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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十五年,那些相亲相疏相撕的文人们

 菊斋 2024-09-23 发布于江苏

大唐贞元八年(792年),韩愈进士及第。九年,柳宗元、刘禹锡进士及第,元稹中明经科。十四年,柳宗元、刘禹锡登博学宏词科。李翱、张籍进士及第。十六年,白居易进士及第。十九年,白居易、元稹登书判拔萃科。武元衡、裴度、李益、李绅、李翱、李贺、贾岛、孟郊……贞元年间,是个文坛大咖井喷的时代,类似半世纪前的盛唐。

这些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年轻士子们在一场历史大局的序幕里依次登场,而更加恢弘的正剧即将开启。



元和元年(806年)悄无声息地来了,新天子是宪宗皇帝。

当年,韩愈归京任国子监博士。皇甫湜、李绅进士上岸。准备还俗的贾岛在长安拜见韩愈、张籍,结识了孟郊。四月,学霸组合白、元又登才识渐茂兼明于体用科、同年里还有崔护。通过了吏部诠选,白居易和元稹才拿到公务员的编制,都做了左拾遗,这是天子侍从官的起点,含金量很高。

李益总算也回到了长安,他可是大历四年(769年)的进士,为了仕途五次出塞,从盛唐硬生生熬到到了中唐,简直活化石一般的存在。

运气最好的还是吴武陵,他竟然捡到了一个进士!李吉甫任信州刺史时,路人吴武陵曾向其求盘缠。李一开始只给了五布三帛,不料遭到吴武陵的吐槽,李只好给了二百斛米才将其打发掉。元和二年,李吉甫已经贵为宰相,知贡举的礼部侍郎崔邠来汇报工作,宰相想起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吴,随口问了一句“吴武陵及第否?”崔侍郎以为这落选的家伙竟然是宰相关系户,急忙应承说中了,寻机在二十七人名单末加上吴武陵的名字,暗地里还夸奖自己聪明机敏。不想,宰相下一句话让他崩溃,“吴武陵是个粗人,怎么中举?”但是木已成舟,崔侍郎只好自己圆场。得了便宜的吴武陵发现自己名字在榜尾,又开始吐槽:“想不到崔侍郎今年竟然把榜挂反了!”   

大家的运气似乎都不错。长安城内柳色青青,曲江两岸池馆喧嚣,雁塔入云,大明宫巍峨,契合这些士子们廓清天下的雄心。舞台大幕已然拉开,主角们已经悉数登场。这场大戏,政治主题是削藩和中兴,文学主题是古文运动和新乐府。



元和之前的韩愈霉运不断:考了四次进士才上岸,而吏部诠选考了三次没上岸,入董晋幕府差点遇害。在监察御史任上,他直言上疏宫市之弊,惹恼德宗,被贬连州阳山令。职场的毒打让他聪明了许多,在节度使作幕客教会他混官场,为他以后写墓志、挣润笔埋下伏笔。

读韩文豪的《进学解》,脑海里会跳出一个怀才不遇、穷酸书生、混吃等死的人设,但那只是他在卖惨和自嘲。读《与崔群书》、《与冯宿论文书》,读者以为这两人貌似秀才一样的路人,其实两人后来都很显赫。崔群元和年间拜相,冯宿后为东川节度使,封长乐公,绝非等闲之人。

韩愈是贞元八年(792年)的进士,当年录取的23人里,后来出了三位宰相、五位京兆尹、节度使,这些都是韩同学宝贵的人脉。当年的主考官陆贽是著名硬骨头和名相,其副手为古文大师梁肃、王础,而韩愈是梁肃举荐八人之一,其他人还有王涯、崔群、李观、冯宿、李绛等。   

“一举身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众所周知,座师与门生组成天然的饭圈文化。韩愈的同门崔群任宰相时,老婆劝他为子孙着想,置办庄园天地。“余有三十所美庄良田,遍在天下,夫人复何忧?”崔夫人一脸懵:“不闻君有此业。”崔群笑中意味深长:“吾前岁放春榜三十人,岂非良田耶?”

韩愈虽然没知过科举,但是他的身份很特殊。他在长安任国子监四门博士(类似清北教授)多年,官职虽不大,名声却不低。他乐于提携后进,很多学子愿意跟他混。贞元十七年,权德舆主科举,陆傪任副手,韩愈向陆(陆推荐韩愈任四门博士)推荐了李绅、李翊、侯喜、侯云长、刘述古等十人,其中九人先后上岸。这操作相当于韩愈出护照,朋友发签证,他手中人脉和潜力股很是可观。

元和二年,韩愈在东都国子监任博士,属于他的战队正式成立。弟子有李翱(侄女婿)、皇甫湜、李汉(女婿)、沈亚之、贾岛、刘叉,还有半友半徒的孟郊、张籍。古文运动开启于萧颖士、李华、独孤及、梁肃,传承至韩愈、李观、李翱、皇甫湜,逐渐蔚为大观。

“时来天地皆同力”,元和中后期,韩愈吉星高照。同年李绛、崔群分别于元和六年、元和十二年为相,他在长安任职升迁至中书舍人。元和十四年(817年),他随裴度平淮西,充行军司马,期间曾献计从北面突袭蔡州。当年冬李愬从西面唐州雪夜入蔡州,与韩文豪的奇袭思路倒是不谋而合。大捷后奉旨做那篇气势磅礴的《平淮西碑》更是其事业最高光的时刻。

韩老夫子平素喜欢赌几把,偶尔游戏文字。张籍、李翱对《毛颖传》颇有微词,老领导裴度也敲打他“有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好友张籍写了三封书信劝诫,韩愈的答复率直张扬,个性十足:“吾子讥之,似同浴而讥裸体也。若高论不能下气,或似有之,当更思而诲之耳。博塞之讥,敢不承教!其他俟相见。”因此也不难理解,很受老板赏识的他会突然发飙,上《谏佛骨表》,且言辞激烈,惹得宪宗勃然大怒。好在君臣双方都认识到了一时失态,韩愈一到潮州就上谢罪表,给足了老板面子。仅在潮州呆了半年他就转任袁州,很快就回京任国子祭酒。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柳宗元在永州硬生生呆了十年!   

这一发飙自然为韩愈加分很多。后世苏轼点赞不已:“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

韩文如海,其胸怀也如海,人品极正。“愈与人交,其有沦谢,皆能恤其孤,复为毕婚嫁,如孟东野、张籍之类是也。”他提携后进的例子更是举不胜数:他曾举荐过张籍、孟郊,推荐钱徽接任自己;他与皇甫湜一起发现神童李贺;为了替牛僧孺背书,在牛僧孺门上题写“韩愈、皇甫湜同访几官先辈,不遇。”由是僧孺之名,大振天下;他与贾岛一起推敲诗句……当石处士、温处士等优秀人才因报国无门去藩镇谋出路时,他还激励他们忠于朝廷,一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情怀。

韩愈这个战队其他成员都有提携后进、同情穷弱的古风。李翱在江淮时提携了后来的状元郎卢储,在庐江时赦免了擅吹长笛的囚犯。在潭州酒席上,他解救沦落风尘的韦夏卿后人,交给韩夫人(韩愈之女)为其选择良家,让舒元舆敬重不已。李翱诗颇有佛家慈悲心怀:

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佛五余话,云在青山水在瓶。
——李翱《赠药山高僧惟俨(其一)》



作为元和文坛双峰,韩愈和白居易间的交情不是一般的……淡漠。

两人虽然有着共同的好友张籍,也一起同朝为官多年,却很少唱和,不免诡奇。真应了那句话,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   

漠漠清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
曲江水暖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
——韩愈《 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

韩愈这首小诗是两人间唯一的互动。他邀请张籍、白居易一起去曲江踏青,但白居易爽约了。白的回复礼貌而冷淡。

小园新种红樱桃,闲绕花行便当游。
何必更随鞍马队,冲泥蹋雨曲江头。
——白居易《酬韩侍郎张博士雨后游曲江见寄》

贞元年间,韩愈、白居易两人曾经站在一个战队里,力主消除宦官专权、废除宫市、削除藩镇。白居易的《卖炭翁》、韩愈的《宫市》等诗作也都在卖力造势。永贞革新时,两人也都是被踢出权力核心的难兄难弟,眼巴巴看着刘禹锡、柳宗元等飞黄腾达。按照常理,两人交往本不应如此违和。

共事时间太短固然是一个原因。元和十五年间,两人同在朝廷的时间其实不足五年。因为为母丁忧,此后又因为上书言武元衡被刺事被贬,白居易元和六年离京,到元和十五年才返京。

更重要的原因需从其他方面考量。“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却很难想象,生活的展示或美的熔铸可以在任何情况下脱出他所挑选的意境而获得成功。对于大诗人来说,天下只有一种音律——他的那种。”

作为古文运动和新乐府的领袖,韩愈和白居易是各自赛道上的霸主。除却古文,韩愈还有自己的诗歌战队——韩孟诗派,成员有孟郊、贾岛、刘叉、卢仝、李贺、张籍。白居易战队里有元稹、李绅、王建、刘猛、李馀。两支战队,前者人多势众,多草根;后者人虽少但位高权重者居多。两队做派也大相径庭,韩愈崇古守正、安贫乐道,乐天通俗奢华,“元轻白俗,郊寒岛痩”(苏轼语),也许艺术风格差异才是两人相疏的根本原因。

后世关于元稹、李绅的黑料很多。先说说元稹,元稹和两任夫人琴瑟相和,也写出过“曾经沧海难为水”这样痴情的金句,但他的黑料更多。他如同《天龙八部》段正淳一样,四处留情。女主有大家闺秀崔双文、乐伎薛涛、优伶人妻刘采春,桃色绯闻不断。   

元稹薄情于女人,李绅则薄情于故交,他简直是得志中山狼的样本。他落魄时住在叔叔李元将家,待他飞黄腾达后,前来投奔的叔叔必须以爷爷辈称呼他才行。“李公宗叔反为孙子,故人忽作流囚。”因为僧人曾轻慢于他,后来他在会稽主事时,僧人犯事,无论巨细,皆处以极刑。想想就恐怖!

在提携后进方面,元白也失分不少。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张祜与徐凝一起去干谒,竞争一个头名举人考试资格。徐凝此前有诗恭维乐天“唯有数苞红幞在,含芳只待舍人来。”白居易心里很受用,在评判两人诗时未免有偏颇,取徐凝于前。张祜自然不满,和其交好的徐凝竟然也不领刺史大人之情,乐天两厢得罪。这还没完结,当令狐楚向穆宗推荐张祜时,元稹又补了一刀“张雕虫小巧,壮士耻而不为者,或奖励之,恐变陛下风教。”十誉不足,一毁有余,由此张祜彻底凉掉。

两支战队的正面交锋自然免不了!神童李贺曾歧视第一学历非985(明经中第)的元稹。于是乎,当李贺考进士时,任监察御史的元稹第一时间跟进,以李父李晋肃名字犯了“进”讳,奏请剥夺了李贺的考试资格,这种小人做派倒是契合元稹嫉贤妒能的人设,郁闷的韩愈只有写《讳辨》吐槽的份。

很快,韩愈被逼出场,与李绅短兵相接。按理说韩愈曾是李绅伯乐,但是别忘了,李绅有杀熟的癖好。况且他后来与李德裕、元稹并称“三俊”,已经不把恩人韩愈看在眼里。韩愈任京兆尹兼任御史大夫时,李绅任御史中丞(御史大夫的副手,主持御史台)。按照惯例,京官应该先去参拜御史中丞。当李绅坚持要求韩愈先去参拜时,韩文豪大脑顿时宕机,哪里有正职参拜副职的道理?两个杠精为这事僵在那里,最后闹得两败俱伤,双双免职。   

李贺年少轻薄、张祜傲诞狷介,两人不为元白看好也有自身的原因。徐PK张时,徐凝被乐天点赞的那句“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也有许多大家,如晚唐皮日休、北宋大苏,都不以为然。不过张祜的段子显然为白居易拉了许多仇恨。听了张祜的吐槽,杜牧很为其抱不平。“尝痛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破坏……”当然他的评论里未免也夹着私货。

七十不致仕,礼法有明文。
何乃贪荣者,斯言如不闻。
可怜八九十,齿堕双眸昏。
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
——白居易《不致仕》(节录)

这倒真真冤枉了杜老爷子,这位能臣此前四次请致仕,但是是大老板不批准呀!

凡事也都有例外。白居易倒是很欣赏“小李杜”里的李商隐——“我死后,得为尔儿足矣”,李商隐于是称自己儿子为白老。可惜儿子智商较低,引来温庭筠的玩笑:“以尔为侍郎后身,不亦忝乎?”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白居易雁塔题名时年仅28岁,得意之状溢于诗外。如果他晓得同样在大雁塔题名的柳宗元中进士时年仅21岁,登制科时也不过26岁,他会不会尴尬?

柳宗元出身名门,又少年成名,老婆都有人自动送上门来,其起跑线遥遥领先。贞元十九年,柳宗元、刘禹锡入职御史台,与韩愈、武元衡等人作同事。元衡后升任御史中丞,成为柳宗元他们的顶头上司。宗元曾为元衡代笔《谢赐樱桃表》,也奉承武“厚德在位,甚宜其官”,两人的友谊小船平稳祥和。   

当柳宗元、刘禹锡两人通过好友吕温加入王叔文的队伍,由监察御史(正八品上)破格升迁为礼部员外郎(五品),两人的关系开始违和,“若武元衡不为柳宗元所喜,自御史中丞下除太子右庶子。”韩愈被贬阳山,也疑心是柳宗元所为。连后世同情刘、柳的欧阳修、宋祁等在《新唐书》也不避讳:“太子即位,朝廷大议秘策多出叔文,引禹锡及柳宗元与议禁中,所言必从……凡所进退,视爱怒重轻,人不敢指其名,号'二王、刘、柳’。”

以为跳上的是跳板,后来证明竟然是个天坑,这就是刘、柳两人被贬时的感觉吧。元和年是韩愈、白居易等的幸运年,也是柳宗元、刘禹锡的悲催年。

初到永州的那几年,柳宗元过得那个惨:亡母丧女、寄居僧舍、异乡荒壤,寂寞、迷茫、痛苦、绝望,一副千山鸟绝、万径皆空、孤舟独钓的画风。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那个大咧咧的吴武陵也被打发到永州来陪他,成为温暖他的一盏灯。韩愈兄韩会是柳父柳镇的同僚好友,柳宗元一直视韩愈为长辈,两人一在朝,一在野,频繁鸿雁传书,尽释前嫌,最终成为古文运动中同道。宗元支持韩愈《师说》中为人师表的观点,被众人普遍吐槽的《毛颖传》,在宗元这里得到大大的点赞。

远离红尘紫陌,柳宗元文风向《国语》、《左传》、《春秋》求索,十年面壁,十年行走,撇去浮华的泡沫,滤掉陈腐的渣滓,采撷了自然的灵动,积淀下厚重,最终得以涅槃飞升。“子厚在中朝时,尚有六朝规矩。读之令人鄙厌。至永州以后,始以三代为师。”   

只是他心理压力太过于沉重,改知更远的柳州后,百越大荒文身之地,海天愁思茫茫,“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长安始终是子厚回不去的故乡,元和十四年(819年),他英年早逝于柳州刺史任上。冥冥中注定一般,当年韩愈也远贬岭南的潮州。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玉宵。”与心魔颇重的柳宗元相比,乐天知命的刘禹锡宛若一只打不死的小强。《竹枝词》、《玄都观桃花》抒写着他的顽强。聪明通达之人不仅执着,更擅长复盘和反思,刘禹锡就是这样的人,他认真反思过此前的不足:当着他人,他与韩愈评点人物是非、与柳宗元评修国史……

宝历三年(827年),白居易与刘禹锡于扬州相逢。白居易很同情老友: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人生最宝贵的二十三年,却消磨于华光溢彩的大舞台之下,确实太残酷了!

雄鹰敛翅立枝的威严,不啻于张牙舞爪之时,晚年的刘禹锡学会了收敛与示弱。二十年前,不得志的牛僧孺曾投书拜谒刘禹锡。二十年后,刘刺史款待牛宰相,两人以诗相和。

粉署为郎四十春,今来名辈更无人。
休论世上升浮事,且斗樽前见在身。
珠玉会应成咳唾,山川犹觉露精神。
莫嫌恃酒轻言语,曾把文章谒后尘。
——牛僧孺《席上赠刘梦得》

昔年曾忝汉朝臣,晚岁空余老病身。
初见相如成赋日,后为丞相扫门人。
追思往事咨嗟久,幸喜清光语笑频。
犹有当时旧冠剑,待公三日拂埃尘。
——刘禹锡《奉和牛尚书》

刘梦得的直言真性总是压抑不住,这也是他可爱之处。去扬州拜访上官时,他发牢骚的毛病又犯了。

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
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苏州刺史肠。
——刘禹锡《赠李司空伎》

回到驿亭的他,醉里蓦然发现他眼馋的那两个美女竟然在旁,原来是李司空派来相陪的,不知是喜还是尬!   



元和十四年,蔡州。

新立不久的《平淮西碑》被李愬手下砸毁,守吏被打杀。朝廷知道后,竟然没有追究军士责任,反而由翰林学士段文昌重写《平淮西碑》。文坛只是不显眼的分舞台,最风光的主会场上上演的依旧是天子宰相的权力游戏。

作为盛唐少见的强势君主,宪宗容不下安史之乱后的割据藩镇。他雄才大略,刚明果断,收魏博、平淮西、下淄青,大唐得以中兴。这丰功伟业中,少不了宰相李吉甫、武元衡、裴度、裴垍、李绛等的汗马功劳。

出自武则天一族的武元衡玉树临风,号称大唐第一美男子。虽然在削藩上他是妥妥的鹰派,其实他温文尔雅。他有才有权,有颜值有好脾气,自然成为女人眼里的万人迷。他任西川节度使时,与薛涛间不得不说的故事,是大唐八卦群众最喜欢吃的瓜。

悠悠风旆绕山川,山驿空濛雨似烟。
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上更青天。
——武元衡《题嘉陵驿》

蜀门西上更青天,强为公歌蜀国弦。
卓氏长卿称士女,锦江玉垒献山川。
——薛涛《续嘉陵驿献武相国》

元和三年,武元衡奏请薛涛为校书郎,类似于自己的贴身秘书,更坐实了这种暧昧关系。

因为深得宪宗厚爱,元衡的影响力简直爆表。他在西川韦令公旧园见到一只漂亮孔雀,随手写了《孔雀》诗一首,回朝后不免显摆一番,一众文人大咖,如白居易、韩愈、王建纷纷点赞唱和。元和十年(815年),柳宗元、刘禹锡等五司马返京又迅速被外放,与其干系极大。   

只是命运莫测,这位朝廷大佬竟然被方镇派出的恐怖分子当街刺杀,结局惨烈。宰相遇刺、河阴漕院被焚、刺客们四处造势、百官噤若寒蝉、首倡捉拿刺客的白居易反而被贬,前线战事胶着,吴武陵写书劝降无果,宰相李逢吉、王涯再一次提出军费浩大和师老无功,偌大长安城笼罩在一片恐怖诡异的气氛里,而吴元济、李师道等藩镇则拍着小爪子庆贺。

值此危难之际,被刺伤的裴度挺身而出,坚定地站在宪宗的身边。

有意效承平,无功答圣明。
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
——裴度《中书即事》(节录)

他说服老板暂时搁置与成德作战的第二战线,亲自请缨指挥淮西之役,运筹帷幄,三军用命,终建大功。

在庆功宴上,裴度把自己收集编纂的宪宗皇帝关于蔡、郓用兵圣谕命令呈献给宪宗,请示内印以永载青史。宪宗倒是不贪功,很大度地笑了:“如此,似出朕志,非所欲也。”自古中兴之主,必有命代之臣!



只是这种幸福的画面没能持续太久,元和十五年正月,正当英年的宪宗突然暴卒。

当年白居易还朝知制诰,元稹在外郡十年后也返京,上年刘禹锡因丁母忧返回东都。九月,韩愈自袁州还国子祭酒。李德裕、李绅为翰林学士。群贤毕至,岁月静好,一如十五年前的景象,变化的似乎只是天子。

其实变化的还有原本清明的朝堂。长庆初的宰相是李逢吉,他刚愎多忌,不是在害人,就是在害人路上,玩权术简直如教科书级般存在。让元稹和裴度互撕;隐瞒圣意,挑起韩愈与李绅互撕,外放李德裕,引牛僧孺为相,都是他的杰作。倒大霉的还有刘禹锡。据八卦消息,刘禹锡有爱妓颜值颇高,不幸被李逢吉看中。后者在皇城中置宴,敕中官单放刘妓从门先入,结果可想而知,全长安人都惊呆了,却无人敢议论。第二天,这厮竟然还召见刘禹锡等,装得没事人一般,可以想象当时的画风。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一切都被无情地碾压。无可奈何的刘梦得只有写“四愁”诗倾诉。   

党争、奸相如卧龙凤雏般争艳。长庆元年(821年)科举取进士郑郎等十四人。前宰相段文昌收了考生的字画,却没办成事,一肚子闷气的他向穆宗告状,抗议科举录取里有阴谋,证据倒也好找:郑朗是宰相郑覃之弟、苏巢是李宗闵之婿……翰林学士李德裕、元稹、李绅组成联盟,在旁助攻。覆试结果自然是李党大获全胜:郑朗等十人诏黜,李宗闵、主考官钱徽等外放。后人多以为,这场狂飙来源于十二年前制科考试。当年草根牛僧孺、皇甫湜(王涯之甥)、李宗闵借着策问指陈时政之失,与宰相李吉甫(李德裕老爸)硬杠,大败而归:牛僧孺等黜落,考官裴垍、王涯等或降职或外放。当年恩怨如同一只诡异的蝴蝶,缓缓煽动羽翼,竟然酿成后世的骇人台风。面子既然扯破了,牛李两方索性放开手脚,互相扼住对方的喉咙死掐。这场争斗旷日持久,像翘翘板一样,忽起忽落,看不见的砝码是老板的更迭。

两次科举争斗,白居易都侧身其中。十二年前,时任翰林学士的白居易为制策考官,他曾毅然上疏《论制科人状》,为牛僧孺等喊冤。长庆科举,任中书舍人的他和王起充当覆试考官。看着这纠结如麻的朝政乱局,他不免一头凌乱。

也在当年,已经名满天下他在长安邂逅正在奔走请托备考的侯权,乐天心里的复杂沉重可想而知。当年浔阳江头陌生的琵琶女,他可以与之共情。面对二十余年孜孜以求,依然麻衣如雪的老同学,他只有为老同学文章写序,聊尽微薄之力。科举背后的复杂与残酷让他望而止步。   

大明宫内,中官重新弄权,皇帝被拿捏如吊线木偶一般,朝政一地鸡毛。文宗太和九年(835年)十一月的甘露之变更是惨绝人寰。王涯、舒元舆、贾餗、李训等四宰相尽被诛杀,其亲属门人从坐者数十百人,两省及金吾诸司吏卒、平民被杀者一千六百馀人。古文大师皇甫湜或受其舅王涯牵连,从此人间蒸发。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西京长安若修罗场般惨烈,东都洛阳城内则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白家的履道池台和元稹的履信池馆比邻而居,极其雅丽。“池五六亩,竹数千竿,乔木数十株,台檄舟桥,具体而微”,两人曾约定“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终于没有食言。

远离朝堂,摘下面具,生活太凡尔赛了。独自居家时,白乐天“自援琴,操宫声,弄《秋思》一遍。若兴发,命家僮调法部丝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若欢甚,又命小妓歌杨柳枝新词十数章。” 这小妓里就有令无数打工人流口水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众乐乐也很凡尔赛。裴度晚年与白居易、元稹、刘禹锡酣宴终日,高歌放言,以诗酒琴书自乐。开成二年(837年)三月三日,裴度、白居易、刘禹锡等十五人合宴于舟中。一行人由斗亭,历魏堤,抵津桥,登临溯沿,自晨及暮,簪组交映,歌笑间发,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美景良辰,赏心乐事,裴度首赋一章,铿然玉振,四座和之,居易举酒抽毫,奉十二韵以献。老干部们的生活别提多滋润!

某年冬天,霰雪微下,卢纶(大历十才子之一)子卢简辞与一众子侄,在伊水边自家别墅倚栏远眺,回忆起在金陵快意事:“常记江南烟水,每见居人以叶舟浮泛,就食菰米鲈鱼,近来思之,如在心目。”“忽见二人衣蓑笠,循岸而来,牵引水乡蓬艇。船头覆青幕,中有白衣人与衲僧偶坐,船后有小灶,安桐甑而炊,丱角仆烹鱼煮茗。泝流过于槛前,闻舟中吟啸方甚。卢抚掌惊叹,莫知谁氏。使人从而问之,乃曰:'白傅与僧佛光,同自建春门往香山精舍。’”把自己的生活过成诗,自己也就成为别人眼里的景。这条舟,行在朝野之外,江湖之中,何其高逸!

韩愈、元稹、张籍去世较早。会昌二年,刘禹锡卒。三年,贾岛卒。六年,白居易、李绅卒。武宗亲自赋诗哀悼白居易:

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李忱《吊白居易》

中唐文人的盛宴终究结束了,那些相亲相疏相撕的故事也随即泯灭!

参考资料:
《唐诗纪事》、《唐才子传》、《河东英灵集》、《唐摭言》、《云溪友议》 


作者:甘棠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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