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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亲 的 鱼 盆

 文学顾事 2024-05-13 发布于江西

父 亲 的 鱼 盆

文:王

楼角有只鱼盆,是只椭圆的木桶,样子像平放着的猪腰。

眼下,鱼盆一身落满灰尘,但还看得出棕红的肤色,坚实的身材。中间和底部都箍了一圈铁丝箍。

她孤独地呆在那里,站了将近二十多年啦。虽然没有经历风吹雨打日头晒,但四楼是我家最高楼层,上面是屋顶,没有隔热层,温度高、湿度低。按理说,木桶质量的鱼盆早该散架了。

然而,让人奇怪的是那一块块木板箍成的鱼盆竟然原模原样地站在那里,连铁丝箍都没有落下来。那块块木板肩靠肩地紧挨着,没有散开的意思。

你说,难得一见啵。

鱼盆是父亲卖鱼时养活鱼用的家私。

父亲是半道从业的卖鱼小贩。

每天夜半,父亲要到十里路外的西畈乡去“干塘”——农民用水车车干塘里的水,把养在塘里的鱼抓上来卖给父亲。

父亲只买鱼塘里干上来的草鱼。他把一条条草鱼镶嵌在鱼篮里,趁着夜色挑回河口,摆在金家弄菜市场卖。

一百四五十斤重的担子,父亲挑在肩上,像竞走那样赶路。

夏天光着膀子挑,冬天穿着单衣挑,背脊都在流汗。

他抬头看下天,启明星快当顶了,快天亮了,他的脚步更快了。

天蒙蒙亮,后娘就把鱼盆、鱼盆架和鱼盆板搬到金家弄口菜市场。后娘在人行道旁摆放好鱼盆,再到信江河挑来一担河水倒进鱼盆里,等待着父亲把鱼从乡下挑回来。

后娘做事爽快,动作麻利,父亲常常称赞后娘做事像个男人。

可有回后娘晚了一步,父亲的鱼已经挑到到金家弄口了,可后娘还没把卖鱼的家私摆放好。

父亲责怪后娘没做好自己的事,一大早连个卖鱼家私也摆放不好,脾气暴躁的父亲大声说:“你做事爽撇得很咯,也会慢咯,耽搁事吧?”

父亲歇下担子,双手提起水桶到信江河舀满一担水,快步走上街面,倒在鱼盆里。

后娘觉得有些理亏,像犯错的小孩主动挽起衣袖,想帮丈夫把草鱼放进鱼盆里。

她和善地说:“你歇口气哈,我来。”

“我晓得你在家做事也累,你回去忙吧。”父亲觉得自己脾气不好伤了妻子的心。他边说边弯下腰捧起草鱼,像捧孩子那样轻手轻脚。

他把草鱼慢慢放进鱼盆,像把孩子放进摇篮里一般。

草鱼肚皮朝上,在水里翻动两下便慢慢背脊朝上游起来。父亲轻轻抚摸着鱼,洗掉鱼身上的泥巴。他看鱼儿游得稳当了,又弯下腰捧起另一条……

那时,老百姓喜欢买活鱼,看见活鱼放在鱼盆板上开剖,心里就踏实;他们觉得活鱼煮熟了更鲜。

“鱼盆”对卖鱼的父亲来说,多重要啊!

说起“鱼盆”,真有好多话要说。

父亲撑船出身,走上卖鱼这条路可有许多波折。

一九四六年,父亲结发妻子病逝。

一个撑船佬又要撑船又要烧饭实在太难了。

过了一年,父亲娶了个山里女人,让我叫后娘。

后娘从未见过大河,一上船就晕。后娘便苦苦哀求父亲把船卖了,一同住到岸上去。后娘说,她家有好几兄弟种田,他们把粮食卖给你,你上岸就做点粮食生意吧。

父亲疼爱后娘,真的卖了船,住到金家弄,做起粮食生意来。

后娘天生聪明,心算比父亲算盘还快,卖起米来精灵得很。

开始,夫妻俩用罗担装米卖;后来,用囤米的大篾基装米卖,一篾基装得下五担米;再后来,竟在店堂后面建起米仓,一仓可装二三十担米。

米生意越做越好,还雇了个账房先生。每天晚上,夫妻俩围着账房先生算账——父亲看账本,后娘不识字,就清算钱桶里的钱。

账、钱对上了,大家脸上浮现出笑容。

大概是一九五三年的时间吧,政府搞“对资改造”运动。小小商贩的父亲也成了“资本家”。

一天,税务局来了一伙人,说父亲“偷税漏税”。父亲争辩说他没有偷税漏税,可怎么争辩也没用。税务局的人把罚单递给父亲。

父亲看着罚单呆了。他想,这两年米店赚的钱全部赔出来也只能交清罚单上的钱……他差点哭出来。

父亲是个老实人,不敢违抗政府。第二天,他把罚款全部上交了。

他想,仓里还有些米,总的卖出去,米店还要继续开。父亲辞退了账房先生,夫妻俩又打开店门卖米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税务局又来了一伙人,说群众检举父亲“私藏大米”“偷税漏税”,开出了第二张数额更大的罚单。

面对罚单,父亲赔出卖船老本还不够,后娘只好卖掉结婚的金银首饰。加起来总算凑足了罚款。

仓里没米了,只好现汆现卖。

谁知不久又开来第三张罚单。

家里没钱了。

父亲交不起罚款,他被关进了班房。

坐在班房里,他想,做生意真难。

他想自己撑了一辈子船,不知“税”是什么,也从来没交过“税”。他想,做生意交税怎么要交一次又交一次,交的家里没有一个钱了还要交。

他想,家里没钱了,儿子要读书,老婆要吃饭,怎么办呢?

他想,该不上岸的,撑船多好;可一想到老婆晕水的事,只好叹息一声。

他无奈,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命,这是命啊!”

父亲在班房坐了一个星期。

政府人员看后娘没去班房赎人,估计父亲家的钱已经罚个精光,便将父亲放了出来。

父亲回到家,两手空空,钱桶空空,垂头丧气的样子。

他想撑船没船,他想做生意没钱,他不知怎么是好。

他想一家人总不能饿死。

他左思右想,卖青菜本钱小,周转快,可以天天收回本钱。他和后娘商量好,向别人借了两块钱做本钱;把楼上竹床列子端下来洗清洁做摆菜的菜摊子。

第二天,父亲起早到茅园村去接菜来卖。

茅园村离县城二三里路,那里住的都是菜农。头天下午,菜农把菜从菜畦拔出来,在小河里洗掉菜根上的土,一把一把捆绑好摆在地头,等第二天早晨卖给来接菜的菜老板。

那时物价低,青菜便宜。

我记得三分钱可以买到一天的青菜。一分钱买斤白菜、一分钱买斤萝卜,菜老板还送根大蒜给你做香料。五分钱可以吃一根油条和一盘麻子果(那是有钱人享受的东西)。

菜便宜就难卖,天天都有卖不出去的菜。父亲坐在菜摊边,等啊等,等到傍晚天暗下来了,确实没人来买菜了,那剩下卖不掉的青菜只好自己吃。

想起“卖菜吃黄叶”的事心酸便会涌上心头。那时候啊,天天黄菜叶,一年难得吃一回肉呵。

卖了二三年菜,父亲发现卖鱼比卖菜更赚钱,便筹划起卖鱼的事来。

他买了一根大木头,请桶匠师傅来家,做了鱼盆,做了鱼盆架,做了鱼盆板。

他看着崭新的鱼盆和鱼盆架,想起鱼盆要盛水,杉木易腐烂;想起家里还有撑船时剩下的油船用的桐油。

他找到那半桶桐油,准备用来油鱼盆。

他看天晴,就把鱼盆、鱼盆架搬到晒楼上晒了三四天。他看鱼盆露出裂缝了,从石灰瓮里舀了石灰,和上桐油,制成桐油石灰。

他把桐油石灰嵌进鱼盆的缝隙里,一条缝隙一条缝隙地嵌进去;再用桐油把整个鱼盆“油”了一遍,仍旧放在太阳下晒;第二天,父亲又把桐油石灰嵌进缝隙里,又重新油一遍鱼盆。他反反复复油了四五遍,直把鱼盆油的棕红色为止。

卖鱼的家私准备好了,父亲开始卖鱼了。

卖鱼比买菜艰难多了。

父亲每天凌晨三点起床,走十来里路,去河背养鱼塘农民家里“干塘”。买好鱼,还必须天亮前把鱼挑回金家弄菜市场上来卖。

上午,父亲卖“干塘”来的草鱼。中午,后娘把饭菜送到金家弄鱼摊来,父亲坐在钱桶上吃饭。

下午一点多钟,有时会更晚点,撑鸬鹚排的渔民会把从河里抓到的港鱼送到金家弄来卖给父亲。

几乎是每天傍晚,父亲才能卖完鱼。

自父亲买鱼后,家里厨房角落里多了个盐窖。盐窖里装满了雪白的细盐。常会有卖不完的草鱼,或者港鱼,父亲把鱼剖开,去掉鱼肠子,放进盐窖里盐好,出日头时晒一晒,制成咸鱼来卖。

父亲以卖鱼为业,直到一九六八年下放才离开金家弄菜市场……

临走那天,父亲说:“到农村是种田种菜,这鱼盆就不带去了。”

大概父亲还想回河口卖鱼吧,他把鱼盆、鱼盆架和鱼盆板搬到了楼上,平平整整地放在楼角。

后来,父亲回河口了,可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他到楼上看了看完好的鱼盆、鱼盆架和鱼盆板,微微一笑……

一天,家里买了两只樟木箱。父亲说:“上楼把鱼盆架拿下来,让樟木箱放在鱼盆架上,免得箱子受潮;把鱼盆板锯开来做切菜板用吧……”

后来,父亲走了,鱼盆只好呆在楼角……

2023年4月11日

作者简历

王安中,江西铅山县人,铅山一中退休教师。铅山县作家协会会员、上饶市作家协会会员。

本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学习写作小说。1978年,短篇小说《豆》发表在《信江文艺》; 1980年,民间故事《螺狮山的故事》发表在《信江文艺》(后被江西省铅山县文联编入《铅山民间文学》)。1984——1988先后创作《风云》、《支付情感的女人》和《潜伏女郎》等网络长篇小说。19992021年,创作长篇小说《船的女儿》(上、下集)。2022-2024年,创作长篇小说辛弃疾小说《一马归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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