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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12教学手记——用语文的方式读《雪》

 晋诺工作室 2024-05-12 发布于江苏
昨天,我与同学们一起读了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雪》(2020年浙江卷的阅读材料),我的要求只有一个——读小说把引起关注的句子划出来,并简单解释原因。课堂上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今天,就看到了郭梦泽同学的推文《欺骗——人生的终极必修课》(他的公众号是“梦之泽”),没想到,课上完了,他的学习才刚刚开始!

郭梦泽
我在课上主要是听同学们解读,最后我把自己的解读展示给他们。我的解读与梦泽的解读相比,好像更语文些,他注重内容的解构分析,我更注重语言的品味挖掘。之所以这样读,主要是为了把学生引入到文字中去。我想我的解读究竟对梦泽产生没产生影响,或者说产生了什么影响,可能是说不清楚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至少是启发了他。
阅读教学应该整体性输入,而不是掰碎揉烂,一点一点地喂给学生,我始终认为,目前大部分课堂上那种一问一答式的“启发式”不仅对提升阅读能力无效,甚至是一种危害。
下面是我的解读,大家可以对比梦泽的文章,深入探讨这一问题。
[]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
彼得洛芙娜搬来一个月后,波塔波夫老人就去世了。这座房子里就剩下彼得洛芙娜和她的女儿瓦丽娅。
为什么要让这个老人去世?因为,因为在后面的故事里这个老人的存在没有任务意义,甚至还要阻碍故事情节的发展。如果老人存在,信怎么看,还需要彼得洛芙娜去做那些事情吗?等等,小说中的每个因子都具有其特殊的价值,阅读小说,要具有关注这些因素价值的敏感意识。
这座只有三个房间的小屋坐落在山上,小屋后面是一座凋零的花园。
作者为什么要特别提出这个花园?不提这个花园,读者也不会追问为什么不写一个花园呢?读者是无知的。那么,作者为什么要提这个花园呢?因为这个花园在整个故事里充当一个重要场景,它在帮助人物完成性格的成长。从凋零到整洁的变化,其实就是人物的变化。
离婚后的彼得洛芙娜离开莫斯科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习惯这座空旷的小城。可是回莫斯科已经不可能了。她在这座小城的军医院找了事做,受伤的心也就暂时安定下来了。
渐渐地,她有点喜欢上这座小城了,喜欢上了这小城冬日里洁白、温柔的雪。她渐渐习惯了小屋里摆放着的那架走了调的钢琴,习惯了挂在墙上的那些业已发黄的照片。
注意:彼得洛芙娜的变化,这很关键,这是整篇小说的叙事结构的张启。离婚给她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她为了疗伤来到了这个小城,这是她人生的另一个起点。尤其是“受伤的心也暂时安定下来了”,这是一个寓言式的表达,说明,她在这里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依托。然后,在此基础上,她的变化渐趋明朗:喜欢小城、雪、钢琴、照片。注意这个叙述,是从小城向里走,走进个小屋,小屋里的人;也就是说,在这里,爱情的故事已拉开了帷幕,故事的基调已经铺设完毕。
她知道老人有一个儿子,如今正在黑海舰队上服役。桌上有一张他的照片。有时,她会拿起他的照片,端详一番,她总是隐约觉得似乎见过他,可是,是在哪里呢?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水兵那双安详的眼睛仿佛在问:“喂,怎么样?难道您真的想不起来,我们是在哪里相会的吗?”
这个情节简直是神来之笔,为什么说它写得好呢?其实真正的读者读到这儿就会知道这完全是一个虚构的情节,这个情节的价值是表达她会爱上他这一表达倾向,让小说带上了扑朔迷离的神秘感。剩下的问题是:小说家该怎样说,如果等小伙子回来发现确实见过面,然后相爱了,那只能是三流的小说。小说质量高低就要看小说家是怎样不坠落于三流小说的。
冬天到来之后,陆续有写给波塔波夫老头的信寄来。彼得洛芙娜把这些信都叠放在书桌上。有一天夜里,她醒了过来。窗外的白雪发出昏暗的光亮。她点燃桌上的蜡烛,小心地抽出一封信,拆开了信封,环顾了片刻,便读了起来。
“亲爱的老爷子,”她念道,“我从战场上下来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了。伤不是很重。总的来说,伤快要养好啦。”
“爸爸,我常常想起你,”她接着念下去,“我也常常想起我们家这座小屋,但这些离我似乎都非常遥远。我只要一闭上眼睛,立刻就会看到:我好像正在推开小门,走进花园。这是在冬天,白雪皑皑,可是通向那座旧亭子的小径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钢琴当然已经修好啦,你把那些螺旋状的蜡烛插在了烛台上。钢琴上摆着的还是那些曲谱:《黑桃皇后》序曲和抒情曲《为了遥远的祖国的海岸……》。门上的铃还响吗?我走的时候还是没来得及把这修好。我难道还能再见到这一切吗?我明白,我在保卫的不仅是整个国家,也在保卫这个国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我们家的花园小屋。
“我出院后,会有一个很短的时间回家探亲。我还不能确定。不过最好别等。”
她思忖,或许就在这两天内,这个陌生人就会从前线回来。
 这个时候我们会明白,老爷子不死;彼得洛芙娜能拆信吗?前文为什么要写花园,为什么要写钢琴等等,这些是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建立起爱情关系的支点,没有这些支点,就无法让他们联系起来。因此,作者要借用信,把这些支点提出来,虽然拆开私人信件法律上是不允许的,但在小说的表达艺术里,它却是受艺术规则保护的重要方式。
一大早,彼得洛芙娜就吩咐瓦丽娅拿起木铲去清理通向山坡上那座亭子的小径。这座亭子已经非常破旧了。彼得洛芙娜修理好了门铃,她按了按门铃,门铃响了起来,声音很大。她显得格外精神,面色绯红,说话嗓门特别大。她从城里请来了一位老技师,他修好了钢琴,说这确是一架好钢琴。
老技师走了之后,彼得洛芙娜小心翼翼地从抽屉翻找出一包粗粗的螺旋状蜡烛。她把蜡烛插到了钢琴架上的烛台上。晚上,她点燃蜡烛,坐到钢琴前,顿时,整个房子都充满了音乐声。
彼得洛芙娜的表现说明了什么?“一大早”,说明她非常激动了,甚至夜里可能都没睡好。她为什么要给这个水兵做这些事情呢?她善良,她知道这是一个爱自己父亲而又爱自己祖国的年轻人,值得尊重;她要为这个在战场上受伤而又失去了父爱的年轻人做点事情,让他体会到生活中的温暖;更重要的是冥冥之中她似乎受一种命运或是神灵的驱使,她要给予他幸福的安慰。爱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是神秘不测的。另外,我们还要读到的是,她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身份角色去做这些事的,显然,小说家的表达不仅写出了打扫小径、修门铃、修钢琴等等这些事,关键是还写出了她在这些事件中的情绪与身份角色,比如,专门写“她按了按门铃,门铃声音很大,她显得格外精神,面色绯红,说话嗓门特别大”,我们能想像出她在按门铃时的神情动作及心理,她甚至在揣测那个水兵来时按门铃的情景,由此而激动不已;钢琴修好了,她弹了一曲,让整个屋子充满音乐声等等,这完全是一个恋人、妻子等待情人、丈夫回家的表现。因此,作者通过这番描写,写出了个善良、善解人意、而又对爱充满着热烈的渴望的彼得洛芙娜!
还在火车上,波塔波夫中尉就算好了,留给他待在父亲那儿的时间不超过一昼夜。火车是下午到达小城的。就在车站,中尉从认识的站长那儿了解到,父亲已经在一个月前去世了,如今在这座屋里住着的是一个带着女儿从莫斯科来的陌生的女歌唱家。站长建议中尉就别回家去了。
中尉沉默了一会,说了声“谢谢”,便走了出去。站长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小说为什么要插入站长的话?不写这些内容,小说完全通顺,加上这些内容后,小说有什么变化了呢?小说告诉读者一个时间概念:一昼夜;第二个问题是父亲已不在了。这对水兵来说具有怎样的价值?打击,沉重的打击,从信的内容上看,父子关系和睦,他渴望看到那个温暖的家,他在用生命保护着这个家。现在说,家没有了。这种打击是致命的。而小说的叙述魅力是,如果没用这样的打击,就无法突显爱情给他带来的巨大幸福,打击越沉重,女主人公给他带来的安慰与爱则越被突显。当这种冲突碰撞出火花的时候,小说的艺术魅力也就具备了。
穿过小城,一片暮霭中,波塔波夫终于走到了房子跟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小门,可是小门还是咯吱地响了一声。花园仿佛抖动了一下。树枝上有雪花簌簌飘落,沙沙作响。他环视四周。雪地里,一条已打扫干净的小径通向旧亭子,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亭子里,把手放在年代已久的栏杆上。远方,森林的尽头,天空雾蒙蒙一片,呈现出粉红色的霞光,大概是月亮在云层后面慢慢升起的缘故。
“怎么会是这样?”波塔波夫一脸茫然,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这段描写是作者精心营造的,因为,两个陌生人相见面了,而男主人公又是处在悲伤的最高峰上,他遇到的则又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浪漫与幸福,因此,这是整篇小说的高潮点。这个高潮点,小说家是如何来展示的呢?他怀着一种肃穆的心情打开了花园的门,在“咯吱”的响声中,“花园仿佛抖动了一下”,花园会抖动吗?不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客观上讲,是树上有雪花飘落,小说的题目就是“雪”,小说第四段里说彼得洛芙娜喜欢这里“洁白温柔的雪”,这里的雪是怎样来迎接这个水兵的呢?“簌簌飘落,沙沙作响”,“簌簌、沙沙”这两个叠词合在一起形成了和谐的音乐美,让人好似看到的是飘落的悠扬,听到是温和的问候。这种悠扬与问候让水兵与原来设想的父亲去世的悲凉完全相反,因此,他内心产生了黄莫名的惊奇,当然要“抖动了”,因此,这里抖动的不仅是花园,而是水兵的内心感受。当他走上亭子,抚摸旧的栏杆,眺望远方的天空的时候,他看到了与悲伤完全背离的温暖——粉红色的霞光,这种象征意味浓郁的表达,把水兵从宁静低沉的氛围中拉向温暖的心境。因此,这段描写用诗意化的语言借环境因素把主人公的内在世界巧妙地展示出来,转换了人物的心境,小说的情节也在这种转换中向前推进。

不知是谁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波塔波夫的肩膀。他回过头去。在他身后站着一位年轻的女人。“进屋吧,别在这站着。”女人轻轻说。波塔波夫一言不发。女人拽着他的袖口,沿着打扫干净的小径走向小木屋。快到台阶的时候,波塔波夫停了下来,感到喉咙里一阵痉挛,几乎喘不上气来。女人还是那样轻柔地说道:“没关系。请您别拘束。很快就会过去的。”
他进了屋子。整个晚上波塔波夫都无法消除一种奇怪的幻觉,仿佛他处在一种飘然的、影影绰绰的,但却十分真实可靠的梦境中。钢琴、蜡烛……屋子里的一切都如他当初想看见的一样。
彼得洛芙娜坐到钢琴前,小心翼翼地弹奏了几曲,转过身,对波塔波夫说:
“我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也许吧,”波塔波夫答道,“不过,想不起来啦。”
主人公在换场,彼得洛芙走上C位。“进屋吧,别在这站着”,这就是他们见面说的第一句话,这是伟大的小说家,如果是三流的小说家会把生活事实搬上小说,伟大的一流小说家会从生活中提炼出艺术的表达来,作者为什么不让他们彼此介绍?彼此介绍就没有了心心相印的内涵了。这句话完全是家庭主妇对丈夫的语言,作者把生活中的拉杂完全抛弃掉之后,就突显了小说要表达的内容。在这一句话里,我们可以读出彼得洛芙的亲切热情自然而又大方的性格,她早已把自己置于了家庭主人的位置上,充分表达了对生活的热爱、对爱情的追求。当波塔波夫紧张的时候,她给以温柔的安慰,她“小心翼翼地弹奏”等等都表现了好的温柔、知性、善解人意。
当波塔波夫在梦幻般的感觉中的时候,彼得洛芙娜又向前走了一步:“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您。”然而,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或者说是不确定的。小说家为什么不让波塔波夫一下子走进她的记忆之中去,这就是叙述节奏的问题。一个没有叙述节奏的小说等于生活故事,就不是叙事艺术。小说只有在不断的阻断、续接、阻断、续接的变奏中才能形成深厚的内涵和精妙的艺术魅力。
几天之后,彼得洛芙娜收到了波塔波夫写来的信。
“我当然记得我们是在哪里相逢的,”波塔波夫写道,“可是我不想在家里对您说。您还记得1927年在利瓦季亚吗?在一条小道上,我只看了您一眼,您的倩影就永远刻在了我脑海里。当我看着您的背影远逝,我就知道,您是会让我的一生发生改变的人。可我当时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追上去。在这条小道上,我只看了您一眼,就永远失去了您。不过,生活看来对我还是很宽厚的,让我又遇上了您。如果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如果您需要我的生命,那它当然是属于您的。”
【读到这里,我们不禁为会为小说家的编造故事哑然失笑,这不是我们常说的无巧不成书吗?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小说如果真的到这儿结束了,小说就废了。但是,如果不加这个情节,那么开篇的彼得洛芙娜的似曾见过的感受、波塔波夫在家里梦幻般的感觉就没有了落地的机会,要给小说前面的所有情节以恰当的解释,因此,这个情节极为必要,而又使小说情节摇曳多姿。更需要我们理解的是,波塔波夫的这个奇遇丰厚了原本简单的一个偶遇,而让美好的爱情具有了必然发生的基础,彼得洛芙娜的奇妙感觉与波塔波夫的奇妙经历形成了一个闭环,小说的叙事结构得到了阶段性的总结,从而建构了神奇爱情的种种美好。】
彼得洛芙娜放下手中的信,两眼朦胧地望着窗外那白雪皑皑的花园,低声说道:
“天呐,我从来没有去过利瓦季亚!从来没有!可是,现在这还有什么意义吗?该不该让他知道这一点呢?或者干脆欺骗一下我自己吧!”
她捂住自己的双眼,笑了起来。
这个结尾绝不可以简单地用“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来解读,因为,小说的奇妙之处在于,打破与超越。如果停留在上一个结尾,也可以说得过去,但那就不是一流小说了,作者的高超在于,在建立了结构的稳定的闭环后再将打破,让小说情节失衡:波塔波夫所说的相遇在彼得洛芙娜的生活里根本不存在。但小说的艺术性在于,它要将现实中的爱情艺术化,于是,现实中不存在事情,可以在精神世界里实现,从现实向精神的跨越才让这个貌似奇异的故事具有了艺术的真实性,那就是真实的相遇不相遇已无关紧要,灵魂中精神世界里的两情相悦才是爱情的真谛。于是,小说情节在精神世界里得到了最后的圆满的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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