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以“我是编辑”为荣的叶至善,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仍每天都在忙于编编写写。他的子女记述道: 在最后的那四年里,爸爸在修订准备再版的《叶圣陶集》25卷本,和写第26卷爷爷的传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累垮了,常常是写的时候全神贯注,浑身的疼痛都忘了,连呼吸都变得舒缓而平稳。可是一放下笔,他就累得连脱鞋的劲儿都没有了,一头倒在了床上,大口地喘着气,把速效救心丸放进嘴里…… 那时候只有爸爸最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因此老是担心这本传记写了一半自己就倒下了。不仅如此,爸爸还担心和他合作的老搭档,这部书的责任编辑缪咏禾先生也会出什么意外。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们两个人中间,不管谁有了麻烦,这套书都出不成了。尽管天天陪伴在爸爸身边,尽管他的苦和累我都看在眼里,尽管眼见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心里也老是为他捏着一把汗,可是我总不相信爸爸会倒下,就像不相信一棵粗壮的大树会轰然倒下一样。…… 爸爸由一个心愿、一份责任、一种精神支撑着,到底是以每天一千多字的速度,写完了34万字的《父亲长长的一生》。这是他有生以来写的最大的一本书。这对一个已经87岁、身体虚弱的老人来讲谈何容易,全家人都为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爸爸可没因此松劲,他顾不上喘口气,马上着手改他几年前写的《一个编辑读<红楼梦>》,还想把他已经想好的另外几篇写下来。他还和我说过他想写的好多文章,关于《牡丹亭》、关于鲁迅……他虽然知道自己体力不济了,可是他不愿意相信自己写作的生命真的会就此结束。他老在想,应该还会有一些时间留给自己吧,至少还有个三年五年,让我写写那些我想写的东西吧。 …… 爸爸把《叶圣陶集》的第26卷,他写的爷爷的34万字的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交给编辑部之后,就倒在了病床上。这次再版,又花去了他四年多的时间。新版的书他是在医院的病床上看到的,此后不到半年,父亲就过世了。[1] ![]() 2006年3月4日,一代编辑大家、科普大家叶至善在北京逝世。三天后,《光明日报》以“叶圣陶之子、著名编辑出版家作家叶至善去世”发布了消息;3月10日,《新京报》发表了题为“出版家、科普作家叶至善因病去世”的报道;3月16日,《中国青年报》以“叶至善同志遗体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火化”作了报道。 而来自亲朋好友的回忆,可为报章的简略报道增添更多的细节。如,贺昌群的女儿贺龄华幼时即与叶至善交好,她这样回忆道:“2004年1月我去拜望他,他已是八十六岁的高龄并受病魔缠身的老人,但仍终日伏案笔耕不辍。我劝他不可太累,要适当休息。我也明白他何尝不知道需要休息呢,但许多事要靠他的笔留下来,否则将永久消失,是一种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在催促他,使他走到人生的尽头仍不敢停留,在他身上充满了一种激励人的不知疲倦的奋进精神。我怀着敬佩之心深深地被感动着,也暗暗地责备自己不该如此地拖沓和懒散。”“我记得至善兄在写《父亲长长的一生》时曾对我说:人死了最可惜的莫过于他的头脑了。我知道他这话是指关于他父亲的许多事无处再问了。许多思想和许多史实也一起带走了。至善兄啊!今天这句话竟也应验在了您的身上。我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事无巨细地去打扰您、请教您了。写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2] ![]() 再如,叶至善的同事好友欧阳文彬这样回忆道:“至善兄真是忙死的,累死的。他给我们留下的,已经够多够多了。现在,他终于可以休息了。”“这一年(2004)十一月,我去北京看望过他。多年不见,他已经须发皓然,衰弱到坐不了半个小时就必须躺下的程度。我回上海后,他住进了医院,从此再也没有出来。”“他的工作是需要耗费大量的脑力的。他有一个特大的脑袋,这个脑袋里蓄有无穷的智慧,它沉重得把他的腰都压佝偻了。”[3] 又如,叶至善的儿媳蒋燕燕回忆:“6月4日,爸爸说:'没有办法了。(我问:什么事情没有办法?)想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不是吃睡觉的药,能比较好地调整,吃让我能好好工作的东西。工作能够掌握,就是自己不能掌握,希望能够有几天可以工作。一天到晚睡觉不是事。’我知道,他还有很多想干没来得及干的事,想写没来得及写的文章。完成新版《叶圣陶集》的编辑和《父亲长长的一生》写作及出版事宜后。他累了,总觉得歇不过来,还说:'我再躺一个星期,我还有事情要做。’……他把他几年前写的对《红楼梦》有些片段的写法的评论和感想拿出来,让我给他念,他给我讲解,他想修改后再重新发表,另外增加一些新的东西;他想写有关昆曲的文章,为此还买了一本厚厚的昆曲词典;他想写对鲁迅的小说的评论,提到孔乙己在不赊账买酒时说'酒要好’时的那种神态和心态。总之,他还有许多他感兴趣的事要做。”[4] ![]() 叶至善先生(1918—2006) 叶至善一向惯于负重前行,虽然在人生的最后20年总是“极度疲倦”,但却从不曾叫苦叫累,只是有时会向好友吐露一番。[5]他在于1996年12月29日写给欧阳文彬的信中曾这样说:“回想十年前我写过一篇题为《疲倦》的散文。[6]那时我已经疲倦了好几年了,一年到头疲倦,一天到晚疲倦,疲倦得难以忍受。散文发表在不知哪个期刊上,别人家未必看到;又写得过于隐晦,看到的人也未必理解我是在求饶。以后这十多年您是知道的:家里接连经历了好几件大事,我只好拖着疲倦,硬撑着加倍地超负荷运转。见着的朋友劝我小心,别把弦拧得过紧给绷断了,但是都说不出一个能减轻我的负担的办法来。我只好笑着说不打紧,我把宝押在长寿的遗传因子上了。前年夏天为了赶弄那二十五卷,准备百岁纪念活动,我几乎每天只睡五六个钟头。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了,腿肿气喘,可是苏州还非去不可,接着又被人'劫持’到杭州。我真个垮下来了。”[7] 由此可见,作为编辑出版战线上的一名备受尊敬的老兵,叶至善真正做到了“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正如文学史家钦鸿所评论的那样:“叶至善真是鞠躬尽瘁、劳累而死的。他就像路边的一盏照明灯,永远只知道向过往者贡献光明,等到能量耗尽,也就悄悄地熄灭了。但是,他发出的那一片光辉,照亮了无数人的心,也将永远照耀在历史文化的长河中。”[8] ![]() 参考文献 References 1 叶小沫、叶永和:《襟怀孺子牛——叶至善小传》,收入叶小沫、叶永和编《叶至善集·传记卷》,北京:开明出版社,2014年版,第391-392页。 2 贺龄华:《好兄长至善》,《出版史料》2006年第1期。 3 欧阳文彬:《文彬附言》,收入叶小沫、叶永和编《叶至善集·书信卷》,北京:开明出版社,2014年版,第390-392页。 4 蒋燕燕:《病中的爸爸》,《出版史料》2006年第1期。 5 参见钦鸿:《极度“疲倦”的叶至善》,《出版史料》2010年第1期。 6 该文收入《叶至善集·散文卷》,叶小沫、叶永和编,北京:开明出版社,2014年版,第62-63页。 7 此信已收入叶小沫、叶永和编《叶至善集·书信卷》,北京:开明出版社,2014年版,第387-388页。 8 钦鸿:《极度“疲倦”的叶至善》,《出版史料》2010年第1期。 节选自刘耀辉著《中国出版家·叶至善》 第十一章“归去:单留下深邃的四边静” 责任编辑:褚欣桐 作者简介 About the Author ![]() 刘耀辉,学者,作家。1976年生,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学系,现为临沂大学传媒学院教授,兼任青岛科技大学传媒学院特聘教授,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先后供职于上海古籍出版社、青岛出版集团,历任分社总编辑、总编室主任等。近年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教育部专项课题等科研项目多项,发表论文、小说等100余篇。著有长篇少年成长小说《野云船》《山有扶苏》《少年王阳明》、短篇小说集《飞吧,黑居易》、长篇童话《布伦迪巴》等,译有《彼得兔的故事全集》等。作品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冰心儿童图书奖、2020“我最喜爱的童书”提名奖等,曾入选中国作家协会年度重点扶持项目。个人曾荣获全国出版社第二届“韬奋杯”青年编校大赛一等奖等。 ![]() 出版六家 出版人的小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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