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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11年:为什么现代人会投资,而土财主总是挥霍?

 zsw77792 2024-05-16 发布于陕西

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节目。欢迎你,穿越到公元 1011 年。这一年,是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辽圣宗统和二十九年。

今年有一件高兴的事:范仲淹,就是后来写出《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那个范仲淹,今年22岁,上大学了,而且是当年大宋最好的学校,应天府书院。他不仅在这里上学,15年后,他还成了这里的校长。

但是请注意,严格地说,我们现在还不能管他叫“范仲淹”,他现在姓朱,叫朱说,写字是写成说话的“说”,但做人名得读“悦”。上课点名儿的时候,是——“朱说!”“到!”——至于为什么,你可以先自己去考证一下。过不了多久,大概还有30年多一点,等范仲淹在政坛上大放光彩的时候,肯定会有一期专门的节目说到他,到时候我们再聊他的这段心酸往事。

先不打扰范仲淹上学。咱们先看看这所当年的985大学,应天府书院吧。

应天府在哪儿呢?在今天的河南商丘。商丘在哪儿啊,在河南的东部,靠近山东和安徽。

商丘的应天府书院,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首。其他三座是: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嵩阳书院。有意思的是,它是两年前,1009年,由当地的一个富人,叫“曹诚”的,捐的。他一共捐了300万铜钱,为应天府书院修了150间房子。你看,宋朝这个时候已经有这样的民间富豪了:有钱,不仅自己要吃饱喝足,还要想着怎么青史留名。这才是一个盛世该有的样子。

当然了,说到有钱,可不是这些民间富豪,而是朝廷,那是真有钱。

大前年,1008年,天书封禅,宋真宗去了一趟泰山。花了一大笔钱,大概830万缗。稍微解释一句,缗是咱们讲中国古代历史,经常要用到的货币单位,通常1000文铜钱穿起来,叫一缗,或者一贯,在宋初大致相当于一两白银。那你算算,每年给辽朝30万“岁币”,还被人骂到现在。而皇帝跑一趟泰山,快够给辽朝岁币30年了。

而今年,皇帝又要收拾行李出门,这一次是去祭祀汾阴。往东,去泰山,是祭天;往西,去汾阴,是祭地。汾阴,在今天山西省的万荣县。出门的时候是2月28号,一直到5月6号,皇帝才回开封。这次花了多少钱呢?比东封泰山还多花了20万,总共是850万。

再过几年,1014年,真宗皇帝还要去一趟亳州祭祀老子。

请注意,皇帝出门去搞这样的大型祭祀活动,不是说只有乌泱乌泱一帮人的差旅费用。首先,前期的动员造势就是一大笔钱吧?比如汾阴和亳州,动不动就要组织几千几万个老百姓到开封去请愿。这是一笔钱。还有,祭祀场所的修造,皇帝出行的车驾过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又是一大笔工程费用吧?这还不是最大的。最大的一笔花销,其实是赏赐费用。皇帝到哪里,都要当散财童子,大把的钱要赏出去的。所以,这种祭祀活动,是没有预算的硬约束的。看皇帝心情,多少钱都能花得出去。

别忘了,从前年开始,开封城还在大造玉清昭应宫。相关的情况,你可以出门左转,看我们《文明之旅》的1009年的那一期。从花钱上讲,那更是一个无底洞。不仅土建花钱、装修花钱、在里面举行各种仪式花钱、每次搞活动还要赏赐,更花钱。我看过一个最夸张的估计,前后十几年,围绕玉清昭应宫花了两个亿。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我们一般的印象,大宋朝的财政是比较紧张的,“积贫积弱”这四个字的帽子是一直戴着的,所谓“冗兵冗官冗费”的“三冗”嘛,后来搞得国家财政受不了,才要王安石变法嘛。而现在,这位真宗皇帝怎么就这么有钱?怎么就能这么乱花钱?

好,那就带着这个问题,我们穿越回公元1011年,大宋大中祥符四年。

真宗怎么这么有钱?

今天这期节目,有点不一样。关于真宗皇帝大搞迷信的这一段经历,我们在1008、1009两年的节目里做了分析。那两期节目,我们都是试图站在当时人的处境里,去尽量理解真宗皇帝为什么那么干。

但是今天,我想换一个角度,咱们站远一点,站在人类文明的共性的角度,我们来看三个问题:第一,为什么君主皇帝突然之间就能有一笔钱可以乱花?第二,为什么他们不把钱花在有意义、有长远价值的事上?第三,为什么他们在宗教、祭祀这类事情上会那么舍得花钱?

先来看第一个问题:宋真宗为什么那么有钱花?以至于可以异想天开地各种折腾?

表面上看,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摆着的:当然就是因为国家经济好嘛。宋真宗这个阶段,无论是土地开垦的数量,来自土地的税收,还是新技术、新作物的引进,还是商业的繁荣,都达到了一个高峰状态。

这些当然都是原因。但是请注意,在传统社会里,国家财政收入的总量大不大和皇帝的钱够不够花,不完全是一回事。国家财政收入,是一个总盘子的问题;皇帝能不能想一出是一出地花钱,是个有没有闲钱的问题。它不一样。

当过家的人,都知道,一个单位、一个家,不管外面看起来多光鲜,钱都是永远不够用的。来钱的地方多,花钱的地方也就多。《红楼梦》里王熙凤在贾府当家,不就说嘛:大有大的难处。

那什么时候当家人突然觉得有钱花,而且可以随心所欲地发明项目花钱、花大钱了呢?那通常都是因为一个原来要花大钱的项目突然消失了,一大笔预算空出来了。这就带来了一个短暂的、可以自由花钱的窗口期。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种大项目通常是什么?当然就是战争。

宋真宗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啊。话说,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真宗皇帝封禅泰山,刚从山上下来,他就跟宰相王旦感慨说,我最近看边境的奏报,今年物价很便宜啊,北边边境安稳了,老百姓日子就好过了啊。宰相王旦说,“可不咋地!看起来每年我们要给北边岁币,但是比起要用兵的费用,连百分之一也不到啊。”你听听,只要不打仗,一大笔钱就省出来了。

我们一般都是觉得,哪里打仗,哪里就穷,正在打仗的国家,财政肯定就紧张。这当然没错。但是事情还有另外一面,打仗的时候,朝廷对民间财富的汲取能力,也会达到一个高峰。

比如,西汉末年王莽灭亡的时候,他宫里面库藏的黄金有多少?70万斤。这个数量据说和整个罗马帝国的黄金拥有量相当。到了明朝灭亡的时候,按照黄宗羲的说法,全国各地的税收,90%都集中到了北京。

你看,仗打得越凶,朝廷对民间财富的汲取就越彻底。而战争如果突然结束了,但是原来的财富汲取能力和汲取机制没有变,刹不住车,于是就突然多了一大笔暂时还没有明确用途的钱。

当然,战争之后皇帝有钱,通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打了胜仗,把敌人聚敛的财富收归己有。比如,秦始皇统一天下,宋代灭了十国,都有类似的一大笔收入。

现在你明白宋真宗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了。

所以,如果我们再去仔细看真宗皇帝干的天书降神、东封西祀、大兴土木、大建道观这些荒唐事,后世的史书上说这个阶段全国上下就跟疯了似的,其实回到历史现场,你就会明白,这些现象还有一个解释的角度,就是皇帝突然面对一笔多出来的钱,要发明一个用途。结果走上了一条歪路。这就相当于今天一个人突然中了巨额彩票,

如果细看史料,你会发现,真宗皇帝不是什么发了疯,他的精神状态和行动逻辑,还是挺正常的。举几个例子:

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真宗决定要封禅泰山之前,其实心里是没底儿的,财政够不够折腾的?就问当时管财政的丁谓。丁谓说,你放心,完全够。然后真宗才决定封禅泰山。你看,皇帝知道花钱得量力而行,得尊重国家预算。

就在那年二月份,他还专门跟宰相们说了个事儿,说最近我看这开封城里的奢靡的风气有点冒头啊。经常有把金子变成那种薄薄的金箔的,这一年还不要用掉十万两金子啊?这个风气搞坏了将来可不好回头。以后,反正我用的东西,车马衣服之类的,都不要用什么金箔。

你就说,这位皇帝,他管得细不细?请注意,这是1008年的二月份,就在一个月前,他老人家还自己伪造天书,马上就准备上泰山了。说明他心里清楚得很,该省省、该花花,边界清晰不含糊。

决定要封禅泰山之后,真宗皇帝对预算卡得也是很死。到什么程度呢?你去泰山,总得有军队随从扈驾吧?军队就想做一身新衣服。搞仪式嘛,不能太寒酸。真宗皇帝说,要是出征打仗嘛,换身新衣服还行。这趟去泰山,咱们是去祭祀的,不要搞得那么夸张。你们要都换衣服,这得花好多钱呢!你就说,这位皇帝他对自己要求严不严?

到了今年,祭祀汾阴嘛,还是这个主管财政的丁谓,跟皇帝说了,咱们这一趟花钱有点太多了,动不动就成亿上万地赏赐,加上你还一高兴就免地方上的赋税,确实是皇恩浩荡,但是我们管财政的还是要担心,经费怕是扛不住。

真宗说,欸,赏赐多点儿怕什么!国家的责任就是要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嘛。只要我们把该干的事儿干好,把不该干的事儿忍住,再省着点儿消费,钱不用愁哈。

你听听,这皇帝说话很在理,精神很正常嘛。这哪儿还是我们印象中的那个神神叨叨、奢侈浪费的宋真宗啊?

所以,你要是非问我宋真宗这些看起来颠三倒四的行为是怎么回事,我大概有这么几个判断:

第一,战争是不打了,国家是真有钱了,而且是突然出现的、大笔的、没有明确用途的钱。

第二,东封西祀这些活动,我们今天看起来是疯狂的迷信活动,但在古人的观念里,国家就两件大事,一件是打仗,一件是祭祀。真宗皇帝真觉得这是必要的。

第三,即使是该干的事,真宗皇帝也不愿意乱花钱。他觉得自己是尊重预算的,是小心翼翼的,是尽量节省的。

第四,虽然东封西祀花了好多钱,但是皇帝觉得,这就是通过赏赐把钱还给老百姓的一种方法,不仅没什么不对,反而光荣得很。

你看,这么一捋,皇帝的行为逻辑是不是就顺畅很多了?

如果你接受这个逻辑,那就又带来一个问题:皇帝为什么非要搞迷信活动呢?干点别的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事儿不行吗?

古人为什么瞎花钱?

我们接着追问,传统社会里,皇帝突然有了钱,为什么不去做点更有价值的事?

答案可能出乎意料,怎么花钱有意义有价值,传统社会的古人,跟今天的现代人,不是一回事。

怎么花钱才有价值、有意义?在我们现代人看来,往往就是指——把面向当下的花费,变成面向未来的投资。说白了,就是把消费行为变成投资行为。我苦着点现在,变成更好的未来。

比如,一个普通人突然中了一大笔彩票,如果他只顾了下馆子、换车、换房、旅游,买两碗豆浆喝一碗倒一碗,我们就会觉得,钱是你的,你就造呗,这个人境界不高。如果他去上商学院了,给孩子多报了几个兴趣班了,买了个理财产品或者自己去创个业了,虽然也不见得划算,但我们直觉上会觉得,这个人在积累一个美好的未来,这样花钱,更有出息,更有未来,更有意义。

再比如,一个家庭去度假,就是到酒店的沙滩上躺着,我们多少会觉得,好吧,你们愿意把时光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也行吧。但是如果爸爸妈妈带着孩子去逛全世界的博物馆,我们会觉得,这是在为孩子的未来做投资啊。我们会对这样的家长高看一眼。

有人买了块很贵的手表,我们心里会翻白眼,但如果他说这是什么什么经典款,买了会保值增值,我们会觉得,哇哦,他这么懂,了不起。

这就是我们现代人的基本心态:当消费变成了投资,克扣现在,是为更美好的未来铺就台阶,这笔花销好像就更有价值、更有意义。

但是请注意,我们现代人这么想问题,是有一个信念做基础的:整个世界在一个持续增长的通道中,未来一定会比现在好。也就是所谓“进步史观”。整个人类有这样的信念,不过才两三百年,是工业革命之后才有的事儿。

如果你站在传统社会的角度来看,这些信念都很奇怪、很荒唐、甚至很狂妄。

传统智慧是相信:如果现在很好,那就要警惕了,因为未来大概率就不会太好。所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满招损、谦受益;过犹不及;一个老农民都知道,连续三年丰收,就要准备迎接一次灾荒。这叫“循环史观”,相信世界是治乱兴替的。这才是传统农耕社会的常识。

我们现代人如果穿越回去,告诉老祖宗说:“报告老祖宗,财富这个东西,是可以持续增长的,真的,我们200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他们会觉得咱们疯了。他们是既不会相信,也无法想象。

这其实就是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最重要的区别之一:现代社会有通道,有相关的基础设施,可以把现在的努力变成更好的未来的台阶,可以打通现在的价值和未来的财富之间的通道。但是传统社会可没有。

我小时候就听大人说,乡下的土财主和城里的资本家,最典型的差别就是对未来的态度。土财主的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灾难的恐惧,而资本家的内心,充满了对未来增长的期待,甚至是贪婪;所以,老财主有钱了,夜里偷摸挖个坑埋在地里。资本家有钱了,投资、招工、办厂;老财主有个儿子,生怕出门闯祸,给娶姨太太、抽鸦片烟。资本家有个儿子,送出去留洋,准备将来接班。这背后的不同,其实不是什么观念的不同,而是社会有没有让人看到投资未来的、持续增长的可能性。这也正是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之间的重要区别之一。

说到这儿,你就理解宋代人的难处了。宋代,那是一个传统社会,他们几乎看不到“投资未来”的可能性。

你想,那个时候可没有用国家信用担保的银行,所以也就没有相对安全的理财产品;那个时候也没有全球化的贸易网络,所以,也没有可以持续投资的远洋船队;那个时候也没有现代企业产权制度,所以也没有可以买的企业股票;那个时候也没有持续进步的科技,你总不能指望宋真宗投资研发蒸汽机吧?

具体到宋真宗,现在不打仗了,手里突然有了一大笔余钱,怎么花?没有投资未来的渠道,他只好消费。消费的方式,还要符合儒家思想对一个帝王的要求,这其实很难的。

还记得我在公元1003年那一期提到的老宰相李沆吗?李沆当年就说嘛:咱们这位皇上,年轻,血气方刚的,一旦没有了危机意识,要不就去搞声色犬马去享受了,要么就是大兴土木,搞迷信活动,或者打仗去了。我岁数大了,看不见这天了,反正将来有你们受的。

这真是历史深处的忧虑啊。李沆算是宋真宗的老师,他对自己这位门生天子的道德品质是心里有数的,所以他担心的,其实不是皇帝变坏了怎么办,而是一种任谁都逃不掉的宿命:皇帝有精力有钱,你让他怎么花?李沆说的,其实就是一张古时候皇帝的消费清单。他列出来了,钱的去处,不过就是四条路:

第一,没出息的,声色犬马去了。第二,有野心的,打仗惹祸去了。走上这两条路,结果都很糟糕。

那就还剩下来两条:第三,大兴土木,还算是给国家搞了点建设;第四,搞迷信活动,按照当时人的观念,上求老天保佑,下能凝聚民心。你听听,后两条路,好歹还算是有一点投资未来的影子。反正总比声色犬马和穷兵黩武强。

听完了李沆这四条,你是不是也挺替宋真宗为难的?

我再说一个情境,你再感受一下皇帝和钱之间的关系。

话说,四年后,公元1015年,大中祥符八年,也是玉清昭应宫落成后的第二年,皇宫里起了一场大火。最开始的起因,是一个王府的婢女在府里面偷东西,又害怕东窗事发,就干脆点把火毁灭罪证,结果大火不仅烧了王府,还一直延烧到皇宫,烧了十二个小时,什么左藏库、内藏库,还有朝廷收藏珍本图书的地方,全部化为灰烬。

真宗皇帝当时说,哎,太祖太宗攒了两朝的财富,我都不大敢随便乱花啊,现在好了,一把火全烧了,实在太可惜了。别说他了。隔了一千多年,我看到这段史料,我都心疼得要死。

皇帝说心疼是确实心疼。因为内库是从宋太祖赵匡胤的时候就开始建,把从后蜀、南唐这些小政权搜集来的战利品,都收在里面,太祖还说呢,“将来我就拿这笔钱去跟辽朝人商量,去把幽云十六州买回来。如果辽朝人不干,我就拿这笔钱去招募天下勇士,去打他。”后来宋太宗继位之后,有一次去库里看,嚄!对身边人说,“这金银财宝,堆得跟山一样,什么时候能花完啊?我大哥也真是,经常说钱不够花,这抠门儿的也太过分了。”

就这么个库房,现在烧了。

咱们可以把自己代入想一下:如果咱家里的一大笔理财产品,突然爆雷了。就算能情绪稳定,但是发愁的事儿应该还有:原来安排好的那些支出怎么办?车贷、房贷、孩子的学费怎么办?原来打算买的东西还买不买?等等。最着急的事,应该是重新调整财务安排。

但是你看当时宋真宗和他的宰相的对话:火灾发生后,宰相王旦也是着急忙慌地赶到宫里去见皇帝,见面当然得安慰啊。王旦说,没事没事,陛下您是富有天下,钱没了可以再慢慢攒。然后君臣俩人的谈话,迅速就转移话题:王旦说,这是不是因为我这个宰相没当好?要不我辞职?皇帝说,哎,钱好办,但是烧了很多军需品,又得麻烦老百姓重做。王旦又说,这次大火,侍卫们救火还是非常英勇的。皇帝又说,要不我下个罪己诏,然后让大家给朝政提提意见?

反正我听这段对话的感觉,东一嘴西一嘴,大家各说各的,又心慌又心疼,但是没有一句是落在,这么大的财务窟窿怎么填上面。

所以真相是什么?是这么一大笔钱,除了太祖当年说了一个要把燕云十六州买回来的不靠谱的用处之外,它其实没有什么用处。和过去乡下土财主埋在地下的一大坛子银元没啥本质区别。所以,烧掉了,既没有什么现实的后果,也不会出现一个巨大的支出项目的缺口。一笔闲钱没了,心疼一下,叹口气也就算了。

你看,我们现代人看宋真宗大兴土木,觉得他在奢侈浪费,为他着急。其实,在他的处境里,有钱了,要么存起来,要么消费掉。只有这两个选择。存起来,水火无情,随时就可以化为灰烬;消费掉,一面是儒家的道德约束,你得节用爱民啊;一面是内心的价值焦虑,你花钱要花出意义感啊。哎,他也有他的难处啊。

记得吴伯凡老师针对现代企业,讲过这么一句话:有多余的钱,就会干多余的事儿。

企业和人一样,不是钱越多越好,你能驾驭多少钱,是由你的内在能力决定的。如果在我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笔多余的钱,一笔我可以随便乱花的钱,放心,我一定会干出多余的事儿,这笔钱也许还要给我惹祸。

用这个理论,还对照一下1000年前的宋真宗,他东封西祀,大搞迷信活动,我们对这么花钱方法,是不是又多了一层理解?这么花钱当然不对,但已经是恶果最小的一种了。

下面我们还要解释一个问题:如果花钱只能是消费,你宋真宗为什么不把钱花在生存品上,不花在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呢?

“生存品”和“效用品”

我们接着追问第三个问题,这些君主和帝王,一旦有钱,为什么不去改善老百姓的生存状态,而是去大兴土木,大搞迷信呢 ?这些帝王也是信孔夫子的,为什么不去做明摆着的对的事呢?

这需要一个解释。我今天的解释,不是来自于历史学的,而是经济学的。

吴乐旻写的《富种起源》里面提出的一对概念——“生存品”和“效用品”,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让我对宋真宗的迷信活动有了新的理解。

这本书把人类所有的产品,分成两类,一类叫“生存品”,一类叫“效用品”。生存品,好理解,顾名思义,就是能让我们活下去的那些东西。比如粮食、衣物、住宅、养儿育女的花费之类的刚需。而“效用品”,就是能带来各种各样效用的产品。这些效用,当然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比如艺术、娱乐、以及所有好看的、好听的、好玩的、有精神价值的、有情绪价值的东西。它们的共同特征是:能给人带来某种幸福感,但是对生存没有什么用,甚至有害。

这么分类有什么意义呢?

我自己看这本书,这个概念给我带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颠覆。

第一个颠覆:过去我们是用直觉来理解“生存品”和“效用品”之间的关系的。古话说得好嘛:“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或者那句“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其实都一个意思:人只有在满足生存品之后,才会需要效用品。

但是很可惜,这不是事实。

你就想,《白毛女》里的杨白劳给喜儿扯上半尺红头绳,是因为吃饱喝足了吗?红头绳,是典型的效用品啊。穷人家里穷,但是穷人就没有喝酒抽烟的了吗?烟酒是典型的效用品啊。

这本书《贫穷的本质》,算是研究贫困问题的经典著作了。两位作者还因为这本书拿到了2019年度的诺贝尔经济学奖。作者曾经来到一个贫困的村落考察,他们发现,当地很多儿童饭都吃不好,普遍营养不良,但许多家里都有电视机。对,当地人会攒很久的钱,买一部电视机。学者问他们为啥?村里人回答很朴素,“因为电视机比食物重要。”

你还别觉得奇怪,至少我小时候经常就省下早饭钱买一本课外书。今天有多少小姐姐为了身材好一点,忍饥挨饿。中国古人也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说法。所以,从个体选择来看,很多时候,我们觉得效用品比生存品重要,没什么奇怪的。

群体选择就更是这样了。

世界上文明古国,几千年前生产力水平都不会太高,老百姓肯定还是很贫困,但是不耽误古巴比伦有空中花园,古希腊有雅典神庙,古埃及有金字塔。

我有一次去埃及旅游,导游是一位从北京语言大学毕业的埃及小伙子。他跟我讲,“你发现没有,埃及所有的景点,都是什么神庙啊,坟墓啊,都是为死人准备的。埃及没有一个景点是为活着的人盖的。因为古埃及人觉得,活着的这一生,没有什么意思,趁活着的时候,为死后的世界多做一点准备是正经啊。”

你看,贬低现实生活的生存品,坚定地追求精神生活的效用品,古埃及人几千年前,确实就是这么过的。在考古发掘中,我们看到很多的人类文明遗存都是这样,一帮肚子还没有吃饱的人,把大量的资源用在祭祀上。不信,你到今天的欧洲去看看,很多雄伟的大教堂,都是在最贫穷的中世纪开始建的。

这么说一圈,咱们再回头看当年宋真宗搞的那些大兴土木,东封西祀的活动,是不是也没啥奇怪的了?不过就是重演了人类历史上反复出现的那个规律嘛:饿着肚子也要追求精神享受,效用品战胜了生存品嘛。

效用品这个事可不能小看,它有一个特点,它不想我们想的那样,我劳逸结合,一旦开启,它就会自我强化,很可能停不下来,一直走到极致荒唐的地步。

举一个例子:孔雀的尾巴。公孔雀的尾巴就是孔雀世界里的效用品。因为它除了好看,什么用都没有,还耽误公孔雀觅食的效率和逃避天敌的速度,要它作甚!?

当年达尔文都快被这孔雀尾巴愁死了,因为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存哲学解释不了它啊。所以他后来又提出了什么“性选择”理论,再后来,生物学家费舍尔又完善了这个理论,提出了“费舍尔失控理论”。

我们不展开这些理论了。一言以蔽之,都是母孔雀惹的祸。刚开始,母孔雀是把公孔雀的尾巴当信号用的,恩,谁的尾巴长,就证明身体好、基因优良,谁就是我的亲老公。这没错啊,挺好用的一个判断指标啊。但是时间一长,母孔雀群体开始都认这个死理儿,尾巴越好看,我老公身体就越棒。这就走到死胡同里去了。公孔雀也没办法。尾巴长不好,媳妇就要跑,这局就只能跟。所以整个物种就演化成尾巴越来越长,一直长到荒唐的程度。回头一看,麻烦了,背离初心了,但是也改不了了。

动物界里很多这种现象,比如那种大得离谱的鹿角,还有,那种越长越长最后能把自己脑袋戳破的野猪獠牙。都是这么来的。

人类社会一样啊。很多现象,刚开始是生存品,但是很快就因为人和人之间的互动,比如竞争、嫉妒、炫耀、攀比这些因素,最终都让生存品变成了效用品,而且还刹不住车,一直发展到荒唐的地步。

就拿吃饭来说,咱们今天都知道,一个人维持生存,需要的食物是很少的,花不了几个钱。要是吃多了,还容易引起健康问题。

但这个世界的另一端,就是存在米其林餐厅这种东西,一顿饭,动辄人均三四千块,要想吃得够面儿,多少钱都花得出去。就这样,还一座难求。

荒唐吗?就因为填饱肚子只需要生存品,但吃米其林,吃的就是效用品,至于所谓的“审美”“品位”,其实是人群之间互动的结果。所谓的“效用品”,其实全是生存品被推到极致后的样子。

回到1011年,这一年,宋真宗继续搞他的迷信事业,西祀汾阴。开封城还在大兴土木,建他的玉清昭应宫。刚开始,他做这些事,可能只是为了强化自己的权威,强化赵家天子的合法性,是他的皇权的“生存品”。

但是到了后来,当更多的人加入这个游戏之后,人群中的互动就开始了,竞争开始了——

想往上爬的官员,要比拍马屁的音量;各种地方势力,要比看谁能把皇帝弄到我们这里来;工匠盼着有活儿干;老百姓盼着有赏赐;皇帝本人,也是要用下一个谎言掩盖前一个谎言。整个这个过程,是在人和人之间的互动中振荡放大的,是没有人能踩得住刹车的。你看见了吗?整个这件事像一条公孔雀的尾巴一样,越长越长,直到荒唐。

我们《文明之旅》节目,已经是第12期了。对应历史,已经12年过去了。这位真宗皇帝已经不是那个30岁登基的青年人了。

真宗皇帝今年43岁了。像吕端、李沆、寇准这些老资格的、他老师叔叔这一辈的朝臣,死的死,免的免,他父亲留给他的大臣班底已经基本谢幕了。现在朝中的大臣,都是他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他在心态上已经完全建立起了对朝臣的优势。他还刚刚签完了澶渊之盟,为帝国赢得了来之不易的和平。帝国的财政状态也不错。

所有这些状态,像什么人?其实就是一个典型的、我们今天经常看到的、事业小成的中年人的状态。

这样状态的中年人,很容易沉迷到一项兴趣爱好里。不是有个句式吗?什么“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或者“钓鱼穷三代,玩鸟毁一生”。这类说法还有很多。总之说的都是这样的中年人:财务自由了,也没人能管得了了,原来奋斗的目标要么实现了,要么放下了。这时候就很容易钻到一项爱好里,在同伴、在卖器材的商人的鼓励下,越走越深,专业上并没有什么成就,但是很痴迷、很疯狂、很难回头。

这本身没有什么。但是,如果花钱太多,以至于伤害了周边的人,或者严重偏离了他本来的社会角色,那旁边的人冷眼一看,就会说:这人怎么疯疯癫癫的?

在“效用品”的世界里,进得去,还能出得来啊,不容易的。

自古以来,就有一个难题,就是怎么分清“需求”和“欲望”这两个概念。

南宋的大儒朱熹有过一个答案,他说,你要是正常吃吃喝喝,这是需求,符合天理。你要是天天想山珍海味,那就是欲望。你要是想有个生活伴侣,正常夫妻,这是需求,符合天理。你要是想三妻四妾,嗨,这就是欲望了。

过去看到这句话,觉得朱熹讲的不过是一种程度的差别,就是凡事别过分。

但是,今天我们读懂了“生存品”和“效用品”这两个概念,我有一点新的启发。

请问,什么是需求?什么是欲望?

需求就是“生存品”:满足了,就不想了,这就是需求。比如饿了,想吃饭,吃饱了,就不想了。这就是需求。

而欲望就是“效用品”:越满足,就想得越厉害,比如更多的钱,更多的性,更多的胜利。这就是欲望。

欲望,也就是我们生命中的效用品,不能没有,否则人生太寡淡。但是每出现一个新欲望,我们都得警惕,咱可千万别一直纵容它,任由它在人性的互动中潜滋慢长,直到长成一根长到不像话的孔雀尾巴啊。

借宋真宗的人生教训,我们共勉吧。

这里是公元1011年。我们1012年,再见。

原始史料:

(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

(宋)孟元老撰,杨春俏译注:《东京梦华录》,中华书局,2020年。

(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

(明)黄宗羲撰:《明夷待访录》,中华书局, 2011年。

参考文献:

吴乐旻:《富种起源 : 人类是怎么变富的》, 中信出版集团 ,2023年。

[印度] 阿比吉特· 班纳吉,[法] 埃丝特· 迪弗洛迪弗洛:《贫穷的本质 : 我们为什么摆脱不了贫穷》,中信出版社,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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