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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他乡(3)

 新用户04218vhe 2024-05-17 发布于上海

《玉米的味道》

三月底时。到老家做清明。返程的前一天,遵母再三的嘱咐,回趟程家墩,捎点蔬菜带走。

虽然是春天,刚暖和了的身子又遇上倒春寒,地里的麦子冻得哆哆嗦嗦,油菜花被风抽得七零八落,满地的沧桑。车子在村子里左拐右拐,最后停到母亲门前的枇杷树下。推门下地,抬头,枇杷树肥厚的叶子间,结了串串青涩的果子。正前方的路边,还是一株孤零零的桃树,花瓣凋谢,残留在枯枝上的点点深红,如滴滴殷红的血。

我立在风中,看母亲铲莴笋,割韭菜,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糟糟的样子,身子竟有些瑟瑟发抖。

恍惚中,我看到了有一托长不到的苗床,几乎是贴着地面的薄膜掀开了一半,躲在里面的是一窝浅绿的秧苗,裸露在外的是新鲜翻动的乱土,偶留几株缺根的断苗,在寒气中扭曲着身子。

问母亲是什么秧子。母亲说,是六谷(玉米)苗,香糯的。她又说,刚刚在屋后栽了两分地,屋前面还没来得及栽下。她嘴里的屋是我的房子,前后加起来有四五分地,上面曾经乱糟糟地堆了些砖头,碎石,是母亲和未去世的父亲起早歇晚一畚箕一畚箕拣出来的。我说,我也带点回去。

母亲拔了二十来棵,根部都沾着草木灰、泥土,放在一只旧鞋盒里,盖上。想想不放心,又返回屋内找来长布条将箱子梱上,留了可以拎的结。完毕,拎得老高,贴在歪着的耳边摇摆,似乎没听到什么声响,才笑吟吟地放到车中。

它们就跟着我过长江,穿隧道,风尘仆仆,一路向东。在车里睡了两个晚上的懒觉,迷迷糊糊中被安到屋后早已整理好的空地上。

妻子最喜欢吃烀玉米棒,每次来回进服务区,她都要去卖熟食的柜台,我以为她要买嘉兴粽子,谁知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的是两根热乎乎的玉米棒。

家里偶尔烧排骨汤,也放几截玉米,圆磙磙的,炖得变了颜色的浓汤中,翻动着一圈一圈的金黄,也闻不出什么味道。尝尝,却鲜得很。

现实推翻了记忆中的生活,想想,以前的日子,那真的叫五味杂陈。

在圩区,玉米曾经是庄稼人半年时间里的主粮。他们对玉米的尊重,像对待自己的生命一样。它们生长的土壤被铁犁翻过,被铁耙碾碎过,被铁锄挖过,被庄稼人的眼、心仔细检查过。伴着黄豆长高的玉米,从入土开始就一直受到人宠爱,定苗,锄草,施肥,光顾它们的次数一遍又一遍。辛苦,勤劳,都只为它的杆子壮一些,结的棒子长一些,籽粒饱满些。

庄稼人的笑脸也多一些。

老品种的玉米没多大收成,辛苦几个月,一亩不过两三百斤。虽是杂粮,味道却地道,厚实,烧出来的玉米糊香糯,口感纯。

虽然到处都有玉米地,吃烀玉米棒却很难得,要等到秋天玉米收获季节。生产队的稻场上,倒下的一担担玉米堆得一溜溜的土包样。不断有人从田间挑回来,有人倒有人在旁边挑拣,金黄色的上堆,只有拣下来那些泛着乳白色的,玉米粒稀疏的(癞痢头)分到每家每户。

黄昏,村庄上空的树枝叶隙间缠绕着袅袅炊烟时,烀玉米的清香味也就缠绕在孩子们的唇啮间。

有一年例外。长江大水,圩外夏季玉米被浑浊的江水淹没两个礼拜,江水退去,半人高的玉米杆子被烈日晒成枯禾。队长赶紧带人抢种秋玉米,那年秋天,寒来得早,我们天天就有烀玉米吃了,吃得肚子胀气,吃得大人叹气。

黄黄的玉米粒晒干后流进了各家的坛坛罐罐,流进了加工厂硕大的铁皮漏斗,在机器地轰鸣声中纷纷扬扬化作粉末,在开水地“咕咕”声中渐渐凝稠,填充着一个个空洞的胃。

这样的场景再现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外出打工。在苏南,我发现还有没有菜也能吃两碗的大米饭,并且一直吃到现在也没有厌倦。倒是忘记了那黄灿灿的玉米糊的味道,但我很少想起,如同我不愿意回首一段艰难的日子。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幸运的是,那样的日子已成为记忆。

栽下的玉米快有人高了,只是还没放顶花。昨天打电话问母亲,她说栽的玉米已吐须了。我便心生疑惑,是不是它不适应他乡的土壤呢?看它旺盛的姿势,似乎在努力着满足我的欲望。这是来自老家的秧苗,它知道我的心思。

《麦香》

真正闻到麦香的人不多。

麦粒其实是没有香味的,就像稻子摸摸扎手都没有味道一样。但我却真真切切能闻到麦香。这需要有个晴好的日子,有金灿灿的太阳,爆晒。傍晚时刻将麦子慌乱地倾倒在石磨或碾米机的铁皮漏斗中,经过反复碾压、挤兑,蜕变成如雪花般轻飘飘,款款然而出时,才会有一种奇特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游走于鼻间。这是一种能填充肠胃,让人产生幻觉的味道。人的味蕾在各种面食的想象、诱惑中开始翻江倒海,喉咙就会快速蠕动,恨不得抓把面粉到嘴里堵塞一下。

这样的麦香我几十年没有闻到了,它存留在记忆的一角。现在尽管自己的味蕾被各种食物搅乱了嗅觉,但只要过了五月,经枯黄的麦芒轻轻一挑,那股香仍会汩汩涌出。

麦香最浓时是在初夏。

这个时节,不仅仅家里的坛坛罐罐殷实了,菜园里的蔬菜也开始丰盈起来。丝瓜,瓠子在风中悠哉地荡着秋千。苋菜,辣椒,茄子,豆角,四季豆也丰满挨挤,还有南瓜纵横交错的藤蔓,满地边地爬,分不清沟垄。

记忆中,乡下人把吃不当回事。我父母的眼里似乎有永远干不完的农活。即便是初夏,忙完收割忙播种,打个瞌睡又开始忙管理,锄草施肥打虫,像走在一条没尽头的路。每每这个日子,母亲都是快要到吃饭的点上才回来。匆忙点火烧水,搅拌面粉,一挥而就的是一锅疙瘩糊,或切一锅粑条,待扁扁的面疙瘩从锅底冒出水面,沉沉浮浮时,撒两把苋菜或一碗炒好的现瓠子,挑一匙酱,条件好的时候锅面上会盛开一层猪油花。再用木柄快锅铲来回轻轻地捅几下,一锅香喷喷的面食会吃得我们头顶心出汗,肚子滚圆,眼睛还是贪婪的瞄着锅底。

徜若逢上雨天,母亲一大早去採一篮子青菜回来。拣切完毕,盛半脸盆面粉。搅,拌,揉,差不多时就会叫我收拾堂屋的大桌子,这个时候我就知道母亲要擀面汤(条)了。陈旧的桌子上涂抹上面粉,貌似散乱的面疙瘩被反复揉合成拳头大的面团,再用擀面杖在面上磙压,面团越来越低,越来越薄,变成河面上的荷叶。然后对折,再对折,菜刀的“得得”声中,一缕缕“面条”抖落在沸腾的锅中,沉沉浮浮,最终漂挤在水面上。配角依旧是苋菜或瓠子,亦或是炒熟了的南瓜丝。面比机制面宽,有劲道,有弹性,这是我吃过面食中的极致,似乎再怎么想象也没有一种味道能超越它。

能闻到麦香的童年是无虑的。

夏日黄昏,在门口乘凉,会听到母亲地声音:想吃馒头就自己去和面。我听懂母亲的意思,她累了,懒得动。便端着蓝边大品碗,盛大半碗面,兑上水,筷子不停地画着圆,面稍微和稀点,将碗放入有点滚烫的锅底,盖上锅盖,等待又一个清晨的到来。

天亮时,锅里昨夜和的面已撑满到碗口,有股淡淡的酸味。抓到案板上,加面加碱,不停的揉搓,翻来复去,搓圆拉长,面剂像条五龄眠的大蚕,软塌塌的没有骨架,用手稍稍下压就可以用刀切坯。蒸馒头也不需要蒸笼,锅洞点上柴火,锅热时滴上香油,切好的豆角或茄子连同盐,酱还有急切的眼神一起下锅,爆炒几下,即舀瓢清水旋至快淹上豆角为宜。将切好的馒头坯子摆在菜上,贴着锅边。快速盖上锅盖,将要露气的缝隙用抹布堵上,便可放心地大火燃煮了。当锅中的声音由“突突”变成“嗤嗤”时,严实的抹布怎么也捂不住四溢的香气。

有时候来了客人,锅里就不够吃的了,最快最方便的做“踏粑”,像现在北方人做的摊饼,如纸,圆圆的,沿口有点脆,有时撒一点黑芝麻进去,味美奇香。

麦香到了秋天就渐渐从味蕾中淡了出去,初夏收获的麦子经不起日月的消耗。黄灿灿的玉米糊开始在锅里颤颤巍巍地蠕动起来。

靠山吃山,圩区什么也靠不上,贫瘠之地只长五谷杂粮。

外出打工开始的几年,都是年初出门,年末回家,闻到尝到的都是浓浓的年味。后来有了私家车,回去的趟数也多了,每次回家前,父母一大早会上街买江鲜,还有时兴小菜,然后总听到父亲打电话问我到哪里了,到哪里了?他们早将我当成了客人,早就忘了我是个喜欢麦香的孩子。记得父亲去世前一个多月,是中秋时节,我回去陪他们过节。母亲做了一碗氽狗头芋(紫薯),那又香又糯的味道一下勾起我的食欲,竟破天荒般吃了两大碗饭。父亲见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对还在锅屋里忙碌的母亲说,儿子喜欢吃,明年把“蚕豆脚”那三分地都栽芋头了。看着他如枯树般的身体,我没说话,笑笑,笑着笑着眼角就流出了泪。

植物有灵性,麦子、花生也都有。三四月份,麦子就不怎么香,花生味道也淡了,像没了魂的躯壳。

在他乡,有时妻为了满足我的味口,去超市买回一小袋面粉,用酒瓶擀一小碗面汤。方法如母,面粉洁白刺眼,切面如筷般粗细,滴调和油,掺肉丝鸡精,从敝亮的不锈钢锅中捞出,没有等到微凉便匆匆送到嘴里,嚼嚼,咂咂,除了鲜再无香味,便有了些失落。

陪伴失落的还有乡下时光。我知道自己再也走不进麦田,也走不回童年的岁月,但那份记忆伴随着真诚的文字永驻在我的心底。


《好竹连山觉笋香》

想到这句诗,是因为见到朋友在群里晒的几张照片。四棵竹笋静静地立在厨房间的地砖上,也静静地立在我的面前,如整装待发的小火箭。

笋是冬笋,且是大棵的毛竹的笋。

这是末伏的一个黄昏,我还没准备吃晚饭。外面,天气依旧发烫,一阵秋风吹过来,身子有了丝缕爽滑,心中的郁闷也就随同散发了一些。看着这来自冬日的竹笋,似乎也能感觉到些许凉意。

我想它一定是从天寒地冻积雪厚霜中走来的。带着黄泥的气息,带着山里人的期望。它们是从竹海里跃起的几朵浪花,是山涧中掠起的一缕清风。它们带着思春的念想,却在被封冻的春天里止步于山脚下,也许又被迫按倒躺在某个冷库里睡着了。这一睡就错过了春的萌发,夏的蓬勃,错过了人间大好的光阴。

吃笋大都在春天,惊蛰过后。平淡的菜场好像一下搬进了一个毛竹园,成了笋的世界。满目望去,拥挤的菜摊上粗的细的,长的短的,身着麻衣绿缎的竹笋比比皆是。爱好美食的人挑着心仪的竹笋,想象着心中的美味佳肴,在享受这美好的春光时,自然不会错过大自然给予的恩赐。

笋的吃法多种多样,油焖,红烧,炒笋丝,溜笋片,煲笋汤,皆是人间美味,当然无论哪种做法都少不了猪肉。

笋,需要重油地滋润。

倘若有冬笋,这吃就不光是为了填饱肚子,有了些奢侈。去年腊月我去昆山,在建筑公司的办公室聊天,有人就聊到冬笋,说是要二十八元一斤。于蔬菜而言,这不是个小数字,况且剥掉外衣,削除外表,一斤也就所剩无几。只是眉飞色舞中,我没听出是说笋太贵了,还是隐含着其他的意思。

但得到冬笋确实不容易,用“粒粒皆辛苦”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冬笋是挖出来的,在冬天茂密的竹林里,寻找笋的蛛丝马迹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满地厚厚的竹叶干扰了人的视线,也遮挡住太多的秘密,目光扫来扫去,似陌生又似曾相识,很容易让人造成错觉。

正常的岁月里,冬笋像个思春的少女,它思念着人间的气息,向往着空气、雨露、阳光,匆匆从竹根上剥离,悄悄地从半路偷逃,它努力地钻穿黑暗。这个时候,沿着竹林的外围或毛竹相对稀疏的地方,看地表的异样,看竹叶是否飘起,寻准了,洋镐下去,大多会有收获的。

在我们圩区难得一见的是桂竹(音),是晾衣杆的来源。常见的竹子叫水竹,粗不过大拇指。儿时去偷砍一根回来做钓鱼竿,至于泥土下面的竹根觉得和芦苇的并无两样,更没有把它和餐桌,和生活连扯到一起,也就没有人去在意了。

我初次吃笋还是外出后才有了口福。记得在常熟辛庄那段打工岁月里,第一次坐在房东的大方桌边,满桌丰盛的菜,围着当中一只盛满春笋咸肉汤的大品碗,我的味蕾便它的醇香诱惑,被汤里大块的粗犷所诱惑,被黄的、暗红的、乳白色的交融浸润所诱惑,就有想将大碗拖到面前的冲动。但我只能用眼睛去瞄,用筷子去挑那些大的笋块,塞到嘴里嚼着嚼着觉得有竹丝缠舌难以下咽。以致后来嘴叼,也学得精明了,食时专挑些笋尖,颜色嫩白的。

鲜嫩的笋无论哪种烧法,脆生生的口感不会改变,清香绵长的意境不会改变。

到了上海后,开始很多年我都没吃过鲜笋,但笋干经常吃,因为便宜。精明的商贩总是用水浸泡几天才放到摊位上,并配上一个好听的名字:水发干笋。份量被加重,原味自然就淡了。

买回来的笋干清洗后,用肥肉切成薄片,加姜片稍翻炒,放沥干水份的笋干,注入老抽,盐适量一起闷煮,直至汤尽起锅。闷笋干味绵,有嚼劲。

现在。没事的时候我也喜欢陪妻子上街买菜,挑一点自己爱吃的小菜。尽管这里也同我的老家一样不产竹笋,但一年四季商场菜场都可以买到,少不了的还有笋干。上海人喜欢清淡,餐桌宴席少不了肉丝炒笋,肉丝只是点缀,多了的是咸菜,黑白搭配加些肉丝碎椒,看了就有食欲。

当然最有肉感的冬笋,饭店里也不会缺货。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人生在世,由当初的吃喝是为了生存,到现在多了一层品味、时尚,这也是一种蜕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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