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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我第一个老师

 百年张裕88 2024-05-12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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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是个笨孩子。和同龄的孩子比,我总显得慢一拍:生下来17个月才开口说话,反应迟钝,学步也晚,还老摔倒,乡下老话说,人一辈子要摔五千零五十跤,母亲说我早就满了。

在托儿所里,我也不像其他孩子那么灵动。托儿所的阿姨兰茵有一次很火大:“没见过这么笨的孩子,都两岁多了,大小便都不会说。”她生气是有道理的,毕竟她得帮着换洗尿布,但这些话当然不中听,母亲那会为此上门大吵了一架。

这不是她第一次为我出头。小学四年级时,我一度成绩波动,班主任吴鼎菊说:“你这个儿子啊,是个书呆子,大出息很难指望,将来就适合在实验室这种不需要怎么跟人打交道的地方工作。如果读书再不行,那高不成低不就的,就成废材了。”这其实也是大实话,这样的人在乡下确实很难有生存空间,但母亲当时听了非常生气,只是当面不好发作,回家来跟我说,觉得班主任说这话很不负责任,怎么能对一个十岁孩子的前途下这样的断言?

现在想来,不知道母亲那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是她的头胎、独子,是唯一的希望,可是这希望在起初看起来相当黯淡。无论从哪方面看,在我人生的最初几年里,似乎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我有什么天分。虽然她是对别人贬损我的话耿耿于怀,可是她私底下也承认,我距离“聪明”还有不小的差距。她只是一直没有放弃我。

我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很多年后,在上海季风书园的一次讲座中,我谈起过往,说母亲那时常说我资质平平,即便在我们这不到40户人家的小村子里,勉强说也不过是一群孩子中的中等偏上,因而我从小被告知要“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我真心相信这一点,直到高中入学崇明中学,发现真有天才,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追不上的那种,原先的信念才告破灭。当时话没说完,台下就哄堂大笑,我知道这可能被看作是自谦、自嘲,但我其实只是实话实说。

母亲有一次说我两岁以后就没让她操心过。那大抵是说学习好、很自觉、不闯祸,也很少生病,但那时父亲长年在兰州,她对我当然没少操心。

她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老师,也是严师,就像那时的很多家长一样,她相信“严才是爱”。记忆中还不到3岁,她教我写阿拉伯数字,别的我都学会了,但“9”我总是把圆圈往右圈,看起来像“p”,她教了很多遍,见我怎么也不会,怒从心头起,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命令我今晚不学会不准睡觉。我在泪水中学会了“9”怎么写。

也不知是此事的阴影还是天生的,没多久,我就开始显露出对文字的兴趣大过数字。父亲原本还想过再要一个,因此我直到4岁多才去领独生子女证,当时已经会写一家三口的姓名、家庭住址,乡妇女主任看到后笑着说:“看来这孩子丢不了了!”

至于教数学,她有一套自己的方法:每晚母子俩各抽两张牌,玩“算廿四”的游戏。那会没有电视,也没有游乐,这基本上就是唯一的娱乐活动。到上小学前,我之所以能学会100以内加减法、简单的四则运算,就都是靠这日复一日的游戏。

这些现在看来或许也不算什么,但在那个年代,我一些小学同学的父母甚至连孩子什么时候期中考试都不知道,相比起来,我妈确实非常重视教育。五年级时有一次,她卧床不起,但知道我需要作文选,她抱病步行到到镇上新华书店买回来。

对学业奖励,她承诺的就一定会做到,决不食言。初三下学期有一次,她事先许诺考到班级前三就奖励50元,结果我那次超常发挥,不仅名列三甲,还是年级组第六,然后就拿到了自己有史以来最大一笔奖励——100元。

不过,母亲也并不只看重学业。她觉得男孩子也要会做家务,至少生活自理,因为她说“不想被将来的媳妇指着脊梁骨骂”,洗衣服、缝被套、打补丁,这些缝缝补补的,我至迟初中都会了,但她没教我做菜,那是我大学毕业后才自学的。

作为一个乡下孩子,我从小就帮家里干活,拾棉花、捡麦穗、掰玉米,大学里每次回乡,还要挑两桶水浇地,当然,她其实也不是为了让我怎么干活,倒不如说是一种道德教育,用她的话说,“就是让你知道知道,到底是读书苦,还是干农活苦。”

有时说起我的成长经历,母亲总爱说多亏了自小家教严,但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其实她对我真正重要的并不只是“严”。

小时候我确实畏惧她的严。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我放学后去同学家,他父母竭力挽留,我不善推辞,在他家吃了晚饭。回家路上,天慢慢黑下来,我想起母亲一定在等我,不由自主啜泣起来。到家时,她已经担心了半天,又得知我贪玩,作业也还没做,大怒之下,把我绑在凳子上用烧火的铁条抽打。那是打得最狠的一次。

那个年代的教育,师长体罚都司空见惯,母亲定的规矩是:只打屁股,扯耳朵,不会打耳光(数字“9”那次是唯一例外),好歹照顾到一点自尊心。上到初中,长大了,就再不打了。

我想至迟到初三,母亲就慢慢放手了。那时她原本希望我考中专,而父亲则想我考卫校,他们的想法都很务实:家境清贫,最好能早点工作赚钱,减轻家里负担。我当时一心想读大学,争执之下对她甩下一句狠话:“你要是不让我读大学,我一辈子恨你。”她说:“那你考不上怎么办?”我说:“那我恨自己,不恨你。”

当时我好友陈林的成绩比我更突出,也已经考上了县重点崇明中学,但他父母只有他这一根独苗,担心他读大学后不在身边,居然走后门调了他的档案,让他去读中专。没两年,中专就慢慢不再吃香了,他到头来还是得上夜校读个大专文凭,他父母后来追悔不已,说早知道他还是去上海工作,当初就不拦着他了。

在这些事上,母亲并不更高瞻远瞩,只是把选择权交给了我自己。她后来也说过,她不像别的父母那样,非得把孩子留身边,在乡下见多了都是“有本事的着天飞,没本事的留在身边也看着厌烦”。只要我能行,飞多高多远都可以,至于她本人,能自己过活,决不拖我后腿。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家里形成了新的默契:我自己的事自己决定。父母都和我当面说过:“爸妈有不同意见,你可以不听,但你自己拿主意了,不能事后责怪爸妈没提醒过你。”这很公平,我们一直都遵守着,我凡事也都会和家里说,因为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担心他们会阻拦、反对,毕竟最终拿主意的是我自己

上高中后,有一次在书房夜读,母亲走进来说:“我和你爸都只有初中学历,你现在读的书,我们已经看不懂了,我们没法再指导你,全靠你自觉了。你要想清楚是为自己读书,不是为我们。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一如既往,她没有食言。

现在回头来看,我觉得她的及时放手甚至可能比早先的管教更重要,我很感谢父母给我自由。他们让我独自前行,也让我知道他们一直都在。

成年后,我当然也反思过母亲的教育方式,我并不认为“严”就是好的,但我承认,当我自己有了孩子之后,越发意识到可能没有完美的教育方式,就像我也肯定不是完美的父亲。母亲不仅给了我生命,也造就了现在的我,她已经尽可能地做到了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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