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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鲁法基斯访谈:技术封建主义、马斯克与资本主义的未来

 萝卜rrre5dhbzs 2024-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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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Sidecar(新左派评论主办的大众左翼网站)
翻译:赵丁琪
您与塞德里克·杜兰德(Cédric Durand)、乔迪·迪恩(Jodi Dean)、玛丽安娜·马祖卡托(Mariana Mazzucato)等几位理论家都推测,大科技的霸权——利用算法建立数据帝国,从而榨取看似无限的价值资源——可能正在超越资本主义的边界。您在2023年出版的《技术封建主义》一书中声称,正如近代土地被生产性资本取代成为主导性的生产要素一样,21世纪初生产性资本也被“云资本”取代,这标志着向新积累体制的转变。在你看来,为什么云资本在性质上有别于其他形式的资本?它的历史演变过程是怎样的?
首先,请允许我做一个简短的介绍。技术封建主义不是对后资本主义制度的“后马克思主义”分析。它是对当代资本运作的完全马克思主义的分析,试图解释资本为何发生了根本性的变迁。当然,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固定资本的特征已经从鱼竿和简单的工具发展到复杂的工业机械,但所有这些都有一个共同的基本特征:它们是作为生产资料生产出来的。现在,我们拥有的资本商品不是为了生产而创造的,而是为了操纵行为而创造的。在这一辩证过程中,大科技公司引诱数十亿人从事无偿劳动,以补充其云资本的存量,而他们往往对此一无所知。这是一种本质上不同的社会关系。
它是如何产生的?就像过去一样,它的形成是通过技术的稳定、渐进和量变,在某一时刻产生了更大的质变。其形成的前提条件有两个。其一是互联网的私有化,即最初的“互联网公地”的私有化。有一段时间,为了进行网上交易,你必须让银行或谷歌、脸书等平台验证你的身份。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圈地”形式,它使网络空间市场化,并创造了新的私有化数字身份。另一个因素是2008年的金融危机。为了应对金融危机的影响,资本主义国家在2009年至2023年期间印制了35万亿美元的货币,从而形成了一种货币扩张的态势,在这种态势中,中央银行而不是私营部门成为了经济的主要驱动力量。西方国家的政府还普遍实行紧缩政策,这不仅抑制了消费,也抑制了生产性投资。投资者的对策是购买房地产资产,并将资金投入大科技公司。因此,后者自然成为唯一能够将中央银行的现金洪流转化为资本商品的行业。它们的存量变得如此巨大,并赋予其所有者如此大的权力来影响人们的行为和攫取租金,从而打破了资本主义体系的传统运作模式。而这一切完全是偶然发生的,是一个完全意外的后果,甚至连科技公司本身都无意为之。
当然,我们是否正在进入后资本主义时代取决于我们对资本主义的概念。罗伯特·布伦纳(Robert Brenner)的定义将资本主义视为一种主要以经济力量为媒介对劳动进行强制,从而进行资本积累的制度,有观点认为,鉴于“经济外”强制——无论是维护垄断和向上输送利润的钝化政治权力,还是各种形式的算法控制——在当前的积累模式中的突出地位,会导致将当前的状况定义为“技术封建主义”或“政治资本主义”。但也有人,比如莫罗佐夫,认为这种观点过于狭隘,因为资本主义一直涉及经济领域和经济外领域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您对此有何回应?
我不是布伦纳主义者。我对资本主义的理解直接来自于马克思,他认为资本主义是以两大转变为前提的:圈地运动之后,权力从土地所有者手中转移到机器所有者手中,以及从地租形式的财富积累转向利润积累。前者开启了一个看似无休止的商品化进程,使市场不断扩展到生活的各个领域。第二种则将剩余价值——资本家在支付租金、利息等之后从劳动中榨取的金额,奉为投资的首要目标。我坚信我们已经超越了资本主义,这源于一个非常简单的观察:如果你看看亚马逊网站,就会发现它不是一个市场。它是一个数字领地或云领地。它与古代的封地有某些相同之处:周围有防御工事,有一个拥有它的“领主”,等等。但与仅仅涉及土地及围绕着土地的栅栏的前现代结构不同,云封地建立在云资本之上,并由一套复杂的经济规划系统运作——这种算法可能是苏联国家计划委员会——Gosplan的梦想。
请记住,控制论是在苏联发展起来的。他们使用“算法”一词来指代一种控制论机制,这种机制将以一种不同的方法来匹配需求与手段,从而取代市场。如果Gosplan拥有亚马逊算法那样先进的技术,那么苏联很可能会取得长期的成功。但如今,算法并不是用来代表整个社会进行规划的,而是用来最大化其所有者的云租金的。云资本的再生产及其建立的云领地不仅破坏了市场竞争,也破坏了整个市场。然后,传统资本主义部门(工厂等)生产的剩余价值作为云租金被云资本所有者占有。因此,利润被边缘化,财富积累越来越依赖于云租金的提取。
您写道,资本主义将劳动力商品化,而技术封建主义正在将劳动力非商品化。也就是说,大科技企业依靠的是发生在劳动力市场之外的剥削方式,用数据收割代替了有偿劳动。但社会再生产理论家不是说,资本主义一直在做类似的事情,从非货币化的劳动形式中榨取价值吗?
诚然,长期以来,无偿照护工作一直是资本主义的基本要素。但是,当我说云资本将以前的有薪劳动非商品化时,我说的是一种根本不同的东西。在这里,无偿的无薪劳动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直接生产着资本。由于父权制而拿不到工资的照护者被排斥出资本主义经济中剩余价值的分配,但她们并没有直接生产资本。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资本仅由雇佣劳动者生产。如果一个纺织实业家想要一台蒸汽机,他就必须去找詹姆斯·瓦特(James Watt)要一台,而瓦特就必须向生产蒸汽机的工人支付足够的报酬,以支付他们的劳动。对于“元宇宙”(Meta,即Facebook)这样的公司来说,它的大部分资本存量不是由员工而是由整个社会的用户生产出来的。这些无报酬的人就像现代的“云农奴”,他们接触到公司的算法,并免费为其工作,使其具备吸引其他云农奴的更大能力。正因如此,我认为云资本标志着资本变异为一种新的形态,它在历史上第一次不再是一种被生产出来的生产资料。相反,它是一种被生产出来的行为矫正手段:一种主要(如果不是全部)由无偿劳动制造出来的手段。
技术封建主义假说倾向于认为租金和利润在结构上是对立的,前者取代了后者——以停滞和寡头化取代了资本主义的活力和创新。但马克思表明,对租金的攫取并不一定总是压制生产力的提高;事实上,在资本主义早期,它所起到的作用恰恰相反,它促使资本家发展生产力。云租金是否有可能以类似的方式恢复资本主义的盈利能力,而不是扼杀它?如果两者之间的关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对立呢?
马克思承认对租金的追求和攫取可以推动生产力发展,但他也同意李嘉图的观点,即如果租金在总收入中所占比例超过了一定的界限,那么它就会成为资本主义增长的阻力。今天,云租金所占比例如此之大,显然正在产生这种影响。事实上,我敢断言,如果把依靠云租金为主要收入来源的上市公司赶出股市,股市就会崩溃。从更微观的经济层面来看,亚马逊从其平台上销售的产品中抽取高达40%的租金。这使得卖家几乎没有盈余可用于再投资。当如此多的租金从经济中、从收入的循环流动中被抽走时,资本主义部门就会陷入困境,并日益从属于云租金部门。这并不是说资本主义部门已经不存在了;关键是,按照劳动价值论,它仍然对经济中产生的所有剩余价值负责。但与这种寄生性的外生产物相比,它的作用相对较小,而这种寄生性的外生产物已经变得如此巨大,正如我所说的那样,量变已经引起了质变,整个系统已经发生了转变。
当埃隆·马斯克收购推特时,您曾写道,这是他试图跻身云计算“黄金富豪圈”的一次尝试。他进入政坛是否也是如此?这是否意味着,正如一些评论家所猜测的那样,对于美国统治阶级来说,为了保证他们的回报和收益,购买政治权力的使用权变得越来越必要?
我认为这对他们来说并非绝对必要。杰夫·贝索斯就没有这么做。他利用其他渠道施加影响,比如《华盛顿邮报》。尽管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TC)对谷歌进行监管的努力,会给谷歌领导层带来巨大损失,但他们并没有刻意涉足政治。马斯克则不同,原因有二。首先,因为他是一个张扬的自大狂,他的决策并不一定基于任何特定的物质利益。其次,因为他对云资本的掌控相对较弱。他的企业——特斯拉、Neuralink、The Boring Company,都是老式的资本主义公司。讽刺的是,就连SpaceX也是建立在“陆地”资本基础上的。他的目标是将这些企业转变为云企业。这就是他收购推特的原因:不是作为一项传统的投资,希望从中获利,而是作为一个与你、与我、与我们所有人的接口;一种别人有而他没有的接口。他以一种相当粗暴的方式获得了它——公司立即失去了一半的市值。但这就是典型的马斯克:有的时候,他的企业市值会一飞冲天,有的时候,它们看起来可能会失去一切。
顺便说一句,我确信他与特朗普政府的关系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部分原因是他想获得某些好处。放松对自动驾驶汽车监管的预期在一天之内就给特斯拉带来了额外的市值,相当于通用汽车、大众汽车、斯坦兰蒂斯和梅赛德斯·奔驰的总市值。因此,这对他来说是一个不错的回报。但这肯定不是他这么做的唯一原因。他还受到意识形态的驱动:与贝索斯或盖茨不同,他实际上相信自己是一股进步力量。这是一种独特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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