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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的美学:在平原深处的麦田里坐着

 df7086 2024-05-14 发布于河北

梁东方

浇麦子的声音如泉水叮咚,始终伴随着我在广袤的麦田中间几乎唯一的一棵大树下的坐望。

在树荫里坐着,向四面八方看,都是麦田,覆膜的早玉米地,开着小小的白花和紫花的蚕豆地,南面里双店教堂如一个尖尖的烟囱,西面的孔村,北面的陈家疃都在地平线上匍匐着。在建筑还没有占领天空的平原上,有高树簇拥着连片房屋就是村庄,村庄在麦田尽头是一片片厚重的绿色。

至高无上的高空统治者是顶部为圈形的电线塔的队列,另外一条尖塔形的电线杆队列是唯一可与之争锋的高空存在。它们从远方来到远方去,将整个田园做了宏大的线条提携,使眼前这幅麦田风景画立体地有了透视效果,使其所经过的大地广阔无垠起来。

整齐的麦垄,整齐的玉米行列,整齐的葡萄架,整齐的苗圃都是教堂的前景和背景。五月初的微风凉爽地吹过被明亮的阳光照耀着的树影,随风而动的还有地边上野生的喇叭花嫩苗,它们顽强地生长在道路和田地之间的窄窄边沿,经常被脚踏轮碾,低到尘埃里,偷偷地开出了颤巍巍的白色花朵。

一对夫妇到玉米地里来干活儿,男的没有说话,女的让我把椅子挪挪,她要放电动车。问了问,说早玉米六月就熟了,现在要浇着水施肥。她从旁边的麦地里拿了藏在其中的蓝色水桶,一边走一边说,当个农民不容易啊,还得干活儿。

正是这句话让人有了道德上的某种负罪感,又坐了一会儿就收拾了东西换到了一条相对宽大的路边树荫下。这里没人浇地,不是任何人的地头。那种在人家地头上坐着看人家干活儿的景象是不妥的,大田劳动俯仰天地间,却依旧具有私密性,尤其是在被观看的状态下,劳动的被动舞台化效果会让劳动者不适。不管观看者的动机是不是没有恶意,是不是充满善意,这种对方的不适感都会让一切不那么自然起来。

如果不是坐在椅子里看的话,一切好像就没有那么严重。在麦田里采取坐姿就将自以为不无真挚的虔诚观看,变成了好像有居高临下意味的审视。看麦田和看麦田里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在麦田里有人的时候,要站起来看、要边走边看、要看也像没有看才好。

好在情况也在发生变化:以前把一辆车开到田间是很显眼的,不说围观也一定会有人好奇地过来看看。现在则不然,车已经进入了很多家庭,开车下地的人也大有人在。在大地里停着车的景象已经不足为奇。这就在相当程度上将“观看”隐身了一些,不至于观看本身也成了观看对象。

不过,在麦田深处找一棵树已经很难。仅有的几株小树,大多也已经被“自然死亡”,剩下枯枝立在碧绿的麦田道路旁。因为有人嫌它们的影子影响了麦子接受阳光,影响产量。直接砍树是违法的,那就用阴着,根部点火、环切树皮、埋入白灰等等不一而足的绝招,招招毙命,是一些人选择性培育植物的时候,下得去的手的手段。

我重新坐定了的这个位置,仅有的几棵小杨树上鸟鸣啁啾,这是它们在空旷的田野上已经不多的几处落脚点之一。看麦子必须有这样坐在椅子里面对麦田的凝望遥望时间,只是流动性地一走一过只是看大的风貌是不够的。这里很安静,方圆多少里之内都不会有另外一个游人。这是生活中真实的场景,不是那些假日消费的社会性聚集之地。

即便是在自然风景选择这样的事情上,大多数人也还是社会性为第一要义,这在任何地方的任何历史时期大抵都是普遍状态。没有人抓住这假期的几天时间去做类似麦田漫游这样个性化的妙事。终于找到了恰如其分的好位置,就好好看看麦田吧。

如今种植的普遍都已经是矮棵大穗抗倒伏的麦子品种,经过多少年的反复培育选择,从产量、抗灾、防病等各方面的要求来说,已经接近完美。

比如众信麦998,茎秆粗壮,高只有70厘米左右,长势和分蘖能力都很强,穗层整齐,旗叶宽大、向上,熟相良好;还有郑麦136、郑麦005、谷神麦19号、丰得存麦20等,都有类似的品质。至于眼前到底是哪一种麦子,大概只有种植者自己和专业人士才知道。这一点也不妨碍从中获得麦子的美的享受,知识和审美之间是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断裂的,科学角度的条分缕析与形状色彩样貌上的宜人眼目从不矛盾,即使不能相得益彰,也可以有从直感而来的无尽遐思。

近距离地观看,用特写镜头一样的眼光去看每一个麦穗的话,会赫然发现还在灌浆状态的麦粒已经很是硕大,麦粒一个摞一个,绝对紧凑地在麦穗上的纵横排列,将自然的柱形结构里所能产生的最大化的几何空间演示得极其充分。这是对于一向于麦穗麦粒屡见不鲜、熟视无睹的普遍状态的一次反拨,其效果就像拿着放大镜在做研究某种见所未见的陌生植物一般神奇。

在我来说,这种端详注定是不会深入到科学程度上去的,很快就被麦子浓郁的香气所吸引,禁不住将目光抬起,向着遥遥无极的麦田深处做巡回式的长远扫描去了。

麦子的香气在中午的时候更为浓烈,因为阳光强烈,也因为比昨天又向成熟接近了一步。在和麦穗齐平的视野上,看到的是如虚线一样的麦芒尖端、这些高低错落的虚线,根根直指天空,让麦子的实与虚之间形成了一种良好的搭配关系。

只要过上十天八天,麦子逐渐开始变黄,中午的时候这样麦芒的虚线就会随着有了蒸腾意味的阳光而在空中形成一道仿佛空气在燃烧的颤抖效果。到那时候,再长时间盯着看就会因为刺眼而让人眼疼、眼花。

现在,一切都还是碧绿的,都还是生长中的宜人状态,苍白的麦芒的虚线阵中一个个绿色的麦穗是关于麦田想象的对象,也同时是关于麦田想象的起始之处。麦芒与麦穗协调一致又带着模糊不清隐秘意味的互文关系,让麦田经得住细看,让盯着麦田看的人始终不觉得单调。

任何观看都不会是一直在看,即便目光是一直在看,思绪也一定是时而在看的对象物上,时而会从对象物上飞升起来,不知道飞多久再落回对象物身上来而已。我在麦田边的静坐观望,一直就在这样思绪离开与回来的往复之中乐此不疲,麦子的香气一直相伴相随、麦子广远的透视视野随时可以在一抬眼的时候重新纳入眼底也就完全形成了与麦子相厮守的坐望效果。这时候听听音乐、看看书、小睡一下,不管是在干什么,其实都是在对麦子的坐望过程中。那个与麦田紧密相连的近乎专有词汇“守望”,只有这样坐到了麦田边上,长时间坐在麦田边上才能有深入的理解。

有朋友来电话,知道了我此时此刻的麦田守望者境界便立刻驱车几十公里赶了来,一起坐在麦地边的树荫里聊天。聊天的内容自然也是从眼前的麦子开始逐渐离题,终究又会回到眼前的麦子上来。

这麦地边的树荫里坐着聊天,也是一种对麦田的坐望格式。麦子经得住这样的被凝视,麦田还以自己挤挤挨挨的簇拥着的广袤容纳了人间无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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