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汪建伟 | 牛峰岭的故事

 富春少年 2024-05-16 发布于浙江

牛峰岭的故事

文/汪建伟

严格意义上,村口北面高高的牛峰岭承载了上南坞整个村子的经济和历史。

这从几个方面来讲。首先,从村口外左转的牛峰坞上山,翻过牛峰岭,是历史上村里进出的主要通道;当年汪姓老年祖宗说不定就是沿这条古道进山的,我奶奶就是沿着这条古道用兜子抬着嫁到上南坞的;其二,牛峰岭顶的几十亩高山梯田,是历史上唯一能种植水稻的耕地,也是村民赖以生存的稻米生产区域;再三,几百年来,牛峰岭的耕地和山林同样是汪姓村民和外村纠纷的焦点,村民和外村就山林权属问题冲突不断,甚至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械斗;第四,个人对这个区域有根深蒂固的印记,因为从我记事起到奶奶离世,她提起最多的是牛峰坞竹木山林从前曾经全部是我们家的家产。

我第一次穿越牛峰岭大概是7、8岁的时候,那是春末夏初的一个晴天,因为在富春江边东图上村有人捎来口信,说我们家的姨婆(就是我奶奶的妹妹)生病了。奶奶是小脚老太婆,无法出门,母亲受托带着我代表全家去探望。村里到东图上村有50来里路,要翻越牛峰岭等三个山头。一大早,我跟着母亲蹦蹦跳跳上路。和大部分村民一样,出村去山那边桐庐是不会空手而行的,随带的一定是一担山货。那天我母亲除了跟在后面的我,肩上还挑着50双亲手编织的箬壳草鞋,这也是当时我们家主要经济来源之一。更重要的是母亲悄悄对我讲,要把这次卖掉草鞋的钱为我买一双凉鞋。

箬壳草鞋,其实是用当年新竹子笋壳作为主要材料编制的一种简陋工作鞋。秋天拔得山上的龙须草晒干搓成细绳,次年小满前后新竹长成捡得上端的笋壳捶软撕条,龙须草为经,笋壳为纬编织而成。这种鞋子透气耐穿防滑,经济实用,特别适合上山下田劳作。除了自用,当时也是山里村民唯一可以成为商品的山货。

出村一里路左拐就是牛峰坞,这里不要太熟悉,平时是翻蟹摸鱼的根据地,狭窄的溪沟里,每一块小石头几乎都被我翻动过,那几个石洞里有蟹,那一个水潭里生长着几只石鸡,一概清清楚楚。一路小跑,还没等母亲到达,我早早就在山脚等了。开始上山爬岭可没那么容易了,没半个钟头,望着看不到头之字型的山道和脚下没完没了的石头台阶,出门的兴奋劲早已消失大半,随之是走两步歇三步,慢慢的从母亲的引路人变成了跟屁虫。挑着一担草鞋的母亲,坚定而沉稳一步一步上行,一边不断招呼着我“当心点,慢慢走”。跟着笃行的母亲,更是奔着对新凉鞋的向往,大汗淋漓中终于到了这次路程的第一个高点--跺拄峧。

我用谷歌地球查过这里海拔高度,村子所在地海拔是260米,牛峰岭第一个山口跺拄峧海拔760米,两者绝对高度500米,超过60度的山体坡度,峰回路转,实际距离有好几公里,体力消耗是很大的。跺拄峧口有个石墙黑瓦两面通透的凉亭,我一屁股座在亭子边的石头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母亲也放下担子用草帽为我打扇,一边为我打气“再下去上脚路不多了,慢慢走,不会再这样吃力了。”

老家把两个山岭相交最低的位置叫峧,等同于北方的垭口。“跺拄”则是特有的一种生产工具,材质不一,竹木兼可,手捏合适,齐肩高,顶上砍一缺口,平地挑担负重则和扁担在左右肩形成平面三角,分散平衡重量。上下山则拿手中跺地和腿脚成立体三角支撑,同样起到分散平衡重量作用。小歇时则可顶着挑杠扁担居平衡点,人则驻足扶担而立,解脱负重放松身体。艺高者干脆用跺拄把担子依坡靠墙一立,人则可脱身抽烟喝水。

山里的壮男每人还有一个制式的专用铁头跺拄,就是村民口中的“铁头跺拄”,平常比喻一个人骨头硬有骨气就叫他“铁头跺拄”。这种跺拄一般用坚硬的青冈木制成,下端箍厚铁头,用得久了通体乌黑油亮,掂在手里颇有几分威风。平常它被扔东在门旮旯,秋风起山上玉米成熟,铁头跺拄就派上了用场。和它配套的是两头上翘的木质扁担,头上横穿两只竹编的桶型玉米篰。秋收季节,一行人沿着曲折山道鱼贯而下,两篰插得整整齐齐金黄色的玉米棒随着下山脚步的节奏在肩头颤悠颤悠。随着一声“拄”,铁头跺拄“当”的一下拄好,游动的挑队刹那时停顿,换肩、抽烟、喝水,不出五分钟,有人喊“起”,“嘎吱嘎吱”的队伍随着“叮叮当当”的铁头跺拄声又匆匆向村里出发。所以这个跺拄是山民劳作的助力神器,几乎是第三条腿和第三只臂,更是一种护身装备。

这个跺拄峧自然是村民过牛峰岭出山的第一个休息点,以凉亭为中心形成一个小小开阔地,凉亭里白灰刷过的墙壁上用木炭横七竖八写着些打油诗,文字内容大概等同于今天的厕所文化吧!杉树柱子的木横销上挂着几只穿过的草鞋,这一般是穿破了一只草鞋的人把仍能用的一只留给后面同样情况路人的做法。口渴的人都会到凉亭东南侧喝点山水,水源地是前人在岩石上开凿的一个碗口大小的浅凹,终年不断。山水清冽凉硬,上山劳作大口喝有伤身体,所以汲水点的量特别小,这也是祖上前辈智慧的体现。

今天看来,跺拄峧的自然风光是很美的,牛峰岭自北向南由高到低而来,到这里弯了个腰向上彺皇天荡延伸,形成了这个峧口。站在峧口,清风徐徐满目青翠,向后俯视,村子已在脚下,远处峰峦叠嶂群山巍峨。向前极目,富春江在雾霭中飘逸东逝,湖源溪在山间蜿蜒合汇,颇有点人在画中的意境。所以这个“跺拄峧”是当今古道上许多驴友、毅行者必经的打卡点。可惜的是在十几年前,上岭的古道被改成了可行车的林道,林中曲折幽静小道不再,石质的台阶荡然无存,少了当年那种拾级而上,努力攀登的感觉,更缺了古道质朴沧桑的凝重。

从峧口启程往北走2、3公里就到了牛峰岭的岭头,这过程大部分是高高低低沿山腰而上的石径,只有后端的百步岭是个较大的上坡。山道尽管狭窄,但路面每一块石头都是干干净净的,似乎还带着一层包浆,看上去特别温润。心里想,这些石头和人接触久了,大概是通人气的。

接下来的路全是下坡,山路沿独坞坑溪水弯弯曲曲而下,母亲肩上的担子也略显的轻松,而我更关注溪流水里穿梭的小鱼,这里的溪鱼不仅比家门口的大,品种更多,只恨没有带上鱼竿,一早上山的辛苦早被溪流中的水光鱼影带到九霄云外。经上茶亭、中茶亭、下茶亭三个凉亭,中午时分,终于到了山坞出口--黄坪坞水库。今天看来,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山塘,坝长不过百米,水域延伸不足千米。当年在我这个毛头顽童印象中,是汪洋一片,“哇,噶多的水”,眼前湛蓝的一汪水面似乎就是传说中的大海了。

过水库沿溪而下4公里就到江南古镇--深澳。“澳”字的本义是指水湾边凹进去可以停船的地方,老家这一带把澳和沟两字连起来用作为人工引水渠道的专用词,一讲澳沟(或是凹沟)都懂是什么事物,而深澳就因为澳沟很深而得名。源于牛峰岭顺独坞坑北下的溪水到深澳落差有好几百米,古人在深澳的前端修建拦水坝,把溪水引进镇子。由于落差大,进村后的澳沟修得很深,沟面覆盖溪石,上建道路民宅,每隔一段建有深入水面的窖口,用于取水淘洗,老镇古街下潺潺流淌着几百米的人造暗河。这个特有的水利设施,使得深澳有了一个别称--江南坎儿井。

我家在深澳有2户亲戚,母亲的小妹妹和父亲的大姐都嫁在镇上。时近中午,母亲带着我去了姑父家歇脚,主要是姑父家近镇上供销社的缘故,方便草鞋出售。姑父是我大姑妈的前夫,出身镇上乡绅地主家庭,为人热情,性格豪放,烟酒齐来。因为和我大姑妈不和离婚的缘故,我奶奶对大姑父总带着几分蔑视,提起大姑父开口闭口“这个阿阳百屁”,大意讲他是个游手好闲的空话专家,以致我到现在都不晓得这个早已作古的大姑父大名。

大姑父家是临街的一个偏屋,小天井边灶间客厅各一,有点压仄。一家三口三代人对我和母亲的到来百般热情,表哥见我们一到就接过母亲肩上的草鞋担子往供销社送。因为中饭已过,奶奶则赶紧上灶给我和母亲塌“糊麦粿”,还做了碗鸡蛋汤什么的,不太记得起来了。薄薄的面饼夹着咸咸的倒笃腌菜,吃得有滋有味。前些时候,上了年纪的表哥来电话,说是为了方便小辈的生活,自己一个人搬回老街的老屋居住,言外之意是希望我上门转转。是啊,这些年东忙西忙的,到了这年龄,我是该静下来多去看看这些老人故友了。

“吃了糊麦粿,肚里蛮得过”,饭毕表哥也回家了。草鞋账已结回来,零卖每双1角2分,供销社收购每双1角,母亲近1个月工余早起晚睡编的50双草鞋,变成手中一张薄薄的人民币。她牵着我的手直奔供销社,玻璃柜台里,陈列着黄黄绿绿的塑料凉鞋,亲切看着我:“侬挑一双”。我挑的是一双淡黄色的凉鞋,半圆包头,鞋背有空格,塑料鞋襻连着亮晶晶的铁皮搭扣,依稀记得花了4块6角钱。今天看来,这是双一次压模成型的廉价塑料鞋,暨硬又沉还不经穿,可在当年是流行的经典款式,也是我第一次穿在脚上的工业制品。尽管比母亲一针一线扎出来的布鞋有些硌脚,穿上新鞋立马觉得高大起来,昂首挺胸,下脚变得更重,踏在深澳老街石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其实内心是在招呼旁人:“来看哦,我的新凉鞋”!

下午的点心是在洪家塘母亲的大妹妹--我阿姨家吃的。洪家塘距深澳镇有7、8里地的样子,到这里完全走出了山里,周边都是稻田,田边地头零零落落用小木桩系着几头弯角大水牛,或立或卧。站者吃草卧者反刍。水牛“嘎吱、嘎吱”吃着草,鼻子里不时“呼哧、呼哧”向外喷气,反刍的则眯着眼睛,有意无意嚼着,嘴角泛着白沫,仿佛是一位老人陷入了沉思。回头牛峰岭方向,朦胧一片,烟云间只显着淡淡的山顶,大山已远远抛在身后。

大阿姨对母亲和我的到来大为错愕,一边用竹枝条把几只鸡赶得狂飞乱跳,嘎嘎嘎嘎往门外逃。一边扯着嗓子喊:“啊呀,吾啦阿伟老头来唧”!其实我打阿姨有点耳背,听起来嗓门特别大。一阵手忙脚乱,接下来的重点自然是弄些“吃”的。点心是同样是“糊麦粿”,但比深澳的更薄更白,而且面里加了鸡蛋,吃起来自然更香,最后一张撒上芝麻反扣着烘在锅里,等我起身后再路上吃。我阿姨是尽她所能,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烧出来给我享用了。

不一会,我的几个表弟回家了,高矮不一全身赤膊,几个人倚着门框盯着我,不敢进屋,像是从山里出来个大猩猩进了他们家。阿姨大声嚷着:“明伟、明华、明农,娜个杜表古阿伟老头来唧”(你们的大表哥来了)。西斜的阳光从低低的门洞里射进来,有些刺眼。门口的大老表提着一副湿漉漉的小抄网,身后二老表手里一竹筐叽里咕噜乱翻的泥鳅,三老表则拎着用稻草串起来的一串小鱼。三个人同样湿漉漉的头发,墨墨黑的皮肤,看着筐里扭动的泥鳅和泥鳅一样黝黑的三位表弟,我寻思着,是不是留下来跟他们一起抓一天泥鳅。

大表弟比我小2岁,上年到外婆家拜年两人见过面,回过神来他“噔噔噔噔”跑到楼上,手里抓着一把细细黑黑的东西往我手里塞,“老表,泥鳅干,开交(非常)好吃嗝”,见我吃得有滋有味,又说“侬欢喜吃,来山里拜年吾多带些拨侬”!

母亲是不可能把她的宝贝儿子留下和几个老表一起抓泥鳅的。我裤袋里装着老表的泥鳅干,手里抓着娘姨烙得焦黄的糊麦粿,继续向今天的目的地上村行进。洪家塘到上村不到10里,多是田间平路,可对与我习惯登山爬坡的山里娃,走平路反而单调乏力,加上一路走来的体力消耗,两条腿越来越酸沉,走着走着一屁股赖坐在地上,无助的望着母亲,“姆妈,我实在走不动了”。母亲拉起我,“勿要坐在地上,马上就到了。前头有个凉亭,吾拉一道起歇一落”。

最后一程是走走停停过来的,日落时分,母子两人终于来到的上村村口。进村映入眼帘的是一排稻草盖顶四面透风的草纸槽,一只长长弯角上粘满泥巴的老水牛,慢悠慢悠在草宕里转着圈,踏着蹄下被生石灰淹泡得软黄的稻草。旁边的一个人则把绑在竹竿上一布袋踏碎的稻草浆,一捅一收,“哐当哐当”洗着,小河沟已被染得暗黄发黑。草纸,当时的卫生纸,这种用稻草为原料又厚又粗糙很不卫生的纸,就是以这种最原始的工艺生产出来的。

姨婆家是一幢砖瓦老宅,地基起得很高,门前有一个高高的平台,在村里特别显眼。外墙斑驳脱落白灰和屋檐两侧高耸的马头墙,传递了建筑的历史和风格,诉说着昔日家境的丰裕。姨婆的夫家姓曹,姨公已故多年,女儿已出嫁本村,和两位表叔共同生活。

姨婆见我们母子两人的到来,甚为感激。寒暄几句,赶忙吩咐两位表叔兵权、兵礼出门弄点荤腥。不一会,大大表叔拎着一条鲤鱼,小表叔抓了两条粗粗的黄鳝回来了。我纳闷“这么快黄鳝是怎么抓到的?“门口毛纸槽边上的田沟里有好几条,平时看着了养着的”,小表叔很认真的对我讲。我由衷佩服这位年纪不相上下的小表叔,又能干又会打算,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帮手。

一天的行程终于结束,翻山越岭的步行50多里,对于当时的我真是个不小的挑战。山外新鲜事物的吸引,母亲的呵护鼓励,给了我原生动力,迈出了对外界认知的第一步。

撰文|汪建伟

编辑|盛玉峰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