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上大学直到自己的孩子也上了大学,我很少在清明节跟族人们一起给祖先们上坟。即便有着众多的理由,家人们也都理解,但总觉着还是愧对先人,更有一种孤立族人之外的莫名恐慌。如今,孩子大了,工作不再那么忙,清明节也早已成为国家法定假日,哪还有理由“逃避”?!尽管,母亲嘴里说:“忙了就别跑了,那都是解人心病哩,心里有个念想就行了,在哪还不一样。”可我觉得还是不一样,母亲心里也不真那么想。上坟的日子,按乡俗多选在清明前几日,若本族有新故之人,则更需提前。看日子的多是族中辈份高的文化人:先是爷爷(做过小学教员),后是大伯(懂周易八卦,常给人算命),再是常在红白喜事中做傧相的堂哥培才。定了日子后,往常都要挨家通知,爷爷甚至要写信通知在外工作的父亲。现在则方便多了,只须在家族群中@所有人发个通知即可。今年,培才哥打破常规将日子定在了清明当天,怕是虑及上班族和学生娃们的方便吧。上坟前族人先要聚集。集合点既往都在老村东门的石坡下。可近些年,因家家有车,住得也越发分散(有好几家还住在县城),便将集合地直接定在离村三四里外的老祖宗坟前。我们本家老少四代男丁最多时有将近三十号人:大伯或天云叔赶着牛车,爷爷和三爷拿了小凳扶着边撑子坐车里,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唠着嗑,一边用烟锅子指指点点,像是回忆着他们的过往,又像是指引着前进的方向。其他大人们或提着食盒,或扛着铣镢,或挑着水壶和祭品,一个个神情严肃,慢悠悠地紧随其后,似乎还在忧心着家中老小的吃喝用度。我们小孩子们才不管那些,一路上跑前跑后、撒欢打闹,或拿镰刀折了刚发绿的树枝编了帽子戴、扭了笛子吹,倘在半道遇着稀稀拉拉的别家上坟队伍,心中更有一种别样的自豪——心说:“看!我家这么多人,你家那么少!”可现在,大家都各自乘车直达目的地,即便随行而来的孙辈们满眼的好奇,也很难享受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向荒野进发的壮观,以及在麦田沟渠间你追我赶、肆意奔跑的快意了。上坟,对童年的我来说确是件很期待的事。当春节的新衣穿过、好馍肉片子吃过,元宵的炒琪子、炒花生也都吃光,连刻意留到惊蛰用来“咬蝎子尾巴”的麻花也所剩无几时,我们弟兄便开始盼着清明的到来。因为,每到清明家里必上坟,一俟上坟母亲就必蒸“子福馍”(祈求祖先保佑子孙多福之意),而“子福馍”上定少不了鸡蛋!对“子福馍”我们并不感兴趣,因为掂一下份量就知道那是母亲“哄鬼”也哄我们的——外面只裹薄薄一层白面,里面还是糟硬的玉茭面,我们更在乎的是那个嵌在“子福馍”顶端的鸡蛋!毕竟,那时候一年里除了生病,也只有清明节才能浪口吃上那么一个囫囵鸡蛋。而现在,不光孩子们对白馍、麻花、鸡蛋等早已生厌,祖先们怕也都见惯不惯、毫不稀罕了吧。因此,坟前的献供也与时俱进,变作了点心、煮饼、香蕉、苹果甚至易拉罐饮料和一些叫不出名儿的稀奇水果。说白了,既是哄祖先也是哄孩子,只是与以前的“哄”全然不同罢了。不管怎样,既往我们在坟上滚“刺藜蛋儿馍”驱赶“野鬼”的环节是彻底取消了。毕竟,来的都是客,谁家还缺那点儿吃的用的?!与往年一样,我兄弟三人及四个侄子侄孙先来到姥爷坟前。虽说二哥是姥爷的继孙,但姥爷对我们从来都是一样的亲。坟头上没看到太多的野刺和杂草,但也未见砖块压着的白纸。是舅家后人尚未上坟?还是压纸被风吹跑了?不知道,我也没多问。反正有我等前来不让姥爷感到孤凉就是了。两个侄儿在坟上整修、添土,两个侄孙寻着破砖碎瓦压纸,二哥摆好献供并燃放了鞭炮,而后大家一同跪在坟前焚香、烧纸、叩拜,最后以水浇灭明火,匆匆赶往老祖宗坟前与族人会合。老祖宗是父亲的爷爷的爷爷,据说自外省逃荒而来,勤劳发家后娶妻定居,遂成一脉。祖宗的坟丘在我有记事起便被铲平,每年上坟都靠堰边的两棵柿子树判断方位。如今,那片退耕还林的旱地已变作水浇地,两棵柿树也不见了踪影,松软潮湿的黄土里探出新种药材的点点绿芽。我曾对父辈们相传的祖先是否真在这片地下心存疑虑,如今被那个因大水漫灌而深陷的齐整土坑彻底打消。培良哥挥动铁锹往坑里填土,被文虎哥阻止。说坑太深,改日雇个挖机填平。临走,我回头又望望土坑,不禁为老祖宗深感欣慰。二百年了呀,还有后人每年如此纪念,真是幸福!据父辈们讲,老祖宗生有一子,其子生三子,三子中仅老三生三子,而伯仲均无后,遂由老三之三子依序继嗣。那位老三,便是为全族开枝散叶贡献良多的我们的三曾祖父,葬在离石坡不远他家那片枣园里。许是因我等弟兄有一个共同的曾祖吧,关系才没那么疏远,对先祖的纪念也才延续至今。我们一行近二十人先后去往大曾祖父、大爷、三爷及堂伯父的坟头压纸献祭,包括我那位十九岁就意外亡故的堂哥。二曾祖父夫妻的墓穴在一片刚浇过水的麦田里,坟丘早被铲平。因为泥泞,大家便跪在路边进行了祭拜。爷爷奶奶、大伯大妈和三爹三妈葬在同一片梯田中,坟丘交错挨挤,坟头各有墓碑,一如生前住在一个胡同里的温馨。堂姐堂妹们已等候多时,见我们过来,个个脸上绽着欣喜。大堂姐都七十六岁了,还骑了电摩爬上土坡给老人们上坟,很让人感动。大家一边整修、培土、压纸、焚香,一边互问家中境况、回忆着儿时趣事,一片欢声笑语。父亲的坟丘就在吴嘱坡根我家那片柿子地里。之所以选择此处,估计是父亲不想与人争抢图个静寂便于读书吧。柿树因不经济,被大哥只挖剩了墓周十余棵,别处都种了药材。许是浇水施肥充足,坟上的枯草高大茂密,野刺也是年年砍年年生。墓旁的两排柏树都足有一把粗三米高,长得郁郁葱葱油光闪亮,满地的远志更是散发着沁人的清香。真美!试想自己死后若也能埋在父亲身旁,每日在辽阔的乡野间听鸟鸣雀语,看人来车往,感四季变幻,当不失为一种享受。最后,全族老小返回石坡附近的那片麦田,祭拜了我们共同的曾祖父,那个全族人共同的根。望着小雨初谢后的片片麦绿,迎着杂有黄土泥香的阵阵和风,我似乎听到姥爷66岁时上坟的感叹:“今日循例上坟……这一面是对死者的纪念,一面是对活人的鼓舞,使活着的人看了知道自己将来还有儿女们在时节纪念。”我似乎看到,在堂伯父的坟前,曾经对薄公堂的四蛋哥和琴姣姐,远远地相视一笑,泯了仇怨。我也似乎看到,在辉煌巍峨的黄帝陵前,两岸民众正垂首默立,为了那个共同的根,共同的梦。 杨立明,男,1970年生,稷山阳史村人。医学硕士,重症医学专业主任医师。从医二十余年,工作之余喜欢舞文弄墨,孤芳自赏。发表各类医学论文近三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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