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里闪现过的“黄柏”,让我想起来丹溪集成自东垣的又一大医验,即以黄柏来“补阴”。 东垣的滋肾丸,学中医的几乎都听说过。但不知是否有人会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全方“大苦大寒”(东垣语),却取其名曰“滋肾”? 东垣用滋肾丸的频率并不算低,他留下的完整医案也不过四五十则,滋肾丸就占了其中三则。本号已介绍过的有两案:湿热阻气致小便闭塞案、湿热阻气致下阴冷汗案。 确实都不是后世所理解的“滋肾”或“滋阴”,而是如东垣在治粘合公案里所写的那样,是为了泻去占据下焦(属“阴位”)的湿热相火。 【湿热得除,则在阴位的气不再被异常消耗或受到阻滞,而能正常流通。正气能顺畅地流布下达,使得该降沉的得以降沉,是为助阴;又肾主降沉,是为滋肾。】 所以东垣对黄柏的评价甚高,在薄薄一本《脾胃论》里,涉及到黄柏的作用,有十几段文字。我将其附在本文末尾,以免过长影响正文阅读。 若要简单地概括东垣对黄柏的认识,那就是:“降逆气,令痿弱的双腿,涌出力气来”。 紧紧抓住东垣这一重要经验认识的,在其之后似乎也就只有朱丹溪了。 丹溪不仅是全盘拿来,还把黄柏玩出了花样。 单味黄柏作散剂,丹溪称其为“潜行散”。从丹溪那个著名的“虎潜丸“的命名来看,”潜行散”的目的,正是要沉降逆气以令下达; 单味黄柏作丸剂,丹溪称其为“大补丸”。补的是什么?仍是本该沉降下达而未能的阴位之气。 但这两个单方,丹溪从不单用。 潜行散,丹溪大多以主治痰瘀湿热的汤剂送服; 大补丸,丹溪大多以补气汤剂送服。 比如某古稀之年的老人患有上喘下痢,饮食大减,呕逆发呃,脉皆大豁。丹溪以大剂人参白术茯苓,三味兼浓汤,送服大补丸。后者即为黄柏炒干后研末,以陈米饭作丸,小豌豆大。病人连服三剂汤药,每服送下三十丸,喘痢即止,前后共七日而安。 其实,以主升浮的汤剂,送服以主降沉的丸剂,也是丹溪集成自东垣的又一大法宝。 比如东垣有言: “如两足痿厥,行步恇然,欹侧欲倒,臂臑如折,及作痛而无力,或气短气促而喘或不足以息,以黄耆,人参,甘草,白朮,苍朮,泽泻,猪苓,茯苓,橘皮等,作汤送下滋肾丸…如下痞膨闷,食不下,以上件白朮苍朮等汤,送下消痞丸…”。——《医学发明》 虽然东垣没来得及留下相关的案例,但我们之后可以从丹溪那里,得到充分的弥补。丹溪使用汤剂送服丸剂的医验之多,足以供我们拿来参考借鉴。 开头提到东垣留下了三则使用滋肾丸的医案,本号之前介绍过两则,还剩下最后一则。 综合来看,东垣这三则使用滋肾丸的案子,表面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共通之处。 他暂居长安时诊治的王善夫,表现症状为小便闭塞,腹大坚硬如石;元朝中书令粘合公的主要症状,则为下阴冷汗,滑精不固; 而本案的病人则是苦于每次出生的小孩,待其长到一两岁时,都会全身遍发“红系瘤”,不治而亡。 照咱一般人看来,这仨案不能说是大同小异,简直可以说是毫不相关,毫无共通之处。 但在李东垣眼里,他们仨案,竟然是共享着同一个具体病机! 即湿热阻滞下焦之气。 既然如此,也就都可以使用泻下焦湿热相火的滋肾丸来处理。 这位病人直到中年才生得一子,孩子一岁后皮肤长出红色瘤状物,像是绳线般的蔓延遍及全身,救治不了而死亡。后来接连出生的三四个孩子,都是同样的到了一两岁时,皮肤长“红系瘤”而死。 病人生了那么多孩子却一个也留不下,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便来请教求治于李东垣。 东垣听其描述后表示,这应该是“肾中伏火”,即湿热相火在下焦所致。孩子既然受父亲的精气所生,那么父亲的肾中伏火,必然也会相传及子。出生后,孩子身上的伏火或因什么触动而引起爆发,若是发于肌腠之间,就会形成“红系瘤”。 也就是说,东垣认为孩子们一两岁时皮肤发出的红系瘤,是父亲遗传的。因而,实际上孩子还在娘胎里,就已经潜藏在身体里了,只是出生后一两年才爆发出来而已。遗传得来的瘤,胎里就已经注定要发的瘤,也就是当时俗世所称的“胎瘤”。 可能有人读到这里会问,为啥东垣认定孩子是遗传自父亲,而不是母亲呢? 这是因为病人中年才得子,按照当时的世风,男子们大多流行服用所谓温补下元的药来应对不育。因而东垣的第一反应,便是男方的问题了。 但男的未必能这么想啊。 于是东垣让他自己先验证下,说你精液中必然偶有夹杂红丝状物。病人后来观察了下,发现果真如此,便心服口服地开始服用东垣予以的药物。 现在看来,病人精液中的红丝,应该是血。下焦湿热阻气,郁热扰动血脉,因而出血。 因此,“遗传”至子的不是下焦湿热,实际上是血中伏热。所以孩子们后来表现出来的,也并不是下焦问题,而是血液问题。 东垣给病人服用的,正是滋肾丸。目的与他治粘合公时说的话类似,“以泻肾中火邪,补真阴之不足”。 为什么泻火即等于补阴? 本文开头解释过了:【湿热得除,则在阴位的气不再被异常消耗或受到阻滞,而能正常流通。正气能顺畅地流布下达,既使得该降沉的得以降沉,是为助阴;又肾主降沉,是为滋肾。】 此案,病人下焦湿热若是得除,郁热就不会进入血脉。没有郁热扰动血脉,精液就不会带血,也就没有血中伏热可以遗传给下一代了。 所以,东垣没有必要用血分药,来治病人的血分,解决导致动血的湿热之邪即可。 这是不是也很像后世某些温病学家?比如赵绍琴治某些看似具有营血症状的病人,却并不使用营血药,而是解决三焦实邪,给三焦实邪以出路,即可透热转气。 东垣另一边令病人的妻子同时服药,先后服用了一段时间的六味地黄丸与黄芩白术散。也还是偏主升浮的汤散,与偏主降沉的丸药。话说孕期服用白术黄芩,也是丹溪集成自东垣的… 病人自此以后所生的孩子,皆没有再出现过红系瘤。 本篇东垣案属于“逝者不可追矣”,因而必须从源头来解决问题。而接下来的丹溪类案,虽同样肇起于孩子父亲,却因孩子尚未病故而可直接解决末端问题。 这位病人年16岁,但他从出生7个月起便患有严重的淋病。每隔五天七天,就会有一次大发作,痛得呼天抢地。须努挣个半天,才能好不容易地通下小便。所下之物却只有一茶盏的量,形状如粟米,颜色如墨漆。 每次小便都像是生死搏斗般,是件多么痛苦的事儿! 所以这孩子形体瘦削,肤色青苍。 丹溪联想起了东垣的红系瘤案,猜想此证必然也是因为孩子的父亲在生育之前,曾久服下焦温热药,以至于将命门之火邪遗传给了孩子。 其实此案遗传的也还是血脉中的伏火。病人的小便不畅,就是因为瘀血阻滞尿道,因而所下之物“如漆如粟”状。只不过,这孩子的血中伏火直接爆发在了下焦,而不是外散于肌肤。 既然此证是因瘀热阻滞于下焦经络,那就除去它呗。 该用什么方子好呢? 丹溪想到的是《外台秘要》的“紫雪散”: “紫雪散,疗脚气毒遍内外烦热,口中生疮,狂易叫走,及解诸石草药毒发邪热猝黄等,瘴疫毒疠,猝死温疟,五尸五注,心腹诸疾,腋缓刺切痛,蛊毒鬼魅,野道热毒,小儿惊痫,百病方。”——《外台秘要》 写到这里觉得很有意思哈~上面介绍东垣案时,联想到了温病治法,丹溪此案用的紫雪散,更是温病的主要用方之一。紫雪散在温病里被定义为,热入心包或热入营血的营血分药,可清营凉血。 但我们可以看到,丹溪用此方与东垣用滋肾丸的目的是相似的,都是要除去下焦的有形之邪热。瘀血湿热得以通下,则下气转畅,郁热外透,而不会再有郁热扰动血脉。 不过,既然是要直接作用于下焦,那么方子的剂型就得改一改。 紫雪散原本更像是个膏剂,使用时以水调服适量。而朱丹溪想要借鉴李东垣的滋肾丸剂型,即丸剂。 不过他此方借鉴东垣的还不止是剂型,还有黄柏! 于是以紫雪一料再加黄柏细末,一起作丸。 紧接着,丹溪还要继续借鉴东垣的手法: 大剂、温热水送服、食物压之。 热水送服,是为以较高的温度来直接助力卫气线,相当于上文提到的,用主以升浮的汤剂送服主以降沉的丸剂; 大剂,是遵循古人的“治下,须制之以急”; 食物压之,减少在中焦的逗留时间,尽快抵达下焦。除了是为尽快作用于下焦,也是为了减少药味可能对中焦产生的破坏。 此三大要素,之前在《东垣治小便闭塞之急重症为何用丸药?》里有提到过。 丹溪此案先以二百丸作一服,仅过两个时辰后,又予三百丸再作一服。都以热水送服,接着以食物压之。 半天后,病人腰腹大痛。这是正邪相争势猛,正气欲排出实邪而尚未成功之前的片刻剧痛。 片刻之后,病人小便通行,仍是排下“如漆和粟”状物,但这次不再是一小茶盏了,而是一大碗量,其后病人淋证就减轻了八成。 而后,从丹溪处交接此案并处理善后的他医,以陈皮一两、桔梗木通各半两,作一帖与之。病人服用后又通下“如漆和粟”状物,这次大约有“一合”的量,淋证自此彻底痊愈。 丹溪最后表示,他记录此案就是为了证明,当年东垣所说的红系瘤是由父亲所遗传的,确凿属实。父亲若是病于伏火,就有可能会遗传给孩子。当然,丹溪还补充说,母亲遗传于子应该更甚于父亲,毕竟孩子在胎中与母亲血脉相连嘛。 附《脾胃论》中关于黄柏或知母的文字内容: “黄蘗之苦寒,除湿热为痿,乘于肾,救足膝无力,亦除阴汗、阴痿而益精。甘草梢子、黄芩补肺气,泄阴火之下行,肺苦气上逆,急食苦以泄之也。 如见肾火旺及督、任、冲三脉盛,则用黄蘗、知母,酒洗讫,火炒制加之,若分两则临病斟酌,不可久服,恐助阴气而为害也。 不渴而小便自利,妄见妄闻,乃瘀血证,用炒黄蘗、知母,以除肾中燥热。 燥热及胃气上冲,为冲脉所逆,或作逆气而里急者,加炒黄蘗、知母; 如小便行病增者,此内燥津液不能停,当致津液,加炒黄蘗、赤葵花。 黄蘗酒洗,以救水之源 如行步不正,脚膝痿弱,两足攲侧者,已中痿邪,加酒洗黄蘗、知母三分或五分,令二足涌出气力矣。 如时显热躁,是下元阴火蒸蒸发也,加真生地黄二分、黄蘗三分,无此证则去之。 如兼躁热,加黄蘗、生地黄以上各二分。 肾恶燥,急食辛以润之,故以黄蘗苦辛寒,借甘味泻热补水,虚者滋其化源,以人参、五味子、麦门冬酸甘微寒,救天暑之伤于庚金为佐。 心火乘脾,乃血受火邪,而不能升发,阳气伏于地中。地者,人之脾也。必用当归和血,少用黄蘗以益真阴。 又宜少加黄蘗,以救肾水。 如腹中气上逆者,是冲脉逆也,加黄蘗三分,黄连一分半以泄之。 丹田有热者,必尻臀冷,前阴间冷汗,两丸冷,是邪气乘其本,而正气走于经脉中也。遇寒,则必作阴阴而痛,以此辨丹田中伏火也。加黄蘗、生地黄,勿误作寒证治之。 如脚膝痿软,行步乏力,或疼痛,乃肾肝中伏湿热,少加黄蘗,空心服之;不愈,更增黄蘗,加汉防己五分,则脚膝中气力如故也。 次加寒水之药降其阴火,黄蘗、黄连之类是也。 燥热及胃气上冲,为动脉所逆,或作逆气而里急者,加炒黄蘗、知母。 复微加黄蘗之苦寒,以为守位滋水之流,以镇坠其浮气,而除两足之痿弱也。 黄蘗苦大寒,酒洗以主冬天少火在泉发躁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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