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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散文 || 给“百岁”母亲祝寿

 竹溪浣月 2024-05-11 发布于山西
风 流 雅 舍

在又一个母亲节到来之际,谨以此文祝福天下所有的母亲!


给“百岁”母亲祝寿
作者:风 流

长命百岁,是普天下的良好祝愿。母亲如果活着,今年就一百周岁了。可惜,母亲离开我们已四十五年。弹指一挥间,接近半个世纪的光阴里,塞满了天翻地覆的社会巨变。我也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渐渐成为一个将至花甲的沧桑老者,而心底始终念念不忘的还是我的母亲。

世间总有纪念名人百年华诞的活动,我也总想在母亲“百岁”时写点东西。普天下的母亲在儿女心里总是伟大的,不论这些母亲彼此有多大的不同。老家的人们仍然习惯于说虚岁,所以,去年我就常有作文纪念母亲的冲动。然而,不能成文的原因众多,不说也罢。

1924年,母亲生于汶阳田腹地我们军寨庄的邻村岔河店。这两个村庄闪烁在泰山之阳大汶河中游漕河支流扇形分布的众多河汊间。这些河汊,东西横流,南北纵浪,汇为漕河,擦过本地重镇东向街,一路蜿蜒流向西南,高歌亢进二十多里,又联手浊河,变身为漕浊河,终归于汶。此处晴天北望,泰山西南诸峰山边如心电图波线一般,遥遥贴在泰山腰际,夜间则依稀可见泰山极顶的璀璨灯火。此地备受儒家文化浸染,又颇得泰山老奶奶护佑,应该是一方风水宝地,时属泰安县西南乡,1949年6月划归肥城。母亲一生就困守于这片天地之间,竟然从未上过近在咫尺的泰山,只在晚年进过一次肥城县城。母亲与当时一般妇女一样缠过足,她的小脚步量的人生之路,到她五十五岁时戛然而止。其间历经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新中国成立以后至改革开放之初四个时期。筚路蓝缕,道阻且长。而今回首,母亲一直奔波,一路坎坷,一世忙碌,一生艰辛,但她始终心里有数,眼前有光,牵手父亲一心带领子女闯生活、奔前方。

母亲养育了我们姐弟六人。姐姐最大,长我二十一岁;大哥次之,长我十八岁。论年龄,我们几乎是两代人了。母亲四十三岁才生下我这个最小的儿子,那是可以做我祖母的年龄。老来得子,母亲对我非常溺爱。所以,我对母亲的思念,似乎有着“隔代亲”的更深感受。

“一别音容两渺茫”。往事已远,母亲给我们讲过的她青少年时期耳闻目睹的乱世故事以及后来经历的酸甜苦辣,都渐渐化作了天边的云烟,唯有母亲清瘦慈祥的面容、辛勤劳作的身影、照看年幼子孙时哼唱过的眠歌与童谣,以及偏瘫在床行将下世的情景,始终被我思念的泪水反复打湿,而又历久弥新。这些年来,我陆续写下许多诗文纪念母亲。我写过母亲的小脚,母亲的大袄,母亲的饭桌,母亲的旅行,母亲的生日,母亲的照片;写过母亲对我说过的民间习俗“清明十一上上坟”,写过母亲给我讲过的自然现象“云来接”,写过那个艰苦年代让我终生愧疚的“鸡蛋情结”,还写过《母亲远行三十年》与《我想母亲四十年》。母亲的一生有太多的遗憾。如,母亲生不逢时,不得不裹了小脚,缠足的苦与痛,非常人所能想象。母亲曾给我说,小时候刚缠了脚时,走路得扶着墙慢慢地走墙根儿。因生活艰苦,子女众多,家务农活又多得没完没了,母亲多年没有穿过一件新衣,一件大袄也多年不曾拆洗。母亲的旅行,其实就是三哥工作之初用自行车托着她进了一次县城。母亲竟然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或许她从来就没有照过相。我们做子女的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竟然都不记得母亲的生日,连月份也不记得,兼又生活困苦,遑论为母祝寿!我更是连母亲的忌日都不记得,只记得母亲是在1979年的深秋远行了。给母亲送行的路上,两旁还是满眼尚未割倒的玉米棵。

母亲没能看到改革开放以后社会巨变带来的新生活。她不知道她走后村里渐渐通了电,通了水,通了程控电话和柏油路,进一步推广了机械化,锄镰撅掀等农具渐渐“刀枪入库”,农民空余时间越来越多,也不知道自行车、摩托车、电动车等交通工具前赴后继,更新换代“一路飞奔”,更不知道原先做梦也想不到的电视、电脑、手机甚至家庭汽车等等,都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可以告慰母亲的是,她所有的子女都建立了小家庭,这些小家庭又在渐渐变大,而且大多在城里住上了楼房,北京、上海、内蒙等地都有我们的亲人。如今,母亲的孙子和重孙辈已达27人,其中,成年的就有23人,17人大学毕业,有7人是研究生,有3个博士。

对母亲的病,我还不曾详细写过。大约是1977年春天的一个早上,突患脑溢血而昏迷不醒有一个月的母亲,突然清醒了过来。醒来的母亲突然大哭起来,她哭着说:“我想俺爷了!”爷,是我们老家一带对自己父亲的另一称呼。母亲一定是觉得病中经历了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所以她如同一个孩子,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望她爷。母亲时年五十三岁。年龄再大,也还是会想念父母的。那次病后,母亲恢复很好,一切如病前,除了做农活和家务,还操持着翻盖了堂屋,照顾着刚生孩子的二嫂和孩子。

1978年深秋的一天午后,天气已有些凉了,在新翻盖的堂屋里,我正偎着母亲看她喂小鸡。母亲蹲在高粱䉲子编成的茓子旁,咬一口煮熟的棒子面饼子,咀嚼碎了,吐在茓子里一个小碟子里。于是,旁边那些浑身鹅黄绒毛的小鸡们便争抢起来。突然,母亲身子一歪,倒在我身上,就不省人事了。当时她说了一句什么话,我不记得了,好像是说觉得不行,让我把她扶到床上去。从此,母亲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一个多月后,在公社驻地边院刚上高中的四哥,星期天回家拿东西,他告诉我:“咱娘能说话了,就是声音太小。”后来我才懂得,那是病中的母亲身体虚弱所致。当时四哥还做出一个令我非常兴奋的决定:下午带我步行二十里去公社卫生院看母亲。那时,一般人家是买不起、也买不到自行车的,因为一是价格高,二是需要凭票供应。我还从未跟母亲分别这么长时间,也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时年我十一岁,刚上初中,四哥也才十五岁。想娘的心情格外急切,一切都不是困难了。走小路近些,我们出村后西行二三里,越过宋台村,走十几里的浊河河堤西南而行。夕阳西下,到了庄头村才拐上大路。远山近树收尽了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芒,我们终于到了母亲的病房。我的两个小腿早就累得不知道是谁的了。

当时,大哥已在公社食堂工作,跟几位医生都很熟,所以母亲得到了较好的医与护。尤其是一位姓秦的大夫,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在我看来,他的气质如周总理,尤其难得的是他德医双馨,前后两次都是他挽救了我母亲的生命。我们兄弟都尊敬而亲切地称呼他“老秦大哥”。老秦大哥后来进城成为中医院的权威医生之一,在城里化肥厂工作的三哥跟他常联系,就像亲戚一样。我是后来才认识老秦大哥的。他还曾把孩子们不穿的旧衣服送给我三哥,让我和四哥穿。这是那个年代难得、难忘的一份珍贵的恩情啊。我上高中时,三哥还领我去找老秦大哥看过头疼病。后来,三哥还给过我一本老秦大哥著的一个小册子,好像是《秦继昌医文选》,我这才知道老秦大哥原来还曾经是一个“文艺青年”。我后来写过几篇文章后,还曾经想给他汇报一下心得。老秦大哥的字写得非常漂亮,看他开的处方,简直是一种艺术享受,我还曾私下模仿过他的字。但是,由于种种原因,特别是后来老秦大哥上了年纪,我们不方便再去麻烦他,我也就一直没有与他深入交流过。由此,心里就一直存了一份感恩与歉意。今天我用这么多文字来介绍老秦大哥,其实是我幼时母亲对我耳濡目染的影响所致。做人就应该常怀一颗感恩之心,感谢所有帮助过我们的人。

当时,姐姐早已出嫁,三哥也去化肥厂当了工人,只有二哥是个“闲人”,他就靠在卫生院病房里护理母亲。二哥与医生护士处得都很好,还跟护士学会了打针(肌肉注射)。我在母亲病房的窗台上,看到过一本繁体字印刷的革命小说,里面有个人物叫周铁汉,忘记了书名了,或许本来就缺少封面。当时在二哥的指导下,我读了一点。

母亲第二次病倒,还是患的脑溢血。这次没有上次幸运,母亲最终落了个偏瘫,只能躺在床上了。年关将近,再住院已无意义,于是,天寒地冻中,母亲转回到家里。那时,父亲天天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生性较慢的二嫂也不大会照料才几个月大的儿子,我也正处在无可奈何的年龄,所以,二哥一进家门,看到的是冷屋冷炕冷锅冷灶,孩子穿的棉裤也尿得啦啦的。后来我想,当时二哥的心里应该比当时的天气还凉。二哥跑到东园里,趴在麦秸垛上放声痛哭,一旁站着手足无措的我。哭够了,该干么还得干么。二哥一抹眼泪,一如既往。多年后,我跟一二知己谈及此情此景,仍然止不住哽咽数次。二哥为大家庭,为几个年幼的弟弟,付出了很多很多。他曾有多次走出农门、改变命运的机会,但都放弃了。出身于农家的我们姐弟六人,仅有二哥一直在老家当农民。当时,二哥年仅二十五岁。

更可怜了二哥的儿子,我的侄子民,当时他才满月不久,就失去了奶奶的照料,在奶奶住院的几个月里,几乎天天见不到父亲。子侄当中,只有民学历最低,初中毕业后他就在家务农,后曾外出打工,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最后干了房屋装修,从家乡一直干到了泰安城里,并在泰山脚下安了家。近年来常听人说,不要让子女太有出息,出息大了,走得远了,就指望不上了。我们每年上坟,总少不了二哥和民。母亲有六个孙子,多在外地工作,只有民一次不落地给她上坟添土。

还是来说母亲。她从医院回家后,虽然条件艰苦,但是家人能够互相添补着照料她。当时已分家另过的大嫂,拉扯着三个年幼的孩子,还要干农活挣工分,非常不容易。但是她几乎每天都要抽出空来看看母亲,做些什么。嫁在邻村的姐姐,那时还没有随在煤矿工作的姐夫到矿上生活。在同样拮据的生活里,姐姐节衣缩食,常常给母亲包上十来个水饺,打发我那才八九岁的外甥或是五六岁的外甥女,用个提篮儿装了送来。我们两家相距虽然不足二里路,但是一路多是沿着湾涯走,多年后,我才猛然意识到,当时走湾涯边儿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有多危险。当年,姐姐才三十二三岁,大嫂才二十八九岁。她们和几位哥哥一起用年青的手掌撑起一个破损的家。长大后我才领会到什么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时,我放学后,也帮着大人照料母亲。我学会了给母亲擦脸洗手,喂她吃饭。吃水饺时,最方便,母亲可以用左手抓着吃,她的右胳膊右手不能动了。大人们都忙,我有时候照料着母亲,还看孩子。那时常常把才几个月大的民放到我们祖传的一个大矮杌子上,我去烧水或给他找东西吃,告诉他不许动,否则掉下来会摔着。我还煮过面条,与当时才五六岁的大侄子(大哥的长子)文一块吃饭。母亲生前最疼爱他,在他刚会走路任性撒泼时,就用丝瓜花蘸了面糊,油炸成“蛤蟆”来哄他。如今,他也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了,不知道他还记得这些不。

这次病后的母亲神智如同几岁的孩子,不可能再有好转了。又是秋风扫落叶,不到一年,母亲就撒手而去了。哥哥们白天忙活,不得清闲,安排我和四哥上半夜给母亲守灵。我当时特胆小,但是又想自己的娘一定会保佑自己的,就不怕了。一会儿,姐姐过来,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与我和四哥一起打开母亲的骨灰盒,仔细地看了看母亲的骨灰。而今,姐姐也因病去世十八年了;前年初夏,大哥也因病追随父母去了。唯父亲高寿,七年前他去世时虚岁九十。怀念逝去的亲人,我都有文字寄托哀思。我已陆续写下一些诗文纪念父亲。姐姐去世后,姨母来电话问询,我泣不成声,无法继续对话。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姐姐今年六十六》。姐姐去世时,刚刚六十岁。在大哥出殡的日子,我赋诗一首,用毛笔写在白纸上,贴在大哥灵棚里,然后在大哥灵前长跪痛哭,好大一会儿才被人拉起来。我们姐弟,不全了!

今年清明,我们又来到母亲坟前,也是父亲的坟前。父母的坟前,是大哥的新坟。家乡习俗,不出三年,还是新坟。

一个世纪,漫长而短暂。人生,漫长而短暂。长与短,都是相对而言,又彼此可以转化。百年间,清明总是杨柳含烟,草长莺飞,梢头黄绿半未匀,陌上花儿次第开。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坟头相似,只是坟前伫立的人儿不同,前赴后继,正如家乡的那条长河,后浪打着前浪,猛抬头,前浪早已杳然无踪。

母亲没有照片留下,我就一直用文字给母亲画像。

不记得母亲的生日、忌日,就借用洋节,在母亲节前以此文给“百岁”母亲祝寿。

母亲是汶阳田上极为普通的一个农民,她没有值得大书特书的事迹。但是母亲对于我,是一生最为重要的人,永远不会忘记的人。耳濡目染,母亲传递给我和让我领会到的人生意义,概而有四:一是感恩。前面已说过。尽可能报答所有的恩人,进而报效国家与社会;二是乐观。始终怀揣一团火,坚信明天的太阳永远比今天新;三是实干。脚踏实地,永远不慕虚名,不谋浮利;四是创优。精益求精,不求最好,但愿更好,做个有本事有价值有贡献的人。当然,我未必能够全部做到,但是应当终生尽力为之。

这些年,每当听到感恩母亲的动人歌曲,每当看到母亲一样的慈祥面容,每当闪过母亲一般的熟悉身影,每当看到有人写了怀念母亲的文章,我都感动不已,不自觉地就联想到自己的母亲,甚至会身不由己地进入到人家的文章氛围里,充当一回人家母亲的儿子。这,绝不是矫情。

2012年7月13日,北大校长周其凤回湖南浏阳老家为母亲庆祝九十大寿,长跪在母亲膝前痛哭流涕。母亲八十大寿时,周其凤因工作原因未能回家给母亲祝寿。看到这个报道,感动赞叹之余,我很羡慕周校长尚有九十老母可以长跪以谢。

1995年6月18日,外交部长李肇星的母亲病故时,李外长正在牙买加访问,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一个月后他写了一首《送娘远行》的长诗,抒发了他对母亲的怀念。

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年曾作过《祭母文》,原中央军委副主席迟浩田写过散文《怀念母亲》,原山东省人大常委会主任韩喜凯曾作叙事长诗《妈妈的脚印》。著名作家从维熙也有散文《母亲的鼾歌》,著名作家彭学明近年出版了长篇散文《娘》。季羡林、贾平凹、史铁生等名家也都曾著文感恩母亲,很多普通人也禁不住拿起了手中的笔——如今是敲击电脑键盘。

思念母亲乃人之常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借用那句歌词,就是:“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咱的妈!”

对于我怀念母亲的文字,我的知己同学白露曾经说过,写么缺么。的确,我写母亲不是为了煽情,而是为了安放自己的灵魂。不作此文,我寝食难安!在金钱至上、唯我独尊、世态炎凉、亲情渐薄的世风下,子侄后辈们如果愿意看看我用文字给母亲画的像,则更是我所期盼。

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做母亲的儿子。我要好好照顾她,让她活到一百岁,不,还要多。我还要与家人好好地为她庆祝百岁高寿。

2024年清明动笔,
5月10日夜止笔于泰山西麓一鹤轩。
5月11日(母亲节前一日)改定

舍长简介

风流,原名冯昌红,后改为冯伟。男,汉族,1967年4月生,山东省肥城市边院镇东军寨村人。1988年7月毕业于泰安师专中文系并参加工作,1995年7月函授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初任农村中学语文教师,后从事乡镇党委宣传、文秘、办公室和市纪检监察、市政协文化文史等工作。业余写点散文、诗歌等。

主编简介
花非花,一个与文字为知己的女子。喜欢诗和远方,喜欢文学并热烈的追求着诗一样的人生。  
“莫言性格多乖张,只把诗词当故乡”。

本期编辑:花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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