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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天虹编诗:《洛夫短诗选》中文原版稿存(自选集+双语),选自汉语新诗一千家集萃公益工程之“诗世界”丛书系列 ,犁青主编 银河出版社 2005年6月版 路羽统筹 t·b·J·B等英译, 原件现存傅天虹汉语

 傅天虹的汉诗馆 2025-04-13 发布于广东


稿前小引

千禧年之际,傅天虹汇聚当代诗学会、当代诗坛杂志以及国际炎黄文化研究会的骨干们,拍案而起,凝聚起海内外数百位诗人、学者,在银河出版社和珠海北师大、澳门大学有关院系的支持下,开启了中外现代诗名家集萃系列丛书(留给后人的几首诗)公益工程,臧克家老人亲笔为工程题名。

我们以人为本,以诗存史,抱团取暖,历经艰辛,至2024年诗人节,初步完成50套诗丛,共1168部诗集,历时整整25年,其间好评如潮。一千位诗人面对世道不公,终能为自已筑就了一座非权势所能企及的纪念碑,历史将证明它的不朽!

遗憾的是团队不少核心人物,因年迈而先后去世,令我们团队越来越陷入困境,本人也年逾八十,力不从心,集萃工程去年终于被迫暂停,三地书库也巳清空退租。虽然一切有待完善,我们也一直期待有缘人出现,承接或合作,能为历史多留下一点真实的东西,但大环境太差,这一切谈何容易。今年3月初,应好友建议,我在个人图书馆官网上注册了“傅天虹的汉诗馆”,试发几篇较满意,故决定从202541日起先行启动,整理上传这六十多年来珍藏的史料和墨迹,希望将成果公诸于众,以利汉语新诗的传播和传承。本人也是在模着石头过河,相信会闯出一条路的。

   洛夫,诗人,书法家,一九二八年生於湖南衡阳,台湾淡江大学英文系毕业,曾任教东吴大学外文系。一九五四年与张默、痖弦共同创办《创世纪》诗刊,历任总编辑数十年,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荷兰、瑞典等文,并收入各大诗选,包括《中国当代十大诗人选集》。洛夫写诗历五十余年,著作甚丰,出版诗集《时间之伤》等廿八部,散文集《一朵午荷》等五部,评论集《诗人之镜》等四部,译著《雨果传》等八部。他的名作《石室之死亡》广受诗坛重视,英译本已於一九九四年由美国旧金山道朗出版社出版。一九八二年他的长诗《血的再版》获中国时报文学推荐奖,同年诗集《时间之伤》获中山文艺创作奖,一九八六年获吴三连文艺奖,一九九一年复获国家文艺奖。一九九九年他的诗集《魔歌》经评选为台湾文学经典之一。二○○○年完成三千行长诗《漂木》。研究洛夫作品之专著颇多,已出版著有:《诗魔的蜕变—— 洛夫诗作评论集》、《洛夫与中国现代诗》、《洛夫评传》、《一代诗魔洛夫》等。洛夫早年为—— 超现实主义诗人,表现手法近乎魔幻,故被诗坛誉为“诗魔”。洛夫近年沉潜於书法之探索,不仅长於魏碑汉隶,尤精於行草,书风灵动萧散,境界高远,曾多次应邀在台北,菲律宾,马来西亚、温哥华、纽约等地展出。


石室之死亡

只偶然昂首向邻居的甬道,我便怔住

在清晨,那人以裸体去背叛死

任一条黑色支流咆哮横过他的

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扫过那座石壁

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

我的面容展开如一株树,树在火中成长

一切静止,唯眸子在眼睑后面移动

移向许多人都怕谈及的方向

而我确是那株被锯断的苦梨

在年轮上,你仍可听清楚风声,蝉声

凡是敲门的,铜环仍应以昔日的煊耀

弟兄们俱将来到,俱将共饮我满额的急躁

他们的饥渴犹如室内一盆素花

当我微微启开双眼,便有金属声

自壁间,坠落在客人们的餐盘上

其后就是一个下午的激辩,诸般不洁的显示

语言只是一堆未曾洗涤的衣裳

遂被伤害,他们如一群寻不到恒久居处的兽

设使树的侧影被阳光劈开

其高度便予我以面临日暮时的冷肃

宛如树根之不依靠谁的旨意

而奋力托起满山的深沉

宛如野生草莓不讲究优生的婚媾

让子女们走遍了沼泽

我乃在奴仆的呵责下完成了许多早晨

在岩石上种植葡萄的人啦,太阳俯首向你

当我的臂伸向内层,紧握跃动的根

我就如此乐意在你的血中溺死

为你果实的表皮,为你茎干的服饰

我卑微亦如死囚背上的号码

喜悦,总像某一个人的名字

重量隐伏其间,在不可触知的边缘

谷物们在私婚的胚胎中造危机

他们说,我那以舌头舐尝的姿态

便足以使亚马逊河所有的红鱼如痴如魅

於是每种变化都可预测

都可找出一个名字被戏弄后的指痕

都有一些习俗如步声隐去

倘若你只想笑而笑得并不单纯

我便把所有的歌曲杀死,连喜悦在内

之外

在涛声中呼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

已在千帆之外

潮来潮去

左边的鞋印才下午

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

六月原是一本很感伤的书

结局如此之凄美

——落日西沉

你依然凝视

你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

我跪向你向昨日向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

海哟,为何在众灯之中

独点亮那一盏茫然

还能抓住甚么呢?

你那曾被称为雪的眸子

现有人叫做

        1956年8月10日

灰烬之外

你曾是自己

洁白得不需要任何名字

死之花,在最清醒的目光中开放

我们因而跪下

向即将成灰的那个时辰

而我们甚么也不是,红着脸

躲在裤袋里如一枚赝币

你是火的胎儿,在自燃中成长

无论谁以一拳石榴的傲慢招惹你

便愤然举臂,暴力逆汗水而上

你是传说中的那半截蜡烛

另一半在灰烬之外

       1965年8月20日

时间之伤

月光的肌肉何其苍白

而我时间的皮肤逐渐变黑

在风中

一层层脱落

门后着一袭战前的雨衣

口袋里装着一封退伍令

阳台上的昙花

白白地开了一夜

时间之伤在继续发炎

其严重性

决非念两句大悲咒所能化解的

又有人说啦

只有两种颜色

非黑即白

而青了又黄了的墓草呢?

至於我们的风筝

被天空抓了去

就没有一完整地回来过

手中只剩下那根绳子

犹断未断

只要周身感到痛

就足以证明我们已在时间里成熟

把泥土睡暖了

风吹过

豆荚开始一一爆裂

有时又不免对镜子发脾气

只要

全城的灯火一熄

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脸

一拳把玻璃击碎

有血水渗出

那年我们在大街上唱着进行曲

昂昂然穿过历史

我们热得好快

如水

滴在烧红的铁板上

黄卡叽制服上的名字

比枪声更响

而今,听到隔壁军营的号声

我忽地振衣而起

又颓然坐了下去

且轻轻打着拍子

想当年

背水一战

……

暮色四起

马群腾空而去

隐见一位老将军的白头

从沙尘中

徐徐

仰起

涉水而行

我们的身子由泡沫拼成

猛抬头

夕阳美如远方之死

水面上

巨鹰的倒影

一闪而没

我们能泅过自己的内海吗?

最后把所有的酒器搬出来

也无补於事

用残酒

在掌心暗自写下的那句话

乍然结成冰块

体内正值严冬

炉火将熄,总不能再把我的骨骼拿去烧吧

       1979年4月2日

走向王维

一群瞌睡的山鸟

被你

用稿纸折成的月亮

窸窸窣窣惊起

扑翅的声音

吓得所有的树叶一哄而散

空山

阒无人迹

只有你,手抚涧边石头上的湿苔

啊!都这么老了

满谷的春花

依时而萎

天宝十年?十二年?十五年?

生得,死得,闲得

自在得如后院里手植的那株露葵

而一到下午

体内体外都是一片苍茫

唯有未乾的砚池

仍蓄满了黑色的嚣骚

於是,懒懒地,策杖而行

向三外的水穷处踱去

伫立,仰面看山

看云,叆叆叇叇

从你荒凉的额上淡然散去

这时乍然想到一句好诗

刚整好吹乱的苍又给忘了

前些日子,有人问起:

你哪首诗最有禅机?

你闲闲答曰:

不就是从“积雨辋川庄作”第三句中

漠漠飞去的

白鹭

语毕,一衣襟的紫苜蓿

沿着石阶一路簌簌抖落

秋,便瘦瘦地

随着犹温的夕阳

闪身进入了你萧索的山庄

山雨滂沱的日子

校书

坐禅

饮一点点庄子的秋水

或隔着雨窗

看野在为南山结着

偶尔,悻悻然

回想当年为安禄山所执的

种种不甘

一天便这般琐琐碎碎地

或立,或坐,或掷笔而起

及至渡头的落日

被船夫

一篙子送到对岸

院子的落叶一宿无话

晨起

负手踱蹀於终南山下

突然在溪水中

看到自己瘦成了一株青竹

风吹来

节节都在摇晃

节节都在坚持

我走向你

进入你最后一节为我预留的空白

       1989年10月5日

蟋蟀之歌

    有人说:“在海外,夜晚听到蟋蟀叫,还以为就是四川乡下听到的那一。”

从院子里

一路唱到墙脚

唧唧

从石阶的缝里

突然又跳到

散落的枕边  唧唧

由昨日的天涯

被追到今日的海角

仍只闻其声,不见头,脚,翅翼

探首四方八面搜索

碧落无踪

黄泉无影

裂开胸腔也找不到那具发音器

夜雨骤歇

窗外有月

月光传下伐木的叮

此时群星如沸

唧唧如泡沫,如一条小河

童年遥遥从上流漂来

今夜不在成都

鼾声难成乡愁

而耳边唧唧不绝

不绝如一首千丝万缕的歌

记不清哪年哪月哪晚

在哪个城市,哪个乡间

哪个小站听过

唧唧复唧唧

今晚唱得格外惊心

那鸣叫

如嘉陵江蜿蜒於我的枕边

深夜无处雇舟

只好溯流而泅

三峡的浪在天上

猿啸在两岸

豆瓣鱼在青瓷盘中

唧唧

究竟是哪一在叫?

广东的那其声苍凉

四川的那其声悲伤

北平的那其声聒噪

湖南的那叫起来带有一股辣味

而最后——

我被吵醒的

仍是三张犁巷子里

那声最轻最亲的

唧唧

       1985年7月4日

蚯蚓一节节丈量

  大地的悲情(隐题诗)

蚓饱食泥土的忧郁

一腔冷血何时才能沸腾?

节节青筋暴露

节节逼进向一个蜿蜒的黑梦,一寸一

丈地穿透坚如岩石的时间

量过了大草原,再量

大峡谷,天翻

地覆之后它仰起黯然

的头

悲怆,淡淡的

情感,土土的

蟹爪花

或许你并不因此而就悲哀吧

蟹爪花沿着瓦盆四周一一爆燃

且在静寂中一齐回过头来

你打着手势在窗口,在深红的绝望里

在青色筋络的纠结中你开始说:裸

便有体香溢出

一瓣

再一瓣

蟹爪花

横着

有你额上全部的天空

在最美的时刻你开始说:痛

枝叶舒放,茎中水声盈耳

你顿然怔住

在花朵绽裂一如伤口的时刻

你才辨识自己

间关千

寄给你一双布鞋

一封

无字的信

积了四十多年的话

想说无从说

只好一句句

密密缝在鞋底

这些话我偷偷藏了很久

有几句藏在井边

有几句藏在厨房

有几句藏在枕头下

有几句藏在午夜明灭不定的灯火里

有的风乾了

有的生霉了

有的掉了牙齿

有的长出了青苔

现在一一收集起来

密密缝在鞋底

鞋子也许嫌小一些

我是以心裁量,以童年

以五更的梦裁量

合不合脚是另一回事

请千万别弃之

若敝屐

四十多年的思念

四十多年的孤寂

全部缝在鞋底

    后记:好友张拓芜与表妹沈莲子自小订婚,因战乱在家乡分手后,天涯海角,不相问闻已逾四十余年,近透过海外友人,突接获表妹寄来亲手缝的布鞋一双,拓芜捧着这双鞋,如捧一对无字而千言万语尽在其中的家书,不禁涕纵横,欷不已。现拓芜与表妹均已老去,但情之为物,却是生生世世难以熄灭。本诗乃假借沈莲子的语气写成,故用辞力求浅白。

列宁墓前

——苏联诗抄之二

卫兵不再用枪

支持死者沉思的下颚

嘴巴偶而颤动犹之

在背诵那篇冗长而带点霉味的讲词

悲怆,总是藏在

厚厚的革命论著中,以及

草与马铃薯的

长长的队伍中

我用照相机

提前将墓前的雪意拍下

洗出来的竟是

一群振翅欲飞的白鸽

马雅可夫斯基铜像与鸟粪

      ——苏联诗抄之三

仰望者

总想把自己也提升到

马雅可夫斯基的铜像那么高

而鸟粪

比铜像更高

他一度把头颅塞进炼铜炉

说是

好诗不怕火烧

可是乌粪的白

又如何与历史的红搭配?

铸成铜像后

便苦恼得两眼发绿

死亡的修辞学

枪声

吐出芥末的味道

我的头壳炸裂在树中

即结成石榴

在海中

即结成盐

唯有血的方程式未变

在最红的时刻

洒落

这是火的语言,酒,鲜花,精致的骨灰,俱是死亡的修辞学

我被害

我被创造为一新的形式

 

某夜

好像有人叩门

院子的落叶何事喧哗

我把它们全部扫进了

透明的塑料口袋

秋,在某中蠕蠕而动

知更鸟着一匹艾草

打从窗口飞过

这时才知道你是多么往灰尘的寂寞

写好的信也不必寄了

因为我刚听到

深山中一堆骸骨轰然碎裂的声音

後院偶见

昨天,甚至看到一浣熊

我和它对视良久

有种永恒之感

一闪而逝

树们只用一瘦瘦的手

悬吊着

那么多曾经丰腴过的肉身

我希望自己不再溃烂

让风乾的一点筋骨

继续黏在枯枝上

至於那些有壳无核的话语

有核无壳的沉默

以及毛皮肤等等

就任它随风而去吧!

与李贺共饮

石破

天惊

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

这时,我乍见窗外

有客骑驴自长安来

背了一布袋的

骇人的意象

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

已挟冷雨而降

我隔着玻璃再一次听到

羲和敲日的叮

哦!好瘦好瘦的一位书生

瘦得

犹如一枝精的狼毫

你那宽大的蓝布衫,随风

起千顷波涛

嚼五香蚕豆似的

嚼着绝句。绝句。绝句。

你激情的眼中

温有一壶新酿的花雕

自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

最后注入

我这小小的酒杯

我试着把你最得意的一首七绝

塞进一

摇一摇,便见云雾腾升

语字醉舞而平仄乱撞

破,你的肌肤碎裂成片

旷野上,隐闻

鬼哭啾啾

狼嗥千

来来请坐,我要与你共饮

这历史中最黑的一夜

你我显非等闲人物

岂能因不入唐诗三百首而相对发愁

从九品奉礼郎是个甚么官?

这都不必去管它

当年你还不是在大醉后

把诗句呕吐在豪门的玉阶上

喝酒呀喝酒

今晚的月,大概不会为我们

这千古一聚而亮了

我要趁黑为你写一首晦涩的诗

不懂就让他们去不懂

不懂

为何我们读后相视大笑

金龙禅寺

晚钟

客下山的小路

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阶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处降雪

而只见

惊起的灰蝉

把山中的灯火

一盏盏的

点燃

南瓜无言

藤蔓,从无人处

而来

南瓜藤越长越长

我的诗

越写越短

南瓜无言

正因为无话可说

肚皮越长越大

剖开

一半很甜

另一半带点隔夜的木犀花味

不知所

午夜削梨

——汉城诗抄之七

冷而且渴

我静静地望着

午夜的茶

韩国梨

那确是一

触手冰凉的

闪着黄铜肤色的

一刀剖开

它胸中

竟然藏有

一口好深好深的井

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起

一小片梨肉

白色无罪

刀子跌落

我弯下身去找

啊!满地都是

我那黄铜色的皮肤

形而上的

一把骰子掷下去

飞旋着

一个惊怖的漩涡

众神静默

五指骤张

开始冒汗

天地

玄黄

在碗中

 

   

      地,飞旋

银河系的黑洞中

遥遥传来星群失足时的

惊呼

那凹形的侧面

滚动着

或然率叮作响

动,是无限生机

是存在的诸多样式

是一次又一次的轮

一次又一次

连滚带爬的

悲怆的旅程

五指未张开之前

众神静默

当所有寺院的钟声

次第响起

掌中盈握的宇宙

逐渐缩小为

一卵

一石

一方方的

滚动的未知

谁也无从预测

轮掉的

是昨日的沧海

明日的桑田

抑或亿万年来看尽白云苍狗

苍狗白云的天空

五指

未张开之前

是掌底大风暴

是生死大对决

或只是一场形而上的

一本错字连篇的经书

信也不是

不信也不是

撒手

掷下去了

飞旋者

一个诱人深入的漩涡

软体以及硬体

分析以及推理

易经以及紫微

皆无助於预知

我们一生将如何被安排——

安排於何处登舟

何处上岸

更无从辨识

那深红的点子

是伤疤?抑或胎记?

随便一掷

便滴溜溜地

滚回了太初

宇宙

洪洪荒荒

雾迷

众神静默

俯视着

一个惊怖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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