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嗜橘者言 东方樵 
坊间有句尽人皆知的话，喜欢一个人始于颜值，我喜欢橘子也如此。橘子那么平常，显然谈不上俊俏，但在我眼中，它有其他水果所不及的端庄之美，那种介于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之间的端庄，端庄得平实自然、恰到好处。论状貌端庄，不必与别的水果相较，拿柑橘家族几位成员比比就够了。柑子，皮粗而厚，鼓囊臃肿；橙子，圆咕隆咚，活像皮球；柚子，非圆非椭，上尖下团，它们都与端庄沾不上边，更别提丑八怪那讨米袋似的模样了。橘子呢？《橘颂》以“圆果”目之，可说失之笼统，正圆果物其实不美，圆得像个球给人鼓胀、嚣张、霸气之感。橘子是优美的椭圆，像微型的庆典灯笼，惟其降低上下弧高，它才美得合度，美得从容，美得端庄。橘子受看耐看，怎么看都舒坦。橘色在古诗中，或称之以“红”，如“江南有丹橘”；或称之以“黄”，如“林橘晚初黄”，单称红或单称黄似有不妥。橘色既非“纯红”，也非“纯黄”，“纯红”太夺目，“纯黄”也晃眼，橘色把红黄二色给中和了，形成黄为主、红为辅的独特色调——橘黄，橘黄给人的感觉是和暖、温静和沉艳，既不过分张扬，也不过于内敛，张扬与内敛取其中则果色端稳。再寒冽的日子，有几枚橘黄的果子在手，人就像捧着冬阳融融的暖意。
橘子内部组织单纯完美，橘瓣如一圈温软新月环绕虚空抱团而坐，无尊无卑，无贵无贱，平等均衡而序列完美，各自独立而相互依存，俨然和谐共荣的“小社会”，自然造化实在妙不可言！屈原以“内白”状橘瓣之色，依旧不够准确，橘瓣并非白色，而是白里透黄，薄白的肉膜透出瓤肉的淡黄，那种潮潮的半透明的黄，就像淡黄色的软玉。瞧着这软玉般的肉瓣，“温润如玉”“玉骨冰肌”之类赞美君子美人的字眼，就会在人脑海里不停地跳动。橘子果肉细软，汁多味甜，甜而不腻，酸而不涩，浅浅的甜和微微的酸配比极为恰当，古人称橘的肉汁“甘旨若琼浆”，可算赞美到极致。苏轼《咏橘》写道：“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橘皮乍一撕开，香气如雾逼人而来；肉瓣刚刚落口，甘汁如泉漫溢齿间……醉享“琼浆”的情状被诗人写得出神入化。我“惊”“怯”倒不至于，但觉琼浆拥肉入喉，五脏六腑无不熨贴。嗜橘如我，吃橘的快感，恐怕只有酒鬼之饮茅台可比。一枚橘子在剥开之前，橘瓣不会沾染污秽和细菌，近乎“一尘不染”。人只要洗净双手，剥开之后大可放心享用。橘瓣本身净爽，也从不弄脏人手。那柔腴的橘瓣外膜虽薄，但不会轻易破裂。尽管瓣肉鲜嫩多汁，享用时绝不会像吃荔枝、葡萄那样汁水滴沥，把指头弄得黏腻腻、脏兮兮的。干净的水果若排序，橘子无疑稳居第一。果瓣净美，肉色纯美，肉质甘美，“三美”的诱惑，我一大馋虫子哪能挡得住？
不怕人笑话，我是个懒人，嘴馋而忒怕麻烦。苹果桃子李子枣子葡萄之类，表皮有药物残留、土尘脏污和肉眼看不见的虫子爬痕，未经清水洗过不敢入口，有时洗一遍不行，还得洗几遍；光清水洗还不够，水里还得放食用小苏打除菌去污，烦腻透了！而橘子像心地仁厚、脾气随和的好人，从不给人添这多麻烦，它把水洗这档子事给人免了。橘子的众弟兄也不用水洗，但“宽衣解带”相当费劲。柑子，皮与肉膜结合较紧，剥它如剥一只没煮好的鸡蛋，时不时连皮带肉剥下，最后剥成了癞痢壳。橙子，皮虽是光溜溜的，但粗厚坚韧，非动刀子大卸八块才能吃到嘴。柚子，皮殆同橙子，蹦硬牢实，剥开得借助李逵大叔的拇指才成。橘子不会如此磨人，橘皮薄匀绵柔，随意一剥即开，哪怕娇弱如林妹妹剥橘也不用求人。“水果之王”苹果虽不像坚果那么刁钻，但要吃它也非易事。水洗之后得用刀削，刀削苹果可要技巧，右手持刀，刀口向内，左手持果，向刀口方向匀速转动，如果用力不均，配合失当，会削得如同狗啃，搞不好还会割了手指。吃橘子不必操刀弄险，就像吃香蕉一样容易。更让人感动的是，橘子把什么都替人想好了，肉已均分成十瓣左右，以便朋友相聚或情侣幽会“擘破同分吃”，平添些许人生意趣和浪漫情调。想想看，对我这等生性懒惰、害怕麻烦的人而言，吃橘子是不是再对劲不过？我之爱橘，除了爱其看相，爱其味美，爱其干净，爱其取食方便，还爱其献身洒脱。橘子报效人类死心塌地、无所不至。自古以来，多少虔诚的善男信女大背小驮翻山越岭，恭敬地把橘子呈上佛殿的供盘；秋深农闲，乡里人走亲访友、拜谒族贤、探望耆老，总要把橘子装满馈送的果篮；时逢佳节，有朋自远方来，近邻登门造访，主人忙不迭把橘子成堆搬至款客的几案；平居之日，若是有人卧病在家，或手术住院，故交亲戚也会把橘子送到病榻的枕边；橘子还被装进远游的行囊、相聚的网兜，供奉在逝者的灵前、清明的坟头……橘子堪称“万能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橘子奉献自己肝脑涂地、毫无保留，它奉献了橘肉，还要奉献橘皮。苹果香蕉荔枝之类，削下的撕下的剥开的皮，都成了无用垃圾，不会再给人类带来什么惊喜。而橘子却不一样，当橘肉被人吃光，橘皮被洗净晒干变成陈皮，它还要为人类健康和环境爽适效尽犬马之劳，为气血不足者养气补血，为脾胃不适者消食化积，为伤寒久咳者清肺去痰，为酩酊大醉者分解酒精，为萎靡不振者提神醒脑，为封闭的空间祛除异味……过往时代，新鲜的橘皮还被做成小小橘灯，陪伴夜行者走过崎岖的山径和蜿蜒的野陌。不得不说，像橘子那样舍身利世、甘奉一切的品格，人世间怕是少有。面对橘子反思，那些精致或丑陋的利己主义者们理应无地自容。外表平常的橘子，蕴含着不平常的意义。一年好景，秋冬佳日，我有时剥开一枚橘子凝神结想，恍觉打开了一本社会人生奥义书。 2023年9月21日佛山新荔湾初稿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钢职教系统退休职工，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