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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诗词曲赋、对联(一)

 广陵子图书馆藏 2024-05-11 发布于上海

论《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

 曹雪芹与《红楼梦》

    《红楼梦》是中国典长篇小说中最优秀的作品,是悠久灿烂的中华文化的杰出代表,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珍品,也是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的骄傲。

    《红楼梦》故事被作者曹雪芹隐去的时代,其实就是他祖辈、父辈和他自己生活的时代,即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这是我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大清帝国的鼎盛时期,然而,在国力强大、物质丰富的“太平盛世”的表象背后,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在加剧,各种隐伏着的社会矛盾和深刻危机正在逐渐显露出来,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已日益腐朽,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败坏,政治风云的动荡、变幻,统治阶层内部各政治集团、家族及其成员间兴衰荣辱的迅速转递,以及人们对现存秩序的深刻怀疑、失望等等,都说明封建主义的上层建筑也在发生动摇,正逐渐趋向崩溃。这些都是具有典型性的时代征兆。作为文学家的曹雪芹是伟大的,他以无可比拟的传神文笔,给我们留下了一幅封建末世社会有重要时代特征的、极其生动而真实的历史画卷。 

真正的“文备众体”

    我国人民引以为荣的伟大文学家曹雪芹,除了有一部不幸成为残稿、由后人续补而成的长篇小说《红楼梦》传世以外,几乎什么别的文字都没有保存下来。然而,谁也不会怀疑他的多才多艺。小说家要把复杂的生活现象成功地描绘下来,组成广阔的时代画卷,这需要有多方面的知识和修养。在这一点上,曹雪芹的才能是非凡的。他能文会诗,工曲善画,博识多见,杂学旁收,三教九流无所不晓。

    自唐传奇始,“文备众体”虽已成为我国小说体裁的一个特点,但毕竟多数情况都是在故事情节需要渲染铺张或表示感慨咏叹之处,加几首诗词或一段赞赋骈文以增效果,所谓“众体”,实在也有限得很。《红楼梦》则不然,除小说的主体文字本身也兼收了“众体”之所长外,其它如诗、词、曲、歌、谣、谚、赞、诔、偈语、辞赋、联额、书启、灯谜、酒令、骈文、拟古文……等等,应有尽有。以诗而论,有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排律、歌行、骚体,有咏怀诗、咏物诗、怀古诗、即事诗、即景诗、谜语诗、打油诗,有限题的、限韵的、限诗体的、同题分咏的、分题和咏的,有应制体、联句体、拟古体,有拟初唐《春江花月夜》之格的,有仿中晚唐《长恨歌》、《击瓯歌》之体的,有师楚人《离骚》、《招魂》等作而大胆创新的……,五花八门,丰富多彩。这是真正的“文备众体”,是其它小说中所未曾见的

借题发挥伤时骂世

    《红楼梦》当然不像它开头就宣称的那样是一部“毫不干涉时世……大旨谈情”的书,它只不过把“伤时骂世之旨”作了一番遮盖掩饰罢了。诗词曲赋中有时比较可以说些小说主体描述文字中所不便直接说的话,在借题发挥、微词讥贬上有时也容易些。

    比如薛宝钗所讽和的《螃蟹咏》,其中有一联说:“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写的虽然是横行一时、到头来不免被煮食的螃蟹,但是作为给那些心机险诈、善于搞阴谋诡计、不走正路、得意时不可一世的政客、野心家画像,也十分维肖,他们最后不都是机关算尽,却逃脱不了灭亡的下场吗?小说中特意借众人之口说:“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可见,确是在借题发挥“骂世”。

    又比如《姽婳词》,看起来对立面是所谓“'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颂扬的是当今皇帝有褒奖前代所遗落的可嘉人事的圣德,实质上则是指桑骂槐,揭露当朝统治者的昏庸腐朽:“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如果不是借做诗为名,敢于这样直接干涉时世、讥讽朝廷吗?

    再如“杜撰”诔文,以哀痛悲切为主,感情当然不妨强烈些、夸张些,文章不妨铺陈些,把可以拉来的都拉来。“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作俑。”既然古时楚人如屈、宋等可以用香草美人笔法来讥讽政治黑暗,我当然也不妨借悼念芙蓉女儿之名写上一点“伤时骂世”的“微词”,责任可以推给“作俑”的“古人”,所以,在祭奠一个丫头的诔文中,把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在政治斗争中遭祸的人物全拉来了。“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罳,萤施妒其臭,苣兰竟被芟钮!”“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诅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一任意纂著”的文中表达了屈原式的不平,“大肆妄诞”的笔下爆发出志士般的愤怒。从全书来看,似此类者虽则不算多,但却也不能不予以注意

诗词是小说的有机组成部份

    《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是小说故事情节和人物描写的有机组成部份,这也是有别于其他小说的一个特点。

    当然,其他小说也有把诗词组织在故事情节中的,比如小说中某人物所写的与某事件有关的诗等等,但在多数情况下,则是可有可无的闲文。如果我们翻开李卓吾所评的一百回本《明容与堂刻本水浒传》,就会发现它的诗和骈体赞文,要比后来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或七十回本来得多,但其中有一些被评者认为是多余的,标了“可删”等字样。的确,这些无关紧要的附加文字,删去后并不影响内容的表达,有时倒反而使小说文字更加紧凑、干净。有些夹入小说 的诗词赞赋,虽则在形容人物、景象、事件和渲染环境气氛上也有一定作用,但总不如正文之重要,有些读者不耐烦看,碰到就跳过去,似乎也没有多大影响。

    《红楼梦》则不然。它的极大多数诗词曲赋都是融合在小说的故事情节中的,如果略去不看,常常不能把前后文意弄明白,或者等于没有看那一部份的情节。比如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所看到的十二钗册子判词和曲子,倘若我们跳过不看,或者也像宝玉那样“看了不解”,觉得“无甚趣味”,那么,我们能知道的至多是宝玉做了一个荒唐的梦,甚至简直自己也有点像在梦中。而读第二十二回中的许多灯谜诗,如果只把它当成猜谜游戏而不理解它的寓意,那么,我们连这一回的回目“制灯谜贾政悲谶语”的意思也将不懂。

    有些词、赋,表面看游离于情节之外,但细加寻味,实际上仍与内容有关。《警幻仙姑赋》是被脂评认为近乎一般小说惯用的套头的闲文,他说:“按此书凡例(体例也,非“甲戌本”卷首之《凡例》。——笔者)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甲戌本”第五回眉批)这里指出《红楼梦》在一般情况下不用其他小说所常用的“赞赋闲文”是很对的,至于说此赋不像评宝玉的《西江月》二词那样“别有深意”,所以“不见长”,似乎还值得研究。

    就此赋本身内容而论,确实像是闲文,看不出多大意义。可以说写得“不见长“,因为它仅仅把警幻仙姑的美貌夸张形容了一番,而且遣词造句也多取意于曹子建的《洛神赋》,但正是后一点所造成的似曾相识的印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曹植的文句在这里常常只是稍加变换。比如:一个说“云髻峨峨”,一个就说“云髻堆翠”;一个说“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一个就说“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一个说“若将飞而未翔”,一个就说“若飞若扬”;一个说“含辞未吐”,一个就说“将言而未语”;一个说“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一个就说“待止而欲行”……如此等等。难道以曹雪芹的本领,真的只能模拟一千五百多年前他的老本家之所作(而且又是大家熟悉的名篇)而亦步亦趋吗?我想他还不至于如此低能。

    让读者从贾宝玉所梦见的警幻仙姑形象,联想到曹子建所梦见的洛神形象,也许正是作者拟此赋的意图。曹植欲求娶原为袁绍儿媳的甄氏而不得,曹操将她许给了曹丕,立为后,不久被赐死。曹植过洛水而思甄后,梦见她来会,留赠枕头,感而作赋。但是他假托是赋洛神宓妃的,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事,遂作斯赋。”(《 洛神赋》序)所以,李商隐有“贾氏窥帘韩椽小(晋贾充之女与韩寿私通事),宓妃留枕魏王才”(《无题》)的诗句。小说写警幻仙姑不也是写宝玉与秦氏暧昧关系的托言吗?在“不了情撮土为香”一回中宝玉曾说:“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这些话正可帮助我们窥见作者拟古的用心。总之,此赋原有暗示的性质,非只是效颦古人而滥用俗套,可惜深悉作者用意的脂砚斋没有能体会出来

时代文化精神生活的反映

    《红楼梦》中通过赋诗、填词、题额、拟对、制谜、行令等等情节的描绘,多方面地反映了那个时代封建阶级的文化精神生活。诗词吟咏本是这一掌握着文化而又有闲的阶级的普遍风气,而且更多的还是男子们的事。因为曹雪芹立意要让这部以其亲身经历、广见博闻所获得的丰富生活素材为基础而重新构思创造出来的小说,以“闺阁昭传”的面目出现,所以把他所熟悉的素材重新锻铸变形,本来男的可以改为女的,家庭之外甚至朝廷之上的也不妨移到家庭之内等等,使我们读去觉得所写的一切好象只是大观园儿女们日常生活的趣闻琐事。其实,通过小说中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所曲折反映的现实生活,要比它表面描写的范围更为广阔。

    我们从小说本文的暗示,特别是脂评所说“借省亲事写南巡”等话,可以断定在有关元春归省盛况的种种描写中,有着康熙、乾隆南巡,曹家多次接驾的影子。这样,写宝玉和众姊妹奉元春之命为大观园诸景赋诗,也就可以看作是写封建时代臣僚们奉皇帝之命而作应制诗的情景的一   种假托。人们于游赏之处喜欢拟句留题、勒石刻字的行为,至今还被称为“乾隆遗风”,可见这种风气在当时上行下效,是何等盛行!这方面,小说中反映得也相当充份。此外,如制灯谜、玩骨牌、行酒令,斗智竞巧,花样翻新,也都是清代极流行的社会风俗。

    大观园儿女们结社作诗的种种情况,与当时宗室文人、旗人子弟互相吟咏唱酬的活动十分相似。如作者友人敦诚的《四松堂集》中就有好些联句,参加作诗者都是他们圈子里的诗伴酒友,可见文人相聚联句之风,在清代比以前任何朝代更为流行。(小说中两次写到大观园联句。)如果要把这些生活素材移到小说中去,是不妨把芹圃、松堂等真实名号改为黛玉、湘云、宝钗之类芳讳的。《菊花诗》用一个虚字、一个实字拟成十二题,小说里虽然说是宝钗、湘云想出来的新鲜做诗法,其实也是当时已存在着的诗风的艺术反映。比如与作者同时代的宗室文人永恩《诚正堂稿》和永嵩山的《神清室诗稿》中,就有彼此唱和的《菊花八咏》诗,诗题有《访菊》、《对菊》、《种菊》、《簪菊》、《问菊》、《梦菊》、《供菊》、《残菊》等,小说中几乎和这一样,可见并非向壁虚构。至于小说中写到品评诗的高下,论作诗“三昧”,以及谈读古诗的心得体会等等,与其说是为“闺阁昭传”,毋宁说是为文人写照。

    史湘云《对菊》诗有写傲世情态一联说:“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试想这是一位公侯小姐的形象吗?男子读书的有儒冠,做官的戴纱帽,只有那些隐逸狂放之士才“科头”(光着头),闺阁女子本来就不戴帽子,何必说“科头”呢?再说,也很少见小姐“抱膝”坐在地下的。原来这里就是一般文人所写的傲世形象,它取意为王维《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诗:“科头箕踞(即抱膝而坐)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探春所作的《簪菊》诗也是如此,它的后半首说:“短发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后人以为诗既是女子所写,“短发”成何体统,遂妄改为“短鬓”,殊不知诗写“簪菊” ,句句切题,这一句是以杜诗“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为出典的,正是“短发”,否则,非但“短鬓”不能插簪,即令改为“长鬓”,又何能“胜簪”呢?如果必以女郎诗来衡量,探春也像“葛巾漉酒”的陶渊明装束,成何模样!特别是末联情景,李白作《襄阳歌》说“襄阳小儿齐拍手……笑杀山公醉似泥”,是很自然的,倘若闺房千金喝得酩酊大醉,让路旁行人拍手取笑,还自以为“高情”,这未免狂得太过份了吧。

    固然,闲吟风月总要有点“为文造情”,也未必都要说自己的,但如果看作是作者有意借此类儿女吟哦的情节,同时曲折地摹写当时儒林风貌的某些方面,不是更为合适吗?

按头制帽诗即其人

    曹雪芹深恶那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伺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的“佳人才子等书 ”,可知他自己必不如此。但有一条脂批说:“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有”字的草写形讹)传诗之意。”(“甲戌本”第一回夹批)这又如何理解呢?是否脂评所说不确?我以为倘若理解为曹雪芹想把自己平时所创作的诗用假拟的情节串连起来,以便传世,那是不确的。但如果说曹雪芹立志在撰写《红楼梦》小说的同时,把在小说情节中确有必要写到的诗词,根据要塑造的人物形象的思想性格、文化修养模拟得十分逼真、成功,从而让这些诗词也随小说的主体描述文字一道传世,我以为,这样理解作者“有传诗之意”的话是可以的。这里的关键在于小说中的诗词曲赋是从属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描述的需要的,而不是相反,这是《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不同于一些流俗小说的最显著、最重要的特点之一,这些诗词曲赋之所以富有艺术生命力,主要原因也在于此。用茅盾同志所作作的比喻来说,叫做“按头制帽”。(见《夜读偶记》)

    要描写一群很聪明而富有才情的儿女们赋诗填词已非易事,再要把各人之所作拟写得诗如其人,都符合他们各自的个性、修养、特点,那必然加倍的困难。海棠诗社诸芳所咏,黛玉的风流别致,宝钗的含蓄浑厚,湘云的清新洒脱,都各有个性,互不相犯。黛玉作《桃花行》,宝玉一看便知出于谁手,宝琴诳他说是自己写的,宝玉就不信,说“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还说“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这 些话表明作者在模拟小说中各人所写的诗词时,心目之中先已存有每人的“声调口气”,“潇湘之稿”绝不同于“蘅芜之体”。而且在赋予人物某些特点时,还考虑到他的为人行事以及与身世经历之间的联系。宝钗的“淡极始知花更艳”,不但是咏白海棠的佳句,而且完全符合她为人寡语罕言、安分顺时、喜欢素朴淡雅、洁净无华、遇到旁人会见怪的事情她能浑然不觉因而博得贾府上下夸赞的个性特点。湘云的“也宜墙角也宜盆”,当然是赞好花处处相宜,但好像也借此道出了她对自幼在绮罗丛中受到娇养,如今却来投靠贾门、寄人篱下的环境改变满不在乎的那种“阔大宽宏”的气量风度。被评为压卷之作的《咏菊》诗说:“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大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味道,只是已女性化了而已,这样幽怨寂寞的心声,自非出自黛玉笔下不可。作者让史湘云的《咏白海棠》诗“压倒群芳”(脂评语),让林黛玉在《菊花诗》诸咏中夺魁,让薛宝钗所讽和的《螃蟹咏》被众人推为“绝唱”,以吟咏者的某种气质、生活态度与所咏之物的特性或咏某物最相宜的诗风相暗合,这也是作者的精心安排。

    曹雪芹把“追踪蹑迹”地忠实模写生活作为自己写小说的美学理想,因而,我们在小说中常常可以读到一些就诗本身看写得很不像样,但从模拟对象来说却是非常成功的诗。比如,绰号“二木头”的迎春,作者写她缺乏才情,不大会做诗,所以猜诗谜也猜不对,行酒令一开口就错了韵。她奉元春之命所题的匾额叫“旷性怡情”,倒像这位懦小姐对诸事得失都不计较、听之任之的生活态度的自然流露。她勉强凑成一绝,内容最为空洞,如说“奉命羞题额旷怡”、“游来宁不畅神思”,句既拙稚,意思也不过是匾额的一再重复,像这样能使读者从所作想见其为人的诗,实在是模拟得绝妙的。

    在香菱学诗的情节中,作者还把自己谈诗、写诗的体会故事化了。他揣摩初学者习作中易犯的通病,仿效他们的笔调,把他们在实践中不同阶段的成绩都一一真实地再现出来,这实在比自己出面做几首好诗更难得多。

    再如,芸儿所写的书信、贾环所制的谜语、薛蟠所说的酒令,都无不令人绝倒。他们写的、讲的之所以可笑,原因各不相同,也各体现不同个性,绝无雷同,然而又都可以看出作者出色的摹拟本领和充满幽默感的诙谐风趣的文笔。在这方面,曹雪芹的才能真是了不起啊!

    《红楼梦》诗词曲赋的明显的个性化,使得后来补续这部小说的人所增添的诗词难以鱼目珠。我们知道,在制灯谜一回中,宝玉的“镜子谜”和宝钗的“竹夫人谜”,并非曹雪芹的原作,因为原稿文字止于惜春谜,“此后破失”,“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脂评语 )。 这两个谜语和回末的文字都是后人补的。谜语补得怎么样呢?因为回目是“制灯谜贾政悲谶语”,所以谜语要有符合人物将来命运的寓意,这一点续补者是注意到了。宝玉的谜“南面而作,北面而朝;像忧亦忧,像喜亦喜”,似乎可以暗示后来有金玉之“喜”和木石之“忧”;一“南”一“北”,也仿佛可以表示求仕与出家之类相反的意愿或行为,谜底镜子则可象征“镜花水月”,所以,续补者颇有点踌躇满志,特地通过贾政之口赞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但续补者显然忘记了宝玉是“极恶读书”(按脂评所说“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地读书。”见“甲戌本”第三回)的,而现在的谜语却是集四句儒家经语而成的,而且还都出自最不应该出的下半本《孟子》的《万章》篇上。小说于制谜一回之后,再过五十一回,写宝玉对父亲督责他习读的《孟子》,尤其是下《孟》,大半夹生,不能背诵,而早在这之前倒居然能巧引其中的话制成谜语,这就留下了不小的破绽,破坏了原作者对宝玉叛逆性格的塑造。宝钗的谜虽合夫妻别离的结局,但一览无余,与“含蓄浑厚”的“蘅芜之体”绝不相类。一开口“有眼无珠腹内空”,简直近乎赵姨娘骂人的口吻;第三句“梧桐叶落分离别”,为了凑成七个字,竟把用“分离”或者“离别”两个字已足的话,硬拉成三个字,实在也不比贾芸更通文墨;至于“恩爱夫妻不到冬”之类腔调,倘用在冯紫英家酒席上,出自蒋玉菡或者锦香院妓女云儿之口,倒是比较合适的,薛宝钗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再看后四十回续书中的诗词,不像话的就更多了。试把八十九回续补者所写的宝玉祝祭晴雯的两首《望江南》词与曹雪芹所写的宝玉“大肆妄诞”“杜撰”出来的《芙蓉女儿诔》比较一下,就会发现,一则陋俗不堪,一则健笔凌云,其间之差别犹如霄壤。续书九十回中还有一首宝玉的《赏海棠花妖诗》,也可以欣赏一下,不妨引出:“海棠何事忽摧颓?今日繁花为底开?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这只能是乡村里混饭吃的胡子一大把的老学究写的,读了不免心头作恶。如此拙劣庸俗的文字,怎么可能是“天分高明,性情颖慧”(警幻仙子的评价)、写过“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人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一类漂亮诗句的宝玉写的呢?再说,宝玉本是“古今不肖无双 ”的封建家庭的“孽根祸胎”,现在又怎么忽然变成专会讲些好话来“讨老太太的喜欢”的孝子贤孙了呢?看过后人“大不近情理”的续貂文字,才更觉得曹雪芹之不可企及。

谶语式的表现方法

    《红楼梦》中诗词曲赋在艺术表现上另有一种特殊现象是其他小说中诗词所没有的,那就是作者喜欢预先隐写小说人物的未来命运,而且这种暗中的预示所采用的方法是各式各样的。太虚幻境中的《十二钗图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是人物命运的预示,这已毋庸赘述。《灯谜诗》因回目点明是“谶语”,也可不必去说它。甄士隐的《好了歌注》“甲戌本”脂评几乎逐句批出系指某某,虽然在传抄过录时个别评语的位置抄得不对,(如“如何两鬓又成霜”句旁批“黛玉、晴雯一干人”,其实这条批应移在下一句“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旁的,即《芙蓉诔》中所谓“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是也。)个别评语可能抄漏,(如“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句旁无批,可能是抄漏了贾巧姐的名字。)但甄士隐所说的种种荣枯悲欢,都有后来具体情节为依据,这也是明显的事实,因为小说开卷第一回所写的甄士隐的遭遇,本来也就是全书情节,特别是主要人物贾宝玉所走的道路的一种象征性的缩影。

    除了这些比较明显的带有预言性质的诗歌外,小说人物平日风庭月榭、咏柳吟花的诗歌又如何呢?我们说,它们也常常是“诗谶式”的。我们就以林黛玉之所作为例吧。她写的许多诗词,甚至席上行令时抽到的花名签,都可以找出一些诗句来作为她后来悲剧命运的写照。

    首先,她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葬花吟》就是“诗谶”。与曹雪芹同时、读过其《红楼梦》钞本的明义,在他的《题红楼梦》诗中就说:“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所谓“似谶成真”,就是说《葬花吟》仿佛无意之中预先道出了黛玉自己将来的结局。究竟是否如此,这当然要看过曹雪芹写的后来黛玉之死的情节方知。所以,有脂评曾说:自己读此诗后很受感动,正不知如何加批才好,有一位“《石头记》化来之人”劝阻他先别忙着加批,“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他听从了这话,“故掷笔以待”。(“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甲戌本”略同)我把有关佚稿情节的脂评和其他资料,与这样带谶语性质的许多诗加以印证、研究,发现曹雪芹笔下的黛玉之死,完全是与续书所写的不同的另一种性质的悲剧。要把问题都讲清楚,需专门写一篇长文,这里只能说一个大概:

    八十回后,贾府发生重大变故——“事败、抄没”。宝玉遭祸离家,淹留于“狱神庙”不归,很久音讯隔绝,吉凶未卜。黛玉经不起这样的打击,急痛忧忿,日夜悲啼,终于把她衰弱生命中的全部炽热的爱化为泪水,报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宝玉。那一年事变发生于秋天,次年春尽花落,黛玉就“泪尽夭亡”。宝玉回来已是离家一年后的秋天,往日“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景色,已被“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惨象所代替,绛芸轩、潇湘馆也都已“蛛丝儿结满雕粱”。人去楼空,红颜已归黄土陇中;天边香丘,唯有冷月埋葬花魂。据脂评透露,黛玉“证前缘”后,宝玉“对景悼颦儿”时亦有如“诔晴雯”之沉痛文字,可惜我们再也读不到这样精彩的篇章了!

    这样看来《葬花吟》中诸如“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秋天燕子飞去);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也许就是变故前后的谶语;“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也有可能正好写出后来黛玉宁死不愿蒙受垢辱的心情。至于此诗的最后几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在小说中通过写宝玉所闻的感受、后来黛玉养的鹦鹉学舌,重复三次提到,当然更不会是偶然的了。上引明义的诗的后两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也是佚稿中的黛玉并非如续书所写死于宝玉另娶的明证(在佚稿中,成“金玉姻缘 ”是黛玉死后的事)。须知明义读到的小说钞本,如果后来情节亦如续书一样,他就不可能产生最好有回生之术能起黛玉之“沉痼”而为她“续红丝”的幻想了,因为黛玉即使能返魂复活,她又和谁去续红丝呢?

    《代别离·秋窗风雨夕》也是未来宝玉诀别黛玉后,留下“秋闺怨女拭啼痕”(黛玉这一咏白海棠的诗句,脂评已点出“不脱落自己  ”)情景的预示。这一点从小说描写中也是可以看出作者用笔的深意来的:“……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这里,“心有所感”四字就有文章。如果说黛玉有离家进京、寄人篱下的孤女之感,倒是合情理的。但《秋闺怨》、《别离怨》或者所拟之唐诗《春江花月夜》,写的一律都是男女相思离别的愁恨,(李白的乐府杂曲《远别离》则写湘妃娥皇、女英哭舜,男女生离死别的故事。)在八十回之前,黛玉还没有这种经历,不能如诗中自称“离人”,对秋屏泪烛说“牵愁照恨动离情”等等,除非是无病呻吟。所以这种“心有所感”是只能当作一种预感来写的。

    再如她的《桃花行》,写的是“泪干春尽花憔悴”的情景。既然《葬花吟》“似谶”,薄命桃花当然也是她不幸夭亡命运的象征。这一点,我们又从脂评中得到了证实。戚本此回回前有评诗说:“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意思是虽然宝玉后来不顾“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弃而为僧”,皈依佛门,以图报答自己遭厄时知己黛玉对他生死不渝的爱情,但这也徒然,因为黛玉早如桃花之触飘风而飞散了!批书人读过已佚的后半部原稿,他说诗是“谶语”,当然可信。

    上面谈的只是她的三首长歌,其他如吟咏白海棠、菊花、柳絮、五美诸作,以及中秋夜与湘云的即景联句等等,也都在隐约之间通过某一二句诗,巧妙地寄寓她的未来。如联句中“寒塘渡鹤影(湘云),冷月葬花魂(黛玉 )”一联,就可以看作是吟咏者后来各自遭遇的诗意画。甚至席上行令掣签时,也把花名签上刻着的为时人所熟知的古人诗句含义,与掣到签的人物命运联系了起来。黛玉所掣到的芙蓉花签,上刻“莫怨东风当自嗟”,是宋人欧阳修著名的《明妃曲》中的诗句,该诗的结尾说:“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颠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这与《葬花吟》等诗简直就像同出一人之手。

    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深思:为何花名签上不出“红颜胜人多薄命”句呢?现在所刻之句既有“莫怨东风”,又说“当自嗟”,岂非有咎由自取之意?这能符合黛玉悲剧结局的实际情况吗?我们说,不出前一句主要是因为它说得太直露了,花名签上不会刻如此不吉祥的话,隐去它而又能使人联想到它(此诗早为大家所传诵),这是艺术上的成功。至于“莫怨东风当自嗟”,正是暗示黛玉泪尽而逝的性质和她在这个悲剧中所达到的精神境界的借用语。如前所述,黛玉最后只是痛惜知己宝玉的不幸,而全然不顾惜自己,虽明知自己的生命因此而行将毁灭也在所不悔。

    戚序本第三回末有一条脂评,可以作这句诗的注脚:“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借用《论语》的话)悲夫!”宝玉的“不自惜”,无非是引起他父亲贾政大加笞挞的那类事,亦即使袭人感到“可惊可畏”的、“将来难免”会有“丑祸”的那种“不才之事”(见三十二回)。看来,黛玉怜惜宝玉后来之遭厄,又比宝玉在家里挨打那次更甚了。我由此想到警幻仙子所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以及薄命司所悬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也都并非泛泛之语,就连薛宝琴《怀古绝 句十首》那样不揭示谜底的诗谜,我认为曹雪芹也都是别出心裁地另外寄寓着出人意料的深意的。

    当然,这种诗谶式的表现方法也可以找出其缺点来,那就是给人一种宿命的、神秘主义的感觉,我以为它多少与作者对现实的深刻的悲观主义思想有关。但从小说艺术结构的完整性和严密性来说,它倒可以证明曹雪芹每写一人一事都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贯始终的。这一特点,无论其优劣如何,至少对我们探索原作的本来构思、主题、主线,以及后半部佚稿的情节,是非常重要的。

    总之,《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从小说的角度看,艺术成就是很高的,它在我国古典小说中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现象。我们要了解它的艺术特点,读懂它,欣赏它,才不致辜负这位伟大文学家的一片苦心。

正文

【石上偈】(第一回)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说明]

作者虚构空空道人见青埂峰下有一块顽石,上面叙着它被携入红尘后的经历见闻,后面又有一偈,就是这首七言绝句。偈(ji记),佛经中的唱词,也泛指佛家的诗歌。本是音译佛教梵语“偈陀”的略称,意译是“颂”。

[注释]

1.补苍天——出自古代神话。传说远古的时候,天塌坏了,女娲(音蛙)氏炼五色石把天修补了起来。无才补天,是借神话故事说自己无力挽救社会制度的瓦解。《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四条撑着天的柱子)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因崩坏而不能把地都盖住),地不周载(因塌陷而不能载负万物)。火爁焱(音练砚,猛烈延烧的样子)而不灭,水浩洋而息。猛兽食颛(音专,善良)民,鸷鸟(猛禽)攫(音觉,抓捕)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音敖,大海龟)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救助)冀州(中原地带),积芦灰以止淫(洪)水。苍天补,四极正,淫ys水
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2.“枉入”句——白白地来到人世间这么多年。作者感慨年华虚度。红尘,班固《西都赋》:“红尘四合,烟云相连。”本写长安之盛,后用以说世间的热闹繁华。小说中有石头“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的情节。

3.“此系”句——这是石头身前和身后所经历的故事。小说中说贾宝玉身前本是顽石,在人世经历了一番以后,被“引登彼岸”,仍化作顽石,所以这样说。

4.“倩(qing庆)谁”句——请谁替我抄了去做奇闻流传。倩,央求。奇传,即传奇,为押韵而颠倒,意即奇异故事可以相传者,它本是唐代兴起的一种用文言写的短篇小说。这里只取新奇传闻义。

[鉴赏]

这是作者依托神话表明《石头记》创作缘由的一首序诗。他在小说的楔子中虚构了此书抄自石上所刻的故事,其原作者便是幻化为通灵宝玉、让神瑛侍者(贾宝玉的前身)“夹带”着它一起下凡、经历过一番梦幻的补天石,而曹雪芹自己只不过是“披阅增删”者。但这一点已被为此书加评、誊清的脂砚斋揭穿,说“作者之笔狡猾之甚”,作者其实就是曹雪芹自己。

诗中借顽石说自已不能匡世济时,被弃置世间,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只好转而著书,把自己对现实的观察和感受写成小说《红楼梦》。所谓“无才”,貌似自惭,实则自负,是作者的愤激之言,是一种“缚将奇士作诗人”的感慨;以顽石为喻,表现自己不肯随同流俗的傲骨。

小说产生的清朝乾隆年间,正是中国的历 史上最后一个皇朝由盛至衰的转折时期,一些旧式的经济基础已随时代的潮流,吸收了其它国家的思想,改变成一种新的生产关系。作者已在“太平盛世”的表象后,看出了社会制度将有所改变。他不满现实,而想“补天”,挽回已颓败的大势,可是,他又看到当时社会的“天”已那么破残,根本无法修补了,所以有枉生世间的悲叹。这也正是《红楼梦》中经常流露的虚无悲观的思想。

但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坚持了他所说的“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者”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这样,势必如恩格斯所说:“就不得不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从而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致玛· 哈克奈斯》)这就使我们从曹雪芹所叙的“身前身后事”,亦即小说中所真实描绘的典型的封建大家庭的衰亡过程,看出了整个封建阶级必然“一败涂地”的无可挽回的历史命运。

【自题一绝】(第一回)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说明]

在小说的缘起中,作者假托这部份的底稿是空空道人从石头上抄来的后经“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

,题名为《金陵十二钗》,并题了这首绝句。所以这首诗是小说中作者以自己身份来写的唯一的一首诗。

[注释]

1.都云——都说。

2.解——懂得。

[鉴赏]

“荒唐言”不限于说小说有石头“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荒唐的缘起,也不仅仅指小说中有“太虚幻境”、“风月宝鉴”之类荒唐的情节。作者将广泛搜罗所得的见闻,结合自身的经历体验,运用大胆的艺术想象,创造了贾宝玉以及一大批非按某一真人为对象摹写的闺阁女子形象,虚构成一个以大观园女 儿国为中心的故事,以及小说表面上把悲剧命运说成是情根夙孽、偿还冤债等等,也都带有“假语存焉”(脂砚斋错听成“假语村言”,先写入“凡例”,后移作回前评,又被传抄者混为正文,遂讹传至今)的性质,也就是所谓“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是说其中包含着种种血泪辛酸的现实生活和感受。“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在这里,作者诉说的是他难以直言而又深怕不能被理解的衷曲。

脂砚斋、畸笏叟等人对此诗有几条重要的批语。一曰:“此是第一首标题诗。”有人被“第一首”三字所迷惑,以为在此之前明明还有一首“无材可去  补苍天”的诗,此诗应为第二首,之所以称为“第一首”,正好说明小说本是由作者新、旧二稿合成,或是由不同作者的两部书拼凑起来的,在旧稿中此诗是第一首,加入新稿后成了第二首,而批语本批在旧稿上,故有此矛盾现象。其实这是误解。因为脂批所说的“标题诗”是指标明此回题意(即回目含义)的诗,而前一首楔子中的“石上偈”并非为标明回目含意而作,所以不是标题诗。第一回回目中有以“甄士隐”谐“真事隐(去)”、“贾雨村”谐“假语存(焉)”之隐义,故诗有“荒唐言”、“辛酸泪”、“解味”等语。也由此可见,小说原来的设计在每回正文开始前都有一首“标题诗”来阐释回目。现在有的有,有的没有,是书稿未最后完成加工的迹象。

二曰:“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壬午的次年癸未曹雪芹尚在人世,他死于再下一年甲申春,有敦诚的挽诗可证。“壬午除夕”是畸笏叟在自己批语后所署的时间。他在这一年署时间的批语特别多,如“壬午春”、“壬午季春”、“壬午孟夏”、“壬午孟夏雨窗”、“壬午九月”、“壬午重阳”等等,不计这条“壬午除夕”在内,已多至42条。批语针对“辛酸泪”、“谁解”等语而发,“哭成”只能理解为以悲感的心情撰写而成,而绝不是拼合增删他人作品而成,且语意也说明书稿已基本撰写成了。

三曰:“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梗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此批亦畸笏叟所加。其时脂 砚斋亦已逝去,与雪芹死仅相隔半年,脂批圈子里尚活着的亲近者唯畸笏叟与杏斋(或谓即松斋)二人,故署“泪笔”。前言书已“哭成”,此却又言“书未成”,何故?因十年前雪芹交出的小说成稿,在后来誊清时被借阅者“迷失五六稿”,且都是八十回以后的,一直找不回来,也未及补写,畸笏叟痛心全书成残,故有是语。

《红楼梦》问世二百多年了,对于这部小说的成书过程、后半部佚稿的情节以及作者创作此书的本来意图等等,都有各种不同的说法。至于对小说的社 会意义,更曾经有过种种歪曲,就是曹雪芹自己,由于没有科学的历史观点,不能从本质上认识那些激动着他从而使他产生强烈创作愿望的复杂的社会现象(尽管他出色地描绘了它),因而也就不能真正理解他自己著作的全部价值和意义。用正确的观点深刻地理解、阐明《红楼梦》这一部在思想上和艺术上成就最高的中国古典小说的社会意义和科学地总结其创作的艺术经验的任务,便历史地落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肩上。

【太虚幻境对联】(第一回)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说明]

甄士隐炎夏伏几盹睡,梦见一僧一道携“通灵宝玉”下凡,上前搭话,请 一见此玉,不及细看,被僧夺回,说是已到幻境。于是看到一座大石牌坊,上有“太虚幻境”四个字,两边就是这副对联。

[注释]

1.“假作”二句——把假的当作真的,真的也就成了假的;把没有的当作有的,有的也就成为没有的了。

[鉴赏]

甄士隐梦中所见的这副对联,在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时也同样看到。两次重出是着意强调,同时也借此点出甄的遭遇和归宿是贾的一生道路的缩影。

作者用高度概括的哲理诗的语言,提醒大家读本书要辨清什么是真的、有的,什么是假的、无的,才不至于惑于假象而迷失真意。但是历来的所谓红学 家们多在辨别真假有无上走入了歧途,主观臆断,穿凿附会。正如鲁迅所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集外集拾遗·〈绛洞花主〉小引》)他们以假作真,无中生有,实在免不了受到这副对联的嘲笑。小说中借“假语”、“荒唐言”将政治背景的“真事隐去”,用意是为了避免文字之祸。如说曾“接驾四次”的江南甄家也与贾府一样,有一个容貌、性情相同的宝玉,后来甄家也象贾府一样被抄了家,这些都是作者故意以甄乱贾,以假作真。此外,作者不明写秦可卿诱惑宝玉,而假借宝王做梦等等,也与这副对联所暗示的相契。如果从文艺作品反映现实这一特点说,弄清“真”与“假”、“有”与“无”的相属关系也是十分重要的。对此,鲁迅曾有深刻的论述:“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别人以叙自己,或以自己推测别人的东西,便不至于感到幻灭。即使有时不合事实,然而还是真实。其真实,正与用第三人称时或误用第一人称时毫无不同。倘有读者只执滞于体裁,只求没有破绽,那就以看新闻记事为宜,对于文艺,活该幻灭。而其幻灭也不足惜,因为这不是真的幻灭,正如查不出大观园的遗迹而不满于《红楼梦》者相同……”“我宁看《红楼梦》,却不愿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记》,它一页能够使我不舒服小半天。……幻灭以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三闲集·怎么写》)

【嘲甄士隐】(第一回)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说明]

甄士隐抱三岁女儿英莲上街看热闹,遇一僧一道。那僧一见就大哭,要士隐把女儿——所谓“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舍给他。士隐不理睬,那僧就大笑起来,念了这四句诗。

[注释]

1.“惯养”句——可笑你对女儿娇养宠爱,存着一片痴心。

2.“菱花”句——菱花,隐指甄士隐的女儿英莲,她后来叫香菱。雪,谐音“薛”,指后来霸占香菱为妾的薛蟠。澌澌,状声词,形容雪盛。空对,这里有不幸碰上的意思。“菱”于夏日开花,而竟遇“雪”,喻生不逢时,遇又非偶,必遭摧残亦即所谓“有命无运”。

3.好防——谨防,要当心。元宵,旧历正月十五为元宵节。

[鉴赏]

癞和尚能预知未来,这是一种迷信观念,尽管它是作者的艺术虚构。

小说中写元宵节甄士隐的女儿英莲(谐音“应怜”。据脂评,下同。)由家人霍启(谐音“祸起”)抱去看灯,被人拐走;接着甄家又遭火灾,士隐投亲受欺,贫病交攻,感到人生幻灭,终于断绝一切牵挂,随疯道人去了。如前所述,这一切对全书情节来说是一个缩影,英莲的身世遭遇就是大观园里众多女儿不幸命运的一种象征性的写照。此外,五十三回写荣国府庆元宵,也正是全书由盛至衰的转折,因为在这之后,贾府便弊端层出,风波迭起,各种问题迅速暴露,直至最后食尽鸟散,烟消火灭。所以,这首诗表面看来只是说甄家,实际上主要的还在于说贾家。

有一条揭示曹家真实史事的脂批,也值得在此一提。在早期脂本中,“好防佳节元宵后”句旁有批语云:“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此批不细心探索和作一点考证就不易看懂。好在已有研究者经一番查考,得出了结论:“原来曹家被抄,是在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由皇上亲谕着江南总督范时绎去查封的,如果把文书行程计算在内,其实际被抄时间正是在元宵前夕。脂砚是个'知者’,这一点当然讳不了他。而小说故意在此'不直云前而云后’,正是一种'讳知者’,亦即'将真事隐去’的手法。”(孙逊《红楼梦脂评初探》)现在,竟有人疑脂批是后人伪造的,光从这条批语所说的话来看,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在近年正式出版清廷有关档案前,是没有人可能知道这些具体情况的,除了了解曹家被抄经过的一些关系最亲近的当时人。

【中秋对月有怀口占一律】(第一回)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说明]

寄居于葫芦庙里的穷儒贾雨村来到甄士隐家,正值甄家有客,候于书房。窗外有个丫环对他看了两眼,雨村以为其有意于他,便自我陶醉起来。中秋晚上,雨村对着月亮,吟了这首五律和下面的一联、一绝。

[注释]

1.“未卜”句——未能预料自己对甄家丫环的心愿能否实现。三生,佛教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转生之说。唐代李源与圆泽和尚很要好,圆泽临死相约十二年后在杭州天竺相见。后来李源去赴约,见一牧童唱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见袁郊《甘泽谣》)这是在说前世有缘的宗教迷信故事。后多引申指男女姻缘。小说中“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即借此意。

2.“频添”句——指团圆的月亮常增添自己的烦恼。“一段愁”是用李白《长门怨》“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诗意。

3.敛额——皱眉蹙额,愁闷的样子。

4.“行去”句——此句说甄家丫环看到了他,离去时“不免又回头一两次”。

5.“自顾”二句——看看自己一副倒霉的样子,哪配找对象呢?“顾影”,孤单一身,形影相吊,自惭功名未就之意。“风前”,说飘泊淹留,羁旅他 乡。“谁堪”,何堪、怎堪。“谁”在这里不是“哪一个”的意思。“月下俦”,指成亲。“俦”,伴侣。用唐代韦固遇一老人于月下翻检婚姻册子为其定婚的故事。(出《续幽怪录》)后称说媒的为月老本此。

6.“蟾光”二句——意思是希望月光也能引起女方的思念。蟾光,月光。古代传说月中有蟾蜍,即癞蛤蟆。玉人楼,指所思念的女子的住处。

[鉴赏]

甄家丫环猛见到房中的陌生人,感到奇怪,回头看了他一下。可是,贾雨村偏把自己的歪念头硬加于人,以为对方有意于他,还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真是想入非非,可笑之极。他愁眉苦脸,自惭形秽,恨不得马上“蟾宫折桂”,中举升官,扬名得意,以便博得一个女子的欢心,满 足自己的欲望。诗歌活画出这个穷酸儒生的卑劣心地。

这首五律从文字技巧上看作得还是相当工稳的,起、承、转、合皆合法度,对仗多用流水对,气脉流畅。特别是首联,用对偶起而令人不觉。“一段愁”三字借李白诗意而暗切诗题,尤见功力。贾雨村不久便赴考中了举,为官贪酷被黜后还受聘在林如海家中当塾师,教林黛玉功课,可见其学识与文字根基是相当不错的。作者以忠于现实的笔触刻画这一人物形象时,并没有任意将他丑化或漫画化,在摹拟其吟咏时也能充分注意到这一点并真实地表现出来,这确是很不容易的。

【咏怀一联】(第一回)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说明]

贾雨村吟罢前诗,“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搔首对天长叹”,接着高吟此联。

[注释]

1.“玉在”句——美玉盛在匣中,等人出大价钱才卖。椟,匣子。《论语子罕》:“子贡曰:'有美玉于斯(此),韫(音蕴,盛放在)椟而藏诸(乎)?求善贾(音古,找一个识货的商人)而沽(卖掉)诸?’子曰:'沽之哉(卖掉吧)!’”“贾”又通“价”。本来“韫椟”与“求善贾”是两种不同的处置方法,这里将它捏合起来。在设喻中,贾雨村自命不凡,并想抬高身价,得到封建统治者的赏识。

2.“钗于”句——金钗放在匣中,伺机要飞向天上。与上句意相似。奁,妇女盛妆饰用具的匣子。传说汉武帝时有神女留下玉钗,到昭帝时有人想打碎玉钗,打开匣子,只见白燕从匣中飞出,升天而去。(见托名郭宪《洞冥记》)贾雨村说自己有朝一日要飞黄腾达。

[鉴赏]

贾雨村是古代士族的典型代表。他原是“仕宦之族”,一心“求取宝名”,不甘“久居人下”,在葫芦庙栖身时所作的两诗一联正是这种追求显贵的功利心态的表现。

曹雪芹运用语言长于“机带双敲”:“求善价”、“待时飞”,一联之中毫无痕迹地嵌入了贾雨村的名字,因为他“姓贾名化,表字时飞”。但是,贾雨村又是“假语村言”,所以,在后一意义上,这一联则又非仅仅为贾雨村而设,而是另有隐意的。

清同治年间刘铨福藏十六回残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后简称“甲戌本”)在此联之下有一条脂批说:“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所谓“前用二玉合传”,是指本回前面有神瑛侍者灌溉绛珠草,绛珠仙子欲下世为人,用眼泪还债一段文字。在那段文宇旁也有脂批说:“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可见,“二玉”是指宝王、黛玉。所谓“今用二宝合传”,则是指宝玉、宝钗。故在此联下句旁又有脂批说:“表过黛玉,则紧接宝钗。”这样,在第一回中,作者就把小说中三个主要人物——宝玉、黛玉、宝钗的未来遭遇事迹(亦即所谓“传”),通过两种隐曲的形式预先作了暗示。“玉在椟中”句或隐指宝玉择偶,难谐良缘。下句则是说宝钗初如安分守拙,一旦时机来临,好风借力,便如燕飞絮扬,青云直上。

有人因下句开头有“钗”字,末了有“待时飞”三字,便以为在小说后半部佚稿中宝钗最终改嫁给了表字时飞的贾雨村。这是不对的,是把这副对联中完全属于两个不同层次的含义混淆到一起了。试想,贾宝玉是小说的主人公,到他“悬崖撒手”弃宝钗为僧时,故事必然已接近尾声,怎么可能再节外生枝地去写宝钗不耐空闺独守而又别抱琵琶呢?宝钗之为人从来都似高山白雪、自持清洁的,怎么可能变得如此不堪呢?于事态情理和人物性格都不相符。再说,书中也再找不出有这样安排她命运的任何暗示,包括第五回太虚幻境中有关她的图册判词和曲子。总之,这种说法是不可信的。

【对月寓怀口号一绝】(第一回)

时逢三五便团圞,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说明]

雨村吟前联时,值甄士隐走来,邀至家中饮酒赏月。明月当头时,雨村“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士隐听了,以为雨村“必非久居人下者”,便赠以衣服路费,让他赴京应考。“寓怀”,寄托自己的胸怀抱负。“口号”,作诗不起草稿,随口吟诵而成,也可称“口占”。

[注释]

1.三五——十五日,即月半。团圞,团圆。

2.“满把”句——月亮把清光遍洒在玉栏杆上,好似护着它。

3.“天上”二句——陈师道《后山诗话》记载:宋太祖赵匡胤将自己尚未显贵时作的《咏月》诗念给南唐徐铉听。念到“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两句,徐铉以为显露了帝王之兆,大为颂扬。贾诗仿此,所以甄士隐恭维他:“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

[鉴赏]

贾雨村的所谓抱负,就是一旦时机成熟踏进官场仕途,可以声威赫赫,高踞于广大百姓之上作威作福。他的政冶野心于此暴露无遗。甄士隐的先兆说法是一种民间迷信。我们从这首诗里可以看出,贾雨村以后拍马钻营,攀附“四大家族”作为“护官符”,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种种卑劣行为都是有深刻根源的。

【好了歌】(第一回)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说明]

甄士隐家破人亡,暮年贫病交迫,光景难熬。一日上街散心,遇一跛足疯道人口念此歌,士隐听了问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

[注释]

1.冢——坟墓。

2.姣——容貌美好。

[鉴赏]

褴褛如同乞丐的跛足疯道人所唱的歌,自然一点点文绉绉的语言都不能用,它只能是最通俗、最浅显,任何平民百姓、妇女儿童都能一听就懂的话,而歌又要对人世间普遍存在的种种愿望与现实的矛盾现象作概括,还要包含某种深刻的人生和宗教哲理,这样的歌实在是最难写的。后四十回续书中也摹拟了几首民谣俚曲,一比较,就发现根本不可与此同日而语。这也见出多才多艺的曹雪芹在摹写多种复杂生活现象上的绝大本领是难以超越的。关于此歌所反映的思想,请参见下一首《好了歌注》的赏析。

【好了歌注】(第一回)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说明]

甄士隐听了跛道人那番“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话后,顿时“悟彻”,便对道人说了这首歌,自称替《好了歌》作注解,接着就随疯道人飘然而去。

[注释]

1.陋室——简陋的屋子。笏满床——形容家里人做大官的多。笏,古时礼制君臣朝见时臣子拿的用以指画或记事的板子。事出《旧唐书·崔义元传》:神庆的儿子琳、珪、瑶等都做大官,每年家宴时“以一榻置笏重迭于其上”。后来俗传误为郭子仪事,并编有《满床笏》剧,小说中曾写到。这两句说,如今的空堂陋室,就是当年高官显贵们摆着满床笏板的华屋大宅。

2.雕梁——雕过花的屋梁,指代豪华的房屋。

3.谤——指责、毁谤。

4.强梁——强横凶暴。这里是指强盗、暴徒。

5.择膏梁——选择富贵人家子弟为婚姻对象。膏梁,本指精美的食品。膏,肥肉;梁,美谷。引申为富贵之家。

6.烟花巷——妓院。烟花,旧时娼妓的代称。

7.纱帽——古时候的官吏所戴的帽子,这里是官职的代称。

8.锁枷——旧时囚系罪人的刑具。

9.紫蟒——紫色的蟒袍,古代贵官所穿的公服。

10.反认他乡是故乡——比喻把功名富贵、妻妾儿孙等等误当作人生的根本。

11.为他人作嫁衣裳——比喻为别人做事自己没得到好处。唐代秦韬玉《贫女》诗:“苦恨年年压金钱,为他人作嫁衣裳。”

[鉴赏]

《好了歌》和《好了歌注》,形象地勾画了封建末世统治阶级内部各政治集团、家族及其成员之间为权势利欲剧烈争夺,兴衰荣辱迅速转递的历史图景。在这里,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败坏,政治风云的动荡、变幻,以及人们对现存秩序的深刻怀疑、失望等等,都表现得十分清楚。这种“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景象,是封建阶级内部兴衰荣枯转递变化过程已大为加速的反映,是封建社会经济基础已经日渐腐朽,它的上层建筑也发生动摇,正趋向崩溃的反映。这些征兆都具有时代的典型性。作为艺术家的曹雪芹是伟大的,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幅极其生动的封建末世社会的讽刺画。然而,当他企图对这些世态加以解说,并企图向陷入“迷津”的人们指明出路的时候,他自己也茫然了,完全无能为力了。他只能借助于机智的语言去重复那些人生无常、万境归空的虚无广义滥调和断绝俗缘(所谓“了”)便得解脱(所谓“好”)的老一套宗教宣传,借此表达自己对现实社会的极端愤懑和失望。这样,他自然地就使自己先陷入了唯心广义的迷津。

《好了歌注》中所说的种种荣枯悲欢,是有小说的具体情节为依据的。如歌的开头就对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败亡结局作了预示,还有一边送丧一边寻欢之类的丑事,书中也屡有不鲜。但要句句落实某人某事是困难的,因为有些话似乎带有普遍性。脂浓粉香一变而为两鬓如霜便是自然规律,它可能是对大观园中一些女儿的概括描写。倘说白首孀居,则有指宝钗、湘云的可能。此外,小说八十回以后的原稿已佚,所以也难对其所指下确切的断语。

当然线索还是有的,比如甲戌本的批语(它的价值是不容忽视的)指出沦为乞丐的是“甄玉、贾玉一干人”,这与原燕京大学藏七十八回《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十九回脂批说贾宝玉后来“寒冬酸齑,雪夜围破毡”是一致的。但由此我们又知道甄宝玉的命运也与之相似,可见贾(假)甄(真)密切相关。“蓬窗”换作“绿纱”的,脂批说是“雨村一干新荣暴发之家”,又说戴枷锁的也是“贾赦、雨村一干人”,那么他们后来因贪财作恶而获罪的线索就更加清楚了。穿紫袍的,说是“贾兰、贾菌一干人”,贾兰的官运可从后面李纨册子中的判词和曲子得到印证,贾菌的腾达则是他人后续四十回所根本未曾提到的。

有两条脂批,乍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即批“两鬓又成霜”为“黛玉、晴雯一干人”,说“日后作强梁”是“柳湘莲一干人”。这些都是已知结局的,岂黛玉能够长寿,睛雯死而复生,湘莲又重新还俗?当然不会。其实,前者是批语抄错了位置,应属下一句,指她们都成了“黄土陇头”的“白骨”;后者则是将第六十六回中作者描写在外浪迹萍踪的柳湘莲所用的隐笔加以揭明。有这样一段文字:“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于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性命。我谢他又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这段话颇有含混之处。比如说“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我们终究不知柳是从何而来的,而且他一来,居然毋需挥拳动武就能“把贼人赶散”,他的身份不是也有点可疑吗?就算他这几年“惧祸走他乡”是在江湖行侠吧(书中对他在干什么行当讳莫如深),侠又何尝不是“强梁”呢?(《庄子·山木》:“从其强梁。”吕注:“多力也。”)可见,脂批在提示人物情节上都不是随便说的。

有一条脂批很容易忽略它提供情节线索的价值,即批“蛛丝儿结满雕梁”为“潇湘馆、紫(绛)芸轩等处”。草草读过,仿佛与“陋室空堂”两句同义,都说贾府败落,细加推究,所指又不尽相同,否则何不说“宁、荣二府”、“大观园”或者“蘅芜院、藕香榭等处”呢?原来,我们根据多方面线索得出的结论:贾府获罪,宝玉离家(或为避祸)在外淹留不归,时在秋天。此后,他的居室绛芸轩当然是人去室空。林黛玉因经不起这个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忧忿不已,病势加重,挨到次年春残花落时节就泪尽“证前缘”了,潇湘馆于是也就成了空馆。“一别秋风又一年”,宝玉回到大观园时,黛玉已死了半年光景了,原先“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如今只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指出佚稿中文字),怡红院也是满目“红稀绿瘦”(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的凄惨景象,而两处室内则是“蛛丝儿结满雕梁”。这就难怪宝玉要“对境悼颦儿”(庚辰本第七十九回批)了。

此外,也有歌中虽无脂批,但我们仍能从别处提示中得知的情节,如择佳婿而流落烟花巷的当是贾巧姐。至于既无脂批又难寻线索的话,如“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之类,那就不必勉强去坐实了。因为,即使不作如此推求,也并不妨碍我们对这两首歌的精神实质的理解  。

【一局输嬴料不真】(第二回)

一局输嬴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傍观冷眼人。

[说明]

各脂本这首诗都在第二回正文的开头,有“诗云”字样,可见是第二回原有的“标题诗”,即针对回目“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题意而做的阐发。

[注释]

1.料不真——猜不透,不能完全确定。

2.逡巡——徘徊不进。

[评说]

甲戌本有脂批说:“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这不但可见诗是作者手笔无疑,也由此知道善写小说的曹雪芹原来也善诗。

此诗以下棋来做比喻。“一局输赢”云云,让我们看到每一个封建官僚地主大家族的兴衰,都是与它作为靠山的某派政治势力或某个政治集团在封建阶级内部斗争中的胜败直接联资着的。“香销茶尽”是说历时已久,棋盘上已是残局,喻历时百年的大家已到未世。“逡巡”作迟回不进解。“料不真”、“尚逡巡”,即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从外面的架子看来“哪象个衰败之家”。末句即俗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亦可见作者拟“冷子兴”之名和写他演说荣国府的用意。

【娇杏赞】(第二回)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说明]

贾雨村考中进士,新任知府,路见当年甄家丫鬟娇杏,讨来作了二房。娇杏一年后生了儿子;再半年,雨村嫡妻病故,她就被扶作正室夫人。作者用这两句话来赞她“命运两济”。

[注释]

1.一着——原指下一步棋,如俗语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里是借以说人的一种行动。娇杏偶然因好奇,回头看了贾雨村两眼,这从封建礼教不准女子私顾外人的眼光看是越轨的行动,所以说“错”。然而,现在反因为这“一着错”而使她成为“人上人”了。“一着错”,程高本作“一回顾”,乃后人所篡改,二字之差,把原来对封建礼教的虚伪性的讽刺,改成了对这种丫头当上官太太的命运的称羡。

[鉴赏]

娇杏者,侥幸也。脂砚斋批语中所指出的许多人名、地名的谐音义是可的,它确是隐寓着作者写某人、某事的意图,非后来一些“红学家”的牵强附会可比。甄士隐与贾雨村的荣枯先后互相易位,英莲(后来的香菱)与娇杏的命运也形成鲜明对照:一个原是主,沦为婢;一个原是婢,升为主。更有意思的是:倒霉的与交运的都并不体现什么“福善祸淫”的“天理”,不然为什么能济人之困的善人反得到如此悲惨下场呢?再说,礼教教人“非礼勿视”,礼所规定不该看的,看了就算错。娇杏错了还不打紧,又使被看的人错以为她是“心中有意于他”。她只不过是想:此人定是“什么贾雨村了”,过后“也就丢过不在心上”,可是雨村却错把她当作是什么“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这岂非错上加错?然而,她偏偏因错而得荣耀富贵,这还不侥幸吗?对于这种现象,作者不能解释,只好归之于命运。但他并不是冷漠的、超脱的,对于这个命运不公的颠倒世界,他有强烈的愤激情绪,这就使他心中不时地涌出尖刻的讽刺语言,并且形之于笔下。这一点,我们从这两句巧妙的俗语集句中是不难体会到的。

【智通寺对联】(第二回)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说明]

贾雨村中举升官,接着就因贪酷徇私被革职,在林如海家暂充家塾教师。一日外出郊游,见一座破庙宇,额题为“智通寺”,门旁是这副破对联。寺内有一既聋又昏、齿落舌钝的老僧在煮粥。

[注释]

1.身后有余——所聚之财在自己死后已足够养家了。

2.回头——改悔以前所为。是佛教用语,喻彻悟、皈依。如佛经记云门宗答学人所问:“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云:'面南看北斗。’”意思是回头即是。

[鉴赏]

寺名“智通”,大概是说这副对联中所说的人生道理只有智者能通。其实一般人的本性都是趋于贪得无厌的,人们是决不会自动“缩手”的,直至“一败涂地”。这并不关乎“智”与不“智”。至于“回头”追随蒲团,归向宗教,那只不过是逃避现实,用自欺欺人的办法作精神麻醉,当然更不是真“通”。对联对逐渐僵化的社会制度是很好的写照,也是对全书情节线索的概括。破寺老僧的荒凉小境是宁、荣二府未来的镜中影,甄士隐、贾宝玉等人的暮年图。作者用这样倒折逆挽的笔法,把全书的归结预先象征性地勾画几笔,暗示了小说所具体描写的贾府衰败过程,有它的普遍意义。

【荣禧堂对联】(第三回)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说明]

这是荣国府正堂中所挂的乌木联牌上用錾(音赞)金字镶出来的对联,题明是东安郡王的手书,为林黛玉初入贾府时所见。

[注释]

1.“座上”句——座中人所佩饰的珠玉,光彩可与日月争辉。这是说荣府豪华。又“珠玑”常喻诗文精采,如唐代杜牧《新转南曹出守吴兴》诗:“一杯宽幕席,五字弄珠玑。”所以又兼赞贾家文采风流。

2.“堂前”句——堂上人所穿着的官服,色泽犹如云霞绚烂。这是说荣府显贵。黼黻,古代高官礼服上所绣花纹。

[鉴赏]

这一联是荣禧堂环境描写的细节部份,和室内外其它装潢摆设一样,都可以看出这个历时百年的“钟鸣鼎食”之家,完全是依仗着皇家官府势力的荫庇扶持,才享有如此显赫荣耀的社会地位的。它特地从前来投靠贾家的孤女林黛玉眼中看出,在艺术上尤有安排。

【西江月·嘲】贾宝玉二首(第三回)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说明]

林黛玉初见贾宝玉,作者对宝玉的外貌作了一番描绘,接着说:“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的极确。”就是这二首。

[注释]

1.皮囊——外表,长相。佛家称人的躯壳为臭皮囊。

2.草莽——杂草,无用之物。这句意思是:肚子里没有儒家那套仕途经济学问。

3.潦倒——困顿。

4.世务——一般社会的一套人情世故。程高本作“庶”,则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务。今从甲戍、庚辰诸本。

5.文章——这里特指那些“诗云子曰”儒家书籍和八股之类的时尚之学。

6.偏僻、乖张——偏僻,行为不端正而偏激;乖张,性情古怪。这里说宝玉言行违背社会伦理,不合中庸之道。

7.乐业——对家业感到满意。

8.不肖——不像(肖)自己祖先的子孙,即所谓逆子。

9.寄言——告诉。

10.纨袴、膏粱——指代富贵人家子弟。纨袴,细绢裤。膏粱,见《好歌注》注。

11.莫效——不要效法。

[鉴赏]

这两首词里说贾宝玉是“草莽”、“愚顽”、“偏僻”、“乖张”、“无能”、“不肖”等等,看来似嘲,其实是赞,因为这些都是借封建统治阶级的眼光来看的。作者用反面文章把贾宝玉作为一个封建叛逆者的思想、性格概括地揭示了出来。

在曹雪芹的时代,经宋代朱熹集注过的儒家政治教科书《四书》,已被封建统治者奉为经典,具有莫大的权威性。贾宝玉上学时,贾政就吩咐过“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然而贾宝玉对这些“最要紧的东西”偏偏“怕读”,以至“大半夹生”,“断不能背”。这当然要被封建统治阶级视为“草莽”、“愚顽”、“无能”、“不肖”了。但贾宝玉对《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理学先生所最反对读的书却爱如珍宝;他给大观圆题额,为芙蓉女儿写诔文,也显得很有才情。在警幻仙姑的眼中,他是“天分高明,性情颖慧”。可见,思想基础不同,评价一个人的标准也不一样。

贾宝玉厌恶封建知识分子的仕宦道路,尖刻地讽刺那些热衷功名的人是“沽名钓誉之徒”、“国贼禄鬼之流”;他一反“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观念,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他嘲笑道学所鼓吹的“文死谏、武死战”的所谓“大丈夫名节”是“胡闹”,是“沽名钓誉”。贾宝玉这些被封建统治阶级视为“偏僻”、“乖张”、“大逆不道”的言行,正是表现了他对封建统治阶级的精神支柱——孔孟之道的大胆挑战与批判。而“那管世人诽谤”,则更是对他那种傲岸倔强的叛逆性格的颂扬。

贾宝玉的叛逆思想在当时是进步的。但他毕竟是一个生长在封建贵族家庭里的“富贵闲人”。他厌恶封建统治阶级的人情世故,不追求功名利禄,却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剥削阶级生活。所以,一旦富贵云散,家道败落,也就必然“贫穷难耐凄凉”了。

细究词意,宝玉后来不幸的遭遇,是与他始终不改其“偏僻”

、“乖张”的行为有关的(当然,贾府之败还与王熙凤等人的劣迹有关)。他挨父亲板子那次,贾环告他逼淫母婢,这还不过是“手足耽耽小动唇舌”,然已足使“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一旦真正遭到“世人诽谤”,后来当然要严重得多。袭人曾因宝玉“心迷”黛玉,错向她诉说了“肺腑”之言,而“吓得魄消魂散”,禁不住掉泪暗想:“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如何处置,方可免此丑祸!”(第三十二回)看来,在曹雪芹笔下,这个所谓“不才之事”和由此招来的“丑祸”确是没有能够避免,因此宝玉才会落到我们在《好了歌注》中已说过的那种“贫穷难耐凄凉”的境地。

宝玉惹出祸来,“累及爹娘”,这才叫做“孽根祸胎”,(第三回脂批:“四字是血泪水盈面,不得已,无可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才可以在这首词中用“古今不肖无双”这样重的话。倘若他如续书所写,能接受老学究讲经义的开导和钗、袭(居然还有黛玉!)的劝谏,终于去读《四书》、学时艺、考科举,改“邪”归“正”,这还能说他是“愚顽”、“偏僻”、“乖张”吗?他在“却尘缘”之前,自己既能高中乡魁,荣受朝封,光耀祖上,又生了个“贵子”继承祖业,“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怎么还能说他是“天下无能第一”呢?该说他“于国于家有望”才是!从封建观点看,如此终于没有“辜负”“天恩祖德”、“师友规训”的回头浪子,岂不正可作为“纨绔与膏梁”效法的榜样吗?可见,续书所写违背了曹雪芹写贾宝玉的原意,不但使我们在理解曹雪芹这两首词时产生矛盾,而且也歪曲了《红楼梦》原来的主题思想。

【赞林黛玉】(第三回)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说明]

这段赞文也见于宝、黛初次会面时。

[注释]

1.罥烟眉——形容眉色好看,像一缕轻烟。罥(音绢),挂。诸本或作“笼”,或作“罩”,或作“冒”,或经涂改,或易全句。今从清怡亲王府原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后简称“己卯本”)。

2.“态生”二句——意思是面涡含愁,生出一番妩媚;体弱多病,因而增添娇妍。靥,脸颊上的微涡。袭,继,由……而生。这种用字和句子结构形式是骈体文赋中常见的修辞方法。

3.比干——商代贵族,纣王的诸父,官为少师,因强谏触怒纣王而被处死。《史记.殷本纪》:“(比干)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旧时赞人颖悟有“玲珑通七窍”的话。这句说黛玉的心还不止七窍,是极言其聪明。

4.西子——即西施,春秋时越国的美女。越王句践为复国雪耻,将她训练三年后献给好色的吴王夫差,以乱其政。相传西施心痛时“捧心而颦(皱眉)”,样子很好看。见《庄子.天运》。黛玉因“眉尖若蹙”又叫“颦儿”,也暗取其意。这句说多病的黛玉美如西施,还胜过她。

[鉴赏]

林黛玉多愁善感,脆弱多病。这既与她身世孤单,精神上受环境的抑压有关,也反映了她贵族小姐本身的脆弱性。赞文中以她弱不禁风的娇态为美,说明了美感是有阶级性的。贾府上的焦大固然不会爱林妹妹,新时代的青年阅读《红楼梦》,虽然可以理解和同情处在当时具体历史环境下的林黛玉,喜欢她的纯真聪明,却未必欣赏这种封建贵族阶级的病态美。

【捐躯报国恩】(第四回)

捐躯报国恩,未报身忧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说明]

这是第四回正文开头的题诗,见于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红楼梦稿》及列藏本,当是曹雪芹所作。此诗不但程高本没有,也未见诸其他脂评本,故也有人疑其为评诗。吴世昌主张它是原有的,认为“也许是因为它讽刺太辛辣而被删去。原诗讥贾雨村,但可作为一般封建官僚的写照”。同时,他还认为这也可以证明,“大体上没有脂评的《红楼梦稿》所据的底本是'脂本系统’中最早的抄本之一,而且还保存了雪芹旧稿的一些痕迹,实在应该算作脂本中一个极重要的正文本,是研究《红楼梦》成书过程的重要资料。”(《〈红楼梦稿〉的成分及其年代》,载《图书馆》一九六三年第四期)

[注释]

1.“捐躯”句——这是一些为官者常挂在口头的冠冕堂皇的话。此拟贾雨村所言。

2.物多情——风物多情。机会不错的意思。

[评说]

诗的一、二句刺贾雨村奸猾假态。他曾虚伪地对门子说:“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三、四两句申述为什么贾雨村没有“捐躯报国”的理由:因为眼前风物多情,也就是说功名利禄对自己的诱惑力很大,机会很不错,所以徇私枉法,胡乱判案,想借此讨好贾府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凭他们之力等待君恩加身,可以爬得更高。

【护官符】(第四回)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八,都中现住十房,原籍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微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库帑银行商,共八房。

[说明]

薛蟠强抢民女,打死了人。贾雨村从一张“护官符”中得知事关四大家族,便徇情枉法,乱判此案。作者借门子之口解说“护官符”的含义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作“护官符”。“护官符”是从“护身符”一词化出的新名词,这从同时人脂砚斋评语“三字从来末见,奇之至”(甲戍本)可证。它可能是某个愤恨官场黑暗现状的人私下所说的讥语,被曹雪芹闻知后大胆写入作品,或者竟是作者自己的创造。

[注释]

1.“白玉”句——形容贾家的富贵豪奢。汉乐府《相逢行》:“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

2.阿房宫,三百里——阿房宫是秦时营造的大建筑,规模极为宏大。《汉书.贾山传》载:阿房宫长宽尺度为“东西五里,南北千步”。《史记.秦始皇本纪》载:阿房宫前殿为“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所谓“三百里”,是借用唐代杜牧《阿房宫赋》“覆压三百余里,隔绝天日”的夸张说法,以形容史家的显赫。

3.龙王——古代传说中多以为龙王珠宝极多,非常富有。这里借龙王求请,极言王家的豪富。

4.雪——“薛”的同音字。这里用的是谐音双关的修辞手法。

[鉴赏]

《红楼梦》是以记“家庭闺阁琐事”、“大旨言情”、“毫不干涉时世”的面目出现的,它常常以假隐真。隐,是出于不得已,所以作者有时又要在自己所设的“迷障”上,开一些小小的让人可以窥察到真情的口子。在全书情节展开之前特意安排的这个占据了第四回主要篇幅的“护官符”故事,便是这样的口子。

为什么薛蟠打死一个小乡宦之子冯渊,抢走那个被拐卖的丫头,而“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为什么这一件“并无难断之处”的人命官司拖了一年之久,“竟无人作主”?为什么刚一听原告申诉便大骂“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的贾雨村,后来自己也做起“这样放屁的事”?为什么他听门子说明被拐卖的丫头原是他的“大恩人”的女儿,将她“生拖死拽”去的薛蟠“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并且自己也知道薛家“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丫头此去不会有好结果,却不念甄家恩情,不顾自己曾许下的“务必”将英莲“寻找回来”的诺言,任凭她落入火坑而置之不理?所有这些问题,都可以从这张极写四大家族权势和豪富的“护官符”中找到答案。正是这张直接揭露封建政治的腐败和整个社会的黑暗与残酷的“护官符”,向读者显示了:锦衣玉食的宁荣二府、脂浓粉香的大观园,原来只是吞噬无数被压迫、被剥削人民的血汗和生命的罪恶渊薮。

《红楼梦》以四大家族(主要是贾府)的兴衰作为全书的中心线索,“护官符”暗示了这一情节结构。作者通过门子之口介绍说:“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在前半部中,我们看到四家由于“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确是“一荣皆荣”的;后半部不是应该写他们由于“事败”,相互株连获罪而“一损皆损”吗?事实也确是如此。一九五九年南京发现靖氏所藏抄本《石头记》(后简称“靖藏本”),在这几句话旁有脂批(原书数年后迷失,现据毛国瑶先生所录)说:”四家皆为下半部伏根。”所谓“伏根”,即指四家将来衰亡的共同命运而言。可见,“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等语是对贯串着全书的四大家族由盛至衰的情节的概括。续书后四十回中撇开史、王、薛三家,已不符原意;而写贾府“沐皇恩”、“延世泽”,衰而复兴,则更是从根本上歪曲了这部描写封建大家族衰亡历史的小说的主题思想。

应该指出,“护官符”四句俗谚口碑句后所注小字,有些本子将它删去是不对的。因为,门子的话中已明说在口碑的“下面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注出官爵和房次,是为了具体说明四大家族的权力和财产的分配情况,让看私单的人知道他们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的显赫地位,落实了这四句谚语之所指,是这张起着“护官符”作用的私单上理所应有的文字。脂本的抄者误以为凡小字皆批书人所加,就将它混同于脂批。如在甲戌本中,即将原应在谣谚“下面”的注改移在谣谚的旁边;原应与谣谚同样用墨笔写的,改为用朱笔写,与脂批无异。庚辰本前十一回是删脂批而只抄正文的,结果连原注也当作批语一齐删掉了,但这并非有意。(庚辰本在《红楼梦引子》曲中把“趁着这奈何天”一句里前三字也删去,也是因为作者将“趁着这”三个衬字按曲子格式写成小字,而被抄者误作脂批之故。)到了原文经后人大量涂改过的迟出的几种本子,如程高本,情况就不同了:它索性连门子所说的谣谚之下有注的话也删得一干二净。这是有意为之的。大概涂改者以为反正是小说,非记实事,何必如此琐碎,或者是担心这样的注太具体,万一有挟怨影射某家之嫌,就会招致麻烦,倒不如删去省事。可是这一来,这张本为备忘之用、“排写得明白”的私单,就变得有点象不揭底的谜语了。

说到后人删改对原书造成的损害,还应该提到他们把上述“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后面的“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九个字也删去了。原书这九个字说出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即四家之间不但有姻戚血缘上的连络,更主要的是他们在政治上已结成了利害荣枯休戚相关的一帮,他们的“荣”和“损”,实际上都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势力和那一派势力斗争的结果。他们正是为了建立这种在政治上“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关系,才相互之间“连络有亲”的,而不是相反。象这样关系到封建主义政治本质和全书基本内容的话也被删去,则曹雪芹的思想和小说的政治主题之被严重歪曲的情况,自不难想象了。

【春困葳蕤拥绣衾】(第五回)

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

[说明]

此诗见于戚序本蒙府本、梦稿本第五回正文的开头,有“题曰”字样,当是曹雪芹所作的标题诗,为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而作。

[注释]

1.葳蕤——花草茂密下垂的样子,引申为委顿不振。绣衾——绣花被子。

2.华胥境——即仙境。华胥是神话传说人物庖牺氏的母亲,她遇异迹而孕,生了庖牺。《列子》:“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

[评说]

作者写宝玉梦游幻境,除了通过他翻看《金陵十二钗册子》和听唱《红楼梦曲》,预示群芳各自命运外,就是讲他领受警幻所训男女之事。对于后者,不少研究者以为是隐写宝玉与秦氏间有不正当关系,甚至说下一回宝玉与袭人云雨已非“初试”,而应是“再试”。这恐怕是把梦游看得过于严重了,未必是作者的原意。

我以为,作者要告诉我们的只是宝玉已跨过少年在性方面懵懂无知阶段,而步入性成熟的青春期了。而生理现象又非孤立发生,外界的影响往往成为其重要的促成因素。秦可卿本就是个“风流”种子,而宝玉随着年龄增长而对一个十分亲近他的温柔而具有诱惑力的成熟女性产生爱慕和性冲动,也是十分自然的。为此,作者特地安排他在最最软甜温香、能令他想入非非的环境中拥衾入梦,让他在好梦中完成这生理变化有标志性的一幕,设想是十分周密的,情理上也是可信的。

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警幻指给宝玉可与之“成姻”的仙姬,“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而却偏偏“乳名兼美,字可卿”,原来梦境就是宝玉平时对这几个女性的潜意识的反映。小说本有“情孽”之说,则秦氏作为促使宝玉性意识觉醒的启蒙者,自然可说她宠爱并纵容宝玉在自己的闺房中卧榻上睡午觉,致使宝玉从此开启情窦、招至无尽的烦恼是“造孽”了。我想,作者的原意也只是如此,若求之过深,反不真实了,也会与小说所描写的相抵触。至于秦氏本“擅风情”,与其公公有染,那是另一回事。她对宝玉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带有诱惑成份,这是可能的,但宝玉毕竟不是贾珍。

【宁府上房对联】(第五回)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说明]

贾宝玉随贾母等至宁府赏梅,倦怠欲睡中觉,侄媳秦可卿先领他到上房内间,宝玉见室中挂着一幅《燃藜图》,“心中便有些不快”,又见了这一副对联,“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

[注释]

1.“世事”二句——意思是把人情世故弄懂就是学问,有一套应付本领也是文章。上下句是互文。练达,老练通达。

[鉴赏]

曹雪芹抓住现实生活中的典型细节,用很少的笔墨,一下子把事物的本质方面极深刻地反映出来的本领,常常使人惊叹不已。这里写一画一联和宝玉的态度就是很好的例子。绘着神仙持青藜杖、吹杖头出火、照汉代儒生刘向夜坐诵书(事见《刘向别传》)的《燃藜图》,与这一副说懂得人情世故比读书做文章还重要的对联放在一起,正好相辅相成,同作为劝学“仕途经济”的楷模和格言,其嘲讽意味耐人咀嚼。对联字面堂正,对仗整饬,却又俗气逼人,儒臭熏天。宝玉连叫:“快出去!快出去!”环境特点和人物思想性格两方面都写得十分鲜明突出。

【秦氏卧房宋学士秦太虚所书对联】(第五回)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说明]

这一联是宝玉到秦氏房中所见,对联在明代画家唐伯虎(寅)画的《海棠春睡图》(画杨贵妃醉态)的两旁。秦观(一○四九—一一○○年),北宋词人,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高邮(今属江苏)人,曾任太学博士及国史院编修官,是“苏(轼)门四学士”之一。他的诗词多写男女情爱,风格纤弱靡丽。他虽创制过“海棠春”词调(因词中有“试问海棠花,昨夜开多少”句,故名),但这副假托他手迹的对联只是小说作者学得很象的拟作,并不出自他的《淮海集》。

[注释]

1.嫩寒——轻寒,微寒。锁梦——不成梦,睡不着觉。唐代诗僧齐已《城中示友人》诗:“重城不锁梦,夜自归山。 ”谓重城不能阻其梦中归山也。春冷——它的含蓄意义是青春孤单寂寥。

2.笼人——将人笼罩住。诸本多误作“袭人”,应由“花气袭人”致误,甲戌本另将“笼”涂改为“袭”(当是后人据他本误改)。“笼”平声,“袭”仄声,用“袭”即犯孤平(虽“芳”字是平声也不行),这是诗律之忌,所以非用平声不可。今从庚辰本。这句意思是说,人被酒的香气所吸引。

[鉴赏]

写一联一画与房内其他种种摆设器物一样,全用假托,都是历史上有名的“香艳故事”。为了讽刺掉在宁府这个臭水潭中的秦氏的堕落,并暗示她对宝玉的引诱,虽用侧笔烘染,涵意却明确无误。拟作淮海艳句而不称“秦观”、“秦少游”,偏称“秦太虚”(第十一回写宝玉探望秦氏而掉泪时,再度重复),正为了取其姓同可卿,而用其字称幻境。这里,作者的用心自不难窥见。

【春梦歌】(第五回)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说明]

宝玉在秦氏房中梦入幻境,听见山后有女子唱此歌。歌声未息,走出一个美人,即警幻仙姑。下面一段赋就是描写她的。

[注释]

1.春梦——比喻欢乐短暂。

2.飞花——比喻青春易逝。

3.闲愁——多余的烦恼,无谓的痛苦。

[鉴赏]

所谓“儿女闲愁”并不是抽象的,有封建礼教所造成的青年男女的不幸,也有封建阶级本身糜烂生活所带来的恶果。作者虽然对具体的人和事表现了不同的爱憎倾向,但终究不能从本质上对此加以分析区别,因而也不知道如何才能真正解决这些矛盾,以至只能劝人采取消极的处世态度,并对现实发出“繁华易散”、“乐极生悲”等无可奈何的叹息。

不过,这首歌也并非泛泛而作。在这里,作者是借仙子的唱词对将来大观园众儿女风浪去散、花飞水逝的命运先作预言。在艺术上,它有总摄全书情节的作用。

【警幻仙姑赋】(第五回)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说明]

这篇赋是描写贾宝玉梦中所遇见的警幻仙姑的风姿容貌的。

[注释]

1.坞——小的障堡。柳坞,柳树成林如屏障。

2.乍——初。

3.但行处,鸟惊庭树——说仙姑容貌美丽。《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本说人之美,鱼鸟则惊。后转以“鱼入鸟飞”形容女子之美。

4.影度回廊——先见曲廊上身影移动。

5.仙袂(mei妹)乍飘兮——袂,衣袖。兮,语助词,相当于“啊”或“呀”。

6.麝兰——香料,香草。馥郁——芳香浓烈。

7.荷衣——用荷花制成的衣服,神仙所着(见屈原《九歌·少司命》)。

8.环佩——古人身上的佩玉,行动时相碰叮叮作声。

9.靥笑春桃——脸上笑靥艳如桃花。古人常言“桃花似笑”。

10.云堆翠髻——乌黑的发髻如云隆起。古代女子有一种梳得很高的发式叫云髻。堆,隆起。“翠”、“青”、“绿”等词,常代“黑”作形容发色的修饰词。

11.唇绽(zhan 站)樱颗——嘴唇好象樱桃绽裂。

12.榴齿——形容齿如石榴颗粒。

13.楚楚——原义鲜明的样子,引申为好看。

14.回风舞雪——形容身姿蹁跹。

15.满额鹅黄——六朝时,妇女于额间涂黄色为饰,称额黄,到唐代还保持着这种妆饰。

16.宜嗔宜喜——意思是不论生气还是高兴,总是很美的。

17.“蛾眉”二句——意思是说笑恼之情见于眉目之间,有一种欲言未言的神态。颦,皱眉头。

18.莲步——旧时称美人纤足行步为莲步。这二句说行步难察形迹。

19.这四句说仙姑性行如冰之清、玉之润,衣着鲜明、华美。闪烁——鲜明,绚烂。文章——花纹。

20.香培玉琢——好象用香料造就,美玉雕成。

21.凤翥(zhu助)龙翔——龙飞凤舞,形容风采姿态的高超。翥,鸟飞。

22.其素若何——她素雅的风格象什么?

23.绽雪——在雪中开放。

24.被霜——覆盖着霜。

25.静——稳重,端庄。

26.文——文彩。

27.龙游曲沼——传说龙耀五彩,所以以游龙为喻。沼,池子。

28.“应惭”二句——容貌美丽,应使西施、王嫱也自愧不如。王嫱,即王昭君。

29.孰——何。

30.信矣乎——真的呀!

31.“瑶池”二句——意思是说,在瑶池和紫府中都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美的了。瑶池,神话中的仙境,西王母所住的地方。紫府,神话中的仙境,在青丘山上,天真仙女曾游此地。

32.如斯——如此。

[鉴赏]

警幻仙子的形象完全是出于虚构的,只因为小说要有太虚幻境的情节,才要虚构出这样一个仙子来。所以,她的形象并不是也没有必要写得全个性化。同时,既写了仙子,就得把她的美貌铺张渲染一番,以显得合理相称,因而也就不得不借用一般小说所惯用的套头。脂批说:“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仅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变不可无者也。”末二句话有一点是对的:赋的本身没有多大意义。附带应说明的是脂批中“此书凡例”云云,乃此书体例之意,并非指甲戌本卷首的《凡例》等。中国古典小说在介绍人物或描写景物时,常插入这一类的“赞赋闲文”,独此书体例上有别,基本上不用此种套头,故脂批特为指明。

这首赋从曹植的《洛神赋》中取意的地方甚多。如“云堆翠髻”、“回风舞雪”、“若飞若扬”、“将言而未言”、“待止而欲行”等等,即曹植所写“云髻峨峨”、“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若将飞而未翔”、“含辞未吐”、“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象这样取喻相同的地方还不少。显然,作者是有意使人联想到曹子建梦宓妃事,所以作这样的模拟。

【孽海情天对联】(第五回)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说明]

宝玉梦随仙姑到一处,先见“太虚幻境”的石牌和对联,接着在宫门上看到“孽海情天”四个大字和这副对联。再入内到配殿,则是“薄命司”的对联。孽,罪恶。佛教把情欲说成是罪恶苦难的根源,即所谓“情孽”。以“孽海”喻人们沉沦于罪恶之中不能自拔,佛经有“罪始滥觞(开始时像细水),祸终灭顶;恶心不息,孽海转深”之语。作者借以说“古今情不尽”、“风月债难酬”。

[注释]

1.厚地高天——语本《诗·小雅·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局(拘束,戒慎);谓地盖厚不敢不蹐(音及,小步行走,畏缩)。”后用以说天地虽宽广,人却受禁锢不能自在。元好问《论诗》诗:“东野(孟郊,唐代苦吟诗人)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这里正用这个意思。

2.风月债——风月,本指美好景色,引申为男女情事,以欠债还债为喻,是受宿命论的影响。酬,酬报,偿还。

[鉴赏]

请见《薄命司对联》的鉴赏。

【薄命司对联】(第五回)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说明]

宝玉在太虚幻境的内殿看到许多匾额对联,其中写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仙姑告诉他说:“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然后,一道至“薄命司”,匾额两边写着这副对联。这里先虚陪的六个司,从司名看其实也是小说所写的“薄命”种种。这样安排,为表示书中女子的不幸命运,在封建宗法制度下是相当普遍的。司,官署,是办理某一部门工作的机构。

[注释]

1.春恨秋悲——与前“闲愁”“古今情”、“风月债”义相似,如小 说中林黛玉在春花零落、秋窗风雨之际触景生情,引起身世遭遇的悲愁。

2.花容月貌——喻女子容貌美丽。妍,美。

[鉴赏]

两副对联的内容正合太虚幻境这一虚构情节的需要,孤立地从表面上看,都是所谓“戒妄动风月之情”,与小说深刻地揭露当时现实社会的黑暗腐朽的主要倾向仿佛是矛盾抵触的。但是,如果我们仔细地研究曹雪芹对全书原来的构思,就会发现这些对联也与本回中诸判词、曲子一样具有隐示人物未来命运的意思,并非泛泛地劝人净心寡欲以求能超度“孽海”。

隐示的对象主要是小说的中心情节——宝、黛悲剧。从现在所见后40回续书情节来看,黛玉是死于被贾母等所弃,宝玉娶宝钗。这当然谈不上什么“春恨秋悲皆自惹”。可是,作者原来的构思并非如此。许多线索都可以证明,在曹雪芹的笔下,黛玉原是为宝玉的获罪受苦而忧愤悲痛致死的。所谓酬风月之债,主要也指眼泪还债,而“眼泪 还债”的正确含义,应是说黛玉流尽了最后的泪水,以报答知己相知相爱的恩惠,而不是如续书所写的怨恨知己的薄幸。所以,见过全部原稿的脂评批者说:“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人,又何怨?’悲夫!”(戚序本第三回总评)这里所引《论语》中“求仁”等等的话,就是“自惹”二字的注解。黛玉后来行酒令时,抽得花名签的诗句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也含有同样的隐义。

但无论是“皆自惹”也好,“当自嗟”也好,或者如警幻歌中所唱的“觅闲愁”也好,都不过是怀着悲观情绪的作者的无可奈何的话,他并不真正想把悲剧的造成归咎于不幸者自身。这从小说任何一个情节的具体描写中都可以得到证明。

【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第五回)

[说明]

贾宝玉梦随警幻到太虚幻境薄命司,看到贴有金陵十二钗册子封条的大橱,就开橱看了册子中的一些图和题词,即这些又副册、副册、正册及其中的十四首图咏,但不懂它究竟说些什么。

旧称女子为“裙钗”或“金钗”。“十二钗”就是十二个女子。在这里,“十二钗”即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李纨、妙玉、史湘云、王熙凤、贾巧姐、秦可卿。

册有正、副、又副之分。正册都是贵族小姐奶奶。又副册是丫头,即家务奴隶,如晴雯、袭人等。香菱生于官宦人家,沦而为妾,介于两者之间,所以入副册。

大观园里女儿们的命运虽然各有不同,但在作者看来都是可悲的,因而统归太虚幻境薄命司。虚构这种荒唐的情节,固然有其艺术构思上的需要,不能简单地看作宣扬迷信,但毕竟也是一种消极的宿命论思想的流露,它的客观效果是同揭露封建制度的黑暗与罪恶相矛盾的。正如鲁迅所说,人物命运“则是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读者即不有不安,也终于奈何不得。”(《坟.论睁了眼看》)这是这部伟大杰作的十分明显的局限性。

图册判词和后面的《红楼梦曲》一样,使我们能从中窥察到作者对人物的态度,以及在安排她们的命运和小说全部情节发展上的完整艺术构思,这在原稿后半已散失的情况下,特别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现在我们读的后四十回续书,不少情节的构想就是以此为依据的。

【又副册判词】之一

画: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注释]

这一首是说晴雯的。

1.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霁月”,明净开朗的境界,旧时称赞人品行高尚、胸怀洒落,就说如光风霁月(出宋诗人黄庭坚语);雨后新晴叫霁,寓“晴”字。“彩云”,喻美好;云呈彩叫雯,寓“雯”字。这两句说像晴雯这样的人极为难得,因而也就难于为阴暗、污浊的社会所容,她的周围环境正如册子上所画的,只有“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2.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是说晴雯从不肯低三下四地奉迎讨好主子,没有阿谀谄媚的奴才相。

3.风流灵巧招人怨——传统道德提倡“女子无才便是德”,要求安份守己,不必风流灵巧,尤其是奴仆,如果模样标致、倔强不驯,则必定会招来一些人的妒恨。

4.寿夭——短命夭折。晴雯被迫害而死时仅十六岁。

5.多情公子——指贾宝玉。

[鉴赏]

晴雯从小被人卖给贾府的家仆赖大供役使,连父母的乡籍姓氏都无从知道,地位原是最低下的。在曹雪芹笔下的许多家仆中,晴雯是反抗性最强的一个。她藐视王夫人为笼络丫头所施的小恩小惠,嘲讽向主子讨好邀宠的袭人是哈巴狗。赵姨娘作威虐待芳官,结果被藕官等四个孩子一拥而上“手撕头撞”,弄得狼狈不堪。晴雯站在反抗者一边,对主子欺压家仆反而吃了亏大为称心。抄检大观园时,凤姐、王善保家的一伙直扑怡红院,袭人等顺从听命,“任其搜捡一番”,唯独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公然反抗,还当众指着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的脸痛骂。晴雯因此而遭到残酷报复,在她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情况下,硬把她“打炕上拉下来”,撵出大观园,当夜就悲惨地死去。贾宝玉对于这样思想性格的一个丫头满怀同情,在她抱屈夭亡后,特意为她写了一篇长长的悼词《芙蓉女儿诔》,以抒发自己内心的哀痛和愤慨。这说明贾宝玉之亲近晴雯,自有其开明思想为基础,决不是因为“美人的轻怒薄嗔,受宠的使性弄气”使他觉得“更别具有一番风韵的”。曹雪芹在介绍十二钗的册子时,将晴雯置于首位,这是有心的安排。作者对晴雯的特殊热情,是有现实感受为基础的,在描写她的不幸遭遇的同时,也可能还有政冶上的寄托,所以图咏中颇有“怨时骂世”的味道。这些留待后面的《芙蓉女儿诔》的鉴赏中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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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副册判词】之二

画:一簇鲜花,一床破席。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注释]

这一首是说袭人的。

1.枉自温柔和顺——指袭人白白地用“温柔和顺”的姿态去博得主子们的好感。

2.空云似桂如兰——“似桂如兰” ,暗点其名。宝玉从宋代陆游《村居书喜》诗“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小说中改“骤”为“昼”) 中取“袭人”二字为她取名,而兰桂最香,所以举此,但“空云”二字则是对香的否定。

3.堪羡——值得羡慕。在这里带有调侃的味道。优伶,旧称戏剧艺人为优伶。这里指蒋玉菡。

4.公子——指贾宝玉。作者在八十回后原写袭人在宝玉落到饥寒交迫的境地之前,早已嫁给了蒋玉菡,只留麝月一人在宝玉身边,所以诗的后面两句才这样说。续书未遵原意,写袭人在宝玉出家为僧之后才嫁人,细究起来,就不甚切合诗意了。

[鉴赏]

袭人原来出身贫苦,幼小时因为家里没饭吃,老子娘要饿死,为了换得几两银子才卖给贾府当了丫头。可是她在环境影响下所逐渐形成的思想和性格却和睛雯相反。她的所谓“温柔和顺”,颇与薛宝钗的“随分从时”相似,合乎当时的妇道标准和礼法对奴婢的要求。这样的女子,从封建观点看,当然称得上“似桂如兰”。作者在判词中用“枉自”、“空云”、“堪羡”、“谁知”,除了暗示她将来的结局与初愿相违外,还带有一定的嘲讽意味。这一点,脂砚斋的体会不同,他口口声声称“袭卿”,可能把作者的微词也当作赞词了。

在评这首判词时脂砚斋说:“骂死宝玉,却是自悔。”(是说作者自悔)这也许只是脂砚斋自己的观点,未必尽符作者本意。然而,观点尽管不对,批语却仍有研究价值,因为这样批还是话出有因的,否则何以袭人后来嫁给蒋玉菡,倒说宝玉(他的形象中当然有作者的影子在)是该“骂”应“悔”的呢?我们理解是宝玉后来的获罪沦落与袭人嫁人,正是同一变故的结果——即免不了招来袭人担心过的所谓“丑祸”。宝玉为此类“毛病”曾挨过父亲的板子,但他是不会改“邪”归“正”的,所以终至成了累及封建大家庭利益的“孽根祸胎”。当事情牵连到宝玉所亲近的人时(也许与琪官交换汗巾的事还要成为罪证),袭人既不会像晴雯那样索性做出绞指甲、换红绫小袄之类不顾死活的大胆行动,甚至也不可能象鸳鸯那样横了心发誓说“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我也横竖不嫁人就完了。若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袭人唯一能用以表示旧情的,只不过是在将来宝玉、宝钗处于“贫穷难耐凄凉”时,与丈夫一起对昔日的主人有些生活上的资助而已,即脂批所谓“琪官(蒋玉菡)虽系优人,后同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甲戌本第二十八回总评)所以,不管袭人的出嫁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反正,在脂砚斋看来,这是宝玉不早听从“贤袭人”劝“谏”的结果,是宝玉的过失,故曰该“骂”应“悔”。但实际上曹雪芹并没有什么“自悔”,他后面还借“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的诗句来暗示袭人的画(第六十三回),这不也含有嘲讽的意味吗?再看册子里所绘的画,是“一簇鲜花,一床破席”,除了“花”、“席”(袭)谐音其姓名外,“破席”的比喻义也并不光彩。当然,袭人的可讥议并不是什么她不能“从一而终”,而在于她的奴性。

【副册判词】一首

画: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注释]

这一首是说香菱的。

1.根并荷花一茎香——暗点其名。香菱本名英莲,莲就是荷,菱与荷同生池中,所以说根在一起。书中香菱曾解自己的名字说:“不独菱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八十回)

2.遭际——遭遇。

3.“自从”二句——这是说自从薛蟠娶夏金桂为妻之后,香菱就被迫害而死了。“两地生孤木”,两个“土”字加上一个“木”字,是金桂的“桂”字。“魂返故乡”,指死。册上所画也是这个意思。

[鉴赏]

香菱是甄士隐的女儿,她一生遭遇是极不幸的。名为甄英莲,其实就是“真应怜”。

按照曹雪芹本来的构思,她是被夏金桂迫害而死的。从第八十回的文字看,既然“酿成干血痨之症,日渐羸瘦作烧”,且医药无效,接着当写她“香魂返故乡”,亦即所谓“水涸泥干,莲枯藕败”(“藕”谐音配偶的“偶”, 乐府民歌中常见)。所以,戚序本第八十回目就用“姣怯香菱病入膏肓”。可是,到了程高本,不但回目另拟,而且续书中还让香菱一直活下去,在第一百零三回中写夏金桂在汤里下毒,要谋害香菱,结果反倒毒死了自己,以为只有这样写坏心肠的人的结局,才足以显示“天理昭彰,自害自身”。把曹雪芹对封建宗法制度摧残妇女的罪恶的揭露与控诉的意图,改变成一个包含着惩恶劝善教训的离奇故事,实在是弄巧成拙。

【正册判词】之一

画: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注释]

这一首是说林黛玉和薛宝钗的。

1.可叹停机德——这句说薛宝钗,意思是虽然有着合乎孔孟之道标准的那种贤妻良母的品德,但可惜徒劳无功。“停机德”,出于《后汉书.列女传.乐羊子妻》。故事说:乐羊子远出寻师求学,因为想家,只过了一年就回家了。他妻子就拿刀割断了织布机上的绢,以此来比学业中断,规劝他继续求学,谋取功名,不要半途而废。

2.堪怜咏絮才——这句说林黛玉,意思是如此聪明有才华的女子,她的命运是值得同情的。“咏絮才”,用晋代谢道韫的故事:有一次,天下大雪,谢道韫的叔父谢安对雪吟句说“白雪纷纷何所似?”道韫的哥哥谢朗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接着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一听大为赞赏。见《世说新语》。

3.玉带林中挂——这句说林黛玉,前三字倒读即谐其名。从册里的画“两株枯木(双“木”为“林” ),木上悬着一围玉带”看,可能又寓宝玉“悬”念“挂”牵死去的黛玉的意思。

4.金簪雪里埋——这句说薛宝钗。前三字暗点其名:“雪”谐“薛”,“金簪”比“宝钗”。本是光耀头面的首饰,竟埋没在寒冷的雪堆里,这是对一心想当宝二奶奶的薛宝钗的冷落处境的写照。

[鉴赏]

林黛玉与薛宝钗,一 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一个是皇家大商人的千金;一个天真率直,一个城府极深;一个孤立无援,一个有多方支持;一个作叛逆者知己,一个为卫道而说教。脂砚斋曾有过“钗黛合一”说,其确切的解说如何可以研究,但无疑不是否定林、薛二人的差别或对立。作者将她俩三首诗中并提,除了因为她们在小说中的地位相当外,至少还可以通过贾宝玉对她们的不同态度的比较,以显示钗、黛的命运遭遇虽则不同,其结果都是一场悲剧。

【正册判词】之二

画:一张弓,弓上挂着一 个香橼。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注释]

这一首是写贾元春的。

1.“二十年”句——这是说元春到了二十岁(大概是她入宫的年纪)时,已经很通达人情世事了。

2.“榴花”句——榴花似火,故用“照”字。以石榴花所开之处使宫闱生色,喻元春被选入凤藻宫封为贤德妃。用《北史》事:北齐安德王高延宗称帝,把赵郡李祖收的女儿纳为妃子。后来皇帝到李宅摆宴席,妃子的母亲宋氏送上一对石榴,取石榴多子的意思,表示祝贺。册子上所画的似乎也与宫闱事有关,因为“弓”可谐“宫”,“橼”可谐“缘”。但这也只是一种可能。

3.“三春”句——“三春”,春季的三个月,暗指迎春、探春、惜春。“初春”,指元春。“争及”,怎及。意思是元春的三个妺妺都不及她荣华贵。

4.“虎兔”句——说元春的死期。“虎兔相逢”,原意不明。古人把十二生肖与十二地支相配,虎兔可以代表寅卯,说年月时间,如后四十回续书中说:“是年甲寅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月。”但这样的比附,对这部声称“朝代年纪,失落无考”的小说来说,未免过于坐实。事实上即使是代表时间,也还难以断定其所指究竟是年月还是月日,因为后一种也说得通。如苏轼《起伏龙行》:“赤龙白虎战明日”,句下自注云:“是月丙辰,明日庚寅。”即以龙(辰)虎(寅)代表月日。又有人以为“虎兔相逢”乃影射康熙死胤禎嗣位于壬寅年,明年癸卯元雍正事。此外“虎兔相逢”还可解释为生肖属兔的人碰到了属虎的人或者碰到了寅年等等。又所根据底本属早期脂本的《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红楼梦稿》和“已卯本”中“虎兔”作“虎兕相逢大梦归”,就有可能暗示元春死于两派政治势力的恶斗之中。“大梦归”,指死。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恨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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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册判词】之三

画: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注释]

这一首是写贾探春的。

1.自——本。精明,程已本误作“清明”,与第三句头两个字重复。小说中说“探春精细处不让风姐”(第五十五回),又写她想有一番作为。

2.“生于”句——说探春终于志向未遂,才能无从施展,是因为这个封建大家庭已到了末世的缘故。脂批:“感叹句,自寓。”意思是说有作者身世感慨在。

3.“清明”二句——清明节江边涕泪相送,当是说家人送探春出海远嫁。册子上所画的船中女子即探春。原稿大概有一段描写送别悲切的文字,现在所见后四十回续书中没有这个情节而且把“涕送”改为“涕泣”,一字之差,把送别改为望家了。画中的放风筝是象征有去无回,所谓“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第二十二回探春所制灯迷——

风筝。)所以 ,放风筝的“放”不是“放起来”而是“放走”的意思,小说特地描写过放走风筝(说是放走病根儿)的情节,则画中放走风筝的“两个人”,当就是后来遣探春远嫁的设谋者,但不能落实,有可能是对投向王夫人怀抱、不承认自己生母的探春怀恨记仇的赵姨娘和贾环。“千里东风一梦遥”,也是说天长路远,梦魂难度,不能与家人相见,与我们现在读到的探春嫁后又回娘家探亲不同。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分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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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册判词】之四

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转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注释]

这一首是写史湘云的。

1.“富贵”二句——史湘云从小失去了父母,由亲戚抚养,因而“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富贵对她来说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襁褓,婴儿裹体的被服,这里指年幼。违,丧失,死去。

2.转眼吊斜晖——程高本作“展眼吊斜辉”。吊,对景伤感。斜晖,傍晚的太阳。这句即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意思。从后面《红楼梦曲》中我们知道湘云后来是“厮配得才貌仙郎”的,(“脂砚斋本”有“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等批语,她可能就是嫁给卫若兰的。)只是好景不长,丈夫可能早卒。

3.湘江水逝楚云飞——诗句中藏“湘云”两字,点其名。同时,湘江又是娥皇、女英二妃哭舜之处。楚云则由宋玉《高唐赋》中楚襄王梦见能行云作雨的巫山神女一事而来。所以,这一句和画中“几缕飞云,一湾逝水”似乎都是喻夫妻幸福生活的短暂。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乐中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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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册判词】之五

画:一块美玉,落在泥污之中。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注释]

这一首是写妙玉的。

1.洁——既是清洁,又是佛教所标榜的净。佛教宣扬杀生食肉、婚嫁生育等等都是不洁净的行为,人心也是不洁净的,在世界上很少真正有一块洁净的地方,唯有菩萨居处才算“净土”,所以佛教又称净教。

2.空——佛教要人看破红尘领悟万境归空的道理,有所谓“色不离空,空不离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般若经》)等等的言论。皈依佛教,又叫空门。

3.金玉质——喻妙玉的身份。贾家仆人说她“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极好。”(十七回)

4.淖(音闹)——烂泥。题咏后两句与册子中所画是同一意思,指流落风尘,并非续书所写的被强人用迷魂香闷倒奸污后劫持而去,途中又不从遭杀。根据后来在南京发现的靖氏藏本《石头记》脂批中的新材料来看,妙玉大概随着贾府的败落,也被迫结束了她那种带发修行的依附生活,而换来流落“瓜州渡口……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据周汝昌同志校文)的悲剧结局。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世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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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册判词】之六 

画:一恶狼,追捕一美女——欲啖之意。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注释]

这一首是写贾迎春的。

1.子系中山狼——“子”,对男子表示尊重的通称。“系” ,是。“子”“系”合而成“孙”,隐指迎春的丈夫孙绍祖。语出无名氏《中山狼传》。这是一篇寓言,说的是赵简子在中山打猎,一只狼将被杀时遇到东郭先生救了它。危险过去后,它反而想吃掉东郭先生。所以,后来把忘恩负义的人叫做中山狼。这里,用来刻划“应酬权变”而又野蛮毒辣的孙绍祖。他家曾巴  结过贾府,受到过贾府的好处,后来家资饶富,孙绍祖在京袭了职,又于兵部候缺题升,便猖狂得意,胡作非为,反咬一口,虐待迎春。

2.花柳质——喻迎春娇弱,禁不起摧残。

3.一载——一年,指嫁到孙家的时间。赴黄粱——与元春册子中“大梦归”一样,是死去的意思。黄梁梦,出于唐代沈既济传奇《枕中记》。故事述卢生睡在一个神奇的枕上,梦见自己荣华富贵一生,年过八十而死,但是,醒来时锅里的黄梁米饭还没有熟。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喜冤家》。

【正册判词】之七

画: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注释]

这一首是写贾惜春的。

1.“勘破”句——语带双关,字面上说看到春光短促,实际是说惜春的三个姐姐(元春、迎春、探春)都好景不长,使惜春感到人生幻灭。勘,察看。

2.缁衣——黑色的衣服。僧尼穿黑衣,所以出家也叫披缁。据曾见下半部佚稿的脂砚斋评语,惜春后来“缁衣乞食”,境况悲惨,并非如续书所写取妙玉的地位而代之,进了花木繁茂的大观园栊翠庵过闲逸生活,还有一个丫头紫鹃“自愿”跟着去服侍她。

3.青灯——因灯火青荧,故称。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虚花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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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册判词】之八

画: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注释]

这一首写王熙凤。

1.凡鸟——合起来是“鳳”字,点其名。《世说新语·简傲》说:晋代,吕安有一次访问嵇康,嵇康不在家,他哥哥请客人到屋里坐,吕安不入,在门上写了一个“凤”字去了。嵇康的哥哥很高兴,以为客人说他是神鸟。其实吕安嘲笑他是凡鸟。这里反过来就“凡鸟”说“凤”,目的只是为了隐曲一些。

2.“一从”句——因为不知原稿中王熙凤的结局空间如何,所以对这一句有着各种猜测。脂批说“拆字法”。意思是把要说的字拆开来,但如何拆法没 有说。有人说“二令”是“冷”,“三人木”是“秦”(下半是“禾”非“木”),也不像。吴恩裕先生《有关曹雪芹十种·考稗小记》中说:“凤姐对贾琏最初是言听计'从’,继而对贾琏可以发号施'令’,最后事败终不免于'休’之 。故曰'哭向金陵事更哀   ’云云。”研究脂批提供的线索,凤姐后来被贾琏所休弃是可信的。“金陵王”是她的娘家,与末句也相合。画中“冰山”喻独揽大权的地位难以持久。《资治通鉴·唐玄宗天宝十一年》说:有人劝张彖去拜见杨国忠以谋宝贵。张说:“君辈倚杨右相若泰山,吾以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辈得无所恃乎?”“雌凤”,当指她失偶孤独。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聪明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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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册判词】之九

画: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注释]

这一首是说贾巧姐的。

1.“势败”二句——曹雪芹佚稿中贾府后来是“一败涂地”、“子孙流散”的,所以说“势败”、“家亡”。那时,任你出身显贵也无济于事,骨肉亲人也翻脸不认。当是指被她的“狠舅奸兄”卖于烟花巷。脂批说:“非经历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揭示出这一情节与作者、批者的生活经历的关系。

2.“偶因”二句——“刘氏”,程高本作“村妇”,当是嫌原句太直露而改的。刘姥姥进荣国府告艰难,王熙凤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后来贾家败落,巧姐遭难,幸亏有刘姥姥相救,所以说她是巧姐的恩人。脂批说刘姥姥“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事”(甲戌本第六回),又说巧姐与板儿有“缘”(庚辰本第四十一回),当是指他们后来结成夫妻,过着自食其力的劳动生活。续本则写巧姐嫁给了一个“家财巨万,良田千顷”的姓周的大地主家做媳妇,把“荒村野店”写成了地主庄院,与作者在画中所预示之意相悖。“偶”,贾府本不存心济贫,凤姐更惯于搜刮聚敛,对刘姥姥不过是偶施小恩小惠而已。“巧”,语意双关,是凑巧,同时也指巧姐。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留余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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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册判词】之十

画: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注释]

这一首是写李纨的。

1.“桃李”句——借此喻说李纨早寡,她刚生下贾兰不久,丈夫贾珠就死了,所以她短暂的婚姻生活就象春风中的桃李花一样,一到结了果实,景色也就完了。这一句还暗藏她的姓名,“桃李”藏“李”字,“完”与“纨”谐音。

2.“到头”句——喻指贾兰。贾府子孙后来都不行了,只有贾兰“爵禄高登”,做母亲的也因此显贵。画中图景即批此。

3.“如冰”二句——意思是说,李纨死守封建节操,品行如冰清水洁,但是不值得羡慕,像她这样早年守寡,为儿子操心一辈子,待到儿子荣达、自以为可享晚福的时候,却已“昏惨惨,黄泉路近了”,结果只是白白地作了人家谈笑的材料。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晚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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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册判词】之十一

画: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注释]

这一首是写秦可卿的。

1.“情天”二句——太虚幻境宫门上有“孽海情天”的匾额,意思是借幻境说人世间风月情多。这是为了揭露封建大家族黑暗所用的托词。“幻情身”,幻化出一个象征着风月之情的女身,这暗示警幻仙姑称为“吾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的那位仙姬,就是秦可卿所幻化的形象。程高本作“幻情深”,“深”是错字。“幻”在这里是动词,与“幻形入世”、“幻来亲就臭皮囊”用法相同。作者讳言秦可卿引诱宝玉,假托梦魂游仙,说这是两个多情的碰在一起的结果。

2.“漫言”句——不要说不肖子孙都出于荣国府(指宝玉)。

3.“造衅”句——坏事的开端实在还在宁国府。意思是引诱宝玉的秦可卿的堕落是她和她公公有暧昧关系就开始的,而这首先要由贾珍等负责。衅:事端。作者在初稿中曾以《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为回目,写贾珍与其儿媳妇秦氏私通,内有“遗簪”、“更衣”诸情节。丑事败露后,秦氏羞愤自缢于天香楼。作者的长辈、批书人之一畸笏叟出于维护封建大家族利益的立场,命作者删去这一情节,为秦氏隐恶。这样,原稿就作了修改,删去天香楼一节四、五页文字(从批语提到该回现存页数推算,原来每页约四百八十字,删去二千字),成了我们现在所见的这样。但有些地方作者故意留下痕迹,如画中“美人悬梁自缢”就是最明显的地方。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好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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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考]“情榜”中有六十名女子吗?

金陵十二钗的册子第五回中写到正册、副册、又副册三等。正册十二钗全写齐了,且各有曲子;副册仅举香菱一人;又副册写了晴雯、袭人二人,余未提及。同时,已写的也都没有明说是谁。脂批中多次提到小说原稿的末回是“警幻情榜”,榜上备列了她们的名字。按理只有三十六个女子是入册子的,然而,有的红学家以为不止此数,册子也不止三等。他们说,十二钗册子应分“正”、“副”、“又副”、“三副”、“四副”五等,共计六十人。胡适还以为“情榜”“大似《水浒传》的石碣,又似《儒林外史》的幽榜”(《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钞本》)。这一说法虽似有据,实则大成问题,我们不能不加以辩正。

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只有三等,决没有五等,这在小说第五回中是有明文交待的: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 ’?”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除了这三等外,“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这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的吗?怎么会到末回又添出“三副”、“四副”两等来呢?难道警幻说过的话不算数?再说,“又副册”写到的已经都是丫头了,册子既是“择其紧要者录之”,那么,归“薄命司”的有十二个丫头作代表也差不多了,再添二十四个丫头又有什么必要呢?甲戌本《石头记·凡例》钩玄甚细,又多方遮饰小说真意,决非与作者没有关系的后人妄增,它提到“金陵十二钗”时也只说“上、中、下女子”,与小说中警幻所说“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之语相合。可见,五等列名之说不可轻信。

“五等说”之产生,其源盖出于两条脂批:

①庚辰本(戚序本略同)第十七、十八合回出妙玉时,有双行夹批(误字校改)说:“妙卿出现。至此细数十二钗:以贾家四艳再加薛、林二冠有六,去秦可卿有七,再凤有八,李纨有九,今又加妙玉,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与熙风之女巧姐儿者共十二人。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盖本宗《红楼梦十二曲》之义。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又副册三断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为金钏、玉钏、鸳鸯、茜雪、平儿等人无疑也。观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费笔墨。”

②紧接上批,又有朱笔眉批说:“树处(误字,后详)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 ’,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

“五等说”的唯一根据,便是畸笏叟批语未了的那一句话,这里不是明说有“正”、“副”、“再”、“三”、“四”五等吗?其实这是误解。畸笏叟的眉批是针对上面双行夹批“总未的确”之处而言的,指出作夹批者之所以言之不确,是由于未及看到末回“情榜”,只凭主观“漫拟”。然而,我们知道,夹批所列的正册中的十二钗并不是“漫拟”(后来的老红学家中“漫拟”错的倒不少),十二个女子的名字完全对,毋需等到末回才能知道。又副册是丫头,除晴雯、袭人外,所举如金钏、玉钏、鸳鸯、茜雪等人,大体也只能在这一册之中。若对这两册而言,畸笏之批未免有点无的放矢。只有副册才有“总未的确”之处,作夹批者以为这一册“皆陪客也”,这就不确切。香菱在小说中是首先出场的人物,且有象征性,写到她的笔墨甚多,她的重要性并不次于迎、惜等人,而入副册,(夹批说她在“又副册三断词”中,可能是误记,因为甲戌本第三回眉批说“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这与第五回中写到的情况完全符合。俞平伯先生据此以为写香菱时,“副册”前“误”或“漏”了一个“又”字,“实在她是又副册里第三名”。这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小说明明写宝玉掷下原先一本,又去开厨,另拿一本,若香菱是又副第三名,岂有与晴、袭二人不在同一本册子、同一个厨子里之理!作夹批者把香菱也当作是又副册中人,副册的依据自然就没有了,于是只好自定“陪客”标准,“漫拟”名单了。)晴、袭等人也比纹、绮等重要,而入又副册,可见作者主要还是按照人物的身份、地位来分等的。如果入副册者身份、地位的贵贱都与香菱相仿,怎知其余的不是尤二姐、尤三姐、秋桐、嫣红、佩凤、偕鸾一类人物呢?所以,夹批中“漫拟”属于副册的四人,即宝琴、岫烟、李纹、李绮就有可能都是“拟”错的。畸笏说“总未的确”的,也正是指这四个人。

这里,关键在他批语开头被抄误的、因而不可通的两个字:“树处”。周汝昌同志以过录的靖藏本批语互校,以为“树”是“前”的草书形讹,我以为“前”也还是讹字,它是“副”字的形讹,“处”则是“册”的讹写。“副册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这就对了。畸笏的批语实在是说,夹批中漫拟的副册四人是不确的,只有看到末回方知副册之中第一、二、三、四名的芳讳。不过,他用了“正副(实即“首副”之意)、再副及三、四副”等易滋混淆的名称,又没有标点,就更容易产生歧义,即把“正副”当作“正”、“副”两册,把“再副”等同于“又副册”,加上“三副”、“四副”,岂不就成了册有五等、人有六十了么?一般读者忘了小说正文所述,单看脂批,发生误解,是不足为怪的。不过,我们那些说自己是用“科学方法”研究《红楼梦》、“处处存一个搜求证据的目的,处处尊重证据”的红学家,居然连小说明文的“证据”都不去“搜求”,却由抄误的脂批引起了“五等分”错觉,这实在是令人遗憾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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