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在万历年间徽州府休宁县的一个小山村。打记事起,脚下的黄土地就像无形的绳索,把祖祖辈辈捆在这二十来户人家的山坳里。
老人们说,自洪武爷定下里甲制,你们这一带的村子就像棋盘上的格子,每个格子里的人,从落地那天起,就被刻进了官府的黄册。
一、生在格子里的人
你住的村子巴掌大,二十户人家沿着山溪排开,屋后是砍柴的山,屋前是种稻的田。
山坳口的老槐树比你爷爷的爷爷还年长,树干上钉着块木牌,写着“李甲第三保”——这是大明朝的户籍单位,一百一十户为一里,十户为一甲,你们村连同房后三个更小的庄子,凑成了第十甲。
甲长是村东头开豆腐坊的王老汉,腰上总别着根竹板,每月初一挨家挨户查人丁。里长住在隔河的赵庄,是个读过书的举人老爷,手里攥着你们全里的黄册,那本子每十年更新一次,记着每家每户的人口、田地、牲畜,连你家老黄牛的牙口都写得清楚。
打小你就知道,出村不是件随便的事。去后山砍柴,得在日落前回来;去河对岸的赵庄换盐,得跟甲长打个招呼。
要是想去十里外的镇集,得提前三天跟里长申请“路引”——那是一张盖着县衙大印的纸,写着你的姓名、年龄、面貌、目的地,有效期只有半个月。没有路引,别说住店,连村口的巡检司都过不去,被抓住要挨二十板子,充作官府的苦力。
你娘常说:“咱们庄稼人,就像田里的稻子,根扎在哪儿,一辈子就守着那三分地。”这话没错。你见过最远的外人,是每年来收赋税的粮差,他们骑着马,从县城来,衣裳上沾着你没见过的尘土。
县城什么样?你只听说过县城有三层楼高的城门,有比村集大十倍的街市,可你爹一辈子没去过,你爷爷只去过两次,一次是交粮,一次是给你大伯办“户贴”——那是洪武爷留下的规矩,每户一张户口单,上面盖着户部的红印,比命还金贵。
二、方圆三十里的世界
你的日常,全在这方圆三十里内打转。
东边五里是赵庄,逢三逢八有小集,你扛着山货去换盐巴、针线,换点碎铜钱。集上有棵歪脖子树,树下坐着个穿皂衣的巡检,专门查路引。
有次你隔壁的张叔没带路引,想混去赵庄看闺女,被巡检揪住,当场打了十板子,跪在地上下不了腰。从那以后,你出门必把路引揣在怀里,用布裹三层,比藏粮种还仔细。
南边十里是杨溪镇,每月初一有大集,镇上有官办的“急递铺”,飞檐下挂着铜铃,驿卒骑着快马,铃铛声能传二里地。
你去过三次杨溪镇,第一次是跟着爹卖山漆,第二次是给嫁到镇上的姐姐送年货,第三次是替里长送文书——那回你拿着盖了里长印的帖子,在急递铺喝了口热水,驿卒大哥说,这帖子能让你在铺里歇脚,但不能过夜,因为“铺舍只供公差”。
西边是连绵的山,山那头是另一个县,你没去过,只听说山中有强盗,专抢没路引的外乡人。北边二十里是县城,你十六岁那年去过一次,跟着粮队送公粮。
县城的城门有两人高,门口站着带刀的衙役,查验每辆车的“通关文牒”。你跟着粮长走进县衙,看见大堂上挂着“明镜高悬”的匾,衙役们喊“肃静”的声音震得你耳朵疼。
那回你在县城住了一晚,住在城门边的“歇家”——那是专门给乡下人住的小店,一晚三个铜钱,大通铺挤着二十多个卖货的、当差的,夜里能听见更夫敲梆子,梆子声里混着城墙外的狗叫。
除此之外,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三十里外的寺庙。那年你娘病了,你跟着村里的老人去烧香,走了一整天。
寺庙在半山腰,庙前的石阶磨得发亮,香客们背着香袋,跪在蒲团上磕头。庙祝说,这庙归“僧录司”管,和尚们有“度牒”,能去天下的寺庙,可你知道,那跟你没关系,你连本县的边界都难出去。
三、被捆住的双脚
你不是没想过走远点。十九岁那年,邻村的陈三邀你去江西挖煤,说那边工钱高,管饭。
你动心了,可甲长王老汉拍着桌子骂:“没路引就敢出省?江西按察司的差役能把你当流贼抓!”你爹也说:“祖上三代都没出过徽州府,你想让咱李家上'逃户’名单?”
大明朝的“逃户”罪名重啊。洪武爷定下规矩,百姓必须“各守本业”,农民种地,匠人做工,军户当兵,世代不能改。要是敢逃荒、逃役,官府会发“逃户周知册”,上面画着你的长相,写明你家三代姓名,各地官府见了就抓。
你听说过隔壁县有个逃户,在福建躲了十年,被人认出来,押回来时戴着枷锁,全家都被编入“丐户”,永世不能参加科举。
再说回村里的管理,简直像一张密网。每到黄昏,甲长就领着几个青壮,绕村走一圈,数各家的灯火——要是哪家灯没亮,就得问清楚人去哪儿了。夜里关门后,村口的栅栏会上锁,钥匙在甲长手里。
逢年过节,里长会带着衙役来“查夜”,挨家挨户看“户帖”,核对人口,连新出生的娃娃都要在黄册上画个红圈。
你娶媳妇时,女方家在五里外的孙庄,媒人说亲时,先要找里长开“身份证明”,证明你不是逃户,没有欠税。
成婚后,你媳妇的名字被加到你家的黄册上,甲长在登记簿上写:“李户新增妇人一口,年十八,无疾。”仿佛她是你家新添的一头牛,要算在赋税里。
四、什么时候能出圈?
当然,也有不得不走远的时候。比如服徭役。
你二十岁那年,被抽去修县城的城墙,跟着几百号民夫,在工地上扛了三个月石头。工头拿着竹签点名,每天日出开工,日落收工,晚上睡在临时工棚里,四周有衙役看守,怕你们逃跑。
那三个月,你见过最远的风景,是城墙垛口外的远山,可你知道,山那边还是徽州府的地界。
还有一次,你三十六岁,遇上大旱,田里颗粒无收。县里发了“赈济帖”,允许灾民去邻县借粮,但必须集体行动,由里长带队,每人发一张“临时路引”,限定三个月内返回。
你跟着队伍去了隔壁的婺源县,走了两天一夜,脚底磨出了泡。借粮时,婺源县的里长盯着你们的路引,像看贼一样,直到确认你们有本县的公文,才允许进仓领粮。
那次你背着两斗杂粮回来,路上看见有逃荒的难民,被官府的马队驱赶,心里直打颤——幸好你们有路引,不然连讨饭都没处去。
再后来,你儿子娶媳妇,需要去三十里外的镇子买绸缎,你咬咬牙,向里长申请了路引。
那是你第二次进县城,发现城门楼高了些,衙役换了新衣裳,可城里的铺子还是老样子,绸缎庄的老板依旧要验你的路引,才肯卖布。
你忽然觉得,这十年二十年,外面的世界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而你,始终在这张户籍的大网里打转。
五、临终前的方圆
你活到六十岁,没出过徽州府,没见过长江,甚至没去过府城歙县。你的活动范围,东边到杨溪镇,西边到后山深处,南边到婺源县边界,北边到县城,统共不超过三十里。
这一辈子,你见过最大的官是县太爷,在县城送粮时远远望见过一次,坐在八抬大轿里,轿夫的鞋子都是新的。
临终前,你躺在土炕上,望着梁上的灰尘,想起年轻时去过的县城城门,想起山那边的传说,想起邻村陈三去江西挖煤再也没回来——他大概是死在外面了,或者成了逃户,反正黄册上早把他的名字划了红叉。
你摸摸枕头下的户帖,这张发黄的纸,跟了你一辈子,上面的字还是洪武年间的老墨,如今你的名字旁边,已经添了孙子的红圈。
你忽然明白,大明朝的百姓,就像棋盘上的卒子,只能在自己的格子里动,往前一步是生计,退后一步是王法,左右打转是一辈子。
而你脚下的这片土地,既是生你养你的根,也是捆住你双脚的绳——直到咽气那天,你都在官府的黄册里,在里甲的格子里,在方圆三十里的天地里。
这就是你的一辈子,一个明朝农民的一辈子。没有传奇,没有远方,只有祖祖辈辈踩熟的田埂,只有里长甲长的呵斥,只有路引上那几个有限的地名。
你以为世界就这么大,直到闭上眼睛,也不知道山外的山,天外的天,究竟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