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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名字,只作为身份活着。”(记“母亲节”)

 解语渊 2024-05-12 发布于福建

我没听过别人唤她的名字,倒像是她好像也并不需要名字,后来的她就更是如此了。我只记得她姓刘,却也记不全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还是我在家里墙面上一张不知道做什么用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表单上看到的,我曾经很用心的记过。小时候的我曾很用心地企图将所知道的所有人的信息都记下,我还特意翻过户口本,特意用笔记本将每个人的名字、出生年月都记下,现在笔记本早已不知道遗失到何处,也都记不住了。那个人,我亲密地称呼她:奶奶。

此刻我很有一种很强烈冲动,我想到她的墓碑前去看一看是否留有她的名字。

很神奇的一种感触,好像无论我曾经爱过的还是恨过的人,我最终都遗忘了他们的名字,乃至于后来相熟的和曾经相熟的。我不知道这是否属于是感情深厚的缘故?就像给亲密的伙伴起外号,亲密的爱人有特殊的爱称,而家人也各有其叫法和称谓……总是避免不了,于是,在很久很久以后,好像也只记得当初自己给予他们(或他们给予自己)的那份深情,属于彼此的联结竟然简单到只剩下一个“称呼”。而这个称呼就像是记忆的密码,迅速勾起回忆,迅速拉近彼此距离。

后来的我知道,名字只是个符号,是身份的象征和需要。所以,后来我只记得他们身份。什么是身份呢?我认为并不是他们自己本身的身份,诸如姓什么,名字是什么,什么职位,什么地位,什么本事,什么长相等等,我认为身份指的是对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有没有给对方留一个位置决定了身份的成立和存在。我们都是因为彼此才各自有了相应的身份,从而让感情得以留存于身份之中。

今天是母亲节,我想写一写我的母亲。

曾经她是一个健康,美丽,普通也正常的女人,我理所当然的母亲。后来,一切都变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等我再次回想时,我竟然一点也想不起和她有关的点滴。

我们之间的关系在前几年很是紧张,近些年倒是亲近了不少。

我所唯一记下的关于她的,愉快的,和身份无关的部分,那还是童年时期。虽然,我一直都是称呼她为妈妈,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两个字的份量,她也很好地叫我遗忘了作为身份存在的她。那时,“妈妈”就只是一个称谓。和任何花草树木、山川湖海作为名字的部分,仅仅只是方便识别和方便称谓并无二致。

清楚地记得那一次,我们是去外婆家,至于因为什么而去,或者说去做什么,我已经全然记不住了。我所能记下的,那时的我戴着当年鲜有时髦的带滤镜的眼镜,自我感觉像个小明星,一路上我和妈妈有说有笑。还那么小,也就八九岁不满,走那么长的路,我却一点不觉得累或困,我也一点都不觉得路远或路不好走。我们偶尔看路,看路边的风景,偶尔回望彼此,我读不懂她眼中的神色,也确实记不清当时她的模样,我四处张望,满眼好奇,心中则多少有些傲然。我是瞩目的,我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小明星的虚荣让我格外留意路过的行人,我偶尔假装毫无觉察地目光直视前往,一边却是借着眼角的余光偷瞥着、格外留心行人的一举一动,有人注目我便心生愉悦,无人关注我也满怀期待。那时的年少,幼稚,天真,如今的我再记起依旧觉得鲜活而美好,我想这一点离不开当时的我对妈妈的信任和她带给我莫大的心安。原来信任一个人是可以并不需要身份的加持,权威的注解,更不需要权衡利弊、得失计量的考究才决定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我们相互对峙,互相埋怨,争执,吵闹,赌气,愤怒,甚至憎恨和厌恶。我的童年阴影,我的叛逆对抗,我的青春反叛,一切的逆道而行似乎都离不开他们的影子,有时是自己想的,有时则是对比出来,还有时则是他们所带来的。我的困惑,我的迷茫,我的不解,我的怀疑,我的自私,我的无情与冷漠,我的孤傲和孤独,我的失望和绝望,曾经我武断地给它们一个源头的答案:原生家庭。

后来我无情地质问:你们经过我的同意了吗,就生下我来到这糟糕透顶的人世间?后来我还自私地想到:究竟是私欲呢,工具呢,还是不道德的、无道德的,以及不负责任的?再后来我还冷漠地对抗:关你们什么事儿,这是我的人生;关我什么事儿,这是你们的选择;关他们什么事儿,只是他们的评价……我是个内心很黑暗的人,即使有光的存在,又怎么舍得把光给到别人,哪怕是借给别人,也担心被抢,再要不回来。

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深渊,我将一切的源头都推给了原生家庭。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凝视黑渊,后来有了这样一段感触:“凝视深渊久,深渊非映照我。不过是,我于深渊处,不见深渊,独见自己。独见自己,继而独醒。何必,何须,何以如此?——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去往何处?”

我终归回到了起点,不是问题的起点,而是从作为人的起点。

我不相信(相信是有代价的,我从未付出过,所以也可以说是从未相信过,因为我并不奢望)母亲是伟大的,她的伟大如果是以牺牲自身为代价,那么带给她伟大的人就是罪人,一个伟大的母亲不应该想不到这一点。但有多少母亲本就不是伟大的,是本能,是爱,是欣赏,然后,分享。就像童年时期的母亲,和她在一起时,我们可以无话不谈,我们也可以沉默不语、不发一言地默默赶路,仅仅只坚定而温柔地站在彼此身旁,就很好。

包括后来,我日渐嫌弃母亲的寻常和平庸,我觉得她世俗,势利,自私,冷漠,乃至于疏远,甚至我还一度觉得家庭之所以不和睦就是因为她这样子。实际上,我不过是在“对比”时忘了还有其它的维度,更多的维度。你总是盯着一个人看,总会发现她身上有诸多的问题,实际上对标的是什么呢?多半自己也未曾意识到。对标的是欲望,对标的是期待,对标的是结果,对标的是不属于自己和自己不曾有过或自己希望给到别人的……伟大从来不是追求得来的,它来自内心深处的意志的自觉,道德的自觉,行为的自觉,情感的自觉,是自然的结果,虽然是人为的,却也和光同尘。

我们人啊,有一个毛病,那就是越是对自己而言重要的就越是不敢要,所以越是不敢要就越是显得沉重。不敢主动爱,不敢接受爱,不敢去爱,不敢没有爱,可爱来爱去,都是空心的。

也是今天,我发现好像我竟然从未爱过我的母亲。当然,我并因此而惭愧什么。

就像后来母亲经常打电话抱怨什么,我也从不回应她的抱怨;后来母亲请教我怎么使用新家电,我也不觉得嫌弃什么;乃至于后来母亲唠叨地催我结婚,帮我打听工作的事儿,我也终于不再反驳或回怼什么。

就是一种心境,一个阶段,一种本来。心境到了也就懂了,我们往往容易高估自己的理解,却也往往忽视自己的无知。很多东西不是知识的,更不是知道就一定能怎么样,尤其是能把别人怎样,仅仅生活,生存下去,就已经够呛。他们到了一定年纪,是自然成长也好,是经历、经验、受伤或者恐惧,都好,他们有自己的见解,有自己的一套,为什么不是呢?谁要觉得理所当然,谁也可以不理所当然,父母不是期待中的父母,也不是作为期待或因为期待而存在,就像我们所期待的自己,可以自信却不必过度自责。大概首先是自得,自得其乐,乐而众乐乐。

就像父亲想的是繁衍后代,养儿防老,而母亲愿意成全,欣然接受,爱人的快乐亦是自身快乐的一部分,还愿意去分享,并把它带到子女那儿,不是无私,也非纯粹,只是纯然。当然,其中缘由不得而知,就像永远无法深渊于更深渊,点到即止已是智慧。

聪明是人的趋近、倾向,反而是聪明不以为然,于是谦卑、谦和,因理解或知道无知。懂得感恩是一回事儿,但前提是先得懂得。而不是以感恩为感恩,以夸而夸,就像为什么生下我,又像我为什么而生,还像是何以为我?

就像《我的阿勒泰》中李文秀回到阿勒泰跟母亲说自己没用时,张凤侠说:“啥叫有用李文秀,生你下来是为了服务别人的吗?你看看这个草原上的树啊草啊,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没有人用,它便这么待在草原上也很好嘛,自由自在的嘛。”

无子女不成父母,无男女不成性别,都是人而已,没有天生的父母,也没有天生的子女,谁都是第一次来到人世间,谁也是有且只有“一次”的因缘和合。

我想,有一部分,曾经的她是作为她自己。如今,我祝福她依旧可以作为自己,永远可以。如是如闻。

其实我们最终都将无名,却也于无名之中存乎其名,就像后来者的名以实以情以记或最终回归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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