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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右|毛遂自荐:纵横家的末路

 120035948@qq.com 2024-05-17 发布于江西
毛遂自荐:纵横家的末路
文/江右

长平之战毁灭了赵武灵王胡服骑射重整军制的果实,秦人经过漫长的积累和准备,现在终于打垮了统一路上唯一有竞争实力的对手。嬴氏部族内部流传千年的神秘预言,现在才算得到真正的信仰。五百年前,秦襄公的誓死忠荩得到周天子眷顾,老秦人受封岐、丰之地,打下立国基础;一百年前,商鞅变法开启大出天下的宏图伟略,一路走来尸岳血渊,如今跃过了致命的节点,开始收获深秋的硕果。赵国一旦失去从云中到阴山的西域通道,便丧失了最重要的战略高地和武士来源,未来只有江河日下。秦国因此顺势解除了侧翼威胁,独擅陇西巴蜀咽喉要道,天下关索尽收咸阳,关中的地缘优势显露无遗。诸侯间维持数百年的纵横均势,至此出现决定性的倾斜。六国合纵,不过扣关函谷;秦人东出,列国便遭压顶之灾。关东再强也只是笼中狮虎,咸阳君临天下的格局隐然形成。未来无论发生何种不利情况,秦人唯一的要害就在于守住函谷关。剩下的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了。

六国并非无此认知,但是仍然不打算合力抗秦。列国间数百年来无休止的恩怨纠葛,早已耗尽了彼此间残存的最后一点信任,因此无力把握眼前似有若无的救亡图存时机。对他们而言,即便是最现实的机会主义结盟都显得渺茫,自杀的性质非常明显。秦国一强独大,操纵囚徒博弈;六国仓皇无依,依然互相攻伐,似乎非要把他们的宗庙扔进历史的坟墓。只有亡国灭种的直接威胁,才能激发他们临死一搏的最后武德。邯郸之围对秦国来讲的确关涉巨大,但说到底终究只是成败利钝,对赵国而言却是生死攸关。围城三年,邯郸易子而食炊骨吸髓,列国却仍然事不关己作壁上观。只有魏国的信陵君冷峻清醒,深知唇齿相依不可独存,却不足以改变魏安熹王暧昧游移的态度,不得不采用武断手腕。然而赵魏合兵不足济事,鉴于齐王建的闇弱昏庸和君王后的专横短视,便不得不指望联合南边的大楚,末代纵横家赖此登上历史舞台。

长平之战

毛遂此时只是平原君门下的一个下等门客,在数千食客中默默无闻,在列国游士当中更是名不见经传。战国晚期游士大盛,孔子倡导的有教无类早已结出硕果,由此创生的局面却不是孔门师徒追求的克己复礼天下归周,而是知识的大众化和庸俗化。于是,处士横议游士横行的时代到来了,从前贵族的日常修养如今变成了干禄谋食的本钱。游士的出现是文明没落的标志,本身就是社会解体的结果,同时又是加速社会解体的催化剂。在动荡的时势里谋求个人投机发达是游士的先天使命,在传统稳定的社会里反倒不会有多少生存空间。

商鞅的“上世亲亲而爱私,中世上贤而说仁,下世贵贵而尊官”与韩非的“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分别从世俗人情和竞争演化的不同角度,精准贴切地描述了历史的堕落。周政(封建)是初民丛林竞争的自然结果,秦政(郡县)是人为设计造成的退化。华夏的灿烂燃烧于两者之间,赫赫煌煌,却已耗尽千年膏脂,如今行将熄灭。中土文明的盛夏已逝,迎接严冬来临。列国的战争形态,由春秋初期的贵族骑士竞技式战争发展到嘲笑宋襄之仁(坚守传统礼义,不以成败为核心价值)再到长平之战这样的全民总体战,当兵打仗因此由贵族特权荣誉发展到国民强制义务再堕落为老弱盲流充数。与此同构的是,游士的阶级出身不断低落,由春秋时期的失意贵族到苏秦张仪这样渴望爆发的平民,再下降到鸡鸣狗盗之流的江湖浪人。战国晚期的游士因此陷入更加残酷的恶性竞争,生存顾不得修养,排挤倾轧成为常态。鉴于某些游士要比其他游士更加平等,况且平原君门下还有邹衍、公孙龙这样的旷世名士和学问大家,因此毛遂的碌碌无为丝毫不显得奇怪,平原君的质疑其实不无道理。

苏   秦

纵横家是游士在特殊时期产生的特殊品种。封建社会解体释放了游士的种子,多国体系的均衡外交滋生了纵横家活跃的舞台。纵横之术是一个复杂精妙的思想技术体系,和任何高超的技能一样,需要特殊的环境和卓绝的努力才能领会掌握,并且永远只有极少数天赋异禀的幸运者才能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们凭空虚设鬼谷子这个神秘人物为流派宗师,以此来遮蔽普遍卑微的出身,从而在等级森严的封建之世为自己谋得先机,学有所成再出而用世。他们精通谋略之道,长于外交辞令,智勇双全灵活机变,冷峻深刻又视死如归;入则饱读诗书,精研揣摩之术,潜谋于无形,取胜于不争;出则朝秦暮楚,反复无常,谋无定主,说无定辞;论辩则口若悬河,雄辩滔滔;临事则胸怀全局,明锐果决。他们赤手空拳临危不惧,却能纵横捭阖折冲樽俎,其间还不乏慷慨仁义之辈。以布衣之身庭说诸侯,以三寸之舌退百万雄师,以雄辞丽句震慑王公天子,是每一个纵横家的至高梦幻。列国诸侯领教之后,纷纷发自内心地感叹,纵横之术虽不能主宰历史发展,却足以左右世界格局,因此用之无害,弃之可惜。

在这条充满人杰俊才的道路上,申公巫臣、伍举、析公臣等人开其端绪,公孙衍、张仪、苏秦是他们在黄金时代的奇异之花,陈軫、楼缓、甘茂、乐毅都曾经显赫一时。然而在形势变幻的战国晚期,客观环境的改变消蚀了纵横家生存的土壤,文武周公的创制已经耗尽了内在可能性。封建之初诸邦林立,如今删繁就简,大国无限扩张,小国凋零殆尽。国际斡旋空间因此日趋窄逼,公理成为强权的外衣。礼崩乐坏的结果是外交束手,一切唯赖武力解决。一流人才因此转而投身军旅,一个全新的时代开始了。苏秦张仪曾经雄心勃勃的咸阳古道,如今日落西山行将路尽,迎面而来尽是风尘仆仆的秦军锐士。长平之际,列国均势早已步入黄昏,百年来纵横家曾令风云变色,天子诸侯畏之如虎,如今终于迎来末路。

毛遂本来不属于纵横家的谱系,却天生具备纵横家的部分素质,投机中带着慷慨和血性。他明了大局并且相当果断,勇敢无畏而吐辞犀利,因此能在谈判的关键时刻卡位成功,以胁迫之举说动楚王,为创建联军救赵立下不朽功勋。历史按下快门录此壮举,给世人留下脱颖而出的美谈,平原君因此给他上客的荣耀。

楚 王 熊 完

熊完(楚考烈王)是楚国最后一个英主(绍继承果曰考,威赫中兴曰烈),颇具远见谋略和政治手腕,对于平原君接纳鸡鸣狗盗之徒来欺世盗名的做派,他恐怕如同秦国宣太后看待孟尝君一样,内心只能充满轻蔑。赵王用这样一个皮相人物做丞相,赵国还能有救吗?这才是出兵与否真正的问题所在。对于对手缺少内心的尊敬,谈判就只剩下外交礼仪上的敷衍了,所以才会“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拖延本身就是态度,再不改变谈判策略,就只能无功而返了。鉴于邯郸危在旦夕,那将是无可挽回的灾难。平原君明了一切,早已做好劫盟准备。间不容发之际,毛遂破门而入,宛如西方人说的“公牛闯进瓷器店”(Bull in the china shop),本是严重的外交失仪。不过,认同常常源于误解,由于人的认知体系千差万别,每个人眼里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歪打正着的事在生活中并非罕见。平原君正为此惶恐不安,楚王却从毛遂身上看到赵人残存的武德,因此值得引为同盟,谈判也就顺势告成了。

自荐的行为本身足以说明,毛遂甚至在平原君的门客中都属于外围,他的游士生涯其实相当失败,只能算是门客倾轧的牺牲品,根本不会有与平原君对话的资格,更不要说高高在上的楚王了。然而,自荐的举动背后,是个人的血性和信心,足证德性尚存。熊完出色地展示了大楚民族的经典贵族风度,对毛遂给予了出人意料的优容和嘉许,意外成就了后者的盖代勋名,也使他获得了跻身于末代纵横家的资格。

邯郸围城之际列国形势图

长平一役,赵国青壮殆尽。毛遂身为赵人且正当壮年,此时不去从军报国而甘为食禄门客,明显是为了逃避兵役,足见对赵国的忠诚带有保留。在全民皆兵的大争之世,此等做派很难得到国人尊敬,更别说赵国君相的信任了。现实层面的原因在于,在家国同构的春秋战国,毛姓始终只是外人。异族归化虽然属于习惯法的范畴,但在国家事务中仍然不会受到优待。按照豫让的众人国士之论,毛遂的选择对双方都不失为逆向公平。

毛遂以谈判证明了他的价值,但却明显缺少纵横家的深刻和城府,更没那种游刃有余的手腕。处身于鸡鸣狗盗群中,却不懂得利用形势慑服人心,肯定不是纵横家的胸襟气魄。他在扬眉吐气之余,当众指责自己的同僚碌碌无为因人成事,却同时暴露了自身的真实层次。造势用权张弛捭阖是纵横家的基本功底,无论如何都不能自陷窘地。毛遂却开口就把话说绝,在最具优势的时刻轻易自绝后路,骄傲地展示自身的肤浅。起苏秦张仪于地下,必不愿与之同列。其实他只要稍微显示胸怀和水准,便可完成一生的逆袭;甚至哪怕只要保持沉默,就可能意味着无穷,至少也能藏愚守拙。可毛遂未必有这样的胸怀和眼界,在毕生难得的机遇面前,他却用狭隘的做派把自己拉回到贱民档次,虽然还不是伍子胥那样的倒行逆施,至少也是范睢那样的睚眦必报了。恃功而骄终究不是大家气度,而阶层就是胸怀和习惯。平原君虽然当众自责,内心里却不会将他引为同类。命运垂青勇于进取又能虚怀若谷之辈,傲慢通常很快就会失去人心。因为实务才能固属必要,但却远远不是全部。真正决定一个人位置高度的,是他在所处体系内的整体协调能力,实务才能只限于执行层面。

毛遂显然出身于社会底层,他的知识最可能是游学所得而不大会是出自家传。文化其实不过是上流贵族的生活习惯,经由世代积累才能真正形成,阶级出身决定其中的绝大部分,草根通常无法具备。真正的知识本来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通过近距离观察模仿来达到潜移默化,记录和教授恰恰会损失其中最重要的部分,靠记载流传下来的东西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因为文字终究无法完全表达语言,犹如语言无法完全表达思想,而思想只是个人对世界认知的概括总结,跟真实的世界有着遥远的距离。个体的智识建构处于未知的世界和不确定的人性之间,超乎人类思维设计能力之外,只能依靠切身体会形成内心的经验。文明是传统的积累,性格是经验的积累。所以对于个人成长来讲,在青年以前的性格成型期,外在环境至关重要,成年后的努力可以增长学识改善处境,却难以改变行为模式和阶层惯性,最难以改变隐秘层面的心理结构和精神气质。因此毛遂的表演固然精彩,但是在赵王和平原君这样的世家贵族看来,恐怕如同看见粗人拼命干细活,欣赏中夹杂着怜悯。高层面临这类情况,出于团结笼络的需要,一般会做正面处理,恰好展示自身风度,但心底里却不会有真正的认同,这才是决定毛遂前途的关键因素。协调是权力中枢的高度默契,正确是秩序末端的思维僵化。认同才是信赖的前提,因此不难推测毛遂将来的处境。世人每天都在用自己双手判决自己的命运,但往往在自己制造的结果面前,却喜欢抱怨上天不公。况且谈判立功之后,门客之间原本就无处不在的排挤倾轧只能是有增无已,他的生存环境很可能会更加恶劣。因此在友善的前提下,搁置其实是对他的保护。因为一个人能够为自己招致的最大灾祸,莫过于突然上升到他无法胜任的高位。平原君一生养士,不可能真的完全缺乏眼光。

战 国 四 大 公 子

毛遂自荐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但在当时的赵王眼里,可能未必是什么大事。谈判虽然功劳不小,但他的身份终归只是平原君的门客。在国家层面而言,那是平原君的功劳,否则就没人花钱养门客了。无论如何,平原君和赵王最终都没有再重用他,潜在说明了他在高层心目中的真实分量;他也再未另寻明主,侧面反应了他的自身能力。毛遂本人很可能觉得委屈,因为人之常情都是把自己的幸运归结为自己的能力,把无能和失败归结为他人的恶意和命运的不幸,同时又过分看重眼前拥有的一切,对自己无法理解无从把握的广袤世界假装视而不见。当时和后来的人都可能会为之不平,因为民众对于中惊鸿一瞥式的历史人物,总是忍不住浮想联翩,即便毫无事实依据,也总觉得这么厉害的人不多干点事委实可惜,杜撰虚构因此并不鲜见。毛遂坠井的古老典故和近年鄢烈山臆造“毛遂自刎”的事件之所以会出现,其实就是这种心理的折射。替古人鸣不平者代不乏人,但是由于历史理解能力的缺失,事实上也只能是谬托知己。

平原君死后,毛遂失去最后的庇护,只能回到鸡泽老家。游士的梦想原本是纵横四海,落魄还乡无疑是最大的失败,因此他恐怕免不了要经历苏秦那样的妻嫂之辱,却不可能再有苏秦那样的时机。毕竟天下将尽,纵横术已经不合时宜。

公元前228年,秦灭赵,进军至滏阳河北岸,遭遇当地驻军和乡民抵抗。地方志记载,毛遂与役,血洒滏阳河北岸,死后葬于东柳村,也就是说最终殉国了。虽然地方志对于本地人事向有徇情溢美之弊,然而无论事实与否,这都有诗意的真实。自荐的经历给了他毕生荣耀,令他深刻地融入赵国民族,现在也终将剥夺他偷生的理由。在生命的暮年,原本打算终老桑梓,却不得不面临国破家亡。天下汹汹数百年而终将属秦,世界上已经不再需要纵横家了。在生无可恋的战国末世,死得其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选择从一个谋食求禄的游士兑变为保家卫国的烈士,向三十年前死难长平的阶级弟兄致敬,终于践行了一个武士应有的使命。对于个人人格完善而言,他的死难比他的自荐更有价值也更富于诗意。他才具平庸但血性犹存,因此虽然作为有限却能维持德性不坠。历史也没有亏待他,毛遂自荐的故事已经流传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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