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李希圣之死

 思想的救赎 2024-05-24 发布于广东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三月二十四日,著名诗人、时任刑部主事、京师大学堂编书局总纂、庶务提调的李希圣去世,年仅四十一岁。
此事颇为舆论关注。
二十五日,《大陆报》即以《李希圣暴卒》为题报道:“大学堂庶务提调李希圣,素为荣大军机所器重,将拟保任文部参议,不料于三月二十五日忽遭暴疾逝世。越日出殡。是日,各堂学生之来途殡者一百三四十人。”“二十五日”为“二十四日”之误。
数日后,《申报》转载此消息。
李希圣的死之所以为舆论关注,除了他的特殊身份之外,还因为他的死非常突然,从病发到去世的过程很短,即所谓“暴卒”,明显不是常见的死亡方式。
李希圣才华横溢,诗文一流,而且思想进步,追求维新变法,所著《庚子会计录》《政务处开办条议明辨》在政界影响很大。庚子事变中,他冒着生命危险记录慈禧等人开启战争、引致国难的真相。京师大学堂的创建,其功甚巨。因此,了解他的人对他的死无不感到痛惜。翰林院侍读学士恽毓鼎在日记中写道:“闻李亦元暴殁于大学堂, 才人短命,殊堪痛惜。”后来任民国国务院秘书的著名词人成本璞说:“诸生数百人感其遗泽,相向失声,为之棺敛。由中门出,白衣冠送于道。天下闻者,莫不痛惜之。”
而日本情报人员则从清廷高层权力斗争的角度来分析李希圣之死。一位在京师大学堂任助教习的日本人向日本驻北京公使馆报告:“大学堂庶务提调李希圣,湖南人,《光绪会计录》之作者,本月二十四日夜大学堂顿死。李希圣乃张百熙之亲信,彼死,张百熙益孤立。李原来为瞿鸿禨的门人,是学务部内部瞿势力之代表者。这样一来,京师大学堂内部湖南派的势力与影响更加削弱。”
这份情报透露了媒介上看不到的政坛内幕,揭示了李希圣的死为舆论关注的深层次原因:虽然他只是一个底层京官,但他离权力最高层的距离很近。张百熙、瞿鸿禨为朝廷重臣,李希圣作为他们的亲信,自然为人瞩目。
在李希圣友朋的文字中,时人对他的死除了惋惜,还有强烈的悲愤与不平,认为他遭受了不公正的对待。恽毓鼎挽李希圣诗有“并世犹相厄,遗名果孰传”“长抱无涯恨,谁怜有数才”之语。吊唁李希圣时,“挽联有五、六十付之多,佳者颇夥,盖亦元之学问人品有可传,其际遇尤足怨也。”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他受到打压,抱负不能实现,因此精神郁闷而导致死亡。
光绪十八年(1892),二十九岁的李希圣首次参加会试即中进士,授主事。然而,十多年没有一点进步,到死仍然是一个主事,难怪时人为他抱不平。
他仕途窘迫,主要原因在于其思想“不合时宜”。这一点,在他少年时就有所体现,他说:“举业之祸世,数百年矣,吾当通经学古,以上跻于作者之林,异时得志,必首议废制艺、罢科举,以除学界之蠹。”
光绪二十年(1894),因甲午之败,遂追求变法,编《光绪会计录》,“藏诸箧笥,不敢示人,盖当路之所讳也。”两年后才将其刊行。戊戌变法,他一度引康有为同道,“后乃知其粗疏不足计事,渐不与亲。”有一种说法,李希圣因戊戌变法“几罹其祸”。
光绪二十六年(1900),发生庚子事变,慈禧狼狈西逃。次年(1901),清廷不得不实施变法。三月,设立督办政务处,颁布《政务处开办条议》。但李希圣并不看好此次变法,他认为只要慈禧仍然掌握着权力,则变法不可能有效。六月,他致函汪康年说:“设政务处以来,已逾数月,而泄沓依然。权奸塞路,本无变法之心,亦断无变法之一日。而海内言变法者,又多龂龂于支节,无一语及于本原,尤可浩叹。南皮变法折,均从极小支节上着笔,可谓善于逢迎矣。总之,非外人干预,则不能归政。非归政,则不能变法。”
鼓吹“归政”,是可能被杀头的。
七月,李希圣刊行《政务处开办条议明辨》,提出了不同于《政务处开办条议》的变法主张,受到有识之士的广泛称许,同时为守旧势力仇视。严复致信张元济说:“李希圣因刻一《政务处条议明辨》,比己不安于京师,而求改外矣。”
显然,他受到了权贵的攻击。
著名学者王先谦致信缪荃孙,说李希圣学问很好,“而不足于乡评,殆亦好新之累。” 可见,李是新党,这是时人的一致认识。
十二月,张百熙授管学大臣。次年(1902)正月,开始筹办京师大学堂,欲重用李希圣,但受到来自高层的警告。吴汝纶在家书中说:“李希圣妙才也,张尚书欲用之,荣相指为康党,遂止不敢用。张李湖南同乡,然尚如此。” 吴时为大学堂总教习,其说法无疑是可信的。“荣相”指荣禄。由此看来,《大陆报》所谓李希圣“素为荣大军机所器重”就是无稽之谈了。
李希圣协助张百熙创办大学堂,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是张最为倚重之人,实际角色相当于大学堂总办,“造端宏大,规画详尽,疑谤交乘,屹不为动。”张所上章程、奏折,多出自李手。十一月大学堂成立,李希圣仅任编书局总纂,不属于大学堂管理层。但其能力得到广泛认可,先后被光禄寺卿曾广保、两江总督张之洞、管学大臣张百熙、浙江学政张亨嘉荐举经济特科。
与此同时,李希圣被袁世凯指责。大学堂副总教习张鹤龄对汪康年说:“学堂小小风潮,系项城面奏时指斥亦元、小沂诸君,弟以向来做惯无名小卒,幸而获免。然此时亦已风过潮平,不足介意。”
张百熙锐意改革教育,引起包括慈禧在内的守旧势力的不满。光绪二十九年(1903)正月,慈禧命荣庆会同张百熙管理大学堂事宜,以牵制张百熙。荣庆思想守旧,坚持“以中国政教之固有,而亟发明以拒异说”,且凡事看慈禧眼色,与张百熙产生矛盾是必然之事。而李希圣与张为同一阵营,受荣庆排挤也是必然之事。
光绪三十年(1904)十一月,李希圣升任大学堂庶务提调,进入大学堂高管层,有管理大学堂经费之权,这自然会加剧他与荣庆之间的矛盾。荣庆与张百熙之间的权力之争波及李希圣,大学堂似乎人人皆知。
光绪三十一年(1905)二月,日本驻京公使向日本外务省报告称:“又京师大学堂归学务大臣荣庆、张百熙管辖,该学堂之经费支出,须经两人承认。但近来荣庆对上述经费支出,俱不予以承认。使大学堂面临穷困之途,钱柜中只余二三两之程度,诸般支出停滞。此乃荣庆排挤瞿鸿禨之李希圣(大学堂之庶务提调),欲以己方之人取而代之。该大学堂教习皆有此传闻。”
“欲以己方之人取而代之”的说法如果属实,说明荣庆与张百熙、李希圣的矛盾已经很激烈。而荣庆的背后是慈禧,张、李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李希圣精神压抑是不可避免的。他的意外之死与此肯定是有关系的。
不过,精神问题只是诱发因素,根本原因是他患有肺病。
“肺病”之说出自丁福保。光绪二十九年(1903),因李希圣的推荐,张百熙聘丁为大学堂教习。多年以后,丁回忆道:“光绪二十九年,三十岁,长沙张文达公聘余入京,为大学堂教习……三十二岁时,余为教习如故。是年,李亦园先生以肺结核卒,余往大学堂吊李先生丧,挥泪不止。先是,亦园见余所著书,乃力荐余于张文达公前,故文达聘余来京任讲席。亦园先生实余生平第一知己也。”
作为著名医学家,且是李希圣密友,丁福保说李“以肺结核卒”,是无可置疑的。
李希圣有肺病,其友朋应该是知道的。但在他们的述说中,遭遇不公似乎是造成其死亡的首要原因。他们并非有意隐瞒他的病情,而是在悲愤的心情之下,为李希圣打抱不平成为他们发乎内心的表达方式。他们在含沙射影,通过为李希圣鸣不平,宣泄对压制李希圣的守旧势力的愤怒。“诸生数百人感其遗泽,相向失声”,“挽联有五、六十付之多,佳者颇夥,盖亦元之学问人品有可传,其际遇尤足怨也”,这些行为、文字中隐藏着对最高掌权者的抨击。可以想见,吊唁李希圣实际上成为一场针对清廷的抗议活动。
时人为李希圣所作挽诗、联流传至今的不多见,恽毓鼎之外,可见者仅王龙文、林纾所作挽联。王联云:“生之艰,成之又艰,自昔昌黎悲乌石;郁而卒,浴而暴卒,是何柱国作阎罗。”可见,王认为精神问题是李希圣之死的内在原因,而沐浴是暴卒的导火索。李希圣死时,王并不在北京,“浴而暴卒”一说当是他辗转听闻的。
王龙文、李希圣同为湘乡人,相交于少年。光绪十八年,李成进士。三年后,王成探花。两人同朝为官,交谊不可谓不深。然而,随着义和团事起,两人思想观念发生严重冲突。
庚子事变中,李希圣以日记的形式将相关重大事件记录下来,其中包括王龙文、曾廉等人向清廷鼓吹义和团、鼓动与列强开战的言行。次年,在列强压力之下,清廷严厉惩罚载漪等首祸,王龙文、曾廉等人则被削职回籍。李希圣日记以《庚子传信录》《庚子国变记》之名刊行,其立场是反战、反义和团,王龙文无疑是其批判对象。时任主事的胡思敬很是不满,与李希圣辩论,为王龙文辩护。王削职回籍后,他写信给王,说:“当拳匪构衅之初,诬公者不止一人,诋公者亦非止一事,而以贵乡李亦元《蒙尘记》为最狠。弟尝贻书力争,且为徐崇及李鉴堂辩冤。众口并为一谈,莫能破也。小人淆乱是非,私快笔墨,以逞一已之才,固无足怪。”
胡思敬说李希圣诋王龙文“最狠”,那么王、李决裂是自然之事。
现在,斯人已逝,恩怨已成云烟,从王龙文所作挽联来看,他应该是释然了。
李希圣死前不久,写下最后一首诗,名为《酴醿》:
笃耨丛中未忍芟,岁寒曾遣伴松杉。
半开已似蛇探穴,全放真如马脱衔。
沉水未宜来刻画,殿春原不畏讥谗。
承恩药树能为态,独锡嘉名岀殿岩。
这应该是他的自我写照吧。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