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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娜 | 林黛玉诗词问句的人文精神阐论

 慧然 2024-05-12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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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宛如一位诗人哲学家,借助诗词的言说方式,传达她的所见、所感、所思。林黛玉诗词中的问句,借助“谁”“何时”“何处”“如何”等词句的追问,表达了她对人的存在、情感、价值、命运等哲学命题的深度思考。

关键词:林黛玉 诗词 人文精神

《红楼梦》的出现宣告了人文精神这一思潮在中国已达顶峰,并在林黛玉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的诗词中不时流露出人文精神的色彩,这集中体现在她所拟疑问句式的诗词里,经统计,这类诗词凡36句涉及21首,占林黛玉全部作品的80.77%。

“人文精神”最早起源于古希腊、古罗马文化,核心是倡导以人为中心,尊重并肯定人的价值、尊严、幸福等一切基本权力。何为以人为中心?瑞士学者雅各布·布克哈特描述文艺复兴时期对人的发现时的一段话可概括:“这个时期给了个性以最高度的发展,其次并引导个人以一切形式和在一切条件下对自己做最热诚的和最彻底的研究。”①这句话阐明了以人为中心的具体意涵,即充分肯定并尊重个体生命存在与个性的发展,对自我予以高度关注与理解,包括对自己的情感、欲望、理想、价值等作出探索与思考。事实上,这一精神传统在中国古代早已露出端倪,如屈原的《离骚》、司马迁的《史记》以及陈子昂、张若虚、李白等的诗歌,无不彰显着作家对自我的关注,但这些还只是人文精神在各个时代那些具有超前思想的文人身上的个别体现,直到明清之际才形成一股思潮。作为这股思潮最鲜明、直接的体现者,林黛玉以带疑问句式的诗词作品诠释了她对人文精神的理解,也因此触动着无数读者的心弦。







一、“谁”:生命意识的感知与观照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最早追问“谁”的存在,他提出了三个人生终极拷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其中第一个便是对“谁”的追问,这是苏格拉底意识到自我存在后发出的人生困惑,体现了其自我意识的觉醒。两千多年后的《红楼梦》中,仍在苦苦追寻这一问题的答案。黛玉所拟带疑问句式的诗词中,以“谁”这一问语来发问的计11处(占30.56%),体现了林黛玉自我意识的觉醒,表现了她对人的存在、价值与意义等哲学问题的理解。

《葬花吟》被誉为《红楼梦》中的绝唱,林黛玉在感知生命存在的同时,又自然地生发出一种忧患意识。面对满地落瓣,林黛玉描绘了一幅落花随风飘零的景象,并发出“红消香断有谁怜”②的疑问:从前明媚鲜妍的花瓣如今枯萎凋败,有谁来惋惜这些行将凋零的花儿呢?林黛玉对落花的怜惜中暗含了她对凋零生命的尊重,因为此前它们也曾绚烂过,也曾为这个世界带来过生机,林黛玉看到了落花生命的价值。进而由花事及人事,实际上这也是她替自己发问:有谁来怜惜寄人篱下、孤苦无依的自己呢?紧接着,林黛玉又由树木来年还能继续生枝发叶、重焕生机,发出“明年闺中知有谁”的疑问,她由树木命运的确定性联想到自己及闺中少女们命运的未知,此处的“谁”已经超越了个体,可以指代任何人,体现出林黛玉对人的命运与际遇的关注与思索。倘若前两问中的“谁”还带有推己及人的意味,那么林黛玉由自己葬花,引发出“他年葬侬知是谁”的中问,便完全是对自我命运与归宿的思考与担忧。“自我是此诗全部意义之所在”③,《葬花吟》诗中三处围绕“谁”的发问,实际体现了林黛玉以“人”为中心的思想观念。与此相类似的还有《唐多令》词中的那句“叹今生谁舍谁收”,林黛玉以柳絮飘零无人收拾而感叹自身境况,有“谁”来怜惜如柳絮般孤苦无依的“我”呢?这同样是林黛玉对自我生命意识的观照,是林黛玉灵魂深处的人文精神促使着她作出的深遂思考。

不仅如此,在克己复礼的封建时代,林黛玉还大胆真诚地表露着内心的情感。她与宝玉间互为知己般的情意不被现实所认可,但为林黛玉自己所珍重,她以超乎时代的眼光重新审视自己的情感需求。题帕诗中,那句“暗洒闲抛却为谁”是她在情感不得释放的处境中为自己发出的心声,蕴含了对自我情感的珍视与理解。宝玉挨打后,林黛玉探病时“满面泪光”,作“无声之泣”。林黛玉走后,宝玉甚是担心,他支走袭人,令晴雯送帕,聊表关切。林黛玉见帕,领悟宝玉心意后,“不觉神魂驰荡”。她再也不小心翼翼地克制自己来遵循封建礼教为女性设置的法规,此时的她已超脱了时代,作为人的自主性、独立性、情感性在此刻得到释放。虽然语意委婉,但在当时那个压抑的时代,林黛玉敢于表露自己的爱情心声,不可不谓勇敢。“谁”的背后是林黛玉对自我情感的坚持、对爱情的向往,是林黛玉知道自己的情感得到回应后,冲破礼教束缚为自己爱情的可贵发声。平素敏感谨慎的林黛玉在情感迸发后,打破了世俗礼数,重新审视并正视内心的欲望,回归到对“情”的关注,林黛玉的思想已经露出了人文精神的端倪。

在心事无人知解的境况中,林黛玉表达了对理想知己的追求与渴慕。在大观园女儿们举办的赛诗活动中,她多次借诗歌袒露内心的情感无人可诉,从而作出数次追问。她想象白海棠花,不禁发问:“娇羞默默同谁诉?”仿佛在说如海棠花般娇羞怯怯的“我”向“谁”去诉说衷情呢?她素怨难解,对菊叩问:“片言谁解诉秋心?”似乎在叹如菊花般高洁孤傲的“我”向“谁”去倾诉愁肠呢?她喃喃自语:“孤标傲视偕谁隐?”仿佛在坦言如菊花般清高超逸的“我”可以携“谁”一起隐逸呢?一腔幽情无处可诉,她面对菊花发出幽思:“醒时幽怨同谁诉?”似在感慨秋菊酣睡后尚可寻觅旧盟陶渊明,而醒后的“我”又该同“谁”畅叙幽情呢?林黛玉将内心郁闷的情思及渴慕知己的愿望熔铸于诗歌这一艺术形式中,她咏叹的是客观自然界的花木,而实际上却将自己主观之情思寄寓其中,并坦率地表达内心的诉求,突出“我”对“谁”的追寻。这个“谁”,即是林黛玉心目中的知己。她在艺术世界中去追寻知己的存在,正表明现实世界里知己的缺席。她不甘于委身世俗,宁愿保持清高,她向外无处可诉,于是她向内探索,发挥艺术的想象去追寻可共言说的知己,这也说明她对自己的人格具有清醒的认识。她宁可与菊对谈也不愿放弃对理想人格的坚持,不肯屈就于现实。

中国古典诗词中以“谁”来发问的诗词句不胜枚举,如骆宾王感喟“谁为表予心”?杜甫哀叹“细柳新蒲为谁绿”?欧阳修感慨“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姜夔喟叹“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这其中,由于诗人所处时代环境、人生遭际、审美情感等的差异,借“谁”发问来书写的情感亦丰富多样。但是,若从人文精神这个立场来看,上述诗词句所蕴含的对自我命运、自我人格乃至“人”的思索与林黛玉所作诗词相比似有欠缺,远不及林黛玉思索的深遂细腻。随着时间的推进,明清之际的文学作品中披露的情感越发关联自我存在、自我命运等哲学命题,而《红楼梦》中林黛玉笔下的诗词句,闪耀着人文精神的光辉。

林黛玉对“谁”的不断叩问中,既寄寓着她的身世之悲,亦包含着自我生命意识的觉醒。人文精神的要义首先是肯定个体生命的存在,包括一切自然万物。林黛玉从对落花的哀怜,到对菊花人格的敬畏,乃至对自我存在的思索,彰显着她对宇宙万物存在的充分肯定,尤其是对自我生命存在的强烈关注。人文精神还要求观照人的心灵与情感,爱与关怀构成其中重要的生命理念。林黛玉与菊对谈、悲葬落花、帕上传情等侵染诗意的言行无不是她爱与关怀的真实写照,体现了她对生命存在的尊重,对自我情感的观照。“谁”作为代词,是未知的人,但林黛玉笔端的“谁”,带上她个人思想印记的特殊含义。“谁”即是林黛玉表达自己人文思想的一个媒介,与林黛玉的灵魂紧紧相扣,她一次次找寻“谁”的过程,也就是一次次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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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何时”“何处”:自我存在的关怀与遐思







“何时”“何处”一表时间,一表空间,二者密不可分,共同构成了宇宙万物存在的基本元素,同时也是人类感知世界的方式。两千多年前的老子构建了一个以“道”为核心体系的时空观,庄子“开启了与人的存在密切相关的'生命时空’”④,林黛玉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极富哲学色彩的话题,并作出自己的思索与质疑。她所拟诗词中共计9处涉及时空话题(占25%),其中3处讨论时间,6处关注空间。无论是对“何时”还是“何处”的诘问,均体现了林黛玉富有哲理意味的诗意思考,并且在时空这一充满哲学色彩的话题中渗透了她对生命的感悟与个人情感体验,是其人文精神更深层次的体现。

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必然消解于宇宙时间的无限性中这是林黛玉对“何时”作出追问后得出的结论。花开时明媚鲜艳,展现给世界的是旺盛的生命力,而林黛玉从中体悟到的却更深远,她由花开想到花败由明媚而及凋亡,发出“明媚鲜艳能几时”的疑问,又能持续到“何时”?尔后又自答一旦逝去,将会一去不复返。此时似锦的花儿正如身处美好青春的自己,花儿的必将凋零也预示着林黛玉自己未来的光景,故而林黛玉对花儿“何时”凋零的诘问也即是对自己的美好青春又将存在到何时”发出的质疑,这势必会加深她忧郁惆怅的情思。于是,她又怀着愁绪接着叩问“未卜依身何处丧?”这些落花今日凋落尚有我这个惜花者替它们埋葬残骨,不知我“何时”也如这些花儿一般香消玉殒呢?林黛玉已然预知到一切美好的事物终将消亡于时间的长河中这条客观存在的规律。而她在对花惆怅的同时,也自觉地勾起对自我命运的思索,她深刻地意识到生命的美好与短暂间的矛盾由此产生对人生价值与生命存在的哲学思索。

林黛玉对个体生命时间的体察不仅表现在对其长度的思考,而且敏锐地意识到时间的宽度与深度,即其中蕴含的情感体验与人生境遇。窗外秋雨滴打竹叶,且又正值黄昏,这番自带压抑的景致不免让林黛玉心有所触,恰好她随意翻阅到的书又是悲秋之作,于是林黛玉作《秋窗风雨夕》词一首,词的末处,林黛玉不禁发问:“不知风雨几时休?”这看似是林黛玉不经意间对风雨不停的不耐烦之怨,但结合文本,林黛玉每于春秋时令犯病,此时她对宝钗诉说身体娇弱之苦,又提及自己身世,无依无靠,担心贾府奴仆的闲言碎语,可知此时的林黛玉心理和生理上都承受着难言之苦,是林黛玉人生遭遇了“风雨”。故而林黛玉对眼前自然界风雨“何时”休的发问,实质是在中问自己人生的风雨何时消停。由眼前的秋雨而及个人的遭际,显示出林黛玉对自我的关注。她想借助时间的无限性来消解自身苦痛的遭际,然而,她深知,这些“也不是人力可强的”,又进一步显现出她对社会环境、自身境况的深刻洞察与感知。明知答案,林黛玉仍发出追问,是她在无奈中却不至完全绝望,仍然满怀着一份美好愿景的表现。

认识到生命的转瞬即逝与生存的困境,并未使林黛玉停止对理想人生的向往与追寻,反而促使她更积极地思考人生的价值,在不幸中仍然发出对理想境地的诗意展望。林黛玉替零落在地的花儿寻得了一方净土,用自带的花锄将其掩埋,花儿已得其所,林黛玉遐想自己与花同在,直至天的尽头,但不免又触动了她一向敏感脆弱的心灵:“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的尽头“何处”有容纳我的那片净土呢?林黛玉的此番隐含失望的中问自有其现实基础,正是她现处的环境污浊不堪,理想与现实间存在差距,才愈发让她想逃离眼前的污淖,去追寻属于她的那片洁净、理想的处所。“何处”是林黛玉想象中的一处理想栖息地,她对“何处”这个空间的叩问一是透露出她对当时封建社会以及黑暗现实环境的批判和反思,二是她在痛苦中发出的对自我灵魂的终极拷问,体现了对幸福的追求以及对人生归宿的困惑。这种叩问已经超越了时代,封建社会固然可以禁锢她的身躯,但并不足以妨碍这位少女对精神自由的追寻,对崇高理想的积极向往。

林黛玉对时空不断叩问问与思考的结果,是她最终将自我与世界融为一体,追寻更广阔的精神空间。纱窗外秋雨沥沥,雨滴敲打在竹叶上,也落在林黛玉这个听雨人的心头,她思绪万千,发之于词:“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林黛玉审美观照的空间对象已超出了眼前居住的潇湘馆,而包含了无数个秋窗、秋院,在空间上作出了无限延伸。她由听雨引发的遐思带有一种哲理意味,其目光没有停留在眼前的秋风、秋雨,而是以敏捷的才思对眼前之景作了一定程度的升华,由眼前景而及整个广袤的宇宙,使得这首词在境界上带有一种壮美与广阔。表现在林黛玉个人身上,则带有一种由感慨自我境遇而及整个人类之命运的意味。正如张若虚那首《春江花月夜》诗中所描写的“何处春江无月明”“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秋窗风雨夕》在情感色调上偏于悲,《春江花月夜》则表现得更为乐观积极,这是时代与个人遭际使然,但两首诗均对永恒与无限的空间作出了诗意化的思考,在这个意义上,两首相隔千年的诗歌在人文精神的显现这一点上达到了高度契合。

《尸子》中提出:“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⑤《庄子》中则云:“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⑥宇即为空间,宙指代时间,这反映出中国古代哲人对时空的理解,其观点与现代科学对宇宙时空的解释不无相通之处,即时间与空间均具有无限性、永恒性的特征。林黛玉在诗词中提出的“何时”“何处”虽未涉及她对时空内涵的具体阐释,但她由眼前景与心上事而产生的对时空的质问则明显地带有哲学色彩,尤其是她在这种质问中融入了独特的生命体验与情感体悟。她敏感地体悟到个体生命的稍纵即逝,并悲叹自己的不幸处境,但她并未停留于这种感伤的情绪中,而是将视野立足于整个广袤空间与永恒时间上,充分肯定自己存在的价值,其中暗含了她对生命的理性思考。何时终将是什么时候?何处又终究在哪里这是林黛玉留给这个世界的问语。但她对理想栖居地的向往,对自然花木等一切美好事物走向幻灭的哀怜,对自我处境的充分认识与对美好理想的不懈探求,无一不是人文精神的具现,又构成了她所追寻的“何时”“何处”全部的意这是林黛玉留给世界的答案。此外,林黛玉的“名园筑何”“何来万户捣衣声”“几处狂飞盏”等虽也涉及“何时”“何处”,但更偏向于客观发问,故不再深究。







三、“如何”:人文理想的思辨与追寻







除上述对“谁”的追问以及对时空的思索外,林黛玉诗词中还有一类涉及“如何”及其他意涵的诘问,此类型凡16处(44.44%),体现了林黛玉作为主体的价值判断及思辨意识,同时也是她人文思想更深层次的表现。

对“如何”等的思索不仅表达了林黛玉对人生、现实、理想等的困惑与思索,也是她用饱含泪水的笔触向生命寻求答案。如果把《葬花吟》看作是林黛玉的独白,那么我们便可看到这样一幅画面,林黛玉独葬落花,归去后,掩上闺晚上卧床听雨,辗转反侧,她自问:“怪奴底事倍伤神?”尔后自答是怜春和恼春交织的复杂情绪,春光的美好固然惹人怜惜,但它的忽然逝去却又让人倍感烦恼。夜不能寐的结果,就是她听到了窗外传来的阵阵悲歌,不由得产生疑问:“知是花魂与鸟魂?”但她知道,二者都终将逝去,无挽留。林黛玉的这两处追问都显现出一定的人文思辨意识,前者体现在林黛玉对美好春光的情感体验中,即爱与恨的情感交织,她为春天的存在感到欣喜,又替它的消逝心生恼恨,这两种对立的情感凝集于林黛玉心头,反映出来的正是她的人文关怀与哲学思辨意识。后者的思辨体现在她对花与鸟的移情上,她由自己的悲情想到鸟和花的悲声,又在对这种悲音的反思中,联想到自己的命运与归宿,这是一种以己观物,又由物及己的审视世界的方式

无论如何,林黛玉都坚持对自我情感、理想爱情的追求。收到宝玉的赠帕后,她一时间情思索绕,潸然泪下,“叫人焉得不伤悲?”又由窗前的千竿湘妃竹发出“不识香痕溃也无”的思考。关于林黛玉见帕感伤的缘由,有学者指出“丝帕即是思帕,赠帕也即寄赠情思”⑦,以林黛玉的聪明与智慧自然心领神会其中深意,两方旧帕触痛了其压抑已久的情感,点醒了她内心深处为封建礼教所扼杀的情,作为一个情感丰富的青春少女,此刻全然忘却闺中忌讳,对帕诉情,又在情感侵袭中对眼前之竹发出是否也如她一样泪迹斑斑的奇问,似在借助这个古老的典故来表达她难以言传的情思。她和宝玉间的爱情又待“如何”呢?林黛玉想通过对“如何”的叩问获取她追寻爱情的方式,但她知道这个“如何”包含的答案可能会如曲中所唱“如何心事终虚化”。面对眼前挚爱知己送来的旧帕,林黛玉终究还是难以掩饰心中被久压的“情”,不避嫌疑,坦率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将封建礼教抛却脑后。这是她经过理性思辨后采取的姿态,即对自我生命体验的积极肯定,对爱情的执着向往。这是她在那个封建时代特殊的回应爱情的方式,透露出可贵的思辨意识与人文精神

因此,诗社活动中,林黛玉以菊为知己,向它倾诉内心的苦闷与惆怅。“一样花开为底迟”诉说着她对菊花的困惑;“圃露庭霜何寂寞 ”包含着她对菊花处境的担忧;“鸿归蛩病可相思”似在抒发她对菊花心境的关注;“解语何妨片语时”寄托了她对菊花的情思。这一声声对菊的倾诉,正是林黛玉内心最真情的表露。她对菊花为何迟开的疑问恰是在表现菊花的清高独特,这与林黛玉自身孤高的性情暗合,又对菊花盛开时周围冷寂凄清环境加以描写,由此发出菊花是否因此而生发寂寞与相思之情的奇问。这其实是林黛玉的一个暗喻,菊花即为自己,她问菊花是否孤独寂寞即是诉说自己的心境。以人文精神的视角来看,林黛玉对迟开的菊花、南归的秋雁、悲鸣的蟋蟀等自然万物的书写蕴含了她对生命存在的关注。而她对菊花开放的迟缓来赞美菊花孤芳自赏的精神品质中,一方面反映出她对菊花生命的独特理解与尊重,另一方面可以见出林黛玉对自我精神世界与个性品质的礼赞。她同菊花一样,甘愿顾影自怜,也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性。她想保持的是自我精神世界的独立与自由,这是林黛玉的生命哲学,体现了她对自我人格的理解与肯定,也体现了她的人文思辨精神。与此相类的还有她在《秋窗风雨夕》中对秋雨骤来的诘问,以及在《桃花行》中以桃花自比,发出胭脂的鲜艳可以同什么相类比的诘问,此不赘述。这也引发了林黛玉对处于不同历史时空中女性命运的人文思考,其中暗含她对现实的价值判断,这种思考与判断是林黛玉建立在人文理想的基础之上对世界作出的审视与批评。在《五美吟》组诗中,她为虞姬发问:“饮剑何如楚帐中?”她为明妃发问:“予夺权何畀画工?”她为绿珠发问:“何曾石尉重娇娆?”她为红拂发问:“岂得羁縻女丈夫?”林黛玉自言这几位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于是她将个人感慨寄寓其中,作成这组诗。宝钗评价其“命意新奇,别开生面”,若从人文精神的角度来评价,亦是如此。林黛玉虽作诘问语气,但不难见出她对几位历史女性命运的同情以及人格的称赞,这其中或许包含对自身命运的联想与感慨,这是林黛玉对“人”的价值与命运的重视。同时,林黛玉的发问中亦显现出她的价值判断,如对黥布、彭越的鄙薄,对汉元帝、石崇、杨素等人的讽刺,对虞姬自刎行为的崇敬,对王昭君红颜薄命的怜惜,对绿珠为了石崇殉情而亡的惋惜,对红拂独具慧眼的赞赏等,一方面是林黛玉对历史上人事的理性思考与评价,另一方面也包含着林黛玉借古讽今之意,如对封建社会黑暗的批判,对被压迫的女性命运的担忧与思索等。







结 语







林黛玉发之于诗词的数句问语,是她建立在对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的理解基础之上的,这种理解,是林黛玉融入自己生命体验的富有诗意化的哲学思考,同时也是其人文精神的体现。她生活在一个个性被扭曲、情感被泯灭的时代,闺中好友如宝钗“甘愿以对于自身自由天性的压制,换取旧规范下一个正派少女的尊严”,其余如探春、元春、凤姐等人无不是“以既定的社会需要为出点”,但林黛玉同,她的思想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她时时处处看重作为一个独立个性的自我”⑧,这正是人文精神最核心的要义,也是林黛玉灵魂深处最可贵的特质。就文学创作的性质而言,林黛玉形象实际反映的是曹雪芹人文精神的超前性。虽然明清之前的文学作品中早已透露对“人”的关注,但由于社会政治、经济等诸方面的影响,这种自我意识的流露还比较微弱,尚未形成人文精神的思潮。至明代,受时代风气的影响,文坛盛行主“情”说,以王阳明为首的一批思想家提倡尊情重情,反对理、道之学,人的情感、欲望、尊严、权力与价值等受到普遍重视,这种思想也渗透到了文学领域。在阳明心学影响下,形成了泰州学派,汤显祖即是该学派的传人之一。《牡丹亭》是其重情思想的代表作,他在题词中表达了对情的理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⑨可见他对情的尊重。而女主人公杜丽娘为情而死、又因情而生的爱情故事,则可看作是汤显祖对情最生动具体的诠释。至清代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将人文精神诠释得更为透彻。林黛玉诗词中的问语即反映了她自我意识的觉醒,凸显了对人的个性、尊严、人格、命运等作出的诗意化且带有形而上意味的人文思考,这正是《红楼梦》思想的伟大之处。

注释

①[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著,何新译、马香雪校《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02页。

②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73页,本文引文皆出于此,下不另注。

③莫励锋《论红楼梦诗词的女性意识》,《明清小说研究》2001年第2期。

④詹冬华《老庄道论中的时空观》,《河北师范大学学报》 2022年第1期。

⑤张景、张松辉译注《皇帝四经 关升子 尸子》,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500页。
⑥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00页。  
 ⑦俞晓红《漫卷红楼》,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79页。

⑧吕启祥《花的精魂 诗的化身——林黛玉形象的文化蕴含和造型特色》,《红楼梦学刊》1987年第3辑。

⑨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552页。

【本文选自《红楼梦学刊》2024年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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