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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莺花录 第二辑 下

 新用户4541Ay47 2024-05-11 发布于上海

第十三回 吃花酒贻误兵机 失军心巧来说客

且说前回书中从陶如飞家里传说湘岳战事,北军着着进行,南边形势上显有一部份岌岌可危。陶如飞适当战地,以一个素无军事学识的人叫他统率健儿,炮火相见,自然是“退避三舍”,兵气不扬了。但此等事迹,不过缪兰芬姑媳听的道路传言,总未可据以为实。便是提着的那个营长方钧,说他怎生了得,究竟怎生了得的情形,作者因为要叙述赛姑一段艳史,便轻轻在那个北京城里方钧编练军队的时候,兀的就把他搁置下来,心里颇觉得十分抱歉。如今且趁赵珏同宗久安尚未动身之际,偷点空儿再将方钧事迹补叙补叙,好让诸君读这部小说似乎还有点眉目。

方钧自从将兵额补足之后,日日操演,不肯懈怠。他又能不拿出营长身分,嘘寒问暖,共苦同甘,看待那些兵士,仿佛像是自家弟兄们一般。要晓得中国人心虽坏,然而你果然以诚心感化他们,他们也没有不知道感激的道理。说也奇怪,自此以后,那方钧所带的军士,看去只有一营,他那声势浩大,旗帜鲜明,简直同千军万马一般,众志可以成城。这也算得近日带兵的官长里不能有二,不可无一的了。他将军队驻扎在一处地方,便日日听候调遣南下消息。无如那时候政府里对于南军,主战主和,意见尚不能一致,及至过了新年,还不曾有拔队的命令。方钧闷闷不乐,轻易又不肯回转自家公馆见他那一位赛金姨娘,镇日价坐在营里,只好从那些报纸上看看外边的情势。

这一天又看见报上载着我们那位东邻,对于民国很有跃跃欲动之势。方钧猛的将报纸向案上一掼,站起身来失声长叹,说道:“可恨可恨,家里人一般的醉生梦死,不知亡国即在目前,若要救中国之亡,必先将内乱靖得一靖;若讲到和呢,必须两方面开诚布公,剖心相见,暂时将那权利的思想抛置一边。不能借着'讲和’的名儿,偷偷的乘隙而动。你也乘隙,我也乘隙,那和议便议到一万年,也没有成功的指望。若是战呢,不是南方将北方屈服下来,便是北方将南方屈服下来。到那时候,或者还可以有个归结。万一不痛不痒,今天开一排枪,明天放几尊大炮,旷日持久,不独苦了他们那一般百姓,等到我们大家弄得筋疲力尽,外人不消同我开战,只须向我努一努嘴,挥一挥手,我们还敢不俯首帖耳,惟命是听吗!”方钧越想越害怕起来,好在闲着没事,便命一个卫队备好了马,跨上去直向团长营帐里走来,意思想探问探问政府里可有出兵消息。

是时虽是正月天气,北方寒冷,只见那四山积雪,皑白如银。两旁大路上,衰柳枯芦,瑟瑟作响,彤云压得密层层的,似又有重做严寒模样。方钧走了好几里路,那团长营址已在目前,营门前立着两名荷枪兵士,看见方钧跳下了马,直望里走,慌忙喊着“立正”,举枪而立。方钧略点一点头,同跟着自己的两个卫队已走入营房。其时便走过一个兵士来,问方钧可是来会团长的,现在团长却不在营里,请营长便到里边歇一歇。方钧听见这句话,心中很不乐意,刚待要问他团长现往何所,话还未曾出口,耳边早听见外面一匹马蹄声音滑嗒嗒的直窜到营门口方才停住。倏的便跳下一个人来,身上背着一封公文,双手取下,送入那个同方钧讲话的兵士手里,说:“赶快招呼你们大人,我也不能耽搁,急于回去销差去了。”那个兵士笑嘻嘻的向那人询问道:“大哥请略歇一歇,这封公文,大哥定然知道内中详细,不知有什么紧急事故,何妨先行告诉告诉我们知道!”那人笑道:“你问什么呢,这还不是调剂你们升官发财的道路儿!昨天听说总理在阁议席上已经一意主战,清早便有人打电话到我们旅长那里,命全旅陆续出发。故此旅长就发下这角公文,分付你们团长率领各营先行作个前队,须索即日南下去当前敌,省得弟兄们老远在京里闲着没有事干。倒是弟兄们须得赶紧将这件公事送给你们团长看一看,倘若误了时刻,那也不是顽意儿。”那人说毕,又笑了一笑,旋即出营跨上马飞驰去了。

此处方钧在旁边听得明白,心里兀自吃了一惊,便向那兵士说道:“先前听说团长不在营里,我的意思本想转回去,改一天再来谒见。如今却是不容不等你们大人见一见了,你先将公事送进去,我便在应接室里坐一会罢。”那个兵士果然便捧着那封公文,匆匆走入营后,去寻觅副官,好让他先行开拆。谁知不多一刻,那个兵士空手走出来,向方钧说道:“叵耐我们大人不在营里,便连副官也不在里面,公文已经书记长先生开视过了,说是限在明日拔队起程。若是今晚再寻觅不到团长,这件事怎生发落呢?”方钧笑道:“你们大人不在营里,定然便在他自家公馆,只须多派几位弟兄们去寻一寻,断没有个寻觅不到的道理,何须你如此着急?”那个兵士冷笑了一声,又低低向方钧说道:“若说大人在公馆里,这断然是没有的事。他既然同着副官一齐出去,他们取乐的所在,那就不得而知。往常三日五日在外间流连,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哪里想得到部里今天忽然来了这封雷厉风行的公事呢?怎生不叫人急煞!”

两人刚在闲话,这个当儿,里面果然传出话来,分派了好几名兵士向各处去寻访团长同那个副官,务尽今晚请团长到营会议出发的事件。兵士们哪里还敢怠慢,立即有好些人都纷纷出营去了。那个同方钧讲话的兵士还站在应接室里唉声叹气。方钧笑道:“团长消遣,左右不过在那些地方,你看他们已经纷纷出营探问去了,你还愁团长今晚不回营预备吗?”那个兵士又跌脚叹道:“营长倒不用说这样宽脾大胃的闲话儿,别的大人们逛窖子,吃花酒,原也是寻常的举动,便是他手底下人也都知道在什么地方;惟有我们这位团长,他的脾气与别人不同,固然公馆里太太同姨太太们管束得紧,不容大人妄走一步,然而大人却又防着被部里知道他的踪迹,偏又喜欢干这些把戏。他在这些上面守的秘密,大约无论什么事儿,也比不过那样精细,除得我们那位副官是大人心腹至好,两人常在一处。至于贴身爷们,大人也从不曾挈带过一个。适才这些弟兄们,虽然大家跑得出去,至于寻得见大人寻不见大人,怕还拿不住十分把稳呢。”方钧听一句,心里踌躇一句,暗想寻不到团长是他们的干系,且不必去管他,我的营里既然得了这样消息,也须赶紧回去料理料理,免得临时慌促。想到此处,便站起身来说道:“若是大人一经回营,请你们飞快递一个信到敝营里,好让我亲自来会大人,面领指示。此刻我也不能再行耽搁了。”说完这话也就踱出营门,跨上马依旧从原路而回。

且缓表方钧回营作何布置。单说那位团长,原是北直隶人氏,复姓闻人,单名一个镜字,在前清时代,倒是好好一个行伍出身。惟目不识丁,生平又痛恨咬文嚼字的人,看见读书的士子,便像是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似的。今年业已有四十多岁,性情却极狡猾。刚才他营里那个兵士议论他的说话,却很有九分不冤枉他。目下眷了一个妓女,名字叫做爱琴,原是个住家的,与那些窑子不同,却没有多人向他那里走动。自从结识了这位团长,更是屏绝一切,拿出他全身本领单单来对付闻人镜。闻人镜因为这地方很是秘密,便一心一意躲在那里取乐。醋劲又极其利害,固然不许爱琴应外间酒召,便连寻常男人也要自家许可,方才准他出来见客。他这嫖妓,又瞒得人实腾腾的,只有身边这个副官,年纪还轻,面目又生得不恶,是闻人镜的心腹。他到爱琴那里都携带着这位副官做他的一个清客。最可喜的是那个副官,虽然陪着团长在一处顽笑,他却没有染指的希望。原来这副官是江南人,自幼儿不幸成了天阉,决没有剪边的嫌疑。因为目前正是元宵佳节,论外间官样文章,虽然煌煌示谕令人民一概遵用阳历,所有当初的那些元旦元宵名目务须一律改除,好做成一个民国维新的气象。其实那些百姓们固然阳奉阴违,就以官场而论,当这金桥铁锁火树银花的佳节,谁也不是笙管嗷嘈,酒筵徵逐。闻人镜以为作战的计划,一共不曾有个切实消息,逢场作戏,少不得便赶在这灯节前后悄悄的约了那位副官,早一溜烟跑向爱琴那边度节去了。一连乐了三日,他哪里想得到便在这第四日上,不做美的国务院忽然议决出战,陡的命这位闻人团长抛却“桑中之喜”,转作成他一个“三军之惧”呢!

这时候满营的人大家都交头接耳,议论南下的事件。无如兵士们再也没处去寻他这位团长,直把个书记长先生急得走投无路。公馆里也得了这个消息,也纷纷遣人四出,只差敲着锣儿出着招贴。足足等了一日一夜,依然不曾见团长同那副官回来。这件事若是在前清时代,像闻人镜这件延误军机的罪名,哼哼,重则军法从事,轻则也须撤换差委,听候严办。好在目前是中华民国,大家共和,做官的带兵的诸公偶然高高兴,做错了一件两件事也稀松平常得很,谁也犯不着出来查问,同自己家里的人做起对来。况且今日你能摘我的短处,明天我也会出你的乱子。不如你哄我,我哄你,乖乖哄乖乖,混到哪里算到哪里罢了。老实说,他们有兵权的武人,有时高兴,便想占据城池,劫夺饷械,也没有人敢来过问。你道利害不利害!诸君若是再替闻人镜捏着一把汗,怕他因这件事闹出乱子来,岂非看小说淌眼泪——白白的替古人担忧么?

然而话虽如此,一个堂堂团部营里,又是行将出发,几千名兵士在那里伸着头垫着脚盼望团长,偏生那个团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也就一时生了些惶恐。方钧等到第三天上,依然是石沉大海,毫无消息。这一日他更不能再行忍耐,想了一个主意,忙忙的跨马跑到团长大营,同书记长斟酌,说:“目下是军情紧急,刻不容缓,湘岳之围,现尚未解,而汀漳乞救,又函电交驰。团长另有要务羁缠,无从觅其踪迹,但是我们这些充当营长的各有干系,各有前程,势不能因为团长一人,大家转来替他分谤。在鄙人愚见,便请先生发行几封公函,将那几位营长都约到营里来,先行开一开会议,或是按兵不动,静候团长回来发落;或者我们就将各营预先出发,走一站算一站,团长随后率领大队按程而进。表面上庶几不致贻外人口实。愚见如此,不审先生以为何如?”此时那位书记长先生也没有一定主见,听见方钧说出这话,也便连连称是,说:“兄弟立即照办,大约尽今晚可以开会,营长还是在此稍待一待呢,还是先请回营,俟诸人到齐,然后再行奉请。”方钧笑道:“兄弟那里布署都已齐备,正无须再行回去,便在此处坐候罢。”那个书记长极口称赞道:“足见营长实心任事,兄弟佩服已极!”他说着这话,随即走入他那个办事室里去发布公函去了。方钧闲着没事,却好室里有现成的烟茶,他便随意吸着雪茄,躺在一张虎皮睡椅上暂为休息。

看看等至日落时分,那几位营长得了开会消息,陆续齐到,大家围坐在餐桌左右。那书记长遂将方钧的话复行说了一遍。大家交头接耳,斟酌了好一会,不约而同的都说是“方营长起先说的那个按兵不动的主意甚好;至于不奉团长命令先行出发的话,兄弟们却不敢赞同。方营长青年任事,发表此等意见,固然想见一片热心,然而未免尚欠些阅历。大家属在同事,苟有所见,不敢不告。方营长要晓得如今世界,既然没有君主,我们唯命是听的,只有团长权力最大,得他的欢心,便可保全地位,拂他的主见,可以立触祸机。所以我们全体的主张,只要将团长敷衍好了,外人还敢来干涉我们的事么?至于什么陆军部,他们尽管闹他们的官样文章,我们大可以置之不理。不然,我们的资深格老,不怕方营长见怪,比较方营长经的阅历算是最多了,难不成方营长想得到的,我们还想不到吗?不过预先出发这句话,实在有些对不住团长。万一团长责备兄弟们轻举妄动起来,他就可以立时贬你做连长做什长,到那时候还懊悔不懊悔呢!”

这一番话,说得那书记先生拍掌喊好。惟有方钧气得鼓着腮颊儿,一言不发。这时候刚待散会,猛从外间气喘吁吁的跑进一个兵士来,笑道:“好了好了,副官业已回营了!”那几位营长忙立起身问道:“大人可回来不曾?”那个兵士又说道:“我们远远的只见副官独自骑着马在大路上行着,却不曾看见大人。”此时各营长听见副官已回,十分忭慰,大家步出营门外面,果然看见那匹东洋高头大马,驮着那个副官,颠头播脑的缓缓的踏着雪地而来。虽然四山暮霭,瞑色沉沉,那副官披着一件大红猩猩的外套,映着沿途瑞雪,却也看得十分清楚。早跑过几名兵士,捉住那马的嚼环拥至大营门首,轻轻将那副官扶得下来。谁知那个副官,正是宿酒未醒,余醺犹在,嘴里不住的喃喃还喊着“五魁”、“八马”猜拳口令。众人十分好笑,一齐拥入室内。副官随即向炕上躺下,四面望了望,见许多营长都约齐了在营里,不由吃了一吓,笑问:“今日有何事故,怎么全行光降?兄弟陪团长多吃了几杯酒,幸亏兄弟酒量还好,不曾大醉,团长却是醺然不省人事,命兄弟回营,取他那一块醒酒宝石,立刻还要到团长那里,命婆子们煎汤让他喝了好睡呢。”说毕,朦胧双眼,又模模糊糊起来,越显得他粉面通红,星眸饧涩。众人真是没法,不得已又向他身上摇了摇,附着耳朵告诉他道:“副官还须禀明团长,部里有了命令,分付团长整军南下,现已迟延了好几日。我们因为寻不见团长,未敢擅自专主,务恳副官快去说一句,兼请团长立刻回营,好预备几时出发。”那个副官虽在昏沉之中,然而这几句话,却深深的刺入他耳朵之内,倏的翻身坐起,跳下炕来,正待说话,猛不防使劲太猛,将炕面前设的一个痰盂儿豁琅琅一声倾翻过来,一个立脚不稳,平空直栽下去。幸亏旁边站着一位营长,身长力大,轻轻将副官抱入怀里,唇馥汗香,真个叫人魂销魄荡。那个副官重又嫣然一笑,口里谦逊着说道:“得罪得罪,不曾碰坏了哪里么?”于是重行站起,向面前那几位营长周旋了几句,立刻分付兵士们将自家的马备好,说:“既然有这样要紧事件,无论团长醉成甚么样儿,我有本领都要强着他回营。诸位今晚不如先行请回,明天再听团长的命令罢。”那几位营长无不唯唯答应,惟有方钧瞧着这样举动,心中很不为然。

至于那个副官,骑着马,一口气又跑转爱琴那里,大踏步直向爱琴房里走进。爱琴见是副官进来,笑着摇摇手,低声说道:“大人正在床上酣睡,你休得再去惊动他。今天他的酒委实喝得不少,我要替他代喝一两杯他都不依,有这告奋勇的本领却不向战阵上去使用,转在这些酒筵上面闹得烟舞涨气,像煞不肯退让一步。你的醒酒石取来没有?停会子他又该骂你兔儿崽子了。”副官正色说道:“你不用在这里开心,还讲什么醒酒石呢!我是特的转来请大人回营的,部里有了公事,叫我们向南边去剿灭那些蛮子,今夜来不及动身,明天一准起程了。”那个爱琴猛的听见这句话,顿时吓得粉脸失色,勉强笑说道:“你不用在这里枉口白舌的胡说,好日歹时辰,万一真个应了这话,那些冲锋打仗的事也不是什么好顽意儿,宁可你同我开心罢。阿弥陀佛,但教耳闻不教眼见。”副官也笑道:“你的话怕不有理,便是我们同我们这大人谁也愿意开这样的差使。无如吃了这一碗瘟饭,他要叫你走,谁敢赖在京里不走呢?好姑娘,你替我将大人唤醒了,我要将适才那些营长讲的话告诉他,看他如何办法,若再迟挨下去,他不怪他吃酒误事,他还待骂我给苦头给他吃呢!”爱琴听到此处,知道副官讲的不是顽话,真个已成事实。眼见别离在即,不由心里一酸,止不住纷纷的落了满襟袖的眼泪。副官在这个当儿也是呜呜咽咽低头不语。

爱琴不得已,一步一步挪至闻人镜床畔,出手轻轻推了一推。闻人镜一个翻身,重又将脸掉过去,向里边睡着。副官更忍不住,也抢近几步“大人”“大人”的喊了半晌。闻人镜方才微微醒转,含糊问道:“谁在这里聒噪,快替我将他推出去!”副官低说道:“是我,有要紧公事来禀大人的。”闻人镜又道:“原来是兔儿崽子又走回来了,我眼睛瞧不见物事,你果然是兔儿崽子,你刷的发儿是怪香的,且低下头来给我摸一摸,我才相信呢。”那个副官这时候没奈何,只得挨近床面前,伸过头去给闻人镜去摸。闻人镜摸了好一会,不禁怪笑起来,说:“不错不错,你有话只管讲罢。”那个副官便将适才回营听见出发的话,详细说了一遍。闻人镜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那酒意便醒了许多,连忙披衣坐起,拍着枕头骂道:“谁想的这样主意,当真叫我们南下了。大新年里,好好的酒不肯去吃,谁耐烦跑这老远的路,同人家去拚命。他们做总长的,只知道动动嘴儿,什么辛辛苦苦,还是我们当武官的去受罪,有了好处,他们又一古拢儿拿去热闹,就不记得是我们拿着性命去换得来的了。兔儿崽子,你回去替我分付他们一句,就说再等些时,瞧瞧南边是个甚么光景儿再行出发不迟!”爱琴听闻人镜讲一句,他便点一句头,到此方才笑容可掬向那副官说道:“我的话如何?大人是最明白不过的,他忍心将我一个人放在这里?况且他这身体是离不得女人家伏侍惯的,一旦孤另另带兵南下,他在路上耐得寂寞,我在家里还耐不得寂寞呢。部里大人们若是有甚么闲话,包管仗在我身上,我去替你的大人说情。”说着又掩口笑了一笑。

那个副官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也有些心动,便接着说道:“大人的主见怕不有理。只是新补充的那个方营长,他的宗旨却与别人不同。自从得了这样消息,便几次三番的闹到大人营里,要同大人面议南下的事件。这几天不曾见大人回营,他说得更是好笑,预备联合各营先行起程,至于大人走与不走,他是一概不管。你看他这不是有意割大人的靴靿子么?这些话都是各营营长背后告诉我听的。大人若是真个不愿意出发,倒要将方营长联络好了方才有济,不然他那些煽惑军心的议论,却很是可虑呢。”闻人镜听了大怒,骂道:“方钧这奴才,他是几时才带兵的!若不是我有心提拔,不怕他部里再有许多倚靠也是无用。如今他公然胆敢同我反对起来,军营无共和,他不要做梦!倚仗他是学校毕业出身,放我们这些老行伍不在眼里。就着你回去向这姓方的营里走一趟,叫他一切听我命令,他若是有一点儿违拗,我立刻有本领撤他的营长,到那时候不要怨我寡情!”副官当时听了这番话,十分得意,重又出门跨上马,也不再拢团部,简直风驰电掣的一路向方钧营里而来。

方钧坐在自家营帐里,正自没好气,又不便发作,又捧着一份报纸在那里消遣。霎时之顷,忽有外边兵士跑入方钧面前,报说副官大人单身来见营长,有要紧公事面谈。方钧将报纸掷下,忙叫请进。那个副官笑吟吟的公然高据上座,未及开口,方钧先行问道:“团长此时毕竟勾留在什么地方?他听见出兵消息想已赶速回营,出发之期定在何日?”那副官笑道:“方营长,你忙什么呢,这件事团长自家不吃紧,你又何苦在这里面白费唇舌?大家落得先将这新年快活过去,随后再看看南边形势,好决行止,也不为迟。我们好在都是自己弟兄,团长不满意你的去处,我也不告诉你了,省得你听见吃惊。我知道你的用心,以为这番南下,若是好好的得几次胜仗,就可以多博些一等文虎、二等文虎。其实你这想头也算呆了,目今政府里那些大老,谁不是醉生梦死,哪里会分得出黑白?有功的不赏,有罪的不诛,已是习成惯例。你便忙得去立点功业,不见得便有什么好处到你。你瞧那几位营长,不是同你处的一样位分,他们就会见风转舵,顺水推船,团长要走呢,他们便跟着走;团长不肯走呢,他们落得在京里养婆娘吃花酒,谁也不肯去恼团长,碰他的老大钉子。你若是以我的说话为然,你从今以后再也不许去向团长营里混闹。”

方钧初时听见这副官议论政府的那番话,倒也暗暗点头,觉得他不为无见。后来又听见他说自己是胡闹,不由怒从心起,严声厉色的吆喝着说道:“你这厮讲话须得仔细,像团长躲在外间狂嫖滥饮,方才算得是胡闹,我向营里去探问出兵日期,兀自正事,该你编派我一个'胡闹’的罪名?你放明白些,你附合团长做的那些勾当,我哪一件瞧不清楚?不要恼了我的性子,莫说是你这点点副官,任是他团长的位分,只要他所为不正,看我有这本领去责问他!”那个副官却是阴柔成性,方钧虽然同他侃侃辩论,他还是一味的盈盈含笑,低说道:“咳,你们初入军营,少不得还有些锋铓太露,若是经历过一番磨折,那少年豪气定然也会减得下来。我劝你的都是金玉之言,你若不见听,怕后来不要懊悔才算得是生成铁汉呢!”方钧益发焦躁,跳起身子指着那个副官骂道:“我为什么懊悔?你不过仗着团长的怜爱,好让你去媒孽我的短长。好好,你须告诉我,团长此时究在何处?省得你独自一人去讲我的不是,不如我同你一齐去会团长,便亲自在那里辞差!”副官又笑道:“你辞差不辞差,与我又有何干?你要面见团长,尽管在他营里去等候,我又不知道他的下落,叫我怎生告诉你呢。”方钧睁圆两眼怒道:“你这厮还自狡赖!你不是同他在一处吃酒,此时如何会推诿起来。老实说,今晚你若是不将团长下落说得明白,也休想出我这座营门!”那个副官咬牙冷笑道:“哎呀,照你这样蛮横,还要戕杀副官呢!”方钧也笑道:“这个正不消说得,像你这样无耻的长官,便多戕杀几个,算替我们军营里除一小人,又替百姓们去一大害。”说着已从腰间掏出一柄手枪,透亮的放在案上。

那个副官见势头不好,他嘴里虽自强硬,心里毕竟觉得性命要紧,深恐方钧真个做出来,忙拦着说道:“你也不用同我闹这样顽笑,枪头上没有眼睛,万一将内里子弹冒出几个,身上便是老大窟窿,要补也补不及。我真个不知道团长下落,我也不能编着话来哄你,你且放我出营,我替你去寻觅他的所在再来告诉你,想你也须相信我得过。”方钧知道他话已经软了,若是再吓他一吓,包管可以打探着团长踪迹。主意已定,便将眼睛向帐下一望,暗暗示意。好在他们两人在帐里吆喝的时候,其时已有许多兵士伸头垫脚的围拢在两旁观看,此刻见营长向他们表示意见,顿时噪声如雷,大家都喊起来说:“我们抛着家,别着父母,原想替国家出一份力儿,博得个上进。今日政府里有令南下,转是团长藏得影儿也瞧不见,眼见得我们这营也没有出兵的指望了。弟兄们不如先将这脓包副官砍了,然后再反他娘的,一齐去同团长算帐!”一面说,一面就有人汹涌的要想上前来杀副官。只吓得那个副官粉脸失色,不住的向方钧哀求,说:“团长的下落,我一定明白宣布,但求你命他们速行归队,我便感激不尽!”

方钧正待答话,不防从斜刺里冒冒失失的跑上一个人来,一手扯着那副官臂膀,轻轻向外一扭,疼得那副官像杀猪也似的喊起来。方钧看了看那人,正是他表兄刘镛,心里益发好笑,知道他为人卤莽,说得出便做得出,当真闹出别的乱子来,慌忙上前拦着说道:“副官既允许我们交代团长下落,你们大家都须看我分上不可动武。”刘镛喊道:“我也不管他是副官不副官,他将团长交给我们,一百件事与他无干;他若有半点同我们支吾,我只扯下他这条膀子,让他好生回营!”副官不住口的哀告道:“扯下这膀子还得好好的回营么,你们有什么要求,我一一都依从你们便了。”刘镛此时更不迟疑,轻轻的将那副官抱入怀里,跑出营门,命人牵过一匹马来,倏的跳上了马,双双向大道上驰去。方钧哪里还敢怠慢,也就跨马跟在后面,又带了几名兵士吆喝而来。好笑那刘镛,一面走一面向他的路径,他若迟慢得一句,刘镛便在他臂膀上使劲摔他一下,吓得那副官千依百顺,真个指着刘镛,一径到了那个爱琴住的宅子门首。副官又向刘镛哀告道:“团长大人便在里面,请你将我放得下来,留点面子给我,不要被别人家看见笑话。”这时候方钧亦已赶到他们马前,忙命刘镛轻轻将那副官扶得了马,又上前向他安慰了几句,便命刘镛同那几个兵士在门外听候消息,自己偕着那个副官走入内室。

却好闻人镜正同爱琴并坐在一处,猛的看见副官同方钧走得进门,不由的又愧又气,倏的立起身子向方钧打话。方钧近前行了礼,遂侃侃陈述自己的意见,并向团长说了几句吃紧的话,说是“军情紧急,部里的命令,无论如何我们当军人的总宜服从,不可安心先从自己家里反对起来,叫南方听见,益发轻视我们,方是正办。”闻人镜听着,虽然满肚皮的不甚愿意,然而方钧发的议论,委实堂皇冠冕,一时没有话敢去驳回他,转笑嘻嘻的向方钧道歉,说:“这样重大事件,营里的人并不曾有人给信给我,以至延误了时期。不料营长如此热心,这是再好不过的了。明日一早,便请贵营长率队前行,兄弟随后便统领各营,兼程而进,料还不至误事。”方钧见团长看待自己非常隆重,满腔愤气也就消灭了九分;又得了明日拔队的命令,欢喜无限,退了两步便向团长告辞。团长还假意留他在此稍坐,他哪里肯答应,欣然出了大门。将适才的话告诉刘镛,大家笑了笑,径自回营,预备清晨出发去了。惟有那个副官,在方钧营里受了许多罗唣,先前见方钧在此,又不便向团长诉说,及至方钧走后,副官便含悲带恨,将前后情事一一告诉明白。只气得那个闻人镜半晌不能言语,只得用好言抚慰了他一番,说:“横竖他在我的肘腋之下,我们随后再看机会摆布他不迟。”这便是北军在前出发的情形。

方钧拔营走后,那个团长少不得也率领各营,按程向湘岳一带进发。且说方钧的营兵走近湖南地界,命前队向前哨探,已知离南军驻扎的地点不远,方钧便使全营离他们二三十里驻扎下来,休息了一日。这个消息已传至南军各将佐的耳朵里,其时适值他们这边屡获胜仗,北方的军队不是溃散,便都纷纷的打着电报向政府乞援,或是请求停战。所以南边听见方钧不过来了一营,其初毫不介意。有一天在半夜里冒冒失失的去冲方钧的营队,谁知方钧早已有了准备,立即发了口令,大家迎敌上去。那枪弹像雨点似的,要是不发,发了没有个不中的,直打得南军落花流水,退走下去约莫有五六十里地方。南方将佐这才知道方钧是有军事学识的,与寻常那些军官不同。一直隔了有好多日不敢近前再同他对敌。方钧在地方上驻扎了好些时,山川形势与民情风俗都察看详细,他遂得尺则尺,得寸得寸,一步一步围拢过来。

话休絮烦,前后约莫也有大小十余战,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利,所有湖南地方,倒有一大半没有南军踪迹。纷纷的捷报,沿途派着兵士向团长营里去报告。闻人镜听了,兀自欢喜。无奈那个副官,记着方钧的嫌隙,越听见他得的胜仗,心里越不舒服,百般的在团长面前媒孽方钧的短处,又暗暗授意军需处,叫他按月的饷银扣着不发。方钧没奈何,只有在本省同那些绅商会议,请他们先行垫发军饷,俟一经领到银子,随后再行偿还。地方上感激他军律严明,从来不曾骚扰过居户,也都愿意替他出力。后来那个副官知道这样事迹,益发由愧生恨,又想了一个主意,便假托团长的命令发给他一封公函,命他尽在本月里将湖南全省肃清。若是办不到这地步,定然是意存观望,显有与南军私通形迹,定行撤他差委,听候查办。方钧接到公函之后,不觉吃了一吓。南军得了这样消息,欢喜不尽,拿定他们老主意,给你个两不照面,把些军队全行分布在那些山深林密之处,任是你方钧再利害些,也叫你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看看又相持了二十余日光景,不但无肃清之望,而且连一个胜仗都没有这指望。

方钧正自焦烦,忽从这一天里,团长派遣了一个人过来,说是方钧劳师糜饷,意存观望,着令即日来营听候查办,所有全营军队即行交给这新营长统带。方钧浩然叹了一口气,随即将那个新营长请得进营,历述在先的战况以及目下的形势,“实缘南军狡猾,不肯出来同我们宣战,我只有一营的兵士,人数不多,分剿既嫌于势孤,包抄又无此大队,实在并无他故。”那个新营长只淡淡冷笑了两声,也不大理会方钧,便逼着他快将全营名册送过来查点人数。方钧没法,只得照着办理,命刘镛将名册检出来送至新营长座前。又传齐了全营的人,告诉他们这番事迹。那些兵士们不听犹可,听了这句话,立刻喧哗起来,说:“我们营长委实有功无过,团长不明,听信副官谗言。要撤换我们营长,我们死也不能答应!”当时众口一辞,其势汹汹,只吓得那个新营长缩颈如龟,躲在一旁,大气儿也不敢出。方钧忙向众人演说,大旨说是军营撤换营长自是常事,你们随我虽不多时,然而平日我叮咛诰诫你们的地方,料想大家也还记得,此刻若是意气用事,酿出意外变故,叫我有何颜面立于世界?那时候你们不是爱我,转是害了我了!刘镛在这个当儿本已有些愤不可遏,想待发作,因为听见方钧这一番话,却不敢造次,只怏怏的站过一边去了。这时全营兵士,虽然未敢妄有举动,然而大家交头接耳,互相私议,便很有些不甚安静。

方钧少不得还要同那新营长勉强周旋,晚间备了一桌筵席陪他饮酒。筵散之后,安置了床帐,一直等待他安寝之后,方钧才缓缓踱入自己营帐。不无又多饮了几杯闷酒,一时心绪潮涌,吃一两盏酽茶,觉得浑身有些燥热,兀自将外边大衣脱了,只穿了一件短衫,步至庭下。其时已是暮春天气,刚值月半,云端里那一轮皓月,照得如水银一般。树荫不动,万籁无声,远远的听见刁斗声音,凄人怀抱。望望身边,只有郝龙一个人站立在侧。方钧不禁慨然说道:“郝龙郝龙,你看中国的事还能叫人满意么?我这小小功名原不足惜,但是把我以前所有的全功,包你不出两三星期,定然又弄得一败涂地。咳!我并非一定帮着政府欺压南军,不过像这样不疼不痒的战事,一日没有个结束,那和议一日没有希望。万一像我这样实心任事的人,多联络几个营头,结实的同南边鏖战一番,叫他们不敢再想着滋生事端,然后再顺着长江三督提倡和议,天下太平可以立致。谁想连我这样一个人,上头都容不得我,还百般的向我来薅恼,任是内阁里日日言战,日日言剿,是再不会收良好结果的。用人的人既然如此,被人用的人自然不得不如彼。鸡虫得失,成败何常?只是苦了那一班老百姓们,商辍于市,农叹于野,不知几时才享得到承平幸福呢!”说着使劲的将脚在地上蹬了蹬,那两眶清泪也就不由簌簌的堕落襟袖。

郝龙见这光景,刚待要拿话去安慰他,忽然帐外走入一个兵士,说:“营门外面有一个人要来求见营长,我们问他姓名,他也不肯告诉我们,说营长会见他自然认识。我们见他形迹可疑,已命人将他拘留住了,因此来禀营长,究竟怎生发落。”方钧凝了凝神,说道:“这地方我并没有什么熟人,这人来求见我又有何意?你们可曾将他身上搜检搜检,看可有什么暗器没有。”那个兵士回道:“这个不消营长分付,他一进营时我们就搜检过了,却是不曾带着暗器。”方钧点点头,说:“你们就将这人请出来罢,等我见了他便知分晓。”兵士答应走得出去。方钧重行又将大衣套好,站在阶沿下等候。

不多一会,果然看见那个兵士引进一个人来,远远的看见方钧,便笑道:“天乐,故人见访,你如何不肯相见?未免有些自矜贵宠了!”方钧已知道这人来访,却待笑着迎接,猛从身后跳出一个汉子,蹿得上前,一把扯住那人的手,笑得合合的说:“你不是同我们一路到京里去的赵大哥,你可将我想煞了!怎么到此刻才赶得来?”方钧笑拦道:“你且让璧如坐下来细谈,何用你这般冒失!”赵珏认得他是刘镛,也向他周旋了几句,方才同方钧分宾主坐下。郝龙也上前相见,赵珏笑道:“好极好极,你也到营里勾当了,随着天乐,料想是不错的。他近来深得政府宠任,又蒙团长垂青,怕不业就功成,指挥如意。论起我的际遇,委实就不如你们了。”说着又掉头向方钧笑道:“天乐,你看我这话讲的是不是?”方钧此时听见赵珏发出这些议论,很有些觉得面红耳赤,笑拦着说道:“至好弟兄,多时不见,何必拿话来挖苦我们,显见得你不以朋友见待。未审吾兄此时现居何所,此番见访又有何故?”赵珏故作失惊说道:“我的话是句句打从肺腑中流出,何尝有挖苦吾兄的意思?即以湖南一省而论,自从吾兄驻节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师长旅长的位置指日可望,岂但区区职守足以大展鸿才?不比弟近年来萍迹东西,浪游无定。因为有人传说战绩,行将迁调大用,是以跋涉至此,希望不弃,遇有机缘时候,携带携带,便感激不尽。”方钧听到此处,又不便说出什么,只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头不语。赵珏已窥其意,故作怫然说道:“兄弟不远千里而来,原是仰求提挈。今日方兄对于兄弟如此落寞,早知情薄,不免悔此一行了。”方钧刚待答话,刘镛更忍耐不得,接着说道:“晦气呀,赵大哥,你早也不来,迟也不来,无巧不巧的赶在今日到我们营里来讲这话儿。方大哥此时还仰仗别人提挈他呢,他还有这势力转来提挈到你?什么师长旅长的指望,连他这小小营长眼见得已经取消了。他这一取消,我们大家拍拍屁股都滚他娘的臭蛋!算当初我们白白的替团部里出了许多死力,这算是酬报我们的谢仪。”赵珏失色说道:“刘兄又在这里同我取笑了,他们北军里的弟兄们,打起败仗来,走的走,逃的逃,到了末了,也不曾见有一个人敢去治他们的罪名。像天乐兄建着如许功劳,不升迁他也罢了,如何会将他的差使撤去?这不是刘兄在此有意欺负我。”

刘镛是个急性子的人,心里受不得一点委屈,哪里容纳得住赵珏这些冷讥热讽的说话,立时暴跳如雷,上前使劲的扯着赵珏手腕,高声吆喝道:“赵大哥,你如不相信我,现有凭证在此,可知我生平断不会说谎。团长那里,今日已将新营长遣派到营,明日便接收我们的军队。我欺骗你,难道这个新营长也帮着我欺骗你不成?”赵珏膀臂被他扯得十分疼痛,还是方钧拦着说道:“镛哥你讲话仔细些,这些事你还提他则甚。如今的世界,像这样不公不平的事也算是不一而足,何况于我这小小营官。”郝龙在旁也插口说道:“赵少爷,你倒不用冤枉我们这刘先生,他的话委实没有半字虚假,只是有些不近情理,所以赵少爷听去觉得同扯谎一般了。”方钧冷笑道:“大家都不必替我不平,我此时已是功名心淡,明天将这些军队点交清楚,回去同家父商议商议,若能措置得三五千金,倒想向欧美一带走一趟,练习练习智识,将来好替同胞们做一番事业。如今是故人相晤,理宜及时行乐,论我这行将罢职的营长,一杯水酒还可以预备得来。郝龙你便替我分付伙夫们一句,看有什么下酒的肴馔,随意取出些,一并算钱还他们。”郝龙答应了,果然从外间捧进几样蔬菜,一壶美酒。四个人将桌子移至月下,彼此对坐下来,一杯一杯的畅饮。

方钧从席间便询问赵珏去年回家的状况,并慨然说道:“还是吾兄见机甚早,当初决意不入政府的漩涡。其时弟之私意,未尝不以为吾兄过于激烈,政界里贤愚不一,何至竟不可一日与居?弟此时是已经弄得身败名裂,回想近年种种事迹,进固嫌其多事,退还觉其太迟。然而弟之初心,却与一般熏心利禄者不同,即此一端,故人如君想还可以相谅。”赵珏笑道:“这也难怪吾兄,我们中国事的成例,大率都是这样。譬如有一个新进少年,心里总想蓬蓬勃勃的出来做一番事业,及至在政界里混得个三年五载,不肖的一定同他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苟其自爱,势必至造就得你灰心短气,无适而可,一年一年的沉顿下去,头发也白了,眼睛也花了,筋骨也消磨了,不得已为子孙打算,不由的把当年一团盛气付之流水,换了一副黑心,伸出一双辣手,改了一种面目,软了一把骨头,然后举国才没有一个完人,历代才没有一个志士。浑浑噩噩,长此终古,任人宰割,谁曰不宜?我不谓大清帝国如此,中华民国也是如此。总而言之,换汤不换药,哪里去起沉疴?换了一座新舞台,唱戏的还是旧时脚色,哪里会做出好戏。天乐如今不过是小试其端,遽遭磨蝎。哼哼,我怕你不改一改你的肮脏脾气,你将来位置愈高,跌的觔斗还要愈重。这些话你权且当我讲着顽的,也不必认真,但留着应验罢了。”郝龙越听越觉得津津有味,只是点头晃脑,不住口的称赞。唯有那个刘镛,经赵珏这几句话触起他的愤怒,端起大杯子喝了有十来杯酒,跳起身子,指着政府骂了一顿,又指着团长骂一顿,又牵涉到那个新营长身上,也痛痛的骂了一顿。方钧竭力拦着他,他也不听。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十四回 捕间谍全营哗变 释兵权志士宵征

方钧不得已搭讪着向赵珏问道:“伯母同令妹等在故乡里想还安好?”赵珏听他问到这一句,猛然触起赵瑜在家里将方钧戒指烧毁的事迹,不由脸上红了一红,忙含糊答应道:“合家托庇均皆安好。不瞒吾兄说,只是林家小姐已不在福建了,我跑回去却赶得一个空。”方钧大笑起来,重行问道:“哎呀,林小姐为何好好的不在福建?他这一走不打紧,不是白白辜负了你一番的热心?室迩人遐,可想你近来心绪也很恶劣了。”赵珏叹道:“美人薄命,自古已然。林小姐不幸也生得这副花容月貌,便因为这上面,几乎将性命白丢掉了。”方钧虽是少年英武,然而听了这样话头,也就不免大大吃了一惊,忙追问林赛姑的遇险始末。赵珏便将他如何随着家眷往赴广东,行至石龙镇地方,在火车上露了一个军官眼目,遂想出法子来将赛姑劫夺回去,意思之间,想纳为簉室。方钧恨恨的说道:“军官么,这些事迹应该是他们做的?我常说我们中国掌握兵权的人,没有别的本领,遇上峰则胁肩谄笑,待百姓则敲骨剥肤。另外还有一件长处,见了人家女子,稍稍有点姿色的,不是暗骗,就是明抢,仗着他那手枪利害,真是无恶不作。像这样倔强,便该遇见敌国里人,也须同他们决一决胜负了。谁知他们的态度却又不然,人家枪声还不曾响,早一溜烟的抱头鼠窜,只恨爷娘少生着两只腿脚,纵是带了点伤痕,也只须在他们脊背上仔细去数。若讲到胸腹上面,却是光滑滑的,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据吾兄适才所说,林小姐随着他的父亲就职督署,论这姓陶的也要算是同他家文武一体,休戚相关,路途之间,不去保护他们,也就缺了同僚情谊。何况再行去渔猎颜色,为鬼为蜮,叫他同骨肉流离,生死抱憾呢。我想林小姐他也是个宦门后裔,一定不会屈身俯就。咳,到了这时候,怕这位小姐性命定然要危乎其危了。我想起来了,这姓陶的不是在南军里充当着营长,那厮全然不知道战法。有一次他驻扎的营棚却好紧对我的火线,他冒里冒失,也不晓得防避,被我们迎头痛击,几乎叫他全军覆没,以后死也不敢同我对垒。你看可好笑不好笑?”赵珏也笑起来说:“他的位置,原是打从别的上面夤缘来的,他原不知道什么叫做'火线’,可惜白白的送了无数兵士性命,也是冤枉。至于他劫林小姐回去,却不曾损着他的毫发。因为他娶的一位夫人非常利害,看见他挟着一位如花美眷,哪里容纳得下,立时雌威大发,狮吼震天,一转移之间,这林小姐不为夫婿之小星,转作闺人之爱宠。林小姐虽然是个袅袅婷婷的女孩子,任他手段,便是寻常须眉也还及不来他的权变。他居然能将机就计,把一个陶家夫人骗得如胶似漆,形影不离。这一点清白之躬,遂不至为奸奴所污。”

方钧慌忙以手加额,笑向赵珏说道:“原来林小姐有如此胆量,如此心胸,化罗刹为天堂,易戈矛而衽席,真是吾兄将来一生之福,可敬可贺。自此以后若何结局呢?”赵珏笑道:“到了广东之后,陶夫人亲自将林小姐送还他的父母,说他家小姐在路间为强人劫夺,是他们军队保护着出险的。可怜林小姐的父母,只须他这位爱女好好还家,其余的事迹也不再去追究。固此他们两家转非常亲密,小姐同陶夫人常时往来不绝。”方钧笑道:“这可以算得是'不打不成相识’了。吾兄得了这样消息,大约也可以将一条心肠好生放下,否则替吾兄设想,那时光景委实好生难受呢。”赵珏笑道:“天乐所论,自是不差,林小姐这事,不独兄弟悬心,即以舍妹而论,觉得尤其关切。我此次赴粤的缘故,全是舍妹逼着我去的。”方钧惊问道:“原来赵兄此行还是从广东来的,并非从福建来的?”赵珏点点头,又将在福建遇见宗久安同武星斋的事迹约略告诉了一遍,又说:“宗久安原是陶如飞兄弟,我寄居广东时候,东道主人便全是宗久安替我做了一个地主,”说到此处,方钧便又四面望了望,除得刘镛同郝龙陪坐在席间饮酒,其余帐下还立了几名卫队。方钧向他们说了一句,说:“你们可以各自归寝,此处不消你们在此伺候,若是我有什么分付,再行传唤你们进来不迟。”那几个卫队连连答应,径自出帐去了。

是时已是敲过三更,夜凉如水。方钧立起身来向赵珏笑说道:“自家弟兄们,原没有什么可避的嫌疑,但是他们不知进退,怕听见吾兄新近打从南军那边而至,不无私相疑议,所以兄弟打发他们走开,好让我们讲话。照吾兄这样口气,觉得吾兄此行不专为寻访兄弟而来,或者其中另有缘故?只是可惜兄弟已经以身许国,吾兄苟有意见,还须先行斟酌,可讲的则讲,不可讲的还宜缄默,不要伤了彼此情谊才好。”这几句话转把个赵珏说得毛骨森竦,暗念这事好生不妙,我此来原是替宗家弟兄作说客的,如今被他这一番话将我噤住,叫我如何启口呢。心里虽这般想,面上依然不露出来,忙笑着说道:“吾兄真是多心,南北目前虽然以意气相争,论其究竟,毕竟都是同胞,何必显分畛域。只怪兄弟同林小姐爱情浓挚,一抵广东时候便想去晤他颜色。知道陶夫人同他有一番情谊,所以夤缘得宗久安住在那里,千方百计哀恳陶夫人将林小姐接得来,与他面会了一次。不料陶夫人有挟而求,震于吾兄鼎鼎威名,怕他夫婿有点差池,不获安然遄回故里,便嘱付兄弟到此谒见,意思想请吾兄'穷寇勿追’,是凡遇见陶营长的军队,稍稍让点地步,好留着异日相见。”方钧正色说道:“吾兄这话又错了。他是南军,我为北派,既马牛之不相及,又胡有情义之可言?老实说,即以吾兄而论,此时入营闲话,原是看的当初同学之好,又因为吾兄未尝受过南方委任,本无嫌疑,不妨把酒畅谈。哼哼,若是吾兄不自揣度,真个为他人的间谍来营窥探动静,或是想来劝我与他们联络,我方钧虽然认识故人,我的军法却只认识奸细,准你翩然而来,却不容易许你安然而去。我看赵兄还是见机的好,休得扰我军心,紊我法纪!”方钧愈说声色愈厉。郝龙插口说道:“席间叙旧,赵先生最好不必牵涉军事。我来陪赵先生多饮一杯。”刘镛听见吃酒,更不怠慢,立刻端起杯子啯啯的喝落肚里,将杯子向他们三人照得一照。赵珏只得趁着他们热闹,也就随意喝了几杯,不再提起适才的话。方钧觉得时候已是不早,站起身来招呼人将酒筵撤去,便留赵珏在帐中下榻。

次日清晨,方钧更不迟延,当即检齐了营中册籍,并关防等件,准备移交给那新营长。一直等至早饭时候,并不曾见那新营长出来。方钧十分焦躁,便向身边一个兵士问道:“新营长还睡着不成?”那个兵士垂手回道:“当营长未曾起身之先,那新营长已经出营,只分付了我们一句,说:“营长若是问我,说我停一会就来,此时且不必去惊动你们营长。”方钧想了想,猜那新营长或者另有别事出营走走,且等他回营再行交代他的簿册不迟。横竖闲着无事,只得背着手踱入赵珏住的那间房里。赵珏业已在那里盥洗,见是方钧,不禁笑着站起身来迎接。彼此刚待说话,远远的猛送来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并向半空中放了一排枪。方钧猛的掉转头来,凝神向外间静听,怕是南边军队侦探到我这里新旧交替之际,带兵来攻我无备。正沉吟之顷,外间已跑入一名兵士,仓仓皇皇的向方钧报告,说:“不知何意,那位新营长忽然带了两营大队,将我们的营址全行包抄过来,口口声声只喊着叫我们将营长同南军那个姓赵的奸细捆绑出去,万事干休,否则立刻逼我们纳缴枪械,全营遣散。急请营长示下,究竟怎生办法,好让弟兄们大家预备。”方钧听见这个消息,只急得目瞪口呆,说道:“这是打哪儿说起?他也不察一察我们的细情,竟自捕风捉影,加我这种罪名。”又向那个兵士说道:“你赶快出去替我告诉他们,我停一会便出营同那新营长相见,便是到了团长那里,我自有话分辩。他几曾见我这营里藏着奸细?”那个兵士还不曾转身,赵珏早拦着说道:“天乐,你此时如何可以出营?这件事全是我招惹出来的,以至累你受此疑谤。最好将我绑了献给他们,你的冤屈可以不辩而自解。”方钧正色说道:“大哥这话太小觑我方天乐了!莫说你本非奸细,不合听人诬蔑,即使你真个是替南军出力,今日既然在我营里,我同你又是姻眷,也不能白白的让你陷入他们网罗。拚着我不再想在政府里吃这一碗军界的饭,总要同他们折辩折辩,便是死了,也落得个清白之名!”方钧一面说,一面便挥手命那兵士出去。

那个兵士怏怏的向外边走了。不多一会,又听见全营哗噪之声如潮而起,一口同音,都喊着说是“我们方营长平时看待我们俨同骨肉,昨日新营长径来接事,我们业已各抱不平,因为营长谆谆劝嘱,叫我们服从命令,不可滋生事端,所以暂时忍耐。看那入娘贼的团长将我们营长究竟怎生发落。如今益发混闹起来了,便诬栽我们营长私通奸细,要想置营长于死地。我们都是衔齿戴发,父生母养的好男子,哪个没有良心,忍白白地叫那些入娘贼来坑害我们营长!我们已是同心合意,没有别的方法,先公推一个人来向新营长那里去接洽,替我们营长剖白一番。那厮若是肯听,我们也不敢生事;万一他不答应,我们拚着散伙,各自回家去做生意,断不愿意再向新营长那里听他调遣!”一唱百和,那一遍震天价的声息,煞是叫人听着害怕。

方钧虽然在里边竭力禁止,哪里禁止得住。赵珏瞧见这个机会,知道人心可用,旋即挺身上前,轻轻将郝龙唤至面前,低低嘱付他几句。郝龙欣然应命,跑出营门,跨了一匹快马,飞也似的向新营长营里驰去。不曾隔了有一杯茶时候,郝龙已是连爬带跌撞入营里来,一一的告诉大众,说:“赵先生适才分付我到新营长那里,替我们营长竭力剖白。谁知那个新营长一味恃蛮,丝毫不讲情理,限我回营在十二小时内,必须将营长同赵先生双双献出,还要我们缴还枪械,各自散伍,方才可以息事。我更待同他辩论,他竟自发了命令,叫兵士们将我打出营来,又扣留了我骑去的那匹快马。”郝龙的话还不曾说得完毕,那时候全营兵士益发愤不可遏。帐外早又跳出一个长汉,胁下挟了一枝快枪,不待方钧发落,嘴边打了胡哨,那些兵士们也就随着站起队来,立待出发。赵珏一眼见是刘镛,知道他使起性子,便连方钧也有些畏惧他,暗暗欢喜,忙近前将刘镛先行拦着,叫他不用匆促。刘镛急得跳道:“都是你这位赵大哥,昨夜不知怎生跑向这里,闯出偌大乱子。祸事已在眉睫,你还来拦着我不去同他们厮杀,难不成真个要我们将方大哥送得出去!”赵珏笑道:“话虽如此,也要想个万全之策。你算是十分勇猛,然而论起他们人数,到底比我们多出一倍,若不使点小小妙计,如何可以取胜?”刘镛将枪向地上一掼说道:“我便依你,看你这军师怎生用计!依我没有别的话讲,只是同他们拚命。”赵珏此时更不同他多讲,依然将郝龙唤得近前,附着耳朵向他说了几句,郝龙随即迈步走出营外。方钧看见他们如此作用,知道势在决裂,也没有别法可想,只是顿足长叹,慨然说道:“可恨可恨,我们中国人简直毫无道理!我一个好好的人,他们一定要陷我到没有路走的地步,你叫世界上稍有气节的志士焉得不灰心短气哩。”

且说郝龙领了赵珏的言语,便驰向营外,对着他们前队高声说道:“奉方营长的命令,请贵营暂退十里,营长当将奸细捆绑出来,并亲自单身到贵营里,听候新营长若何办理,决无贻误。”前队里听见郝龙所讲的话很近情理,立即传禀了那位新营长。新营长大喜,当时传下命令,分付向后面退去两营之众,约莫也有七八百人,登时翻翻滚滚的掉转身子便走。这个当儿,方钧的营里见他们大队业已移动,猛的开枪痛击,那枪弹子像雨点一般,只顾从背后劈劈拍拍的打来。新营长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用的是计,直待他阵线一动,勒也勒不住的时候,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都是赵珏在那里调度。方钧也无可如何。及至新营长再要转来迎战,那时所有兵士已被他们打得抱头鼠窜,锐气全失。况且方钧全营的兵,都挟着一团愤愤不平之气,各自为战,一可当十,十可当百。新营长所带来的士卒,本不预备开战,又是些贪生怕死的,怎生抵敌他们得过?勉强还了几排枪,旋即纷纷逃窜,直向荒村大道上驰去。后边赵珏刘镛率领大队乘胜追逐,足足赶了有十二三里多路,方才停歇。那个新营长检点人数,十已去了六七;回头看见追兵已远,大家腹中饥饿起来;又苦于乱山之中无多居民,所有军士已不成队伍,各人背着快枪,四分五落的去向村中掳掠牲畜。居民看见他们这种模样,吓得惊啼走避,一村中霎时大乱。兵士们正在兴高采烈,不防从山凹里起了一片枪声,接连便是一队南军,打着鲜明旗帜,迎头痛击。这些兵士们哪里还有抵御能力,抛下许多枪械四散奔逃。赵珏同刘镛的军队,又已一步一步的在后面蹑踪而至,同着山里出来的南军会集在一处。这一次新营长所带的两营可算全军覆没。还亏那新营长两条腿跑得快利,毕竟被他逃回旅部,报告这番损兵折将去了。哈哈!读书诸君读至此处,只知道那个冒冒失失的新营长不识进退,上了赵珏赵大哥的当,还不知道那个号称“有军事学识,屡战屡胜”的方营长,轻轻的也上了赵珏赵大哥的当,其中原委,若不待在下详细叙来,究竟不得一个清楚眉目。

且说陶夫人自从将赛姑小姐接过来会见赵珏以后,赵珏虽然不曾得着什么佳趣,然而那个陶夫人却算是替他尽了心力,因此便有挟而求,日日催逼着宗久安同赵珏一齐往湖南设法去救他的夫婿。赵珏没奈何,只得拣了一个日期,同宗久安两人束装就道。及到了湘省之后,其时方钧正是烂然战绩,顾盼飞扬的时节,着着进逼,逼得那些南军躲避不敢同他开战。宗久安将赵珏引入他哥子陶如飞营里,陶如飞正在呻吟床褥,原来开战之顷,右臂上中了一颗枪弹,虽然经军医用药敷治,不至有性命之患,然而他是个柔脆不堪的肢体,经此大创也就十分苦楚。宗久安先行安慰了一番,后来又将赵珏同方钧自幼交好的话告诉了他,“此次请他到此,原想借重他去说动方钧,劝他不必同我们这边苦苦做对。在哥子看来,这主意还使得使不得”?陶如飞听了,始则点首不语,继而叹气说道:“那方营长的为人十分可恼,先前我们这里也曾设法着人去向他接洽,他一味的恃蛮不理。据他的意思,简直想同我们见个高低,不将我们这边平服了,他死也不肯甘心。这个人要算是个不达时务,其实他便死命的替北政府里出力,不见得政府里就有什么特别的好处给他。我们若一定同他讲究实力呢,原不见得操必胜之权。然而我们已拿定主意,同他相持一天,算是一天,他要开战,我偏不与他开战,看他怎生奈何我们!今天赵兄此来,兄弟固是十分快慰,然据你的口气,便想将这方营长运动过来,怕还是水中捞月,断然没有指望,且放着再看机会罢了。”宗久安听了,也自没有话说。转是赵珏心里暗暗称奇,说:“不料方天乐这一个少年陆军学生,他公然有这本领,叫南军听见他便亡魂丧胆,而且立志坚定,不为浮言所摇,不愧名将风度。可惜北政府不知使用人材,仅仅叫他做了一个营长。长材短驭,千古伤心。我此番虽是答应了替他们向方钧接洽,照这样情形看来,此事却委实有些棘手,况且方钧他是屡获胜仗,其气正盛,我便前去会他,他听见我这些不近情理的话如何肯降心相从呢?”

赵珏自此在陶如飞营里住了有好多日子,只是闷闷不乐。陶如飞伤痕渐愈,得了暇便去会晤陶旅长,并告诉他赵珏此来的意思。那个陶旅长也正在筹划方钧的事件,没有一个头绪办法,听见这话,便命陶如飞去将赵珏请来,大家从长计议。

这一天赵珏便往见陶旅长。陶旅长看见赵珏人才表表,兀自暗暗钦佩,开口便问若何去运动方钧之策。赵珏摇着头说道:“这件事并非是我不肯尽心,委实这其间有许多妨碍。若是那个方营长初抵湘省,未立战功,学生以当年同学之情去同他求见,兼告诉他南北情势,以及曲直从违的道理,他倒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或者觉得我们这边'护法’二字名目正大,他竟翻然改计,倒戈来降,亦未可知。如今不幸两军相见已历多时,他一边替北政府里立了许多功绩,一边又同我们这边结了不共之仇,你叫他焉得不着着进行,希图大举。凭我这一个人同他的交谊,如何可以轻轻将他说转过来?”陶旅长听到此处,不由愁眉双锁,将手掌搓了几搓,说道:“照先生这样讲法,简直觉得这种计策没有指望了。如今是同他打仗,是打他不过,这方营长一日不除,便是我们南军一日的心腹大患。先前我还不肯将这叠叠败耗去报告我们政府,总想恢复过这一口气来,替我们大家保全面子,如今更不消说得,老实同这方营长拚一拚老命罢。我在明日便打一电报给政府里,叫他将驻扎衡山以南的几支黔桂军队一齐遣发到此,大家迸力去杀他娘。他左右不过一营多人,也不是铜浇铁裹,三头六臂,我们十个人打他一个,总还不至再输给这奴才了。”

赵珏笑道:“话虽如此,方营长手下虽只一营,他后面也还有一旅之师,远远的做他后应。旅长这里会添兵,他们那里不见得便没有兵来帮助他同我们对垒。”陶旅长其时尚未及答言,侧首却好坐着一位参谋长在那里听他们发这些议论,此刻见赵珏说到北边旅部添兵相助方钧的话,慌忙插口说道:“这一层赵先生大可以不必为虑,那个方营长目前所处的境遇,兄弟却侦探得十分清楚。我知道那个方营长这时候败固足以为罪,胜亦未必为功。他仗着他这一团血气之勇,一意孤行,其实那团部里不满意他的人很多很多,巴不得他一败涂地,如何还肯添兵助他进战?兄弟所以说这一件事,赵先生大可以不必为虑。”赵珏听见这话,猛然触动一件心事,疾忙追问道:“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北军虽然不讲道理,难不成不希望自家去打胜仗,转思量打个败仗之理。其中委曲,还望详细示知,以便学生斟酌进行,勉答陶旅长嘱托之意。”

那个参谋长又笑道:“赵先生又未免过于高视北军的程度了。他们看似在一个政府里做事,然而各人有各人的党羽,各人有各人的意见,进则相妒,败则相倾,全没有一毫剖肝沥胆的血性。你想那方营长以一个新进学生,见习不到三个月,便一跃而为营长,这虽然是他的造化,毕竟未可自恃,总须得处处联络感情,好希图同他们沆瀣一气。谁想他不明世事,一味卖弄他的才具,藐视一切,指挥自如。同营的人固然入不得他的眼睛,便是他的堂堂上司闻人镜,他也是退有后言,大不满意他的举动。新年在京城里,他们彼此还大大的闹了一场意见,几乎决裂。”说着便将当时方钧因为出兵问题,挟制副官寻觅团长的事迹,自始至终说了一遍。又道:“所以方钧此次单独带领一营先趋湘岳,并非闻人镜好意,正是要拿他的短处,以为报复自己仇恨之计。不料这方营长偏生了得,竟自负气冲着前敌,'初生之犊不怕虎’,一战再战,真个立了许多功绩。在别的上官听见这样消息,应该着实欢喜。无奈这闻人镜别有命意,越是听见他获胜,越是着恼,倒有好几次克扣他营里军饷不发,近来又限制他在这一月之间,须将湖南全省克复。你想北政府里所用的人如此惫赖,如此糊涂,任是方营长再出些死力,又有何益?只不过这方营长不达时务,依然一味的还想同我们做对,并不留一点后来相见地步。这也由于年纪太轻,少不更事。赵先生看去觉得可笑不可笑呢?”赵珏接着笑道:“既然有此机会,我们这里正好将计就计了,但不知这些情形,还是参谋传闻得来,还是命人去谍知消息的。若果然其中情节没有舛谬,不是学生夸口说,这方营长说他来投降,包管在学生一人身上,可以立奏功效。”

那参谋笑了笑,望着赵珏说道:“不瞒赵先生说,两军相见,彼此虚实固然不可不知,至于方营长同那闻人镜的事迹,兄弟非但得之传闻,这消息委实十分翔实。益发告诉你罢,方营长单是得罪闻人镜,其情却还可恕,惟是他冒冒失失恼了他面前一个副官,这就算他是晦气了。那副官是闻人镜极宠任的人,方营长有一次同他大大的闹了一个过不去,那副官白受他这口气,又没有地方可以发泄,因之此次方营长种种的掣肘,全是他一个人在里面作祟。那副官同兄弟却最要好,不时的同我往来信函,并叮嘱我有甚么可以致死方某的计策,他一定可以相助为理。所以这些情节,兄弟却无不瞭如指掌。”赵珏愈听愈乐,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方营长所处地位,在别人看起来,已是危如垒卵,他自己不知道轻重,还以为是稳若泰山。这件事不消十日功夫,包可致方营长于座下。我此刻也不久留,仍然转回陶营长那里去了,一经有了机会,恐防要用着军队地方,还请旅长给我一个权限,容我自行调遣。”陶旅长大喜,说:“使得使得,赵先生几时可以行事,兄弟在此静候佳音!”赵珏笑道:“大约等到方营长肃清湖南全省限期已满,那时定然另有举动,我便在那时候见机而行。”说毕,辞了陶旅长径自回营,同陶如飞斟酌进行事件。

这一段说话,还在那个新营长未曾来向方钧接事之前,及至这一次赵珏已经打听明白,知道方钧肃清全省的限期已满,闻人镜已派了人来撤他的差委。赵珏慌忙向陶如飞笑道:“事机已熟,贵在进行,今夜我便去同方钧相见,好歹都要叫他们并了伙,那时候方钧没有安身之地,不怕他不入我的牢笼。但是你须将本营的全队,调往东北角上那座殿金山背后埋伏着,远远打听我们消息,做我的一个接应。”陶如飞连连答应。又怕赵珏一个人前去有性命之险,想叫他多带几名兵士暗暗跟随着。赵珏道:“这万万使不得!像这样秘密的事,耳目愈多,愈足误事,还是让我独自随机应变的好。”所以方钧这一天,营里日间才来了一位新营长接他的事,夜间便无巧不巧的来了一位赵珏同他叙起旧交。在旁观的看起来都以为是适逢其会,其实哪里晓得全是赵珏用的玄虚呢。赵珏既然知道那新营长住在营里,故意去访方钧,已足叫那个新营长起了疑心,加之席间又百般的怂恿刘镛,激得刘镛没口子的乱骂,那个新营长非聋非瞽,岂有个瞧不出光景的道理?背地里悄悄出管,带领兵队来捕获奸细。在那新营长方且以为事出万全,殊不知这种种事迹早在赵珏计算之中,及至将方钧逼得没有法子,可想赵珏竟公然替他发号施令起来,先命郝龙出去同对营答话,骗他们将营移动。军队一移,遏止不住,他们营里便趁这个机会霹霹拍拍的真个开起枪来。所谓“攻其不备,出其无意”。况且方钧全营兵士因为旅长赏罚不明,久已积愤在胸,触机即发。当这鏖战时候,焉有个不以一当十之理?便没有南军接应,那新营长两营的人也断断抵御不过方钧这一营的人,加之追逐到殿金山旁边,南军不期而至。可怜新营长所带来的两营兵士,十分存不到三四,死者死,降者降。陶如飞那一营的全队,大家唱着凯歌,仿佛来接方钧的军队一般,一霎时聚集在一处。赵珏跨马入营,亲自会见陶如飞,彼此好生欢喜。陶如飞便同赵珏商议,要亲自去会方钧。赵珏连忙向他摇手,说:“这且暂缓,适才我瞧方营长的意见,虽然事出仓卒,强迫他出了这般举动。至于同我们这边联络,还得待我去向他疏通好了方才可以万全,第一件却卤莽不得。我们此时依然将全队退扎原处,等候我的消息。”赵珏说完这话,依然跨马驰入方钧营里。

此时方钧的队伍业已吹着鼓号,全营的人稍稍齐集,检点人数,死者不足十余人,其余负伤的,亦只有二十多名。方钧站在营里正自慷慨演说,询问全营的意见,究竟作何归结。其时议论纷纭,倒有一大半预备归降南军,倒戈相向。方钧未及答应,已见赵珏下了马,单身入营。方钧先行谢了他帮护营救之惠,后来遂议论到一身的行止,不由失声长叹说:“我为北军出力,可谓竭尽智谋,不图见忌谗人,百般谋陷,以至今日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固然由于我方钧一人德薄能鲜,诚不足以及物,威不足以服人。然而北政府里像这样倒行逆施,恐怕战祸延长下去,终难操必胜之券。此刻我已获罪北军,势无束手待毙之理,行将绝人逃世,入山必深,入林必密。但是这一班弟兄们和我共事多时,也可算得是些自家心腹,也不能为我一人累着他们霎时解散。老实说,我国今日的程度,凡来充当兵士的,还不能讲到进则为兵,退则归农,所以必须替他们筹一立功建名之路。好在吾兄雅蒙南政府里的眷顾,不妨便率此全队,隶属你们那边营长麾下。不是兄弟夸口说,这一班弟兄倒是训练有素,颇有点军人资格,决不至贻人口实。谨将全营名册印信统交吾兄,吾兄如若见爱,务祈不必推委,将来好生看待他们,就仿佛好生看待了兄弟一样,兄弟是非常感激的。”方钧说到这个分际,不觉一阵心酸,禁不住洒下几点眼泪来。

谁知这个当儿,众兵士听见方钧的话,顿时沸反盈天,众口一辞,说:“方营长到哪里,我们愿意到哪里,水来水里去,火来火里去,誓不退避!若是营长不同我们一路走,将我们抛撇下来听候别人驱遣,我们死也不肯承认的!”赵珏这时候站在营里,看见他们营长同兵士这样的情形,不禁点头赞叹,说:“难得难得,我们中国带领军队的,也还有如此的程度,真是叫人倒地百拜!天乐,你也不用如此执拗,你去替他们想想,他们与其跟着我投效南军,在先不会就服从那个新营长,还不至酿成如此重大变故。一营的人,舍生忘死,从枪林弹雨里争得性命,他们又为着谁来?你此番不体恤下情,转要舍着他们而去,自然是个能说不能行的了!况且你渺渺一身,杳无着落,此番闯下的祸事,北政府里不见得同你干休,势必到处捕捉你去问罪。自投罗网,丈夫不为。我为你计,大约除得到广东去走一趟,别无良策。你仔细去想想,以为何如?”赵珏的话方才说毕,刘镛早就喝采不迭,喊道:“赵大哥的话一点不错,无论什么人,如若不服从他这言语,我先同他拚命!方大哥,你也不用三心两意罢,除得向南军里寻觅生活,左右是个死路。我们今天杀了北边许多人马,那些忘八还能放你得过吗?”方钧向刘镛吆喝了一声说:“凡事还宜从长计较,像你这样浮躁,转使我没了主意。赵大哥今夜权在兄弟营里住一宿,明日兄弟再陪你去会晤陶旅长何如?”赵珏见他已经答应,心下十分欢喜。方钧又将众兵士安慰了一番,叫他们勿得乱动,一切总候我的命令,不至有误。众兵士们听见这话,不由欢声雷动,大家各归队伍。

方钧当晚又发了许多银两,分付那些什长买了许多酒肉,做个犒赏筵席,庆贺早间胜利。这一晚只把个刘镛乐得手舞足蹈,酒到杯干,吃得酩酊大醉,不曾终席,他兀自呕吐狼藉,别的兵士们将他扶入卧榻上睡了。赵珏同方钧在席间一递一杯的对酌。赵珏百般拿话去挑逗他,替他解释愁闷,方钧依然郁郁不乐。郝龙坐在旁边,也猜不出他是何命意。大家吃了一回,约莫有二更时分,方钧便催着收了酒宴,各自转回营房安歇。那些兵士们虽然欢呼畅饮,然而方钧的营规素来讲究,依旧轮番不时的在营外一带巡逻,怕发生意外变故。半夜之后,大家辛苦已极,陆续就枕而卧。

第二天一觉醒来,刚是黎明,赵珏是心中有事的人,便自一咕噜坐起,正待下床,猛不防方钧营房里那几个伺候的兵士失声怪叫起来。赵珏大惊,顾不得穿好衣履,趿着鞋子跑过来查问。那几个兵士正在那里指手划脚的讲话呢,说:“我们并不曾离开一步,怎生会将营长白白跑掉了,岂非怪事?”郝龙得了消息,也赶入房里,指挥他们不用声张,说道:“安知营长不是出外便遗,少停定会回营,你们这一吵嚷,转叫人没了主意。”众兵士听见郝龙的话甚是有理,遂分派了几个人向营外去寻觅。惟有赵珏心中明白,不觉失声长叹道:“天乐真是有血气的汉子,我赵珏对他多有愧色了!郝龙你不用过于把稳,你还瞧不出营长昨日的神态?他见众人不容他走,其时便成竹在胸,打算背着你们潜逃了。但是他这一走,路途之间很有些妨碍,我转替他不甚放心。”赵珏正在说话,刘镛已从房里跳出,双手揉着眼睛,大惊小怪的喊叫起来,说:“怎样怎样,营长会不见了?你们在营房里伺候的人都是死的?怎生营长悄悄出营,你们连影子都不知道!好好,你们若不将营长寻出来交还我,我先拿刀砍了你们驴头,然后再将我这颗脑袋也砍下来。营长这样人都白白跑掉,不想在军界里打混,我们还活在世上有什么意味呢!”刘镛愈说愈气,急得暴躁如雷,只吓得房里那几个兵士泪如雨下,说:“刘先生,我们谁还愿意营长走么?你要砍我们,砍了也好,从今以后,我们也没有别的指望,不如死了倒还干净!”

这时候方钧失踪的消息,一霎之间已传遍全营。大家闹轰轰的都进来查问情事。赵珏深恐人心浮动,闹出别的乱子,先行将刘镛安慰好了,叫他将全营名册检点出来,等我来询问他们的宗旨。刘镛没法,果然将名册送至赵珏面前。赵珏先命各兵士都归队伍,然后站立在一座高处,先行演说:“方营长不愿归附南军的缘由,人各有志,便是我同他那样交情,也断断不能相强。至于你们此刻既已叛了北军,复行失了营长,这一营的人众也必须替你们谋一个下落。我此时的意见,营长虽走,将来总还要出来做事的。你们好容易编练成军,解散了也是可惜。依我的主意,不如径由我带领着你们暂时在南边领着饷银。然而我虽然抱这热心替你们打算,却不委曲你们,至于顺从不顺从,还凭你们各人意思,断不相强。我如今先按册点一遍名,以我的话为然的,便一例的站在左边;不以我的话为然的,便一例的站在右边。是站在右边的人,我依然发给你们一月恩饷,让你们好好归去,各安生业。我这样办法,便是你们营长听见了,料还觉得欢喜,不枉他辛辛苦苦训练你们一场。”

赵珏当时宣布了这话,随即点起名来。其中情愿归附南军的,占了倒有大多数,向右边望去,寥寥的只有数十个人。赵珏大喜,登时按名发饷,将遣散的军士打发出营。然后又向刘镛劝说,叫他在南军里慢慢寻访方钧。刘镛先还不肯,禁不得赵珏百般安慰他,刘镛方才答应。部署已毕,赵珏便命刘镛依然督率全队在原处驻扎,自家骑了快马来向陶如飞弟兄接洽。

陶如飞的欢喜自然不消说得,旋即同赵珏并骑到了旅部,会见旅长,将赵珏设谋获胜前后事迹一一陈述明白,又说到方钧不愿投效南军业已潜逃的话。旅长大喜,先向赵珏慰劳了一番,又道:“可惜方营长那样英雄,我辈不能将他罗致帐下,以后还须仰仗赵先生将他踪迹探访出来,我们得同他见一见才好。”赵珏一一答应。旅长坐了一会,便走转他的办事室里同那几个参谋斟酌,意思要将方钧那一营的兵队便归赵珏管带。大家听了,异口同声,都觉得这办理甚善。旅长旋即命人先将陶如飞唤至里面,将适才的话告诉他,命他向赵珏先容,“此时权且屈他做个营长,等候我将此番战绩详细报告政府,然后自然另有升迁。你出去须得将我的意思说明白了,他们当陆军学生的眼界甚高,委屈了他们,动不动就会发起脾气。你看那个方营长不是榜样?他们这种人,比你陶如飞却自不同。”旅长说完不禁笑起来,说得陶如飞满面羞惭,只得欠着身子答应不迭。当将这话同赵珏商议,赵珏也感着那陶旅长看待自己不薄,登时应允了。所有不足的人数,以后陆续添募,居然成了一支劲旅。

说也好笑,北军闻人镜同那位副官,千方百计想出法子来将一个方钧弄得一败涂地,不但不能建树功业,而且孑然在逃,更不知栖迟何所?他们虽然折了一营兵士,却是甚中下怀,快乐无似。哪知南军自从方钧遁走之后,决不像前此回避不战,处处让着北军了。加着那边添了一个赵珏,他的军事学识却也不在方钧之下,没日没夜的偷着空儿就来攻击。北军始则也还勉强同他们开开炮火,后来迭次败衄,大家提着赵珏名字便吓得忘魂丧胆。不消半月功夫,这湖南一省,是当初被方钧占领的地方,到这时候都一处一处的退让出来,一直将闻人镜那几营兵队逼回岳阳城陵矶一带。闻人镜没命的打着电报,向四处乞救。此时长江上下游各督军,方提倡和议,谁人肯发兵来救他?只急得闻人镜束手无策,只得自家向南军要求停战起来。这些琐事,我也没有工夫去细细替他们记述。

转是方钧自从逃出营门之后,孤行其是,表表不群。这个人倒也算得是个铁中铮铮,庸中佼佼的人物。他这一走,颇关系着北边政局,我倒有些放他不下,不知他的主意究竟向哪一方避祸。谁知他在那个时候早已定了主见,他心里暗暗想着赵珏赴粤的时候,他的家眷依然还在福建,又知道那福建地方,兵连祸结,很不安静,我既已同他妹子赵瑜有了婚约,至今一共还不曾行着结婚礼式,徒然在外间东征西荡,不曾得着半点好处,倒受饱了满肚皮肮脏浊气。英雄气短,自然就儿女情长。我此时不如径向福建去走一趟,拜见了赵珏母亲,顺便就在那里同赵瑜结婚,岂不大妙!于是那天夜间,便在营里取了好些钞票,以及散碎银两,装在一个皮包内,轻轻踅出营门。所幸那些守卫军人因为多吃了几杯酒,夜深人静,兀自倚在门边睡着了,梦中听见方钧脚步声音,轻轻问了一句,方钧也不答应,跨上大路如飞而去。

走至天明,拣了一所旅店,权行歇下。休息了半日,打点行路的办法,先前本拟由武汉东下,径往上海出口。又恐上海一带侦探利害,万一北军嘱付他们探访我的踪迹,我若前去,不是自投罗网?不如仍由湖南赴广东,再由广东转赴福建,虽则绕点道儿,路途之间还觉得平静些。主意已定,登时结束停当,便向粤中一路进发。说不尽饥餐渴饮,夜宿晓行。沿途听人传说,以及报纸上刊载的军事消息,知道北军叠叠失利,将自己当日所占领的地方一概仍归南军掌握,不由浩然长叹,暗念中国用人,万一都像这般颠倒,将来怎生同列强并立!眼见得这锦绣河山,未知闹到什么地步。且喜我今日已是脱离军界的关系,暂且歇一歇肩。大丈夫不能虚生世间,先行将这家室之好达了我目的,然后再相机行事。若能替国民出一分力量,少不得还要出山一走。但是我此时算已陷在困境,此去投奔岳家,论赵璧如妹子的为人,或不至遂以冷眼看待,惟是他的母亲湛氏尚不知他宗旨何如。然而天下事总不能预料,且待到了那里再看光景罢。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十五回 索戒指小妹娇嗔 证盟言秀姑访旧

好笑那个方钧,挟着满腔的婚姻欲望,兴匆匆的直往福建来。只恨作者那时不曾身当其境,万一果然同我们那位方大哥一路走着,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扯着他膀子,抱着他腰肢,苦口叮咛,劝他不必多此一番跋涉。为甚么缘故呢?赵瑜赵小姐同林赛姑的事迹,读书的人是明白的,书中的人都是糊涂的。你以为你那一枚金戒指儿交给他哥哥赵珏,赵珏又曾告诉过你,说是同他妹子戒指交换过了。海可枯,石可烂,大约这一段婚姻断然没有阻碍。其实天下事,哪里便能由着人的心,说怎样就怎样呢?岂但方钧同赵瑜的姻事是如此,便是上帝摆布世人,今日这个样儿,明日又换了那个样儿,其中种种颠倒错乱也只是如此。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界上若非极有智慧,极有见识的人也断断逃不了这些泡影幻觉。你看还可怜不可怜呢?想到此处,觉得那方钧的事犹其小焉的了。

我如今且趁方大哥在路途上跑的那个当儿,先行将赵家小姐的情事叙得一叙,然后他们那一段情中趣史方才有个头绪。

且说赵瑜自从送着他哥子赵珏出走之后,他一面是悬心他哥子在路上不要再发生变故,一面又悬心那个林赛姑至今总不曾得着他的确实消息,镇日价愁眉双锁,茶饭不思,把一个生龙活虎的女学生,也就弄得像个怀春少妇,忆远闺人。他母亲见他这样,真是又怜又爱,百般的逗他嬉笑,他也知道母亲的用意,有时勉强陪着闲话。无奈一到了自己闺中,转又展锦被而心酸,背银灯而肠断,真是做女孩儿家说不出来苦况。好容易等到半月之后,并不曾接到他哥子的家函,转由广东寄来一封信,封皮上却是林赛姑亲笔写的,接到手中,芳心里不由跳了几跳,心慌意急,匆匆的拆开来一看,却没有多说别的话,大略只叙了叙在路途之间小受惊恐,如今已安抵省垣,会见祖母同父母,恐姐姐悬念,特此告知等语。赵瑜益发着急,究竟不知道他是受的甚么惊恐。事迹若非重大,也断断不至耽搁这许多日子,到今日方才抵着省垣。左思右想,只恨这些男子们不能体贴女郎意思,不细细告我这其中情节。不免拿着信,又流了一回眼泪。刚思量覆他的信,叵耐他那信后,依然不曾将在省住的居址明白写出,仍旧是个无从投递。赵瑜暗暗发恨,赌气将信摔在一旁不去理会。

谁知不曾隔了三日,赵珏由广东发来的信亦已寄至,其中叙述的情节还比赛姑详细些,心里不由欢喜起来,便想写一封回信给他哥子转达赛姑。这一天刚刚磨好了香墨,匀纸执笔,正待书写,外间又有仆人持着一封信送入来,说是依旧从广东寄至。赵瑜便搁笔不写,见封皮上又是赛姑亲笔,芳心快乐已极,忙拆开来看视。一张一张的笺纸,倒好有十数张之多。赵瑜方才知道赛姑所寄的信不过是个大略,至于这封信里方才将他从前所历的境遇一一的详细写来,便是目下所住的地址也清清楚楚的开列在上面。赵瑜斜签着身子,坐在靠窗口一张睡椅上,从头至尾看了下去。谁知他看过之后,忽然没精打采的将那封信掼在一旁,不似先前高兴。有一个短鬟在旁边侍立,也不敢去问,只得轻轻的递过一杯茶来。赵瑜皱着双眉说道:“搁在那里就是了。到一处地方,落一处痕迹,常常的装着这模样去哄骗人家,怕天雷不来劈!”说到此处,又忍住了,不由一阵心酸,顿时泪如雨下。

原来林赛姑这一次寄给赵瑜的信函,其中已将同陶如飞妻子双飞双宿在一处的话详细告诉了他,并不隐瞒,并说陶夫人看待他如何亲密,我虽然回家之后,不时的还同他往来。真说得如花如火,像似在赵瑜面前炫耀一般。其实论赛姑的用心,并非抛却赵瑜,全行爱好那个陶家少妇。不过他年纪尚轻,于风月一道,尚不省得怎生叫做“情澜醋海”。据他的意思,以为将这话告诉了赵瑜,赵瑜应该听了替他欢喜。他哪里想到赵瑜同你已有终身之约,你这样到处沾花惹草,万一将一颗心改变过来,叫他将来作何结局呢?赵瑜看见后面又说到他哥子累次向自己缠绕不清,简直要想同他订立婚约,我又不好告诉他并非女子,叮嘱赵瑜寄信给他哥子时候,或者暗暗点明这事,好让他死心塌地,免得再行向我纠缠。赵瑜当时看到此处,不由将双脚跺了跺,急得笑起来,暗暗说道:这又奇了!当初同在家乡时候,我常常留他在一处起卧,这是母亲同哥子都是知道的。在旁人的意思,以为我辈同是女郎,共枕同衾,原不要紧,今日我忽然告诉哥子,说你不是女孩子是男孩子,叫我置身何地?况且一经张扬出去,仆婢们口齿尖刻,有甚么话他们说不出口,这件事岂不是给苦头给我吃么?断然却使不得!当天在灯下便踌躇了半夜,免不得要写封回信给他。至于提到陶家夫人的话,只轻描淡写,暗中规讽了几句,大致说名誉要紧,长此诱哄人家妇女,万一被人瞧破形迹,身家性命两有妨碍。能俟大局平定,还望回闽一行,稍慰怀念等语。写完之后,反复看了几遍,心中总觉得恹恹不乐,自念同赛姑这件姻事非常暧昧,将来不知究竟作何结局。这一夜对着孤灯,转勾起无穷惆怅,一直挨至三更已过,方才和衣而睡。

第二天便有些神志恍惚,对着镜子照了一照,已是消瘦了好些。早间循例走入后进,去问他母亲安好。湛氏见他这种模样,不由惊问道:“瑜儿你怎生如此委顿,敢莫又受了些风露,身子觉得不爽么?昨天我听见广东寄来好几封信,想是你哥哥的手笔,你看他信上道的是些甚么言语,不妨告诉我知道,让我放心。”赵瑜慌忙笑着说道:“女儿正为这件事特地来禀明母亲,哥子在外各事都还妥贴,知今住在一个朋友处,尚不曾觅得位置。果然在广东耽搁久了,那地方也在破格用人之际,哥子不至久赋闲居的。至于女儿昨夜因为忙着回哥子的信,不无耽搁了多点时候,身上觉得有些困倦,其余并没有病痛,请母亲不用替我操心。”湛氏点头叹道:“像你们这样花枝般年纪,各事都要自家知道保重才好呢。我看你自打从去年一病之后,到今日总不曾十分复原。你今年不过才得十几岁的人,万一弄得亏损下来,那还了得。至于你哥哥在本地闹下乱子,好容易平平安安的到了广东,就是神天庇佑。我们家里逐年虽有亏累,然而尚还敷衍得去,也不在一时想他在广东去拾金豆子。你写回信给他,就说我分付他的,叫他在外边处人接物总宜以谦和为本,比不得在家乡里多有亲友照看。他去会他丈人时候,他的丈人能提挈他最好;若是不行,也不可苦苦去逼人家。虽说是翁婿情深,与寻常人不同,然而也须相机行事,不可使出他那牛性子,动不动就向人家赌起气来,要紧要紧。”赵瑜连连点头,心中也有些发笑。坐了一会,便辞了母亲,依然转回他的房里。

隔了几天,赵瑜正盼望赛姑回信,谁知赛姑并没有信到,他哥子赵珏转寄了一封家信回来,上面说到业与林家小姐在陶夫人处晤会过一次,此番因为北军利害,陶如飞力不能御,陶夫人知那北军营长系是方钧,强着我同宗久安往湖南一走,以便相机运动方钧同南边联络一气。兵情紧急,刻不容缓,指日便须启程,以后所有家函权且停寄,一俟我回到广东之后,有信到家再决行止。赵瑜得了这信,遂持至母亲处,告诉他哥子现已不在广东,母亲嘱咐他的话,暂时大约不必寄去。湛氏听了,不禁双眉紧蹙,说道:“你哥哥也太卤莽,怎样又闹到开战地方去了。他又不是军营里的人,任他们拚个你死我活,与你有甚么相干?何须告这样奋勇去替别人家出力。老实说这是瑜儿你知道的,你哥哥虽然在陆军学校里充当过几年学生,不过是纸上谈兵,究竟不曾有过若何经验。万一再同人家开起枪炮来,他有甚么能耐当真去充甚好汉!他的耳根子委实软,人叫他怎样他就怎样,他竟不想上有老亲,下有弱妹。这千斤重担子,将来都倚托在他身上,假如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生说法!”湛氏说到此际,不禁纷纷落下眼泪来。

赵瑜忙拿话安慰道:“母亲也不用如此焦烦,这等事让哥哥去阅历阅历也好。若说做了陆军学生就真个不能临阵,那方钧不是也同哥哥一样,他为何公然在北边领着军队,偏生叠次打着胜仗,叫南军听着他的名字都害怕。他起先又何尝是打军备里磨练出来的?事在人为,拿哥哥的学问去比较那个姓方的,不见得就不如他。况且哥哥此次虽是亲临战地,又不公然去同他打仗,他信上明明说着,想去运动姓方的同南军联络,可想没有闹着枪炮的危险。母亲在这个当儿就替哥哥担起心来,将来母亲还能拦着哥哥不让他去军界里谋一位置,说是我家赵珏虽然在陆军学校充当学生,原是纸上谈兵,断断不能同人家打仗,转把来当做一个女孩子看待。还有一句老实话告诉你老人家,请你老人家放一千二百个心,大凡军界里的人,位置越高,那性命越是保全得稳。便是偶然同敌军对垒起来,那些在火线上拚命的全是些无名的兵士,至大不过有些什长队官押着众兵士开枪。至于做到营长,也就拿着一副望远镜子站得远远的瞧看。若是得了胜利呢,他就吆喝着“向前进!……向前进!……”一个不尴尬,事机不顺,他本来站在后面,掉转脸来飞跑,比别人又急又快,任是满天的炮花弹子,一点儿也擦破不到他们身上。营长如此,推而至于旅长、师长,益发可想而知。只是苦了那些儿郎们,伤脑折足,糊里糊涂的死得没有分晓。横竖打死一半兵士,再招一半兵士,按名索饷,与他们那些官长丝毫没有干碍。所以近世里讲起开战,若是当兵士的稍明大义,除得同敌国打仗,理当奋不顾身,如逢着自家人杀自家的人,简直给他一个不去理会,看那些争权夺利的长官还敢滋生事端,挑起南北恶感呢!所以哥子的事,母亲千万不要替他过虑。”

赵瑜这话一说,真个将湛氏说得笑起来,指着他说道:“我料不到你这点点年纪,把外间情势都被你看得透彻了。若是叫你做了兵士,那些军界长官还想有饭吃么?以后快不要说这些伤时的话,防着给别人听见,不是又该编派你是军界一个'革命党’了!”赵瑜只是格格的笑个不住,又抬头望着他母亲说道:“女儿的话还不曾说得完呢,母亲又来同我打岔。女儿的话,母亲若是不肯相信,眼前还有一个凭证。哥哥信上不是说的,南边带领军队的那个陶如飞,他不是做到营长身分了,你看他左一次失败,损折了无数兵士,右一次失败,又损折了无数兵丁。他既然带领这一营的人,敌军的炮子儿又不曾长着眼睛,如何只拣那些兵士去打,就不曾偶然飞过一弹半弹打到他身上来呢?可想他每次必然离着火线很远很远,一经败下来,他定是比别人先跑。女儿不是笑话他,他简直也不必叫做甚么陶如飞,不如就叫他做'逃如飞’罢!”

此时直把个湛氏笑得揉肠摩肚,用手指着赵瑜额角骂道:“你这妮子,越说越不成话了。人家打了败仗,你还拿话奚落他做甚。同是一般的营长,这姓陶的怎生就远不如方钧?我就不相信那个方少爷,当初在我们家里走动的时候,不过一个文弱弱的书生,像煞没有缚鸡的气力,如何到了战阵上就这般利害起来?敢是在北京里一,重又换过一个人了。可惜我此时没有瞧见他的机会,万一竟瞧见他,我倒要细细去看他有甚本领。”当下母女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方才各归寝室。

隔了几天,赵瑜果然便不曾去写回信,只是觉着赛姑没有信来,又恐怕他接到我那一封信,心里老大不甚愿意,疑惑我有醋他的意思,那就辜负了我的心了。暮春将尽,天气暄妍,福建边界虽然时时有紧急的兵信,至于省中经督军布防周密,倒还安然没有甚么战事。赵瑜闲暇时候,除得读几卷书,弹一阕风琴消遣消遣,只在他母亲膝前亲承色笑。湛氏觉得有这爱女随侍左右,把思念儿子的心肠也略略放下。只是看着他这女儿年纪渐长,风貌娟然,比较人家寻常闺娃,委实赛过几倍。暗念若非国事阽危,大局不靖,我家这瑜儿也该议及婚姻的时候了。此时他哥子又身居异地,也没有个可以商议的人,只好权时等待。

这一天赵瑜正坐在他母亲房里,湛氏指挥着女仆们把箱笼打开,将冬间所穿的皮衣服一一掠在院落里去晒。忽然门外走入一个家人,持着一张名片交至一个女仆手里,说:“快去禀明太太,外间有一位方少爷求见,请问太太还是请他进来不请他进来?”那女仆随将名片呈给湛氏,湛氏接向手里一看,不由失声说道:“哎呀,这不是分明方钧方少爷么!他如何会走到这地方来,岂非怪事?”忙高声喊住那个家人问道:“你看那个方少爷还是独自来的,还是带着军队来的?”那个家人笑回道:“方少爷是单身到此,以外并没有别人。”湛氏格外迟疑,拿着名片向赵瑜笑说道:“这个怪也不怪,这方少爷不是正在湖南带领兵队,你哥哥跑去运动他的,如何他们不聚在一处,转轻车减从的跑到我们家里来则甚?”赵瑜听他母亲问自己的话,只是鼓着小腮颊儿一句也不答应。湛氏又沉吟了半晌,忽然惊慌起来说道:“莫不是珏儿出了甚么意外的事不成?”想到这里,顿时面目失色,牙齿索索落落的抖个不住,也不再同赵瑜斟酌,一叠连声向那家人说道:“你便赶快出去,请方少爷到厅上等我一等,我有话当面问他呢。”那个家人连连答应,立刻飞奔出外,不多时又进来禀说“方少爷已坐在厅上,请太太便出去罢。”湛氏加了一件外衫,叫赵瑜在房里坐着,自己匆匆的扶了一个侍婢向厅上走来,径自会晤方钧。

方钧一眼看见湛氏出厅,忙立起身子恭恭敬敬行了一鞠躬礼,让湛氏在上首坐。湛氏立意不肯,方钧只才斜签着身子坐下。湛氏先自笑说道:“久已听见方少爷在北边很是得意,当初你同珏儿在学校里读书时候,不曾料有今日。不多几天前,还接到小儿的信函,说方少爷近在岳州同南军开战,威名远振,真是替你欢喜不尽。不知方少爷怎生有这闲工夫向福建走这一趟,还不知近来方少爷会见珏儿没有?”方钧被湛氏这一番诘问,心里不禁有些惶恐起来,暗想我此番是专为求婚而来,若将在前的失败事迹一一告诉了湛氏,他们妇人家见识,岂非听了要十分颓丧,然而又不能全行扯谎,只得粗枝大叶将在湖南的情形说一遍,随即又说道:“璧如大哥在营里已经会过,他立意劝我附合南军,我因为本来带着北边军队,此时虽然卸责,却不愿意掉转脸来又同北边军队坏了感情,所以和璧如不辞而别,先行料理料理家室的事务。不瞒岳母说,家门薄德,自先母见背之后,老父又娶了一位姨娘进门,为人很不尊重,小婿是以离了战地,并不肯再回北京。又知道璧如远在广东,岳母这边也没有多人照应,特地单身到此,一者替岳母问安,二者求岳母一个金诺,要让小婿再行回去同老父商议,便可择定吉期来娶小姐过门,然后小婿方可以放心在外间重建立一番功业。”

好笑这时候方钧嘴里不住的左一个“岳母”,右一个“小婿”,直把个湛氏朦住了,彼此相对,一时间又不好拿话去问他,说我家女儿几时许配你的?只得支支吾吾,一味的含糊答应,说道:“原来方少爷此时已不在军营里了,兵凶战危,原是这样的好,况且你们年纪尚轻,将来也不愁就没有事做。珏儿起先我听见他也要到湖南战地,心里便很不以为然。如今将方少爷的比喻起来,可想你本来是带兵的,尚且掼下来潜行到此,他又不曾得着一官半职,又何苦去冒这样危险呢?但是方少爷几时抵的码头?目下行李还是在船上,还是在客栈里?我这里命人去替你去照应,好搬移到舍间来多住几时。”方钧欠身答道:“这个可不劳岳母悬心,小婿当时匆匆背人就道,原不曾携有行囊。好在近日交通便利,凡有客栈,陈设应用各物一概齐全。小婿昨日已抵码头,就近在城外一所栈房住下,因为风尘劳碌,权且休息了一夜,不曾过来拜谒,深以为歉。以后还是容小婿在外间住着,一切方便些,打扰岳母处有日,原不在一时汲汲。”湛氏笑道:“这也罢了,但是今晚仓卒,不及备得筵席,明日早些到舍间来便酌聊,当替你接风,千万不可推却!”方钧连连答应,说:“谨遵岳母的命,决不迟误。”

他们两人刚在厅上叙话,此时内外仆人等均知道这方少爷是来同我家小姐思量结婚的,不免背地里互相议论。赵瑜面前用的那个小婢,先本随湛氏出来,自家便躲在屏风背后听他们讲话。这会儿听见方钧所发的议论,句句都关系他的小姐,他本也不知道轻重,得了这样消息,立刻跑转回来,悄悄走入赵瑜房里,望着他的小姐笑道:“原来姑少爷同太太是商议小姐的喜期,如今太太还不曾答应。在我看这喜期能早些时最好,也让我们多热闹热闹。”那个小婢正站在一旁手舞足蹈的谈笑,别的仆妇们各各凝神静听,猛不防赵瑜早走过来,拍的一个巴掌向那小婢脸上打去,打得那小婢哇的一声哭起来。赵瑜指着他骂道:“你满嘴里胡诌些什么?平时容你快嘴惯了,知道的也说,不知道的也说!”赵瑜愈说愈怒,更待上前来打那小婢,经别的仆妇们上前劝解,闹的正不得开交。外间湛氏已送出方钧,依然蹜蹜的步入后进,嘴里不住的嚼念道:“这是打哪里说起,几时有这一回事的?若是说他孟浪呢?他也在外面做过一番大事,到不得个便像这般冒失,真真叫我委决不下。”一面说一面已走近赵瑜房外。又听见那婢子啼哭,慌忙问着何事?仆妇们便将适才吃小姐打了的话告诉湛氏。湛氏不由笑起来,进了房便向椅子上坐下,说道:“这也难怪这孩子糊涂,叫人听了去,他真是我们家里的姑少爷了!我这'岳母’的称呼,倒被他叫得腻烦起来,这种事偏生叫我又不能拦他。”说着又回转头来向那几个仆妇说道:“不错,当日你们大少爷也曾同我提过这事,是他亲口说的,这方少爷的为人怎样诚实,做事怎样敏捷,不如将妹妹的终身就托付他罢了。其时我还对他讲,说方少爷很是不错,我心里也极喜欢他,只是你妹妹年纪还小,让他多在我身边做几年女儿,替我消消愁解解闷,一时间还忙不到他婚嫁。我还说着笑呢,等你娶了亲事,再替你妹妹择个婆家也还不迟。你们大少爷听了我这样话,他也就答应了。难不成这句闲话儿便被方少爷听见,就任是被方少爷听见,也不能拿这句话据为口实,硬算我将女儿已给他聘了不成?”湛氏说毕,引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再回头望望赵瑜,只见他气愤愤地对着一面菱花镜子照看,兀自不来理会他们。湛氏又笑道:“瑜儿,你也不用为这点小事生气,凡事都要我们做主呢,答应不答应,这也不是一相情愿的事。但是事出有因,你毕竟再去想想,还有甚么缘故在这里面?”赵瑜这时候已将一个脸掉转来,向着他母亲恨恨的说道:“这件事总还得去问我那糊涂哥哥,母亲通记不得去年我在病中,曾经赌气毁去一个戒指的事儿了。他也不问个三长两短,兀的自做主张,把人家一个金戒指儿换得来,偏生又瞒得我实腾腾的,哄我是在银楼里新配的式样儿。我那时候还在梦里,简直连一点影儿都不知道。不是神差鬼使,忽的叫他亲口说出来,如今我还依然套在手指上羞人答答的,岂不要叫别人看着笑话?我不知道他如今也有二十岁左右的人了,做起事来依然这样冒失,真真要把人呕死!”赵瑜说着,那粉脸上也就止不住珠泪晶莹,潜然不语。湛氏失声笑道:“哦,内中原来还有这些缘故,你们叫我从哪里去晓得?你这哥子真算得个少不更事!你父亲虽然没了,上头还有我呢,怎么这样大事不同我禀明白了,公然就替妹子将婚姻许给人家!这方少爷的为人,幸亏我们还是知道的,万一是个陌生的人,他也不问人家是跛子瞎子,只要他们交情亲密,彼此谈论得来,就轻轻将自己的妹子双手赠给人家,这个如何使得?好孩子,你也不用为这些没要紧的事伤心,放着我一天不死,总不能叫你受了委屈。”湛氏说到此处,又将眼睛四面望了望,遂发话道:“你们大家都站在这里发呆做甚?各人还去干各人的职务!这也不是甚么新闻故典儿,听了去好让你们白嚼舌头!”那些仆妇知道湛氏是要打发他们走去,各人会意,并将那个小婢一齐带出房外。

此时赵瑜房间里只剩了他们母女二人对坐着。湛氏方才将身子向前挪了一挪,低低含笑,望着赵瑜说道:“瑜儿瑜儿,我有一句体己的话要同你斟酌,你看可使得使不得?自古道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了一个女孩子,少不得都是要嫁给人家做媳妇的。你的年纪,如今也算长成了,我仔细瞧看方少爷的为人,将来倒还有点出息,不是那些不尴不尬的子弟。他此番又是挟着一个高兴,巴巴的到我们这里来求婚,我在先还有些憎怪他卤莽,如何没有一点影子便满口喊我做他的岳母。就你告诉我的一番事迹而论,可想全是你哥子做的主张,他也不知道我还睡在鼓里一般。千不怪,万不怪,只怪你哥子太不长进,为甚不等我答应了,就同别人家交换饰物?如今是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与其我们再行回绝方少爷,叫方少爷面子上难下,不如就将机就计,径自将你的终身许给他罢。目下兵荒马乱,还不知这中华民国要捣乱到几时?趁我活在世上,亲眼看见你们成了家室,也放下我一条肠子,省得你们在我面前,我还替你们耽许多惊恐。你是个孝顺孩子,这又是你的一生大事,也不须学那些小家女子,装做害羞,不愿意张口吐舌的说话。只须你答应了,我明天就请出人来做一个媒妁,明白的订了婚期,好让方少爷来娶你,或径是赘在我们家里也好。”

当时赵瑜猛的听见他母亲说出这一番轰雷掣电的话,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急得眼泪直流。好容易拿定神志,含泪款款的向他母亲说道:“母亲适才所说的话,全是为女儿终身计较,女儿虽然愚蠢,道不得个便不知道体贴母亲的用心。况且做女孩儿家的,在别人面前用着害羞,在母亲面前更用不着害羞的道理。只是女儿此时主意已经拿定,因为家中也没有多人,哥子又远赴广东,一时还不晓得可能回家来走走,所赖以侍奉母亲的,可算只有做女儿的一个人了。女儿今年不过才得十五六岁,也不是议及婚嫁的时候,女儿总想再在母亲膝下,晨昏定省三五个年头,然后等哥子将嫂嫂娶得回来,那时候女儿便是去到人家做媳妇,也还放心得下。母亲此刻若不体贴女儿意思,也同哥哥一样硬行替女儿做主,只是母亲也不怜惜女儿。女儿细想起来,更有何生趣,与其嫁了离着母亲,不如死了离着母亲倒还干净些。女儿所说的话,并非把来恐吓母亲,但是女儿有女儿的苦衷。虽是生身父母,也断断不能相强。姓方的误于哥哥卤莽,也怨不得别人。还有一件紧要的事,趁他此时在我们家里,母亲必须同他交涉好了,方才可以让他走路,否则女儿也断不能就此含糊下去。”湛氏夫人笑道:“你不许他婚姻也就罢了,还同他有甚么交涉,又来叫我母亲去做难人?好孩子,凡事能敷衍过去便过去罢了,随着自己性子,要怎样就怎样,那是万万行使不去。是哪一件事这样要紧,你且说出来给我听听?”赵瑜急道:“哥哥当初将人家戒指换得来,虽然给我毁掉了,然而我自家那个戒指至今依然还在别人身边,这个如何使得?不趁此时机,母亲替我向他索还给我,蹉跎下去,毕竟不尴不尬,落这痕迹在人家手里,外人不知道是我那糊涂哥子做的事,万一将来传说出去,叫女儿这颜面何以见人?”

湛氏想了想,皱眉说道:“你的话怕不有理,但是一件,我们既已回绝他的姻事,他们少年心性,自然大失所望,此时又紧紧的逼着他索还戒指,知道他还肯答应不答应呢?在我的意思看来,也不必在这一时忙着,等你哥子回来,还是叫他去同方少爷接洽,料想那个方少爷也不能勒掯住这戒指不交还你家哥哥。你看我这主意如何?”赵瑜冷笑道:“我那糊涂哥哥,他能在日后替我索还戒指,他倒不在当初冒冒失失的将我戒指送给别人去了!母亲还处处倚仗他,做女儿的是万万不能遵命的!这一件事总得求母亲替我做主。”说毕早又珠泪纵横,十分哽咽。湛氏笑道:“你多的日子都耽搁下来了,何在这一时着急?况且你又不是另行有了夫家。方少爷这头亲事,能辞则辞,不能辞还依你哥哥做主,也不妨事。我就猜不透你这心里,好像同那方少爷有什么仇恨似的,这也叫人很觉得奇怪哩!你权且耐着,等我明天会见方少爷时候,再行相机行事,总求能如了你的心愿何如?”赵瑜见他母亲肯替他去索戒指,方才止住泪痕,只是闷恹恹的一夜也不曾好生安睡。湛氏真个在头一天里便分付了家人们预备一桌筵宴,明日请方少爷到家来午膳。又因为赵珏不在家里,没有人款待方钧,又不便让他一人独酌,于是又命家人分头向亲戚那边请了几位年纪高大的老者做了陪客。

到了第二天午刻光景,众位亲戚都到,方钧挟着满腔高兴也就向赵珏家中走来。只不曾会见湛氏,仅仅同那几位老者周旋了一番。众人都知道方钧曾经带领军队,在湖南一带很立了些战绩,在先还疑惑他是个赳赳武夫,见面之顷,却是一个文弱书生,大家心中非常敬慕。入席之后,众人便问长问短,不住谈论湖南战事。方钧老大不很愿意同他们周旋,只顺口略略酬答了他们几句,转不时的掉转脸去向屏风背后偷瞧,简直有自命“娇婿”身分模样。依他的性子,恨不得将那几位亲友抛撇下来,亲自走入上房去想与他岳母叙叙家常才好。闷闷的吃了好几巡酒,筵席将散,方钧甚不耐烦,胡乱吃了饭,大家纷纷散坐,家人献上香茗。便在这个当儿,里边走出一个丫环走至方钧面前,低低笑说道:“太太分付,请方少爷略坐一坐,我们太太等客散后便出厅来同少爷有话面谈。”方钧听了这话,十分欢喜,忙立起身子连连答应。众人已听见这仆妇的话,大家知趣,便都起身作别。方钧转自做主人,一一将他们送得出去,重又转回厅上,端着茶杯坐在一边。

良久,已听见仆妇们传话出来,说太太出厅了。方钧此时笑脸相迎,早又恭恭敬敬抢近了几步,口称“岳母”。湛氏笑了一笑,说:“方少爷请坐,适才多有简亵,实在因为小儿远出,家里无人奉陪,少爷千万不用客气,不知可曾吃饱了不曾?”方钧笑答道:“岳母哪里话,忝系至亲,同自己骨肉一般,岳母又赐盛筵,寸心感激不尽。不知岳母……”此时湛氏已同方钧对面坐下,只听见他口口声声呼唤“岳母”,心中委实好笑,听到此处忙接口拦着说道:“方少爷这样称呼,万不敢当!”方钧猛然听见湛氏说出这两句话来,好像兜头淋了一杓冷水一般,不禁爽然若失,忙欠了欠身子,重又说道:“岳母……”湛氏笑道:“方少爷又来作此称呼了!名分所关,不得不以实言奉告。当初小女待字闺中,原不肯急于将他远嫁出去。小儿同方少爷本系同学至好,性情又极相得,那时小儿也曾在我面前提议此事,我随即同小儿商议,说是论方少爷的为人,将来不愁不飞黄腾达,敝处极愿攀附这门亲事。无奈膝下只此一女,年纪又还稚弱,急切还议不到婚嫁,并叮嘱小儿委婉转达鄙意,想已在方少爷洞鉴之中。此番承蒙不弃,枉道过访,甚慰下怀。无如方少爷满口里向我这边请求婚期,以便迎娶小女过门,聆言之下,甚是惊骇。当初本未尝同府上订过婚约,何得草率从事?无媒无妁,便议吉期,又恐怕少爷误会其意。是以今日特设薄酌,将少爷请得过来,申明此说。横竖小女尚未许字他人,方少爷仍宜先行回府,同尊大人那边议妥洽了,然后再定行止,才是正办。这时候论少爷同小儿情如手足,我便占长些,还该呼唤我一声'伯母’为是,这'岳母’二字万不敢当。”

方钧在这个当儿,忽然听见湛氏说出这番话来,真是出自意外,脑子里像劈了一个焦雷一般,又羞又气,更不等待湛氏再往下说,急得跳起身子,正言厉色的答道:“哎呀,岳母此话打从哪里说起?小婿听去一点也不明白。论男女婚姻大事,岂可以随意答应,又岂可随意翻悔?当初仰附清门,自知非分。然而小姐是岳母家的,那时候允与不允,可以一言而决,为何业已允许于先,今日忽然又支吾于后,仓皇反覆,无论贤如岳母,不该作此出尔反尔之谈。便是像小婿这般不肖,也不能将这件事当做顽意儿,忽的向岳母悔婚起来。圣人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万一小婿此时忽然别有所眷,蓦地到岳母处,说是不娶小姐了,岳母试想这事,如何可以准许小婿,竟让小婿自由行动起来?目下小婿聘定小姐为妻,不但亲戚朋友小家都已知道,而且几于闹得通国皆知。小婿若听岳母这边一相情愿的话,知道的呢,说是岳母做事殊欠正当;不知道的,还要疑惑小婿在外不知做了甚么歹事,以至见屏华族,连自家岳母都不肯承认起来,岂非天大笑话!这还是就情理而言,若论事实……”

方钧说到此,转气愤愤的将赵瑜小姐那一枚戒指从他手上使劲脱下,托在手掌上,送至湛氏面前,冷笑道:“偌偌,这枚戒指,不是小姐的珍饰,当日明公正气,从璧如大哥身边亲手交给小婿的。别的事件可以假得,难道小姐妆奁之品,他会无故的飞到小婿的指头上不成?璧如大哥曾经亲口告诉我的,小姐婚事已蒙岳母允许,又得小姐同意,所以将这枚戒指交换了小姐的戒指,送入闺中去了。文明时代,男女婚约,第一以交换信物为重,其余传红过礼,那还是官样文章,可无可有。况璧如大哥他也是个在外阅历过的少年,并非儿童可比,他说的话,做的事,小婿难道还不能相信?也没有那时再行来向岳母询问的道理。还有一说,小姐生在府上,也算是千金之体,即使岳母或者鄙弃小婿寒微,另行有攀附高门的用意,小姐也断不能顺从岳母的乱命,说是可以将小婿搁置一旁,另行同他人结为夫妇。妇人从一而终,名节何等郑重!岳母若是怜爱小姐,还宜再请三思,不可草率从事,要紧要紧!”方钧一面说,一面早又将那枚戒指轻轻向手上一套。

此时可怜只气那得湛氏夫人只管低着头,翻着白眼,恨不得从方钧手上将那枚戒指夺回来才好。又想方钧这点点年纪,说出话来真是刀斩釜削,一点漏缝也没有,叫我再拿甚么话来同他辩驳?无缘无故,又被他骂我做“乱命”,饶着被他骂了还不能开口。千不恨,万不恨,只恨赵珏那孩子如何竟瞒得我实腾腾的,胡乱替他妹妹做出这样事来!依我意见,何尝不可以将机就计,生米不成熟饭,不如一双两好,就将瑜儿嫁给他,也还不错。偏生那个牛筋的孩子,提着方钧,好像深仇宿恨似的。去年平白的又将人家戒指毁掉了,你此时叫我为难,去向人家索回戒指,假如人家戒指还了你,你又拿甚么东西还给人家呢?别人家说起来,有儿有女,可以让做母亲的喜欢喜欢;像我家这一对儿女才好呢,没的不能叫我喜欢,还生生的寻出烦恼来给我生气,真是不知那一世的冤业!湛氏越想越恼,不由提起袖子来揩拭眼泪。仆妇们在旁边看这光景,委实觉得有些难受,忙倒了两杯茶来,一杯递在湛氏手里,一杯送与方钧。方钧只管摇头晃脑,口里不住的说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湛氏想了半会,方才挣出一句话来,说:“方少爷你也不必怪我,当初这件事,实系我睡在梦里,一点都不知道。你方才所说的话,何尝不近情理?好在小儿他不曾死,老实等他回了福建,我再问他以前怎生同少爷接洽的。至于小女婚事,到那时候再议行止,可好不好?”方钧摇头笑道:“赵大哥他一时如何就能回来?即使他已经回来,他也断不能同我图赖。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婚姻一层,是我终身大事,一误不容再误,再不能像这样延宕的道理。还求岳母做主,将此事说定了,好让小婿放心。起先小婿倒还可以耐得,如今照这神情看起来,夜长梦多,延宕下去,格外防生枝节。难得今日同岳母面晤,还是要求岳母金诺的好!”方钧一句紧逼一句,真把个湛氏夫人闹得没法。不答应他呢,他又实逼处此,简直不容我推诿,若是答应他呢,瑜儿方且要向他索还戒指。如今是戒指不曾索得到手,转被他逼出我的话来做了凭据,瑜儿他定然不肯径自干休,还防闹出别的岔枝儿来,如何了得?左思右想,实在无法可处,尽管彼此对坐了一会,半晌没有话讲。

方钧又等得不耐烦起来,刚待再行拿话去追诘湛氏,不料外间忽然的匆匆走入一个家人来,向湛氏夫人面前说道:“禀夫人一声,适才来了一位少爷,口称要求见太太并我家小姐,家人们问他名姓,他又不肯说。听他口音,像是本地人氏,又带点北京腔调儿,家人们回说太太在厅上有客谈心,他一定不依,并说如若太太有事,不妨同小姐会一会也是一般的。家人们不敢做主,特地进来请太太的示下。”湛氏此时已经被方钧闹得脑筋昏乱,巴不得有个人出来解围方好。此番听见家人的话,慌忙站起身子说:“请进来,请进来!”家人垂手答应了一句,径自出去。

湛氏便向方钧笑道:“好在这样大事,也不是一言两句可以决断,方少爷仍请在客寓里暂住几时,少不得自有办法。”方钧十分无奈,少不得起身告辞,口中还喃喃的说了几句,说是“一个蓦生的男客,如何竟想同小姐会一会?可知小姐文明。无怪母兄主持的婚姻可以随意悔赖的了。”方钧说话之时,已经走至庭下,湛氏不知可曾听见,只遥遥的送了两步。果然在先那个家人已引进一个少年到来,屏门左右却好同方钧打了一个照面。方钧因为挟着满肚皮懊恼,一总不曾留意那个少年是谁,那个少年一眼看见方钧,转露着吃惊模样,将身子偏了偏,让方钧走了出去。抢了几步,见湛氏站在大厅阶沿石上,回头向那家人问道:“这位是否赵太太?”家人答应了一声“是”。那个少年陪着满脸笑容,近前深深一揖,随又行了跪拜的礼。湛氏忙一把扯着,仔细看去,怔了一怔,觉得这少年面目很是生疏,从来不曾会过,当时便动问名姓。那个少年盈盈的笑道:“小侄姓刘,单名一个镛字,在先本住在福建省内,居址离伯母这边不远。因为无缘不曾过来谒见,后来家母等挈眷往赴北京,伯母这边的少爷曾经搭赴敝眷海船一同北驶,不幸家父遭风覆没,所以家母等至今留滞京师,不能返里。小侄近因有件要事,特地单身回乡一走。不辞冒昧,愿借尊府勾留数日,不知伯母意下如何?”

湛氏听了方才明白,想起前番方钧有个姑丈,由家乡移居北京,珏儿蒙他携带,不但路途之间不肯要他的川资,后来到京还在刘家宿歇多日,那刘氏太太看待他十分周密。有此一番情谊,今日他的儿子到我这里,我如何可以轻慢?忙接口说道:“原来是刘家少爷单身到此,想起来一点不错。当日小儿种种叨扰,至今未曾报答。少爷既然光降,舍间虽然无多屋舍,若是少爷不嫌简亵,便在此耽搁几日不妨。但是我有一言奉问,论起亲谊来,少爷同方少爷正是姑表弟兄,适才方少爷出门时候,如何不曾同少爷款洽?难道他不认识少爷不成?况且我听见小儿说过的,自从方少爷督队南征,少爷刚在他营里相助一切,朝夕聚首的人,说不得个隔了几时便同陌路,这还求少爷解说明白,免至滋人疑窦。”那个少年见湛氏重重诘问,大有疑惑他的去处,不由脸上红了一红,再掉头一望,又见许多家人仆妇站列两旁,不好说甚么,只得拿话支吾道:“小侄进来时节,原看见表兄出门,只是他低着头匆匆而行,小侄因为急于求见伯母,遂不暇同他招呼。小侄此时并不料表兄也在此间,他的住址近在何处,还求伯母明白见示,大约早晚总当去看他。仓卒之中,正不须忙着同他款洽。”湛氏听他的话说得也是近理,便不往下再问,立即让着那少年向炕上坐下,自家坐在侧首椅子上相陪。仆妇们重行泡上茶来。

这个当儿,湛氏便拿眼细细赏鉴那个少年,只见他生得瘦削削的,眉目之间藏着一团英秀之气,翠眉绿鬓,楚楚可怜。虽然及不得赵瑜,然而比较起方钧同赵珏来,自是另有一种风度。看得湛氏又怜又爱,遂不住的问长问短。那个少年对答如流,口齿又极清利,湛氏此时遂不觉移爱方钧之心,又爱到那少年身上去了。暗想我家瑜儿,倘能嫁着这样少年,倒是天生佳耦,比方钧一味价强武自是不同。又忙问他:“一路来风尘辛苦,何连一个家人也不携带?此时腹中可否饥饿,我叫他们去预备饭菜,便在舍间盘桓盘桓,所有行李寄在何处,还须命家人们去替你移置舍间。”那个少年笑道:“小侄此番出京,本系匆匆就道,行李无多,只随身携了一个衣包,此时尚放在城外客寓。倘蒙分咐贵管家替我携来,我便不再向城外跋涉。连日奔走,委实辛苦,饭倒可以不必忙着,但是伯母面前,小侄知道还有一位小姐,不揣冒昧,思量同他见一见,未知伯母还肯俯允否?”说着站起身子便想向后一进里走去。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十六回 叙往事暗订意中缘 因悔婚又成天外客

湛氏觉得这少年形踪甚是诡秘,你是一个男人家,如何不待我答应就想去会我的女儿?我家赵瑜,刚因为方钧求婚的事,抱着满肚皮的委屈,此刻若再蓦然让这少年去同他相见,他又该瞋怪我做事卤莽,或竟反过脸来得罪了人家,亦未可知。当下沉吟了一会,疾便上前拦阻那少年说道:“小女身子不爽,此时正坐在闺中,不便去招呼他出来同少爷相见,等稍缓一二日,我再命小女同少爷会晤罢。”湛氏才将这话说完,谁知那个少年只微微含笑,依然大踏步直向里走,口内说是:“伯母不必客气,我见了小姐之后,尚有要言面禀,决不至叫小姐怪我猛浪。”他说着只管前走。湛氏十分着急,拦又拦不及他,少不得也跟着进来。仆妇们见这样情形,又是好笑,又是疑惑,暗暗议论着,我们太太今日不知哪里来的晦气,适才好容易将那一位方少爷打发走了,如今又遇着这位刘少爷,非亲非故,公然又想会我家小姐,纠缠不清,包管小姐见了又该同太太生气。大家这时候也就都跟在后面拥入后堂。

其时赵瑜刚坐在自家房内支颐无语,只管心下沉吟,不知母亲同那姓方的若何交涉。若能将我的那枚戒指索转回来,真是万分之幸,否则我与赛姑虽有婚姻之约,将来被姓方的知道这其中种种的纠葛,还不知若何结局?想将起来,我这终身都是我哥子误了我了。刚自纳闷,耳边猛听见外边送进一大阵脚步声音,内中便有个仆妇喊着说道:“请小姐出来,有客要求见小姐!”赵瑜吃了一吓,从窗格子里偷眼看见有一位少年同着母亲一齐进来。赵瑜暗暗叫声不好,这一定是那姓方的同母亲讲话讲得决裂了,或者母亲竟引他进来同我当面交涉。但是我虽然自负文明,然而要叫我因为婚姻的事同一个蓦生男子打话,究竟有些惭愧,不如回决了他,不去与他相见,方是正办。主意已定,随即掉转脸来,向身后站的那个小婢说道:“你去禀明太太,说我身子懒得动弹,不能出见生客,还请太太将这位少爷请在厅上坐一坐罢。”小婢得了这话,忙忙的出房,迎头已经遇见那位少年,刚将赵瑜分付的话向湛氏说了,湛氏尚未及答应,那个少年更不容分说,早一脚跨入房门。一眼看见赵瑜,上前便是深深一揖,吓得赵瑜慌忙还礼不迭。好在方钧当初是赵瑜看见过的,如今这个少年却不是方钧模样,心里益发着急,暗想这人好生无礼,便是要同我相见,也该在堂上行礼,如何这般冒失,竟跑入人家香闺里来,毕竟是何用意?

湛氏一面跟着他进房,一面忍不住怒气勃勃,刚待发话,那个少年忽又向湛氏纳头便拜,说:“伯母在上,容侄女有言奉告:侄女刚才在外冒名'刘镛’,那原是侄女兄弟名字,侄女原名秀珊,并非男子。厅上家人们很众,侄女不便报告来历,是以借求见小姐为名,闯入内室,将侄女来意一一奉禀。”刘秀珊说这话时候,将房里房外仆妇人等均听得呆了,互相惊奇诧怪,窃窃私议。便是湛氏也还半疑半信,尽管拿着眼睛向秀珊上下打量。转是赵瑜察看出他举止言谈,宛然是个女郎态度,而且他心里是最明白的。暗想,我那个赛姑既然可以将男作女,这一位秀小姐定然可以化女为男。总之世界文明,第一裙下这双“天足”已经算得雌雄无别,所以一时化装,叫旁观的人哪里去分别清楚?想到此处,不由笑含含的让秀珊坐下,启口问道:“姐姐适才所说的话,妹子很是明白。当初家兄在北京时候,曾蒙令堂太太多所照拂,总以骨肉看待。哥哥也曾告诉过我,那时候令堂垂爱,并拟将姐姐同舍下附为婚姻。无如家兄别有用心,一时间未及应允。此番姐姐来得正好,不妨在舍间多盘桓几时。”刘秀珊此时忽然听见赵瑜提起这些闲话,不由羞得脸上通红,忙含糊分辩道:“小姐说哪里话来,这等事妹子全然不知,妹子此番南行,正是别有用意,小姐不必多所猜测。”湛氏在旁看见赵瑜同这秀珊小姐很为浃洽,心上方才将一块石头放落,不禁笑道:“刘小姐这般打扮,委实叫人一时看不出来。如今既已说明,即请刘小姐在小女房里改换装束。小女有现成衣履,任从穿着,免得像这样子启人疑讶,不知小姐意思以为何如?”秀珊含笑说道:“承伯母垂爱,侄女感激万状,既在闺中同小姐相处,这非男非女如何使得?理当遵从伯母慈命,便请哪位姐姐引我到一处卧室里梳洗。”赵瑜忙接口笑道:“姐姐又来客气了,不嫌简亵,便请姐姐在妹子这里盥洗,妹子理当在旁伺候。”

秀珊连连谦逊了几句,大家早将秀珊拥入赵瑜盥洗的一间套房里,七手八脚,脂奁粉盒,阵设了一大堆在梳桌上面。赵瑜又在箱柜里取了好些衣服出来。此时早有婢子们替秀珊小姐将发辫打开,重新编好了鬏髻。湛氏站在一旁笑道:“小姐初上厅时,我早看见小姐背后发辫垂垂,正在自己思量,以为如今是共和世界,满人结束,久已革除殆尽,如何这位少爷依然拖着一条光油油的大辫,或者北边风俗与我们这南几省大不相同?那里猜得到其中还有许多缘故,想起来真个叫人发笑。”秀珊小姐也是一笑。霎时间头已梳完,解下外边衣服,将赵瑜的袄子穿得起来。只是秀珊身段比较赵瑜略高些,那袄子微嫌窄短,紧紧的缚在身上,格外觉得时式。赵瑜又取出一对金镯,一付耳环,两枚戒指轻轻替她戴上。秀珊也不谦让,只低低说了一句,说:“多谢姐姐,权时借戴一戴,至于妹子的钗环首饰也略略带了些出京,预备改装时应用,只是此时还放在那个皮包里,一俟贵管家将妹子那个皮包取来,然后再将诸物奉赵罢。”赵瑜笑道:“姐姐尽管戴着,不用悬心,好在妹子此时并不需用,急急提着还我则甚。”秀珊照着菱花镜子,略略抹了点脂粉。装束完毕,复行走至堂上,向湛氏行礼,又对赵瑜拜了几拜。

湛氏分付仆妇们去预备晚宴,依然将秀珊邀入赵瑜房里坐下,然后才一长一短问他此番何以出京,毕竟为的甚么事故?秀珊脸上微微一红,笑说道:“侄女奉家母之命,原是径赴湘南去访家兄踪迹。只因去年表兄方钧在京里做了营长,家兄瞒着母亲,便去表兄那里投营效力。其时家母便不以为然,后来因为表兄的军队驻扎在京,并没有出发他处的消息,家母稍稍将愁怀放下,背地里却总是愁眉泪眼,以为家父当日在海中覆没,尸骨至今永无下落。膝前仅有一子,又冒险入营,他老人家真个镇日价的怨恨。侄女虽百般的承欢色笑,却也无济于事。不料今年正月里,陆军部里忽然下了一条命令,分付表兄他们军队克期南下,平定长沙一带的乱事。家母得了这个信息,叠次命人去唤家兄回来,命他向营里辞职。谁知家兄天性卤莽,不但不以母亲的说话为然,而且严声厉色的同母亲辩驳。又说甚么'当兵乃中华国民的义务,不趁这时候在外间建立番功业,将来弄得老大无成,何以对先人于地下。’闹了一顿,他便拔起步来,依旧回他的营里去了。只急得母亲坐卧不安,饮食不进,随后又走到舅舅那里,意思想请舅舅招呼表兄一声,不肯过问家兄前往。无如舅舅平时同表兄不甚锺爱,表兄的行动一概不肯过问,依旧劝母亲自己同家兄接洽。及至家母回来时候,已有人传说,表兄那一营军队先行开拔,前赴长沙去了。母亲那时只有哭泣分儿,更没有法子可想。镇日镇夜,只是焚香祝天,保佑表兄他们一战成功,早早奏凯旋京,图个家人会晤。

自是以后,每日将上海天津的许多报纸交在侄女手里,逐报观看湘省战事。却喜各报纸上都盛称表兄的战绩,说是湖南等处被湖军占领地方一一被表兄军队克复过来,很是不少,指日便有肃清之望。虽是报纸上所登载的话,未可全然凭信,然而众口一辞都是这样说法,料想不全是捕风捉影。母亲听了十分欣慰,平时也曾逼着侄女叠次写信寄给家兄。家兄那里却从不曾有过一封回信,也不知他们行营无定,寄信的人无法投递,也不知是家兄疏懒不愿意寄信到家。据母亲的意思,只愿他们早早回京,便是很不着他的家信也还罢了。谁知在这半月之前,忽然在报纸上发现一种不可思议的噩耗,说是表兄那一营的人,全行覆没,所有夺回的地点依然入了南军掌握。侄女当日得到这种报纸,不曾防备,禁不住簌簌的滚下泪来。却被母亲一眼瞧见,知道外间出了岔事,立即逼迫侄女详细告诉他老人家知道。侄女那时候便想掩饰也掩饰不及了,少不得将大略情形说了一遍。家母聆言之下,立即昏晕过去,吓得侄女手足无措,忙同仆妇们将他老人家唤醒过来。他便一口咬定家兄同表兄他们定然没有性命,嚷着闹着立刻要亲自南下,去向长沙一带访问家兄的踪迹。好容易经侄女们劝住了,就是报纸上不过是有闻必录,若要打探真确消息,还须去告诉舅舅,请舅舅向部里电报处去询问询问,方才不至误事。母亲觉得这话有理,随即坐着轿子去会舅舅。谁知舅舅也听见外间传说,父子之间虽然不甚和睦,然而听见这样消息,毕竟天性所关,当即安慰了家母几句,去向部里查问。部里真个已接到团长通报,说是这桩事迹是千真万确。母亲当时便同舅舅商议,告诉自家要去寻觅家兄的话,舅舅也说得好,说:'论理这件事,应该我向南边去走一趟才是道理。无奈我身躯孱弱,稍一劳动,那痰喘症候立即举发;又因家中没有多人,只剩一个舅母,他又年轻,不能操持门户,是以我虽有南下的心肠,却万万不能遂成事实。至于你此番思量孤身前去,固然你是轻易不出大门的女眷,一路上很不方便。即以你京中这份门户而论,镛儿已是不在家了,单单只剩下秀珊一个女孩儿,你必定也是心悬两地。在我看还是再等一等,等钧儿那边有了切实下落,然后再写信去叫他们赶紧回京,也不为迟。’当时母亲听了这一番话,觉得也近情理,便也踌躇未决,当即依然转回舍间。只是愁眉泪眼,镇日价长吁短叹,直弄得睡眠不稳,茶饭不思,往往从睡梦里还提着家兄名字,一般倏的惊醒了。侄女见此情形,委实十分难受,便自家打定了一个主意,情愿替母亲辛苦一趟,悄悄的到南边来探访家兄的音问。初时母亲还不肯答应,后来斟酌了好几次,又知道当初先父在日,向左近省分贩卖货物,常时携带侄女就道,所有道途险阻、舟车往来,倒还是侄女经历过的,因此没法才让侄女出门。又命侄女将这主意去禀明母舅,母舅听了却一毫不曾拦阻,只分付侄女一路上小心在意。便是侄女此番装束成男子模样,也是母舅替我筹划的这个计策,并叮嘱侄女,无论遇见家兄他们,遇不见家兄他们,必须绕道至福建一走,便叫侄女谒见伯母,顺便提着表兄同妹妹这边姻事。另外还写了一封函信,密密封好,命侄女不必拆视,一俟会见伯母时候再将此信呈上。但是这封信还在侄女那个皮包里,等管家将侄女什物取到府上,然后再面呈伯母阅览罢。”

刘秀珊刚才提到他表兄方钧姻事的话,湛氏听着不由失笑起来,说道:“刘小姐还不知道这其中内情呢,令表兄这番婚约,原是小儿冒失,当初鬼鬼祟祟的在外间接洽的,我同小女一点都不知道。适才令表兄在厅上时候,正在同我闹着交涉,不料你的令母舅也当为实事,且烦小姐到此询问这话,这不是异常好笑吗!”此时秀珊忽然听见湛氏说出这样话,也就吃了一惊,正待往下追问,蓦一抬头,看见赵瑜小姐粉面含嗔,凛若冰霜。他也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孩子,猜到这件事内中很有委曲,便不肯冒昧开口,只微微笑了笑。可巧在这个当儿,外间的家人们已将秀珊皮包交代给一个仆妇手里,那个仆妇便轻轻提至秀珊身旁放下。秀珊更不怠慢,早从怀里掏出一个钥匙,轻轻将皮包打开,翻了翻,将他母舅那封信取出来,双手献给湛氏。湛氏笑道:“我的眼力也不济了,凡有信件,看得也不十分清楚,还是瑜儿替我看一看罢。”

赵瑜其时已经听见秀珊说是他母舅命他在母亲面前替方钧乞婚,心中老大不愿,知道这信上必然不免牵涉此事,原待不依他母亲的话去拆看此信,经他母亲再四催促,方才恹恹的将那封信拆开,蛾眉双锁,一行一行的往下阅视,只不开口。及至看到末了一段,赵瑜小姐忽然喜逐颜开,看一句,笑一句,几乎笑得拢不起嘴来。屋里的人也猜不出那信上说的是甚么,引得小姐如此发笑,便是刘秀珊也只的望着他发呆,又不便启口动问。还是湛氏笑着问道:“瑜儿瞧见甚么笑话儿了,累得你这般傻笑?话又看在你的肚里,何妨朗读一遍给我们大家听听呢。”赵瑜摇头笑道:“这封信前面的话,我却不便念给母亲去听;倒是这末尾的说话,颠倒将这寄书的人瞒得实腾腾的。无怪秀珊姐姐的令母舅分付姐姐不许开视,万一姐姐竟私自开视了,包管再也不好思意替他令母舅寄这封信函给我们。原来哥哥在北京时候,刘家伯母早就十分看中意了哥哥,想哥哥做他的爱婿,哥哥那时候未及允许。刘家伯母此番因为姐姐南下,所以便托他令母舅在这信里提议此事。这一来是再好不过,哥哥要娶嫂子,母亲总愁不能亲自瞧一瞧媳妇容貌。如今我们这位嫂嫂不是亲自送上门了!母亲你老人家不妨尽量去看一看罢。”

赵瑜话才说毕,只引得众人无不失声大笑,便是湛氏也忍笑不住。可怜这时候转把那个秀珊小姐羞得没有地缝可钻,顷刻将那腮颊上滃起一朵一朵的红云,几乎要哭起来。倏的立起身子,重重向赵瑜啐了一口,躲入别一间套房里。众人见此情形,益发互相笑谑。还是湛氏深恐秀珊因羞成怒,一面拦着赵瑜不许再说甚么,一面跟入房里,百般的拿话去安慰秀珊,说道:“承令堂太太的盛意,虽然这般说法,然而小儿为人顽蠢,不知还有这福分娶小姐过来没有?若是果然得小姐这样人做我的媳妇,我倒欢喜不尽了!”秀珊听着湛氏说这些话,益发羞愧无地,只把个头俯着不肯抬起来。其时赵瑜已跟着进房,望着秀珊笑道:“好姐姐,谁叫你当着众人面前提你令母舅那番说话,不料如今反弄得自己身上来了。我知道姐姐若是晓得令母舅信中说的这些事,断然不肯拿出来给我们瞧看。我记得前人有几句话说得好,是'几曾见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像姐姐不是就做了这被瞒的'鱼雁’么?”

大家正在说笑,外边仆妇们已将筵席设好,进来请他们入座。湛氏便率领她们姊妹二人一齐坐下。饮膳之间,秀珊便向赵瑜问道:“我家舅舅给这当给我上,如今已是被姐姐消遣我得够了。但是我还有一句不省进退的话要来动问姐姐,姐姐千万不可同我生气。适才我不过偶然提及表兄的姻事,我瞧姐姐脸上颜色,很觉得不以为然。至于伯母口气之间,又似乎当初没有承认这事,这其中大有缘故。我们在北京时候,委实是知道的,说是表兄已同伯母这边订了婚约,不但我们知道,而且表兄已曾将这事禀明过母舅,所以侄女此番来南,家母舅谆谆以此事为言,并嘱侄女请伯母的示,究竟这婚期订在何日?照伯母此番口气听起来,岂非这事尚没有成议?侄女进门时节,分明看见表兄面上露着不悦的颜色,想是伯母已同他说过甚么了?”湛氏叹道:“论方少爷的为人……”湛氏刚提到方钧,赵瑜早已在席间更坐不住,立即站起身子跑入自家房里生气。秀珊暗暗好笑。便听见湛氏接着说道:“我本来也很爱他,便是他哥哥不曾禀明我,替他妹子将戒指儿同方少爷交换。虽则近于冒失些,然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同方少爷那边也算门当户对,依我的意思,便想替他们将这件事联合了罢。谁知小女偏不愿意这段婚姻,百般的同我厮闹,叫我去同方少爷毁约,说他哥哥背地里做的事不能作为定准。咳!刘小姐,你不知道近来改革了国体,他们做女孩子的也就借着这'自由’名目,便连自家的婚嫁也不由他父母做主起来。我被他闹得没法,却好今日方少爷新近打了败仗,从湖南那边溜得回来,顺道到舍间,也是因为询问婚期,我趁这个当儿,便将这毁约的话同他提议。可笑方少爷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哪里肯就答应,居然同我引经据典,辩驳起大道理来,又将小女那枚戒指取在手里给我瞧看,真真驳得我没有话说。正在为难时候,可巧外面小姐进来,方少爷才悻悻而去。照这样看起来,这事还不知作何结局。好在小姐此番到了舍下,不妨多住些时,便请小姐背地里劝劝我那小女,他能俯允这事,就不至别生枝节了。”

秀珊接口问道:“姐姐的戒指既在家表兄身边,可想家表兄的戒指也在姐姐身边了。”湛氏急得将桌子一拍说道:“小姐提着这话益发叫人为难,当时令表兄的戒指由小儿交给小女时候,他并不曾说是方少爷的聘物,哄着小女说是替他在银楼里换得来的。过了好些时,小儿由北京回来,方才将这话告诉小女。小女登时气愤不过,不知道他在甚么时候赌气用镪水将那枚戒指烧化了,小姐看他们这些少年孩子做出事来叫人呕气不呕气呢!”湛氏说着,只是揉着胸脯子叹气。

秀珊沉吟了半晌,重又说道:“哎呀,人家戒指,怎么好好的又毁得了?人家还你的戒指,你拿着甚么物件还人家呢?事已如此,伯母也不必因此气坏身子,且待侄女早晚劝一劝小姐,看是如何。但是侄女在此也不能多所耽搁,怕家母在京里很不放心。难得家表兄他也到了福建,我一经会见家表兄之后,至于我哥哥此时的下落便可明白。侄女此时已改了装束,明日也不便亲去访他,可否还请伯母这边管家们将家表兄请得到此,侄女当面会了他,好问他们这些时在外间的消息,以便让家母解释愁肠。”湛氏连连答应说:“这个使得,明天当分付小价他们去请方少爷到来同小姐相见,得了确实消息之后,小姐更不必急急回京,或是先将这种情形写一封信去安慰你们老太太,想你们太太知道小姐耽搁在舍间,也没有个不放心的道理。”秀珊低头笑道:“只是多多打扰伯母这里,侄女心下委实不安。”湛氏笑道:“小姐说哪里话来,承令堂太太不弃,尚欲附为婚姻,此事若成,以后便是一家人了,何容作这许多客气。”秀珊听了这话,只是含羞俯首,一句儿也不言语。彼此饮了几杯酒,分付仆妇们端上饭来。湛氏便一叠连声命人将小姐请出来吃饭。

今日湛氏同方钧在厅上办理悔婚交涉,结果如何,赵瑜小姐并不得而知。及至湛氏送出方钧之后,又接二连三的陪同刘秀珊进来,改装易服,湛氏又不曾得着闲工夫去告诉赵瑜这事。赵瑜心中正自委决不下,匆遽之间又不便向母亲询问,此刻却好躲在房间里,侧着耳朵听他母亲同秀珊讲话。他那房间同堂屋只隔得一重板壁,所有湛氏告诉秀珊的话,赵瑜一一都听得明白,方才知道日间母亲虽是同那姓方的讲了半日,并不曾将这件事办得妥洽,依然被人家拿着戒指做了把柄,这悔婚的条件一共没有头绪。芳心里懊恼已到十分,哪里还有心肠去进饮食?便分付仆妇们去禀明太太,请太太陪一陪赵小姐,自家身子不爽,委实吃不下饭去。

湛氏听见这话也就罢了。惟有赵瑜小姐越想越恨,自叹命宫磨蝎,便遇见这重重魔障,真是做女孩儿家讲不出口的苦处;又想到林赛姑此时留滞南方,不知几时可以同他会面,即使能同他会面,又不知他祖母几时可以命他改易男装?他只顾易弁而钗,欺人耳目,叫我这伶仃弱质何以为情?我未尝不想将这其中隐情明白告诉母亲,一者是羞人答答的难于启齿,二者赛姑他是叮咛嘱咐,命我替他严守秘密,我又怕说出来骇人闻听,只得暂时且不宣布。至于我看这刘小姐,为人倒还爽快,将来给我哥哥做了妻子,也是我哥哥的幸福。我哥哥他此时是全行注意在赛姑身上,所以刘家虽有求婚之说,他回来时并不曾同母亲商酌。一旦赛姑的形迹明白披露的时候,不愁他不死心塌地愿意娶这秀珊小姐。咳,别人家的婚姻,虽有周折,总还容易解决,惟有我赵瑜弄得浮沉不定,还不晓得将来怎生发付呢!

赵瑜刚自闷恹恹的倚在窗前垂泪,却好湛氏陪着秀珊小姐业已用完晚膳,厮并着进房来盥洗。湛氏一眼瞧见赵瑜这种模样,心里兀自明白,只不便拿话前去解劝他,转是秀珊笑吟吟的望着赵瑜笑道:“姐姐不曾用膳,怕过一会子腹中要饿,少停最好命他们替你预备些稀粥,便在房里吃了也罢。”赵瑜见他这番殷勤,转觉得十分感激,悄悄的掏出一方绣帕,将眼泪拭了拭,点头答应。这时候已有仆妇们去向厨房里去预备一切。

湛氏坐了一会,便笑向秀珊说道:“此时却也来不及再替小姐预备床榻,如不弃嫌,权且同小女住在一处,可好不好?不瞒小姐说,在先那个林小姐是同小女最亲爱的同学,往常在这里耽搁下来,便都是同小女同榻。如今这林小姐可惜已往广东去了,不然将他接得来同你们会一会,包你见了也要爱他。像你们姊妹生得也就算花枝一般的人了,比起那个林小姐来也还觉得逊他一筹,这不是很奇怪的么。”湛氏只管罗哩罗索尽提这些闲话,转把个赵瑜小姐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恨,委实十分难受。秀珊倒还不甚介意,转一长一短的向湛氏询问林小姐的为人。赵瑜更不耐再往下听,忙拿话搭讪说道:“母亲常常提他则甚?他又不在本地。”说到这一句,声气之间便有些哽咽住了。湛氏深恐他这位女公子着恼,也就再不提起赛姑,彼此只都坐着,叙述些方钧告诉他的湖南战况。说到北边军队集合围抄他们的营盘时候,秀珊听了也觉得悚然变色。这个当儿,湛氏坐近赵瑜床侧,早看见用的那个小婢站在床前替他们铺叠衾被,偏生只窄窄的叠了一幅。湛氏笑道:“瞎眼的丫头,你通不听见我们适才讲的,刘小姐在此同你小姐睡在一处,看你叠被如何只叠成一幅,叫刘小姐盖甚么衾被呢?”那个小婢嘻嘻的笑道:“我知道刘小姐是同我们小姐睡在一处,我以为一幅被是他们两位小姐合盖的,因为往常林小姐在小姐床上宿歇都是如此,从来不曾分叠过两幅,小姐同林小姐睡得很好呢。”

赵瑜听见小婢说出这些话来,不由望着他狠狠眨了一眼。湛氏倒还不曾留心,秀珊忙向那小婢说道:“还是请姑娘分两幅叠罢,我从远道而来,一路上保不得风尘肮脏,你们小姐虽然不弃嫌我,依我主意究竟并睡在一幅被里不大方便。”赵瑜少不得含笑谦逊。那个小婢已窥出他家小姐的用心,随时果然又替他们将衾被分开来,叠成两幅,方才笑嘻嘻的退立一旁。大家又说了些闲话。湛氏望了望案上的自鸣钟,不禁笑着站起身来说道:“我只顾同刘小姐长谈,不知不觉已近二更时分了。刘小姐这些时料想在路间不曾好生安寝,累你陪着我久坐,真是不安。你们姊妹还该早早安息罢,明天我们再见。”说着便扶了一个仆妇慢慢的走出房外。秀珊一直送出了房,然后重行转身向赵瑜笑道:“今夜忽然来闹着姐姐,这是打哪里说起?姐姐心里不怪我吗?”赵瑜笑道:“姐姐又来客气了,不因为姐姐此番南下,便是思量一见姐姐颜色,总还不能如愿。今幸聚首一处,甚慰渴怀,千万不须再说这些套话。”秀珊也就微微一笑。当下小婢伏待他们,少不得有些女孩子琐屑的事,又忙了一会,小婢自去,将房门替他们拽上。秀珊先让着赵瑜上床,赵瑜一定不肯,秀珊方才解脱外面衣服,只薄薄的穿了一身小衫裤,向里边一幅衾被里探身坐入,将下身围得严密,然后赵瑜也坐入被里。

两人颠倒着倚向床栏杆上且不就睡,各自叙述些身世家常,格外谈得亲密。秀珊心里总纪挂着湛氏嘱咐他劝说方钧的婚事,便想得个空隙儿进言,先拿话试探着赵瑜,问道:“听说当初家表兄在福建时候,虽然住在舍间那边,他总时常跑至姐姐府上来走动,一时间也提起姐姐在清华学校里,学问如何渊深,举止如何文明。我那时听了,便恨不得过来同姐姐见一见。只恨我是个无才无识的女孩子,父亲又拘束得紧,轻易不肯容我们出来交结女友。又怕姐姐眼界太高,不把我们这些蠢人放在眼里,所以发心要来拜谒,过后又懒散了。同在一城,始终不能把晤,不料自从我们进京之后,同姐姐这边可算是天南地北了。偏生这一会子又聚首在一处,且蒙伯母十分怜爱,这是打哪里说起。照这样看起来,人生遇合,真有一定的缘法。若是有缘呢,任再隔得远些也能会面;若是没缘呢,不怕你朝夕碰在一处,也会投契不来。姐姐你想想可是这个道理不是?”

赵瑜此时忽然听见秀珊提起方钧,心中便老大有些不很高兴,以下的话便不肯留心去听,只拖起一幅被角,蒙着粉脸,像是睡去一般。及至秀珊将话说完,问他可是这样道理,他方才抬起头来微微笑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怎么不要缘法呢?譬如姐姐在福建时候,我们就想不到去向姐姐那边求亲。转是家兄进京一回,承蒙伯母那边的错爱,竟思量将姐姐给我做起嫂子来,这不是前生缘法。”赵瑜越说越是忍不住笑。秀珊猛不防被他这一调侃,羞得没处躲避,只重重啐了一口,说:“我同姐姐谈的正经,姐姐偏生又葫芦扯到瓜田里,不知说到哪搭儿去了!我自家省得我的嘴笨,是再也说你不过。但是我们且放着这些闲话缓缓去讲。我对于姐姐转有一件事,着实委决不下,敢来背地里动问姐姐,并不是我们做女孩儿的老脸,瞒着人谈这些秘密。一者男女婚姻,也是人生大事,二者承姐姐不弃,虽则初会,看待我却如同骨肉,替姐姐计较,少不得有一言奉劝。”秀珊还待再往下说,赵瑜已窥知其意,忙笑着摇头说道:“姐姐辛苦,我看早些睡了罢,不要寻出这些没要紧的闲话叫我来骂你。”

秀珊笑道:“姐姐骂我,我也要说;姐姐不骂我,我也要说。我是个老实人,有一句话藏在肚皮里,任是睡也睡不沉着,不如说了倒好。”赵瑜笑道:“姐姐但说不妨,只是须得留神些。”秀珊笑着,叹了口气道:“论姐姐这一表人材,莫说别的人看了心爱,便是我今日初同姐姐相见,不知怎的就像要爱到心眼里去。姐姐自己想想,也要替别人想想,人家将姐姐当做宝贝似的,好容易得了姐姐这边允许,今日一旦同他翻悔起来,叫人家心里如何不着恼呢?不但着恼,叫他白白的放过姐姐,他死也不肯甘心。姐姐只顾一味高视阔步,不把人家放在眼里也还罢了,然而人家同伯母据理力争起来,不是叫伯母十分为难?我是个实心眼儿,姐姐如没有别的甚么意见,可否看小妹情面,将这件事委曲成全了罢。不是我说句不怕害羞的话,不幸做了一个女孩子,一万年都是要嫁的。况且我那表兄也是陆军学校里的出身,也曾在军营里磨练过一番,目前虽然不幸被人陷害,弄得失败下来,然而军界的事机也说不定,保不住将来他不再率领军队创出一番事业,便是嫁给他,也不算辱没姐姐。”秀珊只顾说得高兴,不防赵瑜听了,实在忍耐不得,转冷笑说了一句道:“姐姐这样羡慕令表兄,当日何不便去嫁他,此时转来替妹子打算,岂非可惜?”秀珊被他这一句话说得很是刺心,一时间也回答不出,自念一番热心原是为好,不料触怒了他,弄得自己脸上反不得下来。不觉羞愧交并,止不住簇簇泪下,更不开口。彼此对面坐着发。过了半晌,赵瑜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教人面子难下,暗念他虽不知道我别有苦情,然而他用心却全是为我,我白白地同他赌气,真个不近情理。重又缓缓的叹了一口气,也就含着满眶眼泪,将身子向前挪了挪,低低说道:“妹子适才的话,实在是因为心中烦恼,不觉得罪了姐姐。姐姐毕竟长得妹子几岁,凡事耽待些则个,千万不用同妹子一般见识。”

秀珊此时正自懊恼非常,忽然又见赵瑜向自家陪罪,且是说得十分婉转,不由破涕为笑,说道:“总怪妹子说话不知道轻重,难得姐姐不瞋怪我,我心里异常感激。我瞧姐姐的意思,其中必有一番不得已的苦衷,只是不能说得出口。妹子又是交浅言深,更不敢冒昧动问,好在近来无论甚么人都讲究个男女平权,果然姐姐心中不愿意同方表兄结婚,莫说做妹子的不敢相强,便是伯母他也须体贴儿女的用心,也断没有个逼着姐姐去嫁姓方的道理。妹子既承姐姐错爱,若是能替姐姐尽力的地方,决然不肯坐视。特不知道妹子所说的话,还有一二句碰到姐姐心坎上么?”

赵瑜这时候转被秀珊这几句话说得感动起来,益发珠泪如雨,从枕边掏过一方手帕,掩面而泣。秀珊看见这种情形,心里益发明白。等了好半歇,赵瑜将眼泪拭干,又将秀珊望了几望,哽咽说道:“姐姐既是猜到我的用心,我也不须再瞒姐姐。总之我同令表兄今生总没有婚姻之望,姐姐果能替妹子出力,明日会见令表兄时候,若能将妹子的那枚戒指索得转来,让妹子将来不至落这痕迹,妹子一日不死,当思所以酬报姐姐。”秀珊业已恍然大悟,知这赵瑜已经属意他人,想要问他这人的姓名,料赵瑜必然羞于启齿。只得笑了笑,重又问了一句道:“哎呀,照妹子这般口气,自然不能再向家表兄那里订此婚约。但是家表兄他如何会猜到其中委曲?总还疑惑姐姐这边托词翻悔。我不怪别的,我只怪姐姐当日做事也太颟顸了,自由结婚,在今日也算不得是个犯法的事,姐姐为何不就禀明伯母,早些将这件事放定下来,也叫别人听着死心塌地,即使伯母他们也不至冒冒失失的多出这一番的纠葛。”赵瑜听了只是摇头,良久方才说道:“其中委曲,妹子也一言难尽,姐姐过后自然也会明白,妹子此时也不便告诉姐姐,总算做女孩儿的命途多舛罢了。”秀珊也是点头赞叹,知道再去问他,他也不肯明说。又看见赵瑜那一种娇羞委曲的神态,真个令人怜惜。只得勉强说道:“姐姐你听外间更鼓,已经约莫有四更时分了,谈话的时候也觉得长久,怕明早起不早身子,不如同姐姐睡了罢。”赵瑜点了点头,两人方才探身睡下。秀珊因为新睡向人家床铺上,一时也不得成梦,隐约之间,只听见赵瑜在衾被里长吁短叹,彼此一直挨至天明才觉得十分辛苦,转沉沉睡熟了。

直睡至红日三竿,仆婢们已将房里打扫干净,将盥洗什物一一都预备齐全,只不见他们两人醒转。湛氏因为心中有事,在内室里早已收拾完毕,几次着仆妇们来探看赵瑜他们的动静,知道他们昨夜不无辛苦,也不忍前去催促,好让他们多休息一会,只坐在后边老等。又将外面家人唤进一名,分付他赶快到方少爷寓处去请他来谈话,并告诉他明白,北京有一位亲戚在此等候,要询问他南边一切情形,请方少爷不可怠慢,并望他到此午膳。家人答应,如飞的去了。湛氏方才缓缓的踱进赵瑜房里。却好他们业已下床梳洗,只见赵瑜乱头粗服的坐在一旁,脸上黄黄的,还黏连着泪痕未净。湛氏明知道他的心事,便有意无意的向他劝说道:“这事有甚么打紧?好在刘小姐在此,他们是姨表兄妹,只须会面时候,将我们这边意思缓缓告诉了他,他也不能强人所难。你的身子要紧,白白的为这些上面吃了亏也不值得。我看你今天的气色比往常不如这,又是何苦来呢?”秀珊小姐也笑道:“是侄女昨夜累了姐姐,一夜不曾好好安息。姐姐的用意我已十分明白,侄女停会子会见表兄时候,自然将这件事说开了。他也是个爽快的人,决不至同伯母这边纠缠不清。但不知伯母这边可曾打发爷们,过去请他不曾?”湛氏连连点头道:“适才我已经命家人请方少爷去的,少停片刻,包管他可以到来。小姐还宜早些盥洗方好,不要叫人家独自坐在厅上,老远等候小姐,过后又要怪我慢客了。”秀珊也就含笑答应。湛氏一边看他梳洗,一边又问长问短,谈到他舅舅家里新娶的那位姨娘为人如何?秀珊笑道:“自从我们那位舅母去世之后,舅舅就娶这个新姨娘进门。不怕伯母见笑,这姨娘原是药户人家的出身,也不知道操持家务,转镇日的打扮着东游西荡。舅舅溺爱他惯了,一时也不肯去管束他,所以格外骄纵,将些亲友都怠慢尽了。家母因此轻易也不回去,只是舅舅身体又坏,一年中倒要害大半年病痛。好好一份人家,像这样挪延下去,还不知道怎生个变局呢?”湛氏听了,不禁紧蹙双眉,冷笑着说道:“照这样讲起来,我家瑜儿益发不能嫁给他家做媳妇了。这姨娘虽然算不得是婆,然而他家也没有别人,还不是各事凭他做主?瑜儿又是个性情激烈的,明日动不动两下嚷闹起来,连个排解的人还没处去寻呢!罢罢罢,他方府上果有造化,也不愁娶不到媳妇,我家是攀附不上的了。”湛氏这几句话,说得满房的人都笑起来。赵瑜在旁听着,不免将头低垂下去也暗暗发笑。

湛氏刚自坐在房里同他们谈笑,外边早有一个仆妇进来禀道:“太太,适才去请方少爷的赵喜回来了,请太太出去,他有话回禀。”湛氏欣然立起身子,走至堂屋,望着那个家人问道:“你想是会见过方少爷了。方少爷说几时到此,我们好分付厨房里预备午膳。”那个家人垂手回道:“家人不曾会见方少爷,方少爷已不在住的那个客寓。”湛氏惊问道:“蠢才!你该问一问那个寓主,方少爷究竟到哪里去了?你该赶去见他一见,你通不知道我这里有要紧的话同他面议!”那个家人又说道:“家人何曾不问过寓主?寓主说得明白,说方少爷打从昨天回寓,连夜的便命人收拾他带的那个皮包,趁今天一早就赶到火车上,此刻倒好走去百十多里路了。”湛氏听了这话,不觉呆了一会,口中沉吟道:“这人也奇,如何话也不曾说得明白,他又跑了?”那个家人将话说完,径自走出外面。

此时赵瑜已在房里听得清楚,只是暗暗叫苦不迭。方且以为难得刘秀珊小姐承认疏通婚事,或者可以将他那枚戒指索得回来,如今这姓方的又不别而行,留着这样把柄在他手内,将来究竟作何说法?想到此处,只管望着帐子发呆。秀珊亦已知道方钧上了火车,此后竟不知他栖止何所。昨日虽然从湛氏口里约略听见哥子刘镛消息,其中细情却是未曾明白。正拟今日向方钧细问,好将这其中细情写信告母亲知道。这一来不是同他失之交臂?哥子的下落,我这信上究竟若何说法,这人行止也很叫人难于捉摸。

湛氏重行回转入房,望着秀珊说道:“小姐你看,这是打哪里说起?你既是同我这边提起婚约,也该等人家说个明白,如何又负气走了!我这女儿将来还给别人家不给呢?真是少年孩子的脾气,同他没有理讲。”秀珊也接着说道:“伯母这话不错,今天侄女会见他的时候,原想要同他问问家兄行迹,好叫家母放心,这一来不是又没处寻他去么?”湛氏道:“小姐为令兄的事,倒也不必着急,好在方少爷已经同我大略谈过,他悄悄出营之后,所有营里一切事务均已托付小儿,可想令兄定然还同小儿他们在一处。小姐就将这话先行写一封信告诉令堂太太,随后小儿寄家信回来时候,或者一定还要提着令兄的事迹。即使他不提起这事,我分付瑜儿再替你追问一句不妨。小姐权且安心在舍下多住几时,随后再商量行止不迟。”秀珊点点头。这时候大家总是没精打采,尤以赵瑜小姐心中十分难受。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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