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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书通例丨绪论

 拾得行堂 2024-05-22 发布于安徽

古今载籍,浩如烟海,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老死不能徧读;初学对之,望洋而叹,有废然而返耳!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曰:“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见《史记·太史公自序》】夫司马谈当西汉初年,且仅就儒者一家六艺言之,已苦其繁博如此。故学者必有守约施博执简御繁之道,“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庶乎涣然冰释,怡然理顺”,不至隐其学而疾其师,苦其难而不知其益也。

扬雄论读书,推本于五经,譬之升东岳而浮沧海,以为好书必要诸仲尼。雄作《法言》以拟《论语》,以儒者自居,其言不得不如此。亦以当时所有,皆三代秦汉之书,不能以时代为断,故就其性质为去取。盖亦于繁博之中,力求简约耳。

东汉至隋,书经五厄,【牛弘言书有五厄,见《隋书》卷四十八本传。】古书日亡,其仅有存者,皆以少而见珍。故韩愈自言其为学之始,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答李翊书》】是已不问出于何家,但属古书,皆宜先读矣。后人论学,率同斯旨。大抵时代愈早,愈为可贵。明胡应麟至谓得明代书百万卷,不能当三代之一;张之洞谓秦以上书,一字千金,皆是意也。明之李梦阳等,禁人勿读唐以后书,虽不免主张过度;且梦阳等之读书,不过资之以为诗文,尚未足以尽古书之用;然欲研究中国学术,当多读唐以前书,则固不易之说也。

胡应麟《经籍会通》卷四《述见闻》篇宋世书千卷,不能当唐世百;唐世书千卷,不能当六朝十;六朝书千卷,不能当三代一:难易之辨也。然今世书万卷,亦不能当宋千。

张之洞《輶轩语·语学》:读书宜多读古书。除史传外,唐以前书宜多读,为其少空言耳。大约秦以上书,一字千金;由汉至隋,往往见宝;与其过也,无亦存之。唐至北宋,去半留半;南宋迄明,择善而从。

【案】治学所以必读古书者,为其阅时既久,亡佚日多,其卓然不可磨灭者,必其精神足以自传,譬之簸出糠秕,独存精粹也。后人之书,则行世未远,论定无闻,珠砾杂陈,榛楛勿翦,固宜其十不足以当一耳。然亦未可一概而论。盖古书之传不传,亦正有幸有不幸。有以牵连而并存,【如《释藏》、《道藏》及丛书之类。】有以变乱而俱亡;【如牛弘所言五厄。】其得也或出于无心,【如《敦煌佚书》、《流沙坠简》之类。】其失也或缘于有意;【如范晔之志蜡车,李贽之集投溷之类。】千端万绪,盖非一途。特既幸存于今,则皆足以考古。猥琐之事,可以观物情;【《輶轩语》云:“大抵天地间人情物理,下至猥琐纤末之事,经史所不能尽者,子部无不有之,其妙趣处较之经史,尤易引人入胜。”】荒谬之谈,可以见风俗;文字可以明通假,歌谣可以证音韵;至于《拾遗》、《搜神》之记,《冥洞》、《神异》之编,则刘勰所谓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者也。【《文心雕龙·正纬篇》】此不独古籍为然,而古籍则为一切事物之源,弥以寡而可贵。故曰:“与其过也,无亦存之。”若夫学问之事,有不可以时代论者。清儒之学,不独陵轶元、明,抑且方驾唐、宋。【清儒经学小学自辟蹊径,远过唐、宋,其他一切考证,则无不开自宋人,特治之益精耳。至于史学,不逮宋人远甚。乾嘉诸儒,鄙夷宋学,窃不谓然。】欲读古书,非观清儒及近人之笺注序跋不可,否则不独事倍功半,或且直无下手之处。张氏此条,专为读古书言之。其论读书不必畏难一条又云:“读书一事,古难今易。无论何门学问,国朝先正皆有极精之书,前人是者证明之,误者辨析之,难考者考出之,不可见之书采集之。一分真伪而古书去其半,一分瑕瑜而列朝书去其十之八九矣。且诸公最好著为后人省精力之书,一搜补,一校订,一考证,一谱录,此皆积毕生之精力,踵曩代之成书而后成者,故同此一书,古人十年方通考,今人三年可矣。”与此条各明一义,互相发明,读古书所宜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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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嘉锡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7月

虽然,研治中国古代学术当读古书,最难读者亦莫如古书,古书亦甚繁,读之者不可不知所别择。张之洞谓“一分真伪而古书去其半,一分瑕瑜而列朝书去其八九”,斯固然矣。而欲分真伪,则有三法,亦有三难:

一曰:考之史志及目录以定其著述之人,及其书曾否著录。然周秦之书,不必手著。《汉志》所载之姓名,不尽属之著述之人。其他史志及目录所载书名撰人,【《新唐志》及《宋史艺文志》】皆不免有讹误。若其著录与否,则历代求书,不能举天下之载籍,尽藏之于秘府。况书有别称,史惟载其定名;篇有单行,志仅记其总会。【《汉志》多有此例。】又往往前代已亡,后来复出。或发自老屋,而登中秘;或献自外国,以效梯航。至于晁子止之《读书》,【晁功武《郡斋读书志》】陈直斋之撰录,【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只记一家之有无,未及当代之存佚。其余诸家书目,见闻益隘,盖不足言。是则据史志目录以分真伪之法,不尽可凭也。其难一矣。

二曰:考之本书以验其记载之合否。然古书本不出自一人,或竹帛著自后师,或记叙成于众手,或编次于诸侯之客,【见《史记·信陵君传》】或定著于写书之官。【刘向】逸事遗闻,残篇断简,并登诸油素,积成卷帙。故学案与语录同编,说解与经言并载。又笺注标识,混入正文,批答评论,咸从附录;以此语不类生平,事并及于身后。至于杜撰事实,造作语言,设为主客之辞,鸣其荒唐之说,既属寓言,难可庄论。故摘其纰缪,固自多端,校其因缘,由来非一。是则即本书记载以分真伪之法,容有未尽也。其难二矣。

三曰:考之群书之所引用,以证今本是否原书。然古书皆不免阙佚。盖传写之际,钞胥畏其繁难,则意为删并;校刻之时,手民恣其颟顸,则妄为刊落。又有兔园之册,本出节钞,坏壁之余,原非完帙。而类书之采用,笺注之援引,往往著者则署为前人,书名则冠以“又曰”;于是甲乙相淆,简篇互混。况饤餖之学,固异专门,掇拾之时,不皆善本;乃欲借宾以定主,何异郢书而燕说。又有古书既亡,后人重辑,【明人所辑之书,多不注出处,并不著明出于搜辑,致后人或认为古书,或斥为伪作,其实皆非也。】讥其疏漏,固所难辞,诋为伪造,则非其罪。是则援群书所引用,以分真伪之法,尚非其至也。其难三矣。

以上三难,是生四误:不知家法之口耳相传而概斥为依托,【《汉志》之所谓依托,乃指学无家法者言之。】误一。不察传写之简篇讹脱而并疑为赝本,误二。不明古书之体例,【王引之《经传释词》】而律以后人之科条,误三。不知学术之流派,而绳以老生之常谈,误四。将欲辨此歧途,归于真谛,其必稽之正例变例,以识其微;参之本证旁证,以求其合。多为之方,而不穷于设难;曲致其思,而不安于谬解。不拾前人之牙慧,而遽以立论;不执一时之成见,而附以深文。揆之于本书而协,验之于群籍而通。以著作归先师,以附益还后学。传讹之本,必知其起因;伪造之书,必明其用意。有条有理,传信传疑,如戴东原所谓十分之见者,则庶乎其可以读古书矣。

颜之推云:“观天下书未徧,不得妄下雌黄。”【《家训·勉学篇》】此语亦何容易!然天下书纵不可徧观,而一时有一时之文体,一代有一代之通例。参互考较,可以得其情;排比钩稽,可以知其意。今故将读古书诸难题,条列为篇,每篇又分子目,皆旁搜证据,详加解释,其中成说,多出前修,并加援引,明非臆说。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是在善读者耳。

【小编按:本文录自余嘉锡《古书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7月1版1印。句后【】中皆作者自注;原书异体字皆改为今之通行体(如譌改为讹),明显印刷错误(如“参互者较”当为“参互考较”)亦据别本正之。】

来源:余嘉锡著《古书通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7月。

微刊主编:文止

本文编辑:思彦斋

排版配图:冰姑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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