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传·庄公六年(公元前684年) 曹刿是谁? 曹刿是周文王的儿子曹叔振铎的后人。曹刿在《左传》共出现两次:一是庄公十年春“长勺之战”,一是庄公二十三年“曹刿谏庄公如齐观社”。《史记》中也有记载,只不过《史记》中他的名字叫曹沬(mèi),后来有些书在传抄时出现了讹误,把沬字写成了泡沫的沫。如果你在书上看了曹沫你就知道正确写法应该是曹沬。 曹沬和曹刿是同一个人吗? 秦汉以前,由于文字不能规范统一,致使各诸侯国在文献记载上存在文字书写上的差异;更由于书写材料的昂贵,知识的传播在很多情况下是靠口授来完成的,文字的读音、写法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差异甚至是错讹,同音异字有之,音近而误为同字亦当有之,因此,同一人被误解为两人或两人误为一人也就不稀奇了。 明代人冯梦龙在《东周列国志》中写“乾时之战”“长勺之战”“柯地之盟”等故事章节时,均把曹刿、曹沬作为两个人物形象来描写,至少说明在明代以前就有争议了。 现在一般认为曹沬和曹刿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呢?首先,作为鲁国重要的士,曹沬和曹刿两个人没有同时出现过。其次沬(mèi)和刿在古代读音是非常像的,可以通假。 《史记》中记载曹沬的形象是把他当作刺客出现的。《刺客列传》中将他跟荆轲、专诸放在一起,而且上来就讲了一个曹沬劫持齐桓公的故事,齐桓公当时是春秋五霸之首,侵占了鲁国的很多土地,曹沬作为鲁国的将领曾经和齐人交战,但是打了几场败仗,最后在会盟的时候,曹沬拿着匕首劫持了齐桓公,要求他退回鲁国的土地,齐桓公没有办法就只好答应了。 《孙子兵法》中也有提到曹沬,把他和另一个非常有名的刺客专诸放在一起。所以有人说曹刿是一个勇士,一个刺客。还有人说他不但有勇还有谋略,比如《曹刿论战》。 齐国为什么要攻打鲁国呢? 公元前697年,齐襄公即位,齐襄公这个人很不靠谱,政令无常,荒淫无道,昏庸无能。齐襄公的两个兄弟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也觉得他不靠谱,怕被迫害,生怕这个大哥哪天把自己给收拾了,时刻防备着这个大哥。齐襄公的异母弟公子纠在管仲和召忽的带领下逃到娘家鲁国避难,公子小白在鲍叔牙的带领下逃到莒国避难。那个时候诸侯国收留逃亡公子都是常规操作,政治投资嘛。 ![]() ▲ 公子纠逃到曲阜,公子小白逃到莒 ©惟真坊 公元前694年,鲁桓公出访齐国,结果发现自己的妻子文姜与其哥哥齐襄公私通,鲁桓公非常愤怒责骂了文姜,齐襄公得知后,直接派人杀死了鲁桓公。同年,鲁桓公与文姜的儿子姬同即位,接过了鲁国的“烂摊子”,他就是鲁庄公。文姜因害怕鲁国国人责备,一直留在齐国。 鲁庄公即位之初,鲁国政局岌岌可危,兄弟间的权力斗争如火如荼。尤其是他的三位兄弟庆父、叔牙、季友,他们可谓是鲁国的“权臣三桓”,个个心怀鬼胎。鲁庄公采取积极的措施来巩固自己的统治,他通过政治联姻和结盟来削弱三桓的权力,逐渐赢得了民心。 由于齐强鲁弱,鲁庄公没有发兵攻打齐国为父报仇,只是派遣使臣向齐襄公讨要杀害鲁桓公的公子彭生。齐襄公为了平息鲁国的怨言,杀了公子彭生以向鲁国谢罪。在之后的几年里,鲁庄公因文姜的关系,依旧与齐国保持着同盟关系,并追随齐国攻打过郕国和卫国。 公元前686年,齐国发生内乱,先是公孙无知杀齐襄公自立为君,接着第二年公孙无知又被大夫雍廪弑杀。齐国国君之位出现空缺,这时有继承权的就是公子纠和公子小白。齐国的主政大夫倾向于公子小白,《史记·齐太公世家》中记载:大夫们“阴召小白于莒”,悄悄地派人去莒请小白回来主持国政。公子纠母亲是鲁国公主,算起来公子纠和鲁庄公是表兄弟,加上支持公子纠的大夫和鲁庄公签订盟约,做了一些政治承诺,鲁庄公为了日后能够牵制齐国,亲率大军护送公子纠回国争夺君位。 公子纠的回国路线是从曲阜出发,先到泰安,再经莱芜盆地,最后穿越泰沂山脉到临淄,全程约250公里。而公子小白从莒国都城出发,沿着泰沂山脉东侧北行,经临朐到临淄,行程约170公里,比公子纠少了80公里。如果双方同时出发,公子小白的胜算更大。 管仲考虑到公子纠会慢一步,计划在穆陵关半路劫杀小白。但管仲从曲阜出发,距离是小白的3倍(曲阜到穆陵关约260公里,莒县到穆陵关约83公里),赶在小白前到达几乎不可能。更可能的情况是,管仲在莱芜等待消息。收到消息后,一方面派人通知公子纠,另一方面立刻前往齐-莒通道上截击小白。管仲在莱芜收到消息后东行,比在莒县收到消息再北行的公子小白早一步到达穆陵关附近,并选择好伏击地点。 ![]() ▲ 公子纠和公子小白返齐路线 ©惟真坊 ![]() ▲ 管仲截杀公子小白的位置 ©惟真坊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管仲带兵截杀公子小白,一箭射中了公子小白的衣带钩,小白于是装死迷惑公子纠,待管仲走后小白加速跑回临淄,成了齐国国君,他就是后来的春秋首霸齐桓公。齐桓公即位后马上派兵拦截鲁国军队,阻止公子纠回国。正常来说大局已定,你鲁庄公大不了带着公子纠回鲁国呗,等待日后东山再起,但鲁庄公就是头铁,依旧不肯退兵,并以公子纠年长为由继续领兵攻打齐国,两军在乾时这个地方交战,齐桓公派鲍叔牙领军御敌,最后在齐国国境乾时大败鲁军,鲁军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鲁庄公在管仲的帮助下才幸免于难。 ![]() ▲ 乾时的地理位置 ©惟真坊 鲁国战败,鲁庄公迫于齐军的压力,杀了公子纠与召忽,并不顾大臣反对将管仲送回齐国,才平息了齐桓公的怒火。但齐、鲁两国的仇恨却越来越深,鲁庄公不忘齐国的杀父之仇,齐桓公记恨鲁庄公干预齐国朝政。 公元前684年春天,齐桓公稳定了国内政局,为了报复鲁庄公拥护公子纠,不顾刚就任主政大夫的管仲的竭力劝阻,派高傒、鲍叔牙、公子雍率大军攻打鲁国。此前,齐、鲁几次交战,鲁国都被打败,齐国全军上下都非常轻视鲁军。这一次齐国尤为咄咄逼人,齐国军队攻入鲁国,双方在鲁国国都附近的长勺相遇,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序幕。闻听齐国大军压境,鲁庄公和群臣大惊失色,不知所措。 ![]() ▲ 长勺(今山东莱芜)的地理位置 ©惟真坊 1 十年春,齐师伐我。 鲁庄公十年春天,齐国军队要讨伐鲁国。 [注释] 十年:鲁庄公十年(公元前684年)。齐师:齐国的军队。齐,在今山东省中部。师,军队。伐:攻打。我:指鲁国。《左传》根据鲁史而写,故称鲁国为“我”。 公将战,曹刿请见。 鲁庄公准备迎战,曹刿请求觐见。 [注释] 公:诸侯的通称,这里指鲁庄公。 曹刿作为“一介平民”,怎么能轻易见到君王呢?这里不得不提到周朝的一个制度:国野制。简单来说,就是将人口分为两类,一类住在城外,称为“野人”,不能参与国家事务,也不能当兵,只能供应粮草;另一类住在城里,称为“乡人”或者“国人”,可以议论国事,也可以参军打仗。而曹刿正是国人,所以他是有资格见国君,议论国事的。 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jiàn)焉?” 曹刿的同乡说:“那些居高官、享厚禄的人在那里谋划,你又何必去参与呢?” [注释] 肉食者:吃肉的人,指当权者。谋:谋议。间:参与。 古代生产力低下,吃肉都要有明确的等级制度,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平时就是天子吃牛,诸侯吃羊,大夫吃狗吃猪,所以大夫以上平时可以吃到肉,叫食肉之禄。肉食者也就指代朝堂之上的统治阶层。曹刿不是肉食者,应该是大夫以下,但他可以请见国君,应该也不是庶人,可以推断他是士。士这个阶层在周主要是大夫的附庸,春秋时期开始活跃,战国时期大放异彩。 曹刿当时是鲁国的一个士,春秋时期每个等级的秩序是非常明确的,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不能越级汇报,比如士可以向卿大夫汇报,给他们出主意,但是他不能直接去找国君商议,因为国君已经是诸侯了。所以曹刿请见,表面上看没什么,其实已经有越级汇报的问题了。从侧面上说明当时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了,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卿大夫向国君出主意,但是曹刿觉得如果我不来的话,恐怕这场战争就会失利,鲁国就会面临重大危险。 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 曹刿说:“居高官、享厚禄的人目光短浅,不能深谋远虑。”于是拜见鲁庄公。 [注释] 鄙:鄙陋,目光短浅。乃:于是,就。 问:“何以战?” 曹刿问鲁庄公:“主公准备依靠什么来和齐国作战?” [注释] 何以战:就是“以何战”,凭借什么作战?以,用,凭,靠。 曹刿面见君,一上来只说了三个字:何以战?“一介平民”见到地位尊贵的君王,上来就问“你凭什么打仗?”言辞非常犀利。曹刿为什么要问这句话呢?鲁庄公曾经扶持过齐国公子纠,而且公子纠曾经派管仲刺杀过齐桓公,齐桓公这次是来报仇的,并不是要灭亡鲁国,只是要打服鲁国。曹刿这句“何以战”的意思就很明确:你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打,要是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那就别硬扛,赶紧服软投降得了。 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 鲁庄公说:“我为人很慷慨,衣食这些安身立命的东西,不敢独自享受,一定把它分给别人。”曹刿说:“你这种小恩小惠不能遍及所有人,百姓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跟着你卖命的。” [注释] 安:有“养”的意思。弗:不。专:独自专有,个人专有。必以分人:省略句,省略了之,完整的句子是“必以之分人”。一定把它分给别人。以,把。人:指鲁庄公身边的近臣或贵族。遍:一作“徧”,遍及,普遍。 曹刿听了鲁庄公的话很无语,因为他从来没有分到过鲁庄公所说的“衣食”。从曹刿的回答也可知,鲁庄公的“必以分人”,这里的人指鲁庄公身边的近臣或贵族,连曹刿这一级的士都没有分到,更不用说百姓了。 公曰:“牺牲玉帛(bó),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fú),神弗福也。” 鲁庄公说:“我这个人说话算数,祭祀神灵很诚心,祭祀用的猪牛羊和玉器、丝织品等祭品,我从来不敢虚报夸大数目,祝史的祷告一定反映真实情况。”曹刿回答说:“这些小信用不足以让神灵信服,神明不会赐福给你的。” [注释] 牺牲玉帛:古代祭祀用的祭品。牺牲,供祭祀用的纯色体全牲畜。玉,玉器。帛,丝织品。加:虚报夸大。信:诚信。孚:使人信服。福:名词作动词,赐福,保佑。 ![]() ▲ 图片:牺牲详解 ©惟真坊 在古代中国,祭祀是社会生活中极为重要的活动,它不仅是对祖先和神灵的敬仰,更是维系社会秩序和等级制度的重要手段。而“牺牲”作为祭祀中的核心祭品,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和宗教意义。 “牺牲”是古代祭祀时所用的牲畜,其名称来源于牲畜的外貌和状态。色纯为“牺”,体全为“牲”,二者兼具的牲畜被称为“牺牲”。这些牲畜在祭祀前需先饲养于牢,因此“牺牲”也被称为“牢”。 根据祭祀所用牲畜的种类不同,“牺牲”分为“太牢”和“少牢”。“太牢”是指牛、羊、豕(猪)三牲俱全的祭祀规格,而“少牢”则只用羊和豕。这种区分在古代文献中也有明确记载,如《礼记》中提到:“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表明祭祀规格与祭祀者的身份和祭祀对象密切相关。 古代祭祀中,太牢和少牢的使用有着严格的等级规定。天子祭祀社稷时使用太牢,而诸侯则只能使用少牢。这种规定不仅体现了祭祀活动的庄重性,更反映了古代社会的等级制度。祭祀规格的高低,直接体现了祭祀者在社会中的地位和权力。 古代祭祀中的“牺牲”不仅是物质上的供奉,更是精神上的寄托。太牢与少牢的区分,不仅体现了祭祀活动的等级性,更反映了古代社会的文化价值观。通过这些祭祀礼仪,古代社会传递了对祖先和神灵的敬意,同时也维护了社会的秩序和稳定。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所以祭祀在古代特别重要。鲁庄公提出可以作战的第二个理由是:我在祭祀的时候是非常庄重的,而且从来不虚夸。在这春秋时期也是很难得的,因为有些君主并没有完全按照当时周朝规定的礼法来进贡,当时处于礼崩乐坏的时期,周礼已经没有那么强的统治力了。鲁国的祖先是周公旦,他是周礼的制定者,鲁国的礼法是保存得最全的。这成了鲁庄公作战的底气,我们是一个礼仪之邦。 曹刿认为这只是小信,真正的大信是取信于民,而不是取信于神。真正的大信是天下的老百姓都觉得你鲁庄公是个靠谱的人,百姓才会拥护你,只有这样的话神明才会来保佑你。 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鲁庄公说:“国家大大小小的讼诉案件,即使不能一一明察,但必定根据具体的实情处理,安排妥当。”曹刿说:“这个可以,这是尽了君主本职的一种表现,这是取得百姓忠心的事情,可以凭这个条件打仗。如果要和齐军作战,请让我跟随您一同去。” [注释] 狱:诉讼案件。察:明察。情:实情,也可解释为真情、诚心。忠:尽力做好分内的事。属:种类。可以一战:就是“可以之一战”,可以凭借这个条件打一仗。可,可以。以,凭借。战则请从:(如果)作战,请允许(我)跟从去。从:随行,跟从。 曹刿接连两次的回答,鲁庄公估计有点心虚了,这次终于提到了百姓,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春秋时期的等级制度,国君最重视的还是祭祀和贵族一级,以民为本的思想还未完全显现。曹刿和鲁庄公的一问一答和《季梁谏追楚师》中季梁的问答很像,反映出曹刿对鲁庄公的试探和考察,最终曹刿对鲁庄公处理政务勉强满意,才说“可以一战”,这暗藏了“取信于民”的思想。 为什么“忠之属”就可以一战了呢? 作为一国之君,什么事情最重要?老百姓的身家性命,这是一国的主体。鲁庄公能做到讼诉清明,就意味着可以得到民心,民心所向,这就是大惠大信,可以一战。小惠就是小恩小惠,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大惠就是百姓因为你的存在而生活得更好。小信就是祭祀的时候从不虚夸,而大信就是让天下的百姓都觉得你很靠谱。毛主席曾评价说:曹刿在这里“指出了战前的政治准备——取信于民”,从这三答三对,也可见曹刿的民本思想。 2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 鲁庄公和曹刿同乘一辆兵车,与齐军在长勺展开战斗。 [注释] 公与之乘:与,和,另有说法为给予。之,指曹刿。乘,共乘一车,另有说法为战车。战于长勺:于长勺战。于:在。 鲁庄公给曹刿的待遇很高,与他同乘一辆车,战场在长勺。长勺现在山东莱芜,是被泰山和沂蒙山环绕的一个类似盆地的地形。 齐国和鲁国虽然是邻国,但是他们中间恰好隔着两座山脉,两座山脉中间只有一条称为齐鲁道的小路,顺着山势是齐长城,这里有一座关隘叫青石关,现在长城遗迹仍在。过了青石关就是鲁国国界,但是还要走山路,一直到长勺才算勉强有了一片开阔地,可以摆开战阵。因为是边境,估计鲁国在这里是有驻军的,也是以逸待劳。 ![]() ▲ 长勺是一片开阔地,可以摆开战阵,鲁军应该是在青石关有驻军,以逸待劳 ©惟真坊 公将鼓之。刿曰:“未可。” 鲁庄公要击鼓进军。曹刿说:“还不可以。” 齐人三鼓。刿曰:“可矣!” 等齐国人三次击鼓进军后。曹刿说:“可以击鼓出击了。” 齐师败绩。 齐国军队战败了。 [注释] 败绩:军队溃败。 春秋初期,作战也是讲究礼节的,当时的交战双方会约好时间、地点,摆好阵型,然后一方击鼓进军,一方击鼓反击,战车对冲,被冲垮的一方认输,战争便结束,战争以打服对方为目的,不以歼灭对方为目标。那时候会有一些战争规则,比如“不鼓不成列”,不攻打没有列好阵的敌人;再比如“不重伤,不逐北”,就是不能让同一个人重复受伤,如果对方已经受伤了,就不能再打了,即使打败了别人,得见好就收,不能揪住不放。 《左传》就记录了这么一场战争:春秋时实力最强的两个诸侯国,晋国和楚国为了争夺中原,发动了两棠之役。这场战争发生在现在的河南荥阳,当时属于郑国的地盘,处于晋国和楚国的中间。楚国为了争夺中原霸权,对郑国势在必得。一旦楚国成功拿下了郑国,对晋国就是个重大的威胁,而郑国也看出了这点,所以一边就向晋国求助,一边又故意煽动楚晋决斗,自己当墙头草。 楚国和晋国原来实力相当,真打起来也是势均力敌,但是晋国内部却产生了分歧,一部分人认为该救郑,一部分人却不同意。最后晋国虽然同意了出兵救郑,却也没有拿出全部的实力,指挥战斗的时候也没有用心。这么一来,自然就打不过有备而来的楚国了。 战争进行了几个月,最后晋国全面落败,大军纷纷败逃,可是逃跑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晋军在逃跑的过程中战车陷到泥坑里面了,在后面追击的楚军看见后,主动上前帮助晋军把战车从泥坑里弄了出来,然后楚军就站在一边等,等什么呢?等晋军修好战车,能正常行驶了,楚军才再次追击晋军。不过晋军没跑几步,战车又坏了,楚军这次干脆直接帮晋军修车,车修好了,晋军又跑,楚军才追击。所以春秋初期,两军交战是非常君子的。 而曹刿指挥的这场长勺之战,正好又赶上齐国的统率鲍叔牙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当时的情况就有可能是这样的:齐国军队好不容易从山里钻出来,匆匆忙忙布阵,击鼓进军,齐军嗷嗷往前冲,发现鲁军没有反应,停下来回来再布阵。第二次击鼓,鲁国又这么玩,鲁国的军人也着急啊,赶紧打完了好收工,都在跃跃欲试,就等着迎战的鼓声响起。齐军第三次击鼓,齐国士兵感觉鲁国的士兵还会猫着不动,大家也都没当真,象征性地往前跑。结果鲁国这次击鼓迎战了,齐国军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直接溃败。 由此可见,曹刿的这次胜利,其实是一种出奇制胜。正,是常规、是规范;奇,是破常规、是出新、是变化。《道德经》: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治国要有规范性,而用兵要有出其不意的谋略,因为治国方略是一个系统,在这个系统中任何一环出现问题,国家都会出现动乱。但打仗不同,只要击破对方任何一环,你就胜利了。在曹刿论战中,曹刿就很好地演绎了“奇”。不过随着历史的演进,战争套路越来越多,两军堂堂之战也越来越少,二百年之后兵圣孙武总结了一句话:“兵者,诡道也”。战争文明终于在鲜血淋漓之中放弃了礼节选择了残忍。 公将驰之。刿曰:“未可。” 鲁庄公要追击齐军。曹刿说:“还不可以。” [注释] 驰:驱车追赶。 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 曹刿下车仔细观察齐军战车车轮留下的车辙,然后登上车轼远望逃跑的齐军,说:“可以了。” [注释] 辙:车轮碾出的痕迹。轼:古代车厢前做扶手的横木。 中学学这篇文章时我被一个问题困扰着,曹刿本来就在车上,为什么不能先登轼而望,再下视其辙呢?后来直到看到秦始皇的铜马车,才有点明白。估计鲁庄公的车也是这种带伞的,从里面登不方便,车就这么大,你站在领导旁边迈腿往上爬也着实不雅观,况且那时候的裤子还没有裆。所以下车绕到车前,登轼而望还是合理的。 ![]() ▲ 秦始皇铜车马上的轼 ©惟真坊 大文学家苏东坡,苏轼,字子瞻。他的名字就是出自《曹刿论战》。轼是车上的一根横木,车上的扶手。瞻是看的意思。“登轼,而望之”,望之就是瞻,向前张望的意思。轼而望之,所以苏轼字子瞻。这是父亲希望儿子做一个有才能而不外显的人,因为轼是车上的一个重要部件,但它不像车厢、车轮那么明显,也就是希望他低调而有内涵。 遂逐齐师。 于是鲁庄公下令追击齐军。 [注释] 遂:于是,就。逐:追赶,这里指追击。 3 既克,公问其故。 已经取得胜利了,鲁庄公还不明白,就询问原因。 [注释] 既克:已经战胜。既,已经。 对曰:“夫(fú)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mǐ),故逐之。” 曹刿说:“打仗啊,最重要的是人,而人作战靠的是毫不畏惧的士气和勇气。第一次击鼓士气振作,第二次击鼓士气衰弱,第三次击鼓士气枯竭。敌军士气枯竭,我军士气饱满,所以才能够战胜他们。齐国是大国,军事部署难以揣测,恐怕会有伏兵。我仔细看了他们撤退的车辙混乱,军旗也倒下了,所以才敢追击他们。” [注释] 夫战,勇气也:作战,(是靠)敢作敢为毫不畏惧的气概。夫,放在句首,表示将发议论,没有实际意义。作:振作。再:第二次。三:第三次。彼竭我盈:他们的勇气已尽,我们的勇气正盛。彼:代词,指齐军方面。盈:充沛,饱满,这里指士气旺盛。难测:难以推测。测:推测,估计。伏:埋伏。靡:倒下。 按照当时的规矩,击鼓以后,战车就应该对冲,但曹刿偏没有,这就破坏了对方作战环节的一个点,这个点就是士气。 狭路相逢勇者胜,作战时人是不是充满了斗志很重要,哪怕你有千万士兵,如果没有斗志也是不行的。什么东西能给你勇气和斗志?一是正义,二是信心。所以勇气往往取决于你作战是不是正义之师和战斗信心。齐国是比鲁国强的,如果我们直接上,可能大家没这个底气,而且去年我们鲁国刚被齐国打败了。对鲁国的士兵来讲,什么时候信心最强盛?什么时候才可以发起进攻?曹刿认为战争最重要的就是士兵的斗志,斗志昂扬的军队是永远不会输的。中国古代很多战争中都可看出来,比如韩信的背水一战,项羽的破釜沉舟。 这里是解释为什么一开始不能追击。说明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有人使用伏兵之计了。《左传》中明确记载的第一次伏兵克敌制胜的案例,是五十多年以后鲁僖公33年发生的秦晋崤之战。 苏轼的弟弟苏辙,字子由,辙是车轮在地上碾出来的痕迹,一辆车飞驰而去留下了车辙,后面的车就依然会从前车辙上碾过去,所以前车之辙,后车由之。他爹给他取名用意非常之深,辙是车印,形成于车但不属于车,车有多大功劳车辙也沾不到光,车有多大灾祸,也殃及不到车辙,所以任你车毁人亡也跟车辙没有什么关系,他爹是希望他的小儿子有这种无灾无难的福气。事实证明,苏辙的命运要比他哥哥苏轼命运好太多。 这次鲁国能取胜,除了人和,地利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再之后,齐国攻打鲁国,放弃了狭窄难行的齐鲁道,转而选择了从泰山西部平原进军,鲁国就基本只能靠外交途径解决争端了。180年后的鲁定公十年,官至鲁国大司寇的孔子也正是因为主持了齐鲁夹谷会盟,以礼服齐解决了双方争端,而迎来他从政的高光时刻。夹谷距离长勺不远,也在今天的山东莱芜境内。 ![]() ▲ 齐国攻打鲁国,放弃了狭窄难行的齐鲁道,转而选择了从泰山西部平原进军 ©惟真坊 鲁国能取胜的原因是什么?一是人和,士兵的士气和斗志,这是最重要的。二是,地利。三是,天时。最根本的还是人心。在研究战争问题的时候,曹刿的思路是从最底层出发,这也是儒家所说的“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真正厉害的人做事,是要去研究底层逻辑的。把最重要的、根本的东西搞明白了,后面自然就理顺了。 4 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说过:“春秋时候,鲁与齐战,鲁庄公起初不待齐军疲惫就要出战,后来被曹刿阻止了,采取了'敌疲我打’的方针,战胜了齐军,造成了中国战争史中弱军战胜强军的有名的战例。”当时的情况是弱国抵抗强国。文中指出了战前的政治准备:取信于民;利于转入反攻的阵地:长勺;利于开始反攻的时机:彼竭我盈之时;追击开始的时机:辙乱旗靡之时。鲁军虽然取得了反攻的初步胜利,但曹刿并未轻敌,随时没有忘记自己是以小敌大,以弱敌强。兵不厌诈,不可不提高警惕。曹刿亲自察看敌情,发现敌军“辙乱”“旗靡”,确认了齐军是狼狈逃窜,溃不成军,才乘胜追击,终于取得了战役的胜利。虽然是一个不大的战役,却道出了战略防御的原则。” 毛泽东这段精辟而深入的分析,是人们研究本篇作品的指导思想和理论依据,它把古人某些片段的感性认识和军事实践经验,经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上升为系统的军事理论,成为古为今用的经典范例。 长勺之战中,鲁庄公在曹刿的建议下,一直等到齐国第三次擂鼓才下令擂鼓进攻。齐军见鲁军前两次都未应战,误认为鲁国怯战放松了警惕,等到第三次擂鼓时齐军都懒洋洋无尽打采的,反观鲁军却是个个卯足了勇气,最后双方一交战,齐军很快就溃不成军了。 鲁庄公见此准备下令追击齐军,但曹刿害怕齐军有诈,让鲁庄公再等等。直到看到齐军旗帜和车辙杂乱无章后,曹刿才让鲁庄公下令追击齐军,鲁庄公接受了曹刿的建议,最终大败齐军,一洗乾时战败之耻。 这让我想起了《三国演义》中的贾诩。曹操南征张绣,包围张绣据守的穰城。不久,曹操闻袁绍欲趁虚袭取许都,便立即从穰城撤退。张绣准备追击曹操,贾诩劝阻说:“不可追,追必败。”张绣不听,强行追击,结果被曹操亲自断后,大败而回。贾诩这时又对张绣说:“赶快再追,一定会获胜。”张绣说:“之前不听从你的建议才落到这种地步,现在已经败了,为何要再追?”贾诩说:“形势已经起了变化,赶快去追准能获胜。”张绣听从贾诩建议,收集散兵,再行追击,竟将曹操后卫部队击溃。 得胜后,张绣向贾诩请教是怎么回事,贾诩解释说:“这个道理很简单,将军虽然擅长用兵,但绝非曹操敌手。曹军虽然刚撤,但曹操必然亲自殿后,我们的追兵虽精,但将领比不过他们,他们的士兵还很有士气,所以我知道将军你必败。曹操之所以着急撤兵,一定是后方出了事,所以击破将军的追兵后,一定会全力撤退,留别人断后,他留的将领虽厉害,却比不上将军,所以我知道将军用败兵也能取胜。”张绣大为佩服。 这和长勺之战后曹刿对鲁庄公的战争分析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鲁庄公是一位平庸的国君,他和昏庸的国君不同,他把战争的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施行小恩小惠和求神庇护上,可见其政治上的无能,战争中他急于求战,战胜后又不知原因可见军事上的无知,但他在战前能够在曹刿的启发下,终有所悟能够纳谏,作战中能够听从曹刿的指挥,战后能虚心询问战胜的原因,由此可见他和一般的昏庸的君主是不同的。曹刿是一位深谋远虑的军事家,他热爱自己的祖国,关心国家敢于进谏,面临强敌胸有成竹,从容不迫,有政治远见和卓越的军事才能。 但也有不同观点。春秋时期,两军作战都是击鼓进军,这是默认的规则,但曹刿这个人坏了规矩,不按套路出牌。齐国击鼓之后发现鲁国不动,齐国以为鲁国不打算进军,所以才会懈怠,曹刿耍了一个小聪明打败了齐国,但是这种主意只能用一次,下次就不管用了。而曹刿是破坏了这种基本的规矩,可以说他拉低了春秋时期战争的底线。 长勺之战后鲁庄公重用曹刿,但是曹刿接下来的表现让人头疼,他连着打了三场败仗,原因很简单,他的小把戏都用过了,齐国人完全可以识破了,所以他一败再败。 长勺之战没过多久,不甘失败的齐桓公又联合被鲁国侵犯的宋国一起攻打鲁国。鲁国公子偃见宋军军纪涣散,率军猛攻宋军,最终在乘丘大败宋军并生擒宋军主帅南宫长万,齐军见状也撤兵回国了。齐桓公在经历接二连三的失败后,吸取教训不再盲目的向外发动战争,而是重用管仲、鲍叔牙等人内修朝政、重视农业发展,最终将齐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国势也更加强盛了。 公元前681年,齐桓公在管仲的建议下高举“尊王攘夷”大旗,邀请各方诸侯们前往北杏参加会盟,让齐桓公没想到的是只有宋、陈、蔡、邾等几个小国前来参会。为了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齐桓公决定出兵攻打未赴约的鲁国,鲁庄公得知后立即派遣曹刿率军前去抵御齐军。然而此时的齐军早已今非昔比,曹刿在与齐军交战时三战三败,最终让鲁国丢失了大片国土,最终齐国打到了鲁国都城北五十里。 鲁庄公被迫向齐桓公请求割地求和,齐桓公同意了鲁国求和,并与鲁庄公约定在鲁国柯地会盟,鲁庄公说双方讲和不要带兵器,齐桓公也同意了。管仲对齐桓公说:“您不能去,曹刿为人毫无底线,做事从不讲规则,盟约是不能约束他的,他一定会带兵器。”齐桓公不听,空着手参加盟誓,而鲁庄公和曹刿却从怀中抽出宝剑,逼迫齐桓公归还占领的鲁国土地,齐桓公迫于压力答应了曹刿的要求。会后,齐桓公准备杀掉曹刿并撕毁条约,但管仲却说这样做将会失信于诸侯,齐桓公于是将汶阳之田还给了鲁国。 可以看出曹刿完全是耍无赖,没有原则没有底线,鲁国看似要回了土地,但实际上丢掉了形象,曹刿这种人完全是为了利益可以不顾脸面的人。曹刿参与的这次长勺之战是战争的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打仗不流行用计谋,而经此一战之后,伴随着整个东周的礼崩乐坏,战争开始慢慢地不按规矩,战争转向以歼灭敌人为主了,杀人盈城,血流成河的场面渐渐开始显现了。 齐桓公回国后才相信管仲的话,用武力是无法征服所有人的,如果继续征战下去,这种事会经常发生,于是开始修整内政,齐国更加强大起来。从这点来看,曹刿不仅仅坑了鲁国,他还变向地帮助了齐桓公称霸。 而鲁庄公晚年,因正妻哀姜无子,鲁国君臣在继承人的问题上出现分歧,鲁国又陷入了内乱不止的局势,曹刿也逐渐淹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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