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与《红楼梦》 原创 王永健 棠山书院 2024年07月31日 00:00 山东 摘要: 曹去晶在南京生活和创作《姑妄言》的时代,正是曹寅父子任职江宁织造、由显赫一时走向抄家没落的时期。同为辽阳人的曹去晶与曹寅父子有所交往,当非无稽之谈; 而曹雪芹与曹去晶相识,并在南京或北京读过《姑妄言》的手稿或抄本,这也是极有可能的事。《红楼梦》“大旨谈情”,而《姑妄言》“大旨讽世”; 但在思想和艺术上二书有诸多异同之处,从中不难窥见《红楼梦》受《姑妄言》的影响,以及《红楼梦》对《姑妄言》的继承和创新。 ● 一 笔者曾撰《红楼梦与玉燕堂四种曲》和《林兰香·金瓶梅·红楼梦》,1 意在探索《红楼梦》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继承和革新问题。如今在完成了有关《姑妄言》的系列论文2 之后,又想到了《红楼梦》与《姑妄言》这个新的课题,想探索的仍然是《红楼梦》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继承和革新问题。 《红楼梦》是公认的世情小说杰作,《姑妄言》则或为艳情小说,或为色情小说,3 把它们相提并论,岂非不伦不类? 笔者不同意将中国古代的艳情小说等同于色情小说,并不认为《姑妄言》是“古本色情小说中集大成之作”; 但赞赏《姑妄言》乃中国古代小说性描写的集大成之作的看法。在笔者看来,《姑妄言》不仅与《红楼梦》一样,是一部沿着《金瓶梅》的创作路子而有所创新的世情小说奇书,而且对《红楼梦》的创作有着多方面的启迪和影响。或者说,《红楼梦》也曾吸收、借鉴《姑妄言》的创作经验,以及它在思想和艺术上的成败得失。 尽管目前尚无文献资料可以证明曹去晶与曹雪芹家的关系,但是,曹去晶在南京生活和创作《姑妄言》的时代,正是曹寅父子任职江宁织造、由显赫一时走向抄家败落的时期; 同为辽阳人的曹去晶与曹寅父子有所交往,当非无稽之谈。再者,《姑妄言》成稿之日(曹去晶的自序撰于雍正八年),虽然曹雪芹已随家人离开金陵北迁了,但曹雪芹与曹去晶相识,并在南京或迁北京后曾读过《姑妄言》的手稿或抄本,这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就事论事,仅以现象来观察审视,在梦境的构思和描写,主人公钟情的悲剧性情史,五个家庭和三条情节线索的设置,人物命名喜用谐音而皆有褒贬寓义,以及全书的悲剧结局等等方面,《红楼梦》与《姑妄言》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而《姑妄言》中的“淫僧”,一变而为《红楼梦》中的“情僧”;《姑妄言》的“以淫说法”,一变而为《红楼梦》的鼓吹“情情”、“情不情”和“意淫”;《姑妄言》的揭露封建社会黑暗和丑恶,一变而为《红楼梦》的歌颂反封建叛逆者;《姑妄言》中连篇连牍的滥淫描写,一变而为《红楼梦)中精彩的“意淫”描写; 讽刺喜剧的《姑妄言》,一变而为悲剧的《红楼梦》。充分说明了《红楼梦》青出于蓝、蝉蜕于秽的伟大,以及作者曹雪芹在继承文学遗产基础上的艺术创新的伟大。 尚须补充的是,清代的藏书目、禁书目等文献资料,均无关于《姑妄言》的记载,可见《姑妄言》定稿后并未镌刻问世。但是,从1941 年上海优生学会出版过《姑妄言》的第40回和41回, 从俄国的斯卡奇洛夫1849年被派往北京,他在那里购买的书籍中有《姑妄言》全帙的手抄本,可以断定,《姑妄言》虽未镌刻,但手抄本既已流传到北京,在南京和北京的数量一定不少。这就是笔者之所以认为曹雪芹很有可能读到过《姑妄言》手抄本的原因。 曹去晶有感于“堂堂男子不若一个闺阁妇人者甚多”,而创作《姑妄言》;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是为“闺阁昭传”。《姑妄言·自序》,作者自署“三韩曹去晶”,而《姑妄言》林氏的《总评》,则自署“古营州钝翁书”。关于“三韩”和“古营州”,台湾《思无邪汇宝·姑妄言》的“出版说明”已作了精确的考证。曹去晶和林钝翁原籍均为辽东,但从《姑妄言》的正文和批语,可以看出,他们曾长期寓居南京,对南京以及附近的扬州、苏州、杭州等地的地理、历史和风土人情相当熟悉。比如,第23回叙说钟情和梅根结伴徜徉山水,游览南京城内外各名胜古迹达30多处; 第12回还提到南京城中有800个码头,一个码头有12名轿夫,一条街上一个码头。 笔者推测,曹、林二氏当属近亲。故林氏《总评》谓:“予与曹子去晶,虽云异姓,实同一体。自襁褓至壮迄老,如影之随形无呼吸之间相离,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之友也。” 他们祖籍辽东,先祖当随清兵入关南下,并长期在关内做官作宦,后因政治变故而败落,流寓南京。曹、林二氏当出身于南京,其少年时代当有过一段锦衣玉食的生活,其情景与曹雪芹及其家庭颇有相似之处。 关于曹去晶的生平,目前尚不清楚,有待搜集资料作查考。但从《自序》和《自评》,以及林钝翁的《总评》和回批,我们却可以了解曹去晶思想及其创作《姑妄言》的大概情况。 首先,林氏《总评》谓“曹子生平性与予同,愚而且卤,直而且方,不合时宜之蠢物也!"以“独醒”者自居,牢骚满腹,愤世嫉俗,充分说明曹氏确是个“不合时宜之蠢物也"! 其次,作者在第5回,曾用一首[西江月]阐明了创作《姑妄言》的手法和宗旨: 异道寰中不少,淫娃宇内多人。借淫说法警人淫,非劝淫人也恁。万恶淫为第一,古今报应分明,看官心下要留神,淫念须除干净。 作者对《姑妄言》的价值和意义相当自信。小说虽名《姑妄言》“然妄乎不安乎,知心者鉴之耳。”(《自序》) 显然作者并不以为“妄”。作者既撰《自序》,又作《自评》,且提醒读者,“既欲看是书,请先阅此评”,可见其对《自评》的看重。《自评》谈了三点: 一是重申创作《姑妄言》“岂敢有意骂人,无非一片菩提心,劝人为善耳! 内中善恶贞淫,各有报应”;二是指出此书“句虽鄙俚,然隐微曲折,其细如发,始终照应,丝毫不爽”;三是警告读者,既不可“观其皮毛”,把小说看作为“一篇大劝世文”,更不能“以看瞽词之才学眼力看之,但曰:'好村,好村’('村’者,粗俗、浅薄、无聊、不径之谓也--引者)”,并强调“为腹所负自村”之读者,“求其不看为幸”。因为“诸公自恐其污目,余更恐其污书”。 第三,作者恪守儒家传统的道德规范,又迷信《太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对于违背上述教训的恶德丑行,尤其是不忠不孝和嗜赌好淫深恶痛绝。因此,每当小说写到恶有恶报(那怕是惨不忍睹)之时,作者便会立即作说教式的评论。这类评论皆属赤裸裸的道德说教,它既是《姑妄言》思想内容上的一大特色,也充分表现了作者世界观的局限。根据小说的艺术实际,联系明末清初和康、雍时代的文化背景,可以断言,作者创作(还有林氏评点)《姑妄言》这部世情奇书的指导思想,决非站在时代前列的以抨击程朱理学为旨归的异端新思想,即初步人文主义思想。肇始于李贽和徐渭,成熟于汤显祖和冯梦龙,以张扬人性为核心的“情至”观念,无疑是与程朱理学针锋相对的新观念; 这种新观念对于晚明和清初的戏曲、小说创作影响深远。《姑妄言》所抨击的晚明(清初)的丑恶的世情和人性阴暗面,虽然也属于“情至”新观念所批判的“恶情”范畴,但作者(还有评者)的世界观核心,并非“情至”新观念,而是传统的旧道德。 第四,小说《引文》把用钱买了个官的“效用的先生,加纳阔老”,称之为“满身铜臭,混浊衣冠”的“一资郎”。极尽讽刺之能事,并不胜感慨地说: 但可怜有一种不第的穷儒,三年灯火,十载寒窗,不能奋起,终身困钝,真是控天无路,告诉无门,言之令人酸鼻。还有无限抱经济之才者,埋没于草莽之中; 怀韬铃之略者,栖身于畎亩之内的, 真令英雄气短(林氏夹批:千古同声一哭)! 真所谓“时来顽铁生辉,运去黄金失色”,就是此也! 作者和评者,恐怕亦属“不第的穷儒”,不得志于时的人:“抱经济之才”而“埋没于草莽之中”的落拓者。因此,小说不止揭露和抨击了科举弊端和官场腐败,还借人物之口,无情地亵渎科举。第13回,铁氏对丈夫童自大说,用银子买春宫画,“不强似当日买监生么,你想想这东西有多少用! 你买了一张监生的纸来,放了这几年,可有一点用处么?” 第15回中贾文物吃了老道的春药,阳具“大非昨夜比”,“心中比当日中举、中进士还加倍快活”。 最后,作者憎恨贪官污吏,颂扬海瑞精神。在小说中,他对忠臣义士、清官良吏,如钟情、程国祥、史可法、关爵等人物,无不赞扬备至。在第16回中,还曾感叹说: 叹如今人做了一位知县、知州回来,成千成万的银子驮到家,美酒羊羔、冬裘夏葛、娇妻艳妾、呼奴使婢的受用,何况位至阁老,像这样的清官真是国家的祥瑞,千百年仅见其一者。(夹批: 我朝亦有两江总督清端公讳成龙者。) 林氏在第5回回前评中指出:“此书虽系小说,作者胸中原有一番大见解。若大概一看,如何看出,即此段中,亦有剥复之理也,勿忽略看之。” 所谓“剥复之理”,即盛衰消长之理。从《姑妄言》中确可看出盛衰消长之理,以及“热极而冷”之类的哲理。但说作者“胸中原有一番大见解”,不过是评者的溢美之词。 如前所说,作者的思想并不高明。第18回写命儿想采童自大的阳精,结果反被童自大吸干了阴精而死。作者由此议论道: 即如楚国的养由基,射了一辈子神箭,手中不知杀了多少的名将,后来反被吴国的兵卒射死。人生世上,恃着这件本事伤人,将来定以此自杀,总是一个循环的道理。 可见作者的思想不过是唯心主义的循环论,他之笃信并竭力鼓吹封建命定和因果报应,皆由此而来。第8回中钱贵的一阕[木兰花慢]"骂尽世情”,博得了钟情和梅根的称赞,其实宣扬的“人生贵贱皆前定”,“富贵焉知不败,贫穷岂便无昌”,仍然是封建命定论和循环论。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姑妄言》揭露和抨击晚明(清初)的污浊世态和丑恶人性,只能停留于“借淫说法”,惩恶扬善的层次。在第2回回前评中,有俗客提问曰:“钱贵既算正生,系要紧的人了,不但写她是妓且又瞽目者何?” 林氏回答说: 此别有深意焉。此是作书之人满腹牢骚,借此以抒愤懑。总见世间之须眉男子只知势利,惟以富贵评月旦,尘埃中能物色英雄者为谁? 而钱贵以一瞽妓,乃卑污之极矣,而多少富贵中人他皆不取,独注意在一贫穷不堪之钟生,矢心从良,后来竟得全美终身。不过有眼男儿不及一瞽目妓女,此是作者一部大主意,须会得此,方许看此书。 第16回中,作者亦感慨地说:“如郗夫人受钟生之德念念不忘,此等人在须眉中亦鲜。总而言之,堂堂男人不若一个闺阁妇人者甚多!” 在这里,林氏又夹批云:“此书大主意,不过说世上无情男子不若有义妇人,盖有激之言也!” 从此,我们既可看到小说对丑恶的世态人情的揭露和抨击,也能窥见作者推崇钱贵、郗夫人等闺阁女子的进步思想。行文至此,笔者自然地联想到曹雪芹,他在“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自叹不如那些“行止识见皆在须眉”之上的“当日所有之女子”。为此,他在《红楼梦》中如实地写出了一大批贵族小姐和血性婢女的“行止识见"和人生遭际,为的是“使闺阁昭传”。《姑妄言》中,作者浓墨重彩描绘的却是大量道德沦丧的荡妇淫娃,钱贵、郗夫人等胜过须眉的妇女形象寥寥可数。这是曹去晶与曹雪芹,《姑妄言》与《红楼梦》的一大区别。“堂堂男人不若闺阁妇人”,既是作者预定的“大主意”,为何小说的艺术实际不能充分体现这种创作思想? 这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我想答案只能到作者复杂的世界观,以及他那丰富多彩的生活实践中去寻找了。 ● 二 《红楼梦》“大旨谈情”,是“情书",4 并不是说,《红楼梦》是部一般的言情小说。说“一部《红楼梦》读法,尽此十六字(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引者),即尽此一情字”。5 亦不是说,只要抓住儿女之情,就能读懂《红楼梦》。因为《红楼梦》所谈之情,虽包括儿女之情,却并不等同于儿女之情; 其历史内涵和文化意蕴远比儿女之情丰富、深刻得多。《红楼梦》所谈之情与晚明和清初的汤显祖、冯梦龙和洪升等人所鼓吹之“情至”,一脉相承而又有了新的发展,其人文主义的精神更为强烈。 《红楼梦》“大旨谈情”,也就是说,作者倾心描写的是,贾宝玉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性情史,亦即贾宝玉与“群钗”的悲剧性情史。“千红”、“万艳”,即是“群钗”,指生活于贾家荣、宁二府的众多女儿的形形色色的悲剧。由于她们的悲剧皆因“情”而起,又与贾家荣、宁二府(扩大一点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腐败作恶和兴衰际遇,以及末世封建社会的黑暗息息相关,故作者要为之“一哭”和“同悲”。《红楼梦》通过贾宝玉和“群钗"的一系列悲剧性情史,各种类型的悲剧形象,从各个角度、各个侧面鼓吹了“情至"观念(歌颂“善情”,批判“恶情"),抨击了封建主义(制度和思想)。 《红楼梦》“大旨谈情”,而《姑妄言》则“大旨讽世”。如果说,《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的话,6 那末《姑妄言》就是一部“讽书”。《姑妄言》借鉴了《水浒传》“指摘朝政"、《金瓶梅》“借事含讽"的创作经验,7 对晚明(清初)丑恶的世态人情,作了集中的揭露和抨击,其笔触涉及到了当时社会的方方面面,其指摘和讽刺既有喜剧的幽默和风趣,又有悲剧的辛酸和沉郁。 晚明的陆树声在《丘隅意见》(万有文库本)中指出: 风俗者,世道之气。风气美,则礼义兴,而治道因之。数年以来,人情巧伪,习尚浇浮。骛声利者,善于超时,饬廉隅者,病其绝俗,以承迎为将顺,以诡遇为通才。 晚明,“人情巧伪,习尚浇浮”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姑妄言》集中揭露和抨击的,正是晚明的“人情巧伪,习尚浇浮”。《姑妄言》叙写的人物和故事,虽以晚明为其历史背景,但它同样反映了作者生活时代的社会现实,这就是作者和评者经常在小说叙说和批语中情不自禁地作今昔对比的原因。 《姑妄言》描写的重点放在京师和以南京为中心的江南大城市的官吏贪暴和风俗侈靡,以及由此而生发的种种污浊世态人情。林氏在末回回前评中提出了一个设问:“此一部书中残寇恶人甚多,竟无一梁上君子,此何故?” 他回答道: 要知为人臣而不忠者,国家之贼; 为人子而不孝者,家庭之贼: 读书而不循道理者,圣门之贼; 悌不信无礼无义者,伦常之贼: 莅位而虐下者,地方之贼;自暴自弃者,世间之贼。此等贼,本书中不可胜数 ,其穿窬之贼故不足道也! 《姑妄言》集中抨击晚明(清初)的污浊世态和丑恶人性,正得力于对书中不可胜数之“贼”的无情暴露和讽刺。《姑妄言》“借种种诸事以说法”: 一是“警人当穷而好善”; 二是“警人择婿不当以财,而持身无淫妒”;三是“警人改过迁善”;四是“警人贵者当尽忠于国,富者勿刻薄于人”;五是“警人勿造罪堕落”;六是“警人勿恃财自妄,诱人局赌”;七是“警人勿凶险好淫”;八是“警人勿疏弃贫穷骨肉”; 九是“警人勿薄弃手足”; 十是“警人勿贪赌”; 十一是“警人勿昼夜贪于嫖赌”; 十二是“警人当自量,不可误少艾妇女”; 十三是“警人勿为狡媒所误”; 十四是“警人当做好人好事”; 十五是“警人当上进,勿蹈下流”; 十六是“警人生产中勿见小苛刻”。 以上十六“警人”方面,诚如林氏第5回回前评所指出的,皆“书中要紧节目”。通过作者所选用的典型人物和事件的描写, 读者可以清楚而具体地把握晚明(清初)的污浊世情和人性的阴暗面。 晚明(清初),拜金主义对于社会和人性的腐蚀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作者对此有刻骨铭心的愤懑,《姑妄言》对此有淋漓尽致的描写,评者对此也有入骨三分的评论。另外,《姑妄言》对于晚明(清初)世态和人性的描写和讽刺,还涉及到一些特殊的方面。比如,家奴的被奴役及其反抗(所谓“奴变"),和尚、道士和尼姑的淫乱,庸医的杀人等等。 尽管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指导思想,要比曹去晶创作《姑妄言》的指导思想更具有人文主义精神; 尽管《红楼梦》“大旨谈情”,而《姑妄言》“大旨讽世”; 尽管在思想和艺术上的成就,《红楼梦》要远远超过《姑妄言》,但是,《红楼梦》之所以能“打破历来小说窠臼”,8 达到明清章回小说的顶峰,与它善于借鉴包括《姑妄言》在内的“历来小说"的经验教训,批判地继承传统文化是分不开的。在这里,我们将从《红楼梦》接受《姑妄言》的影响这个视角,从以下十个方面作一番具体的比较鉴别。 1.《姑妄言》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没有相同的题材可以因袭,完全是在作者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的生活基础上创作而成的。无论是揭露和抨击世情的丑恶,还是讽刺人性的阴暗面,皆能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强调真传和真情。但是,《姑妄言》仍然不能完全摆脱《三国》、《水浒》和《西游》描写兴废争战、绿林好汉、妖魔鬼怪的影响。比如,作者并不擅写金戈铁马,却硬要添上些争战的关目,如官军和地方武装抗击农民军的这几回书; 还喜欢夹杂一些剑侠术士和仙狐厉鬼、苗蛮獠猡等不伦不类的关目。它们不仅在思想上是局限,在艺术上也是败笔。 《红楼梦》坚持“大旨谈情”, 与此无关的情节和人物皆割爱摒弃,做到了题材、情节、人物与“大旨谈情”的和谐统一。虽然,《红楼梦》也不乏带有神话色彩的故事和人物,比如,关于石头的来历: 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还泪故事; 太虚幻境和仙女们; 贾宝玉脖子上的通灵宝玉; 贾瑞为之丧命的“风月宝鉴”;以及出现于关键时刻的神秘僧道等等。但是这些都是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表现手法,它们对“大旨谈情”有益而无害。至于马道婆所施展的巫术,赵姨娘的发疯而死,则亦是现实生活的艺术反映。 2. 尽管《姑妄言》连篇累牍的性描写乃是揭露和抨击晚期(清初)的丑恶世情和人性阴暗面所不可或缺的; 同时,在性描写的层次上,《姑妄言》也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已经出现了相当精彩的性压抑、性幻想和性心理的分析和刻画,借此揭示了淫妇们变态性生活的社会、生理和道德等方面的原因,但是,首先在篇幅上,二十四回大书不涉及性描写的寥寥可数,正文90万言,性描写约占五分之一,在这一点上,它是步《肉蒲团》、《绣榻野史》等的后尘,《金瓶梅》及其诸续书也望尘莫及。其次,古代小说中之性描写,种种套数,种种工具,以及有关男女生殖器的细致、奇张的描绘,均出现于《姑妄言》中,从中不难窥见《如意君传》、《金瓶梅》、《痴婆子传》、《肉蒲团》、《绣榻野史》等的影响。最后,作者“借淫说法”,笔力贯注于种种骇人听闻的“淫报”,这在愚夫愚妇笃信因果报应的封建社会,也确可起到醒世警人的作用,但其消极影响是不可低估的。总之,令人瞠目结舌的大量性描写,乃是《姑妄言》在思想和艺术上的一大缺陷,这是毋庸置疑的。 正是有鉴于包括《姑妄言》在内的明末清初大量小说中性描写的弊病,曹雪芹才在《红楼梦》第一回要对那种热衷于性描写的“风月笔墨”进行尖锐的批判; 同时,在《红楼梦》中摒弃了“以淫说法”之歧路。作者大力鼓吹“情情”和“情不情”,在“意淫”的描写上作了新的探索。仅有的少量性描写,如贾琏与多姑娘的通奸,“玉熙凤毒设相思局”中贾瑞的动作,以及薛蟠所唱淫秽小曲等,对刻画人物都有一定的作用,描写亦恰到好处。在性描写方面《红楼梦》对传统的性文化的继承,以及明末清初章回小说性描写的借鉴,做到了蝉脱于秽,后来居上。 3.《姑妄言》中也有“善情”,如钟情和钱贵之情,作者对此是歌颂的。但是,作者描写和歌颂“善情”,是为了反衬“恶情”: 他着重描写和抨击的,乃是在人际关系、婚姻和家庭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恶情”(即前文所说的十六“警人”),亦即丑恶的世情和人性阴暗面。这种“恶情”正是晚明站在时代前列的具有启蒙性质的思想家所深恶痛绝的。他们所倡导的“情至”新观念中,原包含着对“真情”的歌颂和对“恶情”的批判。《姑妄言》作者爱憎分明,但他为自己确定的是喜剧的责任:揭露和批判晚明(清初)的丑恶世性和人性阴暗面。对此他倾注心血,毫不留情,鞭辟入里。因此,《姑妄言》不可能把过多的力量和篇幅用于对“善情”的描写和歌颂。 《红楼梦》“大旨谈情”,所谈之“情”亦有“恶情”,比如,王熙凤的弄权贪财和施计杀人;贾雨村的贪赃枉法和落井下石;贾赦、贾琏、贾珍、薛蟠辈的为匪作歹和荒淫无耻;贾母、贾政、王夫人之流的道貌岸然,以理杀人;以及贾瑞的妄动风月之情,贾芹的风流尼姑庵等等,亦属当时世情和人性的丑恶面,均为作者所不齿,揭露和批判亦不遗余力。但是,《红楼梦》重彩浓墨描写的,却是“善情”,贵族和平民的少女少男们的纯真爱情,以及他们为维护自身的人格和憧憬的理想,而与封建恶势力所进行的殊死抗争(尽管最后无例外地以悲剧结局)。 4.《姑妄言》以清兵南下,山河变色、钟情云游不知所终结局全书。虽然其意蕴和神韵远逊于后来孔尚任的《桃花扇》(如此结局亦可能受《桃花扇》传奇的影响),但是,对《红楼梦》原来的构思: 贾宝玉“悬崖撒手”,贾府被一把大火烧光,“落了片白莽莽大地真干净”的悲剧结局,看来也是有启示的。 如果说,在思想内容上《姑妄言》对《红楼梦》有所启示的话,那末,在艺术形式上《红楼梦》对《姑妄言》则有着更多更明显的借鉴。 5. 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姑妄言》走的亦是《金瓶梅》的路子: 以下流社会的市井小人物为主。但是,无论淫妇奸夫、蔑片赌棍,还是贪官污吏、和尚尼姑,就典型人物性格思想的生动性和复杂性,及其所反映的社会本质的深度而言,比之《金瓶梅》有后来居上之势。 此一部书内,忠臣孝子、友兄恭弟、义夫节妇、烈女贞姑、义士仁人、英雄豪杰、清官廉吏、文人墨客、商贾匠役、富家显宦、剑侠术士、黄冠缁流、仙狐厉鬼、苗蛮獠猡、回回巫人、寡妇孤儿、谄父恶兄、逆子凶弟、良朋损友、帮闲梨园、赌贼闲汉,至于淫僧异道、比丘尼、马泊六、坏媒人、滥淫妇、娈童妓女、污吏赃官、凶徒暴客、淫婢恶奴、佣人乞丐、逆珰巨寇,不可屈指。世间所有之人,所有之事,无一不备。余阅稗官小说不下千部,未有如此之全者,勿草率翻过,以负作者之心。 林钝翁第1回回前评中所说的这段话,完全符合小说人物塑造的艺术实际。综观《姑妄言》的人物,可大别为三类: 第一类是“正人君子”和“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女子,以钟情、钱贵为代表;梅根和那些清官良吏、仁人志士亦属此类。 第二类是“贼”,诚如前文林氏所概括的有“国家之贼”、“家庭之贼”、“圣门之贼”、“伦常之贼”、“地方之贼”和“世间之贼”。 第三类是由“贼”向“正人君子”转变的人物,以宦萼、贾文物和童自大为代表。 由于《姑妄言》“大旨讽世”,以暴露黑暗为主,全方位地揭露和抨击了晚明(清初)的丑恶世情和人性的阴暗面,因此以写“贼"(又以权奸贪官、赌棍篾片、淫妇奸夫和淫僧恶道为重点)为主。小说中的邪恶小人比正人君子写得丰富而深刻; 转变人物,由于充分展示了他们在主客原因的影响下,其思想性格的变化发展,又比反面人物更为生动、有趣。比如,竹思宽、邬合、嬴阳、游混公、卜通等下流至极的人物,由于作者善用“特犯不犯"之法,作多侧面的刻画,不仅个性鲜明,还写出了他们的同中之异,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出特定社会的特殊色彩,尤其是世态人情的丑恶面。 “大旨谈情”的《红楼梦》,描写的重点则是贾宝玉与“千红一哭”和“万艳同悲"的悲剧性情史,亦即贾宝玉与“群钗”(以“金陵十二钗”为核心)的悲剧性情史。曹雪芹在《红楼梦》中通过“三个世界”,即太虚幻境——女仙世界,大观园——群钗世界, 荣、宁二府——国贼禄蠹世界来展开情节,塑造人物。[微信公众号:棠山书院·文章] 在继承包括《姑妄言》在内的章回小说的传统手法,尤其在用“特犯不犯”之法塑造一系列同中有异的各具个性的贵族小姐及其丫环的典型上,显出了它的突出成就。尚须指出的是,从甄士隐、冷子兴和刘姥姥的身上,我们自然会联想到《姑妄言》中应天府的一个闲汉:姓到名听字图说。其姓名的谐音“道听途说"的寓意,与《红楼梦》中的“假语村言”,何其相似乃尔! 而《红楼梦》中贯穿始终又或隐或现的一僧一道,又使我们想到《姑妄言》中的峨嵋山道士和接引庵黑尼姑。 6.《姑妄言》的结构,在明清章回小说史上可谓别具一格,这是曹去晶的一大创造。《红楼梦》的结构艺术,则被论者视为明清章回小说中的最佳结构,誉之为“《红楼梦》结构”。笔者认为,两者之间亦存在着继承和发展、借鉴和创新的关系。 《姑妄言》有三条情节线索贯穿全书: 其一,是竹思宽这个蔑片、赌棍兼龟子的浪史,以及由他引出的市井风俗的丑史。诚如林氏在第24回回前评中所说:“竹思宽、郝氏初遇,一部书淫事起头,竹思宽、火氏同死,一部淫案总结。思与丝同音,谓以一丝总贯二十四回大书也,是一部大关锁。” 其二,是正人君子钟情与瞽妓钱贵的悲剧性情史。先是瞽妓独钟情于“贫穷不堪之钟生,矢心从良,后来竟得全美终身"。9 而钟情高中举人、进士之后,坚守盟约,与钱贵成婚,伉俪情笃,明亡清兴以后,钟情云游四方,不知所终。 其三,是宦、贾、童三人从依仗财势胡作非为,到弃恶从善,大做好事的转变史。宦、贾、童之所以能由恶人转变为善人,除了阉党垮台和钟情的宽容善待等客观原因之外,也有其主观上的原因: 他们的罪恶“未至于杀人淫人,天良未泯灭。一朝悔悟,便能出人头地,非异常也。”10 由于钱贵之母郝氏,与竹思宽先私通,后姘居,故竹思宽的浪史连带市井的风俗丑史,便与钟情、钱贵的悲剧性情史勾联了起来; 由于钟情的宽容和善待宦、贾、童,以及宦、贾、童的真诚改邪归正,他们三人的转变史,又与钟情、钱贵的悲剧性情史发生了密切的关系; 而宦、贾、童的大做好事,是与竹思宽的浪史和市井的风俗丑史则有着内在的联系。这样,《姑妄言》中贯穿全书的错综复杂又互相联系的三条情节线索,便组成了一张上联朝廷重臣、京华大老,中接地方官吏、土豪劣绅,下结地痞流氓、平民百姓的巨大网络,把晚明(清初)封建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涵盖其中。同时,《姑妄言》不像《金瓶梅》那样, 集中通过西门庆一家反映一个社会和一个时代。它写了钟、钱、宦、贾、童五个家庭的故事。就篇幅而言,写宦、贾、童三家远远超过了写钟、钱二家。 因此关于《姑妄言》的艺术结构,可以作这样的概括: 小说通过贯穿全书的三条性质和色彩迥异的情节线索,以及五个形态各不相同的家庭,全方位地揭露和抨击了晚明(清初)的恶浊世态和人性阴暗面。 《红楼梦》的结构,既有对明代“四大奇书”和清代前期诸章回佳作,尤其是世情小说结构艺术的借鉴和吸收,更有与其丰富、奇特的内容,以及“大旨谈情”相适应的创新。它有一人一事(贾宝玉的故事)贯穿全书,又叙“群钗”的悲剧: 它写四大家族,但突出的是贾家荣、宁二府的兴衰际遇; 它情节复杂,包括了现实故事和神话故事; 它还运用了倒叙的手法,以神话方式从结局写起,以虚带实地倒叙了“石头”在红尘中的经历。值得一提的是,《红楼梦)中,甄士隐、贾雨村、刘姥姥,以及一僧一道在结构上的作用,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姑妄言》中的到听、峨嵋山道人和接引庵黑尼姑在结构上的作用。 7.《姑妄言》的语言是一种纯净的白话语言,但也夹杂些吴地方言和下江官话,其风格特点则是汪洋恣肆,挥洒自然,幽默诙谐。人物语言极富个性,对话尤为精彩,“移于他人不切”。11 比如,第二十四回,写宦萼做好事,酒醉于卖酒人家的一段关目,有叙述,有环境描写,有醉态形容,有心理刻画,有人物对话(因卖酒娘子系苏州人,故杂有地道的苏州方言),有极强的艺术表现力。“此部书内,或诗,或词,或赋,或赞;或四六句,或对偶句,或长短句,或叠字句;或用韵,或不用韵,虽是打油,然而较诸小说中无一不备,真可谓善于说鬼话矣,正与《姑妄言》名相合。”12 大量运用富有生命力的古语和方言俗语,夹杂为数众多的诗词曲赋和民歌、赞语、联语,确是《姑妄言》在语言上的一大特色。尤其是古语和俗语,几乎每回皆有,少则三四处,多则十多处,且皆用得恰到好处,切合情节关目和人物个性,艺术效果极好。至于小说中的诗词曲赋,则有雅俗之分,就总体而言,雅类作品既无特色,亦不高明; 俗类作品虽然粗俗,甚至下流,不堪入目,却个性鲜明,别具风采。 《红楼梦》的语言历来为论者所赞赏。它同样是纯净的白话语言,亦夹杂少量的北京方言和吴地方言: 人物语言极富个性,对话尤为精彩。“移于他人不切”。《红楼梦》中亦有大量的诗词曲赋,但以典雅,婉约为主,与《姑妄言》大相径庭。不过,根据情节和人物的需要,有些场合的词曲亦显得十分鄙俗。读到第28回薛蟠所唱的“哼哼韵儿”,不禁使人想到了《姑妄言》中淫妇奸夫、恶奴滥婢们不堪入目(耳)的下流之作。 8.《金瓶梅》以后的世情小说,随着人物性格的日趋复杂化,作者对人物心理的描写,除了动态、写意的传统笔法之外,也开始采用静态、工笔的刻画。《姑妄言》在人物性心理的描写方面(如第8回对于宝儿,第11回对于香姑的性心理分析),以及人物复杂的内心活动(如第15回对宦、贾、童三人的自我忏悔),就已比《金瓶梅》前进了一步。而《红楼梦》在人物心理的静态描写和分析方面,则又较《姑妄言》大大地前进了一步。曹雪芹十分重视心理描写,心理描写已成了他刻画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各种形态的心理描写可谓所在多有。除大家熟知的第32回和34回细致地分析、描写黛玉复杂的心理之外,例子不胜枚举。比如,第4回写金寡妇的愤懑心理; 第16回写凤姐协理宁国府后的得意忘形心理; 第22回写贾政看了元春、宝玉与众妹妹的猜谜诗后的悲叹心理; 第27回写滴翠亭宝钗戏彩蝶时嫁祸于人的心理; 第28回写宝玉听到葬花词时的心理;第29回写宝玉、黛玉、袭人、紫鹃四人“无言对泣”时的“各人心事”,等等,足以窥测《红楼梦》在人物心理描写方面达到的艺术高度(关于《红楼梦》的心理描写,笔者将另撰专文探讨)。 9.明清章回小说很重视环境描写,张竹坡《杂录小引》联系《金瓶梅》曾专论房屋环境的艺术作用说: 写其房屋是其间架处,犹欲耍狮子,先立一场,而唱戏,先设一台。恐看官混混看过,故为之明白开出,使看官如身入其中,然后好看书内有各人数进进出出,穿穿走走,做这些故事也。 《姑妄言》有不少静态的环境描写,也有些近乎西方小说中写物化的环境。比如,第3回为写火氏与竹思宽在书房内偷情,作者先对铁化家的房屋作了不厌其烦的描写。又如,第9回通过邬合之眼,对童自大家从大门外到大厅上的细致描写,就有力地衬托出了这位作为财主、监生以“效官样”的人物的个性特色,耐人寻味,引人发笑。 《红楼梦》继承和借鉴了包括《姑妄言》在内的众多章回小说的创作经验,在环境描写方面同样更上了一层楼。比如,第6回通过刘姥姥的眼睛,描写了凤姐住处的环境,(突出地描写了发出咯当、咯当响声的自鸣钟),以及众丫环手捧物件进来服侍凤姐的“服食陈设”,“活画出一乡里老妪到富贵人家光景,真是写生之笔。”13 第3回,读者随着黛玉初进贾府,诚如张新之在一则夹批中所指出的,作者“又以所在房舍周边写出,以便安顿后面百二十回许多事迹之地,布局岂易言哉!"14 第5回,写宝玉随秦可卿等人走进秦氏闺房,便详细渲染房内的装饰布置,这是“写陈设而述其人”15,即把环境描写和人物刻画结合了起来。值得一提的是第17回,作者对新落成的大观园作了极为详尽的描写,诚如脂批所指出的:“ 此回乃一部之纲绪,不得不细写,尤不可不细批注。盖后文十二钗书出入往来之境,才不能错乱,观者亦如身临足到矣!"16 但是,作者对大观园的细写,并不采用静态的客观的描写,却巧妙地用人物的“游园题额”,代替了“演说"(即叙说,介绍)。通过题写“对额”,既细致、生动地介绍了大观园的各个风景点,测试了宝玉之才,又艺术地反映了贾政、宝玉父子在人生观和审美观等方面的严重分歧,可谓一箭三雕。如此描写大观园,是写景,更是写人物,尤其是写宝玉,故脂批认为,如此写法,“却是宝玉正传”。 10.《姑妄言》擅长借梦境以推进情节的发展,通过梦境反映人物隐蔽或潜在的心理活动。全书二十四回,梦境描写多达十余次,且有夫妻同梦、多人同梦等不同形态。王希廉《红楼梦总评》指出: 从来传奇、小说,多托言于梦。如《西厢》之草桥惊梦,《水浒》之英雄噩梦,则一梦而生,全部俱归梦境。《还魂》之因梦而死,死而复生;《紫钗》仿佛相似,而情事迥别。《南柯》、《邯郸》,功名事业,俱在梦中,各有不同,各有妙处。《红楼梦》也是说梦,而立意作法,另开生面。前后两大梦,皆游太虚幻境,而一梦是真梦,虽阅册听歌,茫然不解;一是神游,因缘定数,了然记得。且有甄士隐梦得一半幻境, 绛芸轩梦语含糊,甄宝玉一梦而顿改前非,林黛玉一梦而情疾愈锢。又有柳湘莲梦醒出家,香菱梦里作诗,贾宝玉与甄宝玉相合,妙玉走魔噩梦,小红私情痴梦, 尤二姐梦妹劝斩妒妇,王凤姐梦人强夺锦匹,宝玉梦至阴司,袭人梦见宝玉,秦氏、元妃等托梦及宝玉想梦无梦等, 穿插其中。 王氏在这里虽未提及《姑妄言》,但在梦境构思和描写方面,《姑妄言》对《红楼梦》当亦有所启示。比如,第一回到听醉卧古城城隍庙的一梦,其作用就颇似《红楼梦》第五回中贾宝玉的神游太虚幻境。 综上所述,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红楼梦》对《姑妄言》的继承和创新, 真正做到了青出于蓝、蝉蜕于秽。 注释: 1.文载《江海学刊》1984年第二期和《红楼梦学刊》1988年第三期。 2.见《集中攻击晚明恶习的世情小说——曹去晶<姑妄言>思想内容初探》,载于《福州师专学报》2001年第1期;《姑妄言>艺术特色初探》,载于《福州师专学报》2002年第1期;《<姑妄言>性描写评议》载于《明清小说研究》2002年第3期;《略论<姑妄言>在明清章回小说史上的地位和影响》载于《闽江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 3.参见1997年1月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NRS)中国文史研究室、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联合出版的《思无邪汇宝·姑妄言》出版说明。 4.参见花月痴人《红楼幻梦·自序》。 5.参见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第一回眉批。 6.张潮《幽梦影》尝谓:“《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 7.引语见明代陈氏尺蠖斋《东西晋演义·序》。 8.参见甲戌本《石头记》第一回脂砚斋批语。 9.林钝翁第三回回前评。 10.林钝翁第十五回回前评。 11.林钝翁第二十四回回前评。 12.林钝翁第十四回回前评。 1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红楼梦》三家评本,护花主人评语。 14.《红楼梦》三家评本。 15.《红楼梦》三家评本,张新之夹批语。 16.庚辰本《石头记》卷17-18回夹批语。 ---棠山書院--- 本期|| 数据采集:郇震 编辑:郇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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