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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睡意朦胧的清晨，我被一阵窸窸窣窣声吸引，好奇地顺着微弱的光亮走向厨房，倚着门框朝里看。母亲站在灶台旁，热气顺着母亲掀开的锅盖，快速地在小小的厨房散开。本就昏暗的油灯更加昏暗了，看不清母亲的脸，母亲转身坐到灶下，用铁钳夹起柴火送往锅洞并躬身拨动燃烧的柴火，火光映衬着母亲的脸，朦朦胧胧地红，好美！呀，这伢子，在做什么，快困告去！被母亲发现了，我一溜烟跑回房间爬进被窝。从那以后小小的我也喜欢早起，喜欢跑到有母亲在的厨房，也会学着母亲的样子，双手吃力地搬动火钳朝锅洞口添柴火，喜欢看那欢快跳动着的火苗，也会依偎在母亲怀里看她添柴烧火。锅洞口暖暖的，母亲的怀里暖暖的。我总喜欢绕到母亲身后玩弄她的两条长辫子，可能为干活方便，有时母亲会将长辫盘到头顶，有时会将辫尾绑一起，但一定不会去剪它的。母亲很温和，说话轻声细语，总是面带微笑。那常穿的蓝布上衣和蓝布印花小袄，衬得母亲肤白干净。母亲的美清沏似水般的柔软，温暖而纯朴！母亲一生孕育了五女一儿，在重男轻女的那个年代受到了不少嘲讽。每次女儿出生时，父亲总会利用下班休息时间去队里给母亲顶工，村里人总会用异样的眼光偷偷打量父亲，窃窃私语，看父亲会不会因为老婆一胎一胎生的都是丫头而沮丧。父亲是个开朗乐观的人，全然不理会，总是乐呵呵的和他们一起干活，有时还会哼着喜欢的小调。父亲样板戏唱的很好。说起和父亲的相恋，母亲一脸甜蜜。她那时常和村里半大小子一起爬墙头偷看父亲单位演戏，母亲一眼便喜欢上了父亲，却没想缘分真的眷顾她，媒人介绍的正是父亲。父亲对母亲也极好，常常会利用休息日给母亲顶工分，不让她太累。母亲上工时，家中孩子和大小事都是父亲下班后一应包揽。不说父亲对母亲的好，单说母亲能嫁给喜欢的人，而且还是工作的，确实让许多嫂嫂们羡慕。那些本想着看笑话的人，见父亲的态度，也觉无趣了。母亲每次回忆起这些，一脸幸福地说，养你们这些小丫头，全是因为你们大大人好，待我好呢，一个丫头都不舍得送人，命似的！那时矿上有人要收养双胞妹妹，父亲死活不肯，说再苦也要看孩子在身边。父亲的同事对父亲很好，因为母亲奶水不足，也没什么营养，他们把每月的半斤糖票全部给父亲带回家，就着米汤喂养妹妹，真是雪中送炭的恩情，母亲每次回忆起都是一脸激动。小弟出生那年，正是农村田地责任到户，我家分得九亩田地，父亲却因矿山资源枯竭，要调到几百里外的江南矿区工作。送走父亲那天，母亲回到家哭了一下午，幼小的我不懂母亲为何这般伤心，吓得赶紧跑到几里外叫来外婆。长大后才懂母亲当时的不易，一个柔弱女子身后跟着一群羊羔似的儿女，从此要独撑一片天。家里家外田间地头有多难！无助，迷茫，担心害怕，一起涌上心头。撑不了也要拼，母亲是坚强的！每天起早贪黑，也幸得几里外的舅舅帮衬。每到春耕，犁田打坝的力气活都会过来帮忙。虽然父亲也会请假回家，但那是不确定的，除了双抢其他季节活是难得有空赶上的。大点的孩子也突然懂事起来，九岁的我会主动地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我喜欢扫地，去田间地头找野菜，打柴火。二妹会洗碗喂猪，母亲常会赶在出门前把米洗好放好，让二妹看时间煮饭。一直到后来长大，厨房活一直二妹做，这也是后来各自成家后，二妹干厨房活，做的远比我们其他姊妹利落的原因。但那时我也有我的骄傲。虽只是刚上二年级，但我很会写信了。母亲忙完活，坐到灯下，她说我写，家里哪块田种了什么，长得怎么样……小弟又长高了……都是一切安好，叫父亲不必挂心，放心，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不会写的字我就用拼音。我想着父亲一定认得的。父亲回家说，同事都夸丫头聪明呢，信写的好。每次下班无事时都会拿出家信重复的看，在渐渐长大过程中，我每次写信仿佛都能看见远隔一方的父亲在看信时眼里闪着和母亲一样的泪光。村子里没有女孩上学的，但我家五个女儿都上学。萍妈，把大点的歇书吧，能认得几个字会写名字就行了，你也轻松些——关系好的实在看母亲辛苦，常劝她。母亲只是笑笑，孩子们都懂事，放学回家都不懒，帮干活呢。确实我们几个也乖巧懂事，知道上学不易，放学放下书包就帮妈妈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虽然也羡慕别人家父亲和兄长在家干活，他们不用干活，常到处玩，但我们能上学，这是她们可望不可及的。每天晚上我们会围坐在大桌上写作业，母亲会就着灯光一旁做针线活。母亲的鞋底纳得特别快，有时一晚上会纳两双，但针脚很稀，鞋做的有点粗糙。母亲自己也知道，它常在村子里的小嫂嫂们面前自嘲自己手工不好。她不能像他们那样拿着鞋底找个暖和的地方边聊天边纳鞋底的。对她而言，能让孩子们不光脚都有鞋穿就是她的本事了。至今我还留有母亲为我做的那有点粗糙但十分珍贵的手工布底鞋。母亲洗衣也快，每次搓好重要部位就几件一起揉一起下水摆。萍妈洗衣真快——塘边一边闲聊一边洗衣的小嫂嫂们不知是真心夸母亲洗得快还是嘲笑母亲。母亲笑了笑，拎起一筐衣服就走。她得去赶农活了，她的一群孩子首先得有饭吃才行的。我能洗衣服的时候就那一大筐，我要洗上一上午的。我从没觉得母亲那样洗不干净衣服，反而我们比别人家孩子总会穿得鲜亮。这也与父亲有关。父亲总会看城里孩子的穿着，再穷也要孩子们干净体面，他会尽力给我们最好的。只在城里流行只有城里孩子才有的那大红滑雪衫，那长长暖暖的格子围巾我们大的三个姐妹都会有，惹得隔壁小姑也找家人要讨来好一顿打——你能跟人家爸爸工作的比么。是的，虽然跟着妈妈在家干活辛苦，但我们都是幸福的。母亲有时候也会像个孩子似的，那一定是她要去外婆家了。外婆家在几里外的村子，但母亲却很少回去，只是到外婆生日那天，再忙，也一定会回去的。她会称上一点肉或逮一只鸡，最难时几个鸡蛋也好，小篮子一拎。头发梳的光亮，散开两条长辫子，找出自己最好看的衣服，虽只是跑个来回，但总是喜滋滋，满眼放着兴奋的光。她也是娘的孩子，正如我们是她的孩子一样，自然母亲带回来的，肯定比拎过去的多。母亲从未打骂过我们，家中有些好吃的，眼里只有他的孩子、丈夫，自己永远放最后。对于温和善良的母亲，我们对她却也有抱怨的。我们不喜欢家里来客人，尽管平时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吃，一来客人，母亲一定会想法子要做一桌菜，孩子们见了自然是馋，个个想蹭上去。母亲却不允许，又不好当客人的面指责。她用眼神示意我们，或用脚在桌下踢我们的脚，私下说我们不懂事，我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亲疏不分，好东西给别人吃。我常不理会母亲，对母亲的指责耍性子，赌气不吃饭，母亲又会着急地哄着我。有时为了偷懒或为了看小说，母亲喊我干活时，我故意说作业没做完，母亲一定不会再喊了。小小年纪的我竟也欺负善良不识字的母亲了。其实母亲比谁都聪明的。女儿高三那年，母亲去铜陵一中帮我陪读。我不在的时间里，母亲竟然学会并记住了六个儿女的电话号码和会写会认所有孩子的名字。六十多岁的老人，我真是惊讶。更惊讶的是，大炎热夏天，她买个西瓜，一个人从城市的东头步行到西头，经过七个公交站的路程只为了看看她的孙儿送给她孙儿吃。那条路，她只走过一次。我生气指责了她。母亲有糖尿病，吃的少，每天打针，眼睛不好却自己打。我晕针，从没帮她打过针，每次都不敢看她打，想想母亲真可怜。那天我去菜市场买菜，带回两根玉米棒，母亲发现说这么贵买干嘛，吃什么不好。冬天的玉米就是贵，母亲知道的。玉米你吃点好。不吃，母亲不高兴。不吃就扔了，我对母亲大叫。那你扔掉吧，母亲去了厨房。一上午我们都没说话。我心里难受极了，我知道母亲心疼我工资低孩子上学又要租房来回跑花费大。可我为什么要那么大声冲母亲。可能那次孩子月考不理想，心里烦，可我怎能朝无辜的母亲发火呢，我悔恨交加，我此生都不能原谅自己的。 从小到大，母亲最宠的孩子是我，可能因为是第一个孩子，也可能因为我体质比较弱，好吃的总会分给我多些，就算干活也会让我干那容易、轻松的活，穿的自然不用说了，只要有的，我总是第一个得到。第一次感觉母亲煮的糖蛋好吃是那年出水痘，母亲总是抱着我，看见银耳汤我就会大哭，天生不爱吃银耳，烧得厉害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不吃白拉耳（白银耳）。我儿乖，不是白拉耳，是甜蛋呢，乖，吃了就好了。母亲耐心地哄着我。我停止哭闹，眼泪汪汪张开口。那是多甜多软呀，母亲没骗我，我真好了。那以后，甜蛋成了我最爱也是我对母亲永远的念想。工作后每次放假回家，母亲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端上一碗糖蛋，笑眯眯看我吃完。累了吧，哪天走？母亲对我离开的日期最关切。为不让母亲失望，我总会把日子说长点，母亲就会满足地松口气而父亲一定会让我提前一天去单位，说是出门的人要把时间留宽裕些。母亲虽不舍，却总会听父亲的，在母亲那里，父亲的话一定有道理的，总是对的。但母亲也是有主见的。父亲因疲劳过度在单位出了工伤。肋骨挤断七根脱离危险后，单位才通知母亲。母亲带着我伤心欲绝地来到父亲病床前，一个人在家再苦再累从不吭一声的母亲看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崩溃了，瘫坐在走廊上嚎啕大哭。这是我第二次见母亲哭的这么伤心。老乡们都叫母亲去找单位，要单位给孩子们解决户口，之前也有类似人家，老婆撒泼打滚地赖在矿上。憨厚的母亲摇了摇头，说矿山也花费力气抢救父亲了，政策上有就有，没有就算了，只要人在就好。父亲伤愈后，母亲把他接回了家。对母亲来说，家人能平安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母亲一辈子没跟父亲红过脸，起过争执。父亲伤后回家，脾气变得暴躁，一点不如意就发火。母亲总会笑脸相迎，默默承受。偶尔回家探亲的我很是看不惯，心生不悦，指责父亲，替母亲不平。母亲反而安慰我，别担心，孩子，你爸是因为身上伤痛，自己干不了活，着急，心情才不好的。你爸对我很好，放心上班去。母亲不想让我担心。后来父亲病重时母亲衣不解带侍候左右，一下子苍老了。她依在父亲床前，叫父亲放心，她会听儿女的话，好好活。她懂父亲的心思。父亲去世后母亲坚持要我们给父亲木葬，她不能让活着受病痛折磨的父亲死后受火烧之疼。她宁可自己以后生活苦点，不要那每月抚恤养老金。父亲是退休职工，木葬家属是享受不了养老金的。那刻我们懂得了父亲在母亲心中的分量。我工作五年后，一向坚强的母亲突然病了，而且病得莫名其妙。不能吃喝，进嘴就吐，几家医院都查不出任何病因。三个多月只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医生叫我带母亲回家，因之前也有病例，人没救活。看着三轮车上躺怀里奄奄一息的母亲，我泪如雨下。我不甘心，将母亲安放家中，带着病历找到一熟人介绍医院，也是无望而归。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黑夜里往回赶时，双腿像灌了铅。我担心我离家的那刻母亲会不会死了。越靠近村子越害怕，害怕听到鞭炮声，害怕见到家门口有亮光。我知道村子里要是人死了会放鞭，也会在房前亮灯的。庆幸我一路静黑回到家。母亲气若游丝。我扑过去跪在床前。母亲吃力地用干枯的手摸向我的头，我看不到我儿出嫁了，母亲无神的眼里满是泪。我大哭，我为什么不孝啊，让母亲带遗憾而终。我多想那刻有个男友能让母亲看一眼，哪怕假的也行，让她放心。我为什么不听母亲话，找个喜欢自己的人就好。为什么要固执拒绝追求的好男孩，我除了伤心就剩悔恨了，当时多想有副肩膀靠一靠！村里老少赶来看母亲，八十多岁的阿婆颤巍巍流着泪，多好的人，嫁在村子二十多年，没和大小红过脸，老天这么不公呢！当村里老人在商量着给母亲准备后事时，村口来了一算命先生，说非要来我家看看，说母亲有救，叫父亲亲自去一地方。伤心欲绝的父亲抓到了救命草。说也奇怪，母亲只喝了一口父亲带回的香灰水，竟然没吐。从不迷信的父亲磕破了头。老天垂怜，奇迹发生了，母亲从那刻起，一口水一口豆浆一天天好转。若不是亲身经历，我怎敢相信，其中道理我也说不清，但好人好报是一定有的！多年后母亲最终因糖尿病并发症还是走了，把她的儿女个个都操劳成家，无牵无挂地离开了。那年，她刚被选为村里小队长，还没来得及履行职责，但她去世还是为全村殡葬改革带了头，最终也没负她作为队长的职责！我善良的母亲，从不负任何人，把自己温暖的爱传递给每一个她爱的人。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会，您的女儿想您了，母亲您在哪呢……女儿想送您一束康乃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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