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近中午十点的时候,人陆陆续续到齐了。门口的几个花圈叠在一起,有孩子在摘花圈上亮闪闪的彩色塑料花,被母亲用手打了下来。沉痛悼念的白色挽联不断被风吹起来,很快挂在了旁边的石狮子上。几个男人站在花圈旁抽烟,不时从烟雾中抬头看前来的宾客,对他们微笑或点头。有时候也会从白色的孝服里伸出擦得油亮的黑皮鞋,踩灭烟蒂,迎上去与来人握手,领着他们穿过天井,向大厅走去。 房子如同它过世的主人一样,已经老旧得在这一片新式的小洋房中显得格格不入。但走进去,依然能感受到当初里面那种富庶而宁静的生活。堂前一个偌大的天井,如今腾出来摆了两张桌子。原来摆放在这里的几株南天竹和绣球花都被移到了水缸旁。水缸早已废弃不用,几盆吊兰和仙人掌摆在木头盖子上,盖子的一部分已霉掉了,像缺了几颗牙,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缸体。枇杷树种在一个砌出来的花坛里,移不掉,占据了圆桌的一个席位。傅蕊伸手摸了摸树干,她不确定是不是原来那棵,如今它早已不再结果。三间四进深的前厅里也挨挨挤挤地摆满了圆桌。人们在屋子里忙碌地穿梭着,或站着聊天,也有几个人早早地坐在位置上,无所事事地看着手机。 蕊蕊,有人隔着桌子喊她。傅蕊转过头去,大厅的角落里,一个身形矮小的女人把怀里的婴儿递还给他的妈妈,在众人的目光中向她走来。“你来啦?”母亲站在她面前,比她矮近一个头,双手习惯性地往衣服两侧擦了擦。傅蕊感到心头一阵酸楚。 “傅蕊来了?”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经过她们。“蕊蕊,这是你堂明叔叔,还记得吗?”母亲拉住傅蕊的手,她的手既柔软又粗糙,让傅蕊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肯定不记得了。”男人好脾气地笑着。“怎么不记得,蕊蕊小时候,你经常带着她去七塘江里钓龙虾的,每次你来……”“堂明!”有人喊他。男人夹着烟的手在脸旁做了一个抱歉的动作,随即走开了。母亲的话音像一缕烟留在了那里。傅蕊侧过脸,看到她出汗的鼻尖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傅蕊在天井里找了个位置坐下,脚下踩到一块凸起的石板,她想起这里原来有一口井。小时候,每到夏天,二爷爷就会把西瓜泡在井水里,泡过井水的西瓜又大又甜,傅蕊一口气可以吃掉半个。傅蕊家与这里只隔着一块不足五十平米的道地,小时候傅蕊没事就往二爷爷家里跑,二爷爷家里有西瓜,有会追着她跑的小鸭子。二爷爷的床头上,有很多花花绿绿的铁皮盒子,里面装的零食,跟奶奶给她的用白色油纸包着的苔菜饼,或者妈妈从路边买来的冻米糖、年糕片都不一样。“小鬼头,嘴巴倒是刁得很,这些可都是从上海带过来的吃食。”每次二爷爷把漂亮的铁盒子打开来让傅蕊挑的时候,就会故作严肃地点点她的脑袋。 二爷爷一个人生活,所以他很乐意有孩子来家里玩,不光傅蕊,邻居家的其他孩子也常常来。其中一个叫淼淼的女孩子,只比傅蕊大一岁,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们在追鸭子游戏中总是结成同盟,在捉迷藏时,又常常假装没找到对方,或者给彼此悄悄透露另外几个伙伴的藏身之处。傅蕊因为是二爷爷的亲戚,显得比其他孩子更有底气些。“如果你再这样的话,我就让你出去。”她常常这样威胁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孩子,好像她是这里的主人。但她从不这样对淼淼说。 母亲很快找到了傅蕊,“你怎么在这啊?找了你半天。”她在傅蕊身边坐下,背靠着那棵枇杷树。每到傍晚,如果傅蕊还没回家,母亲就会找到二爷爷家里来。“哎呀,玩得饭都不晓得吃了。二爹,你吃了没啊?”“还没有,就让蕊蕊留下来吃好了,我反正也是一个人。”二爷爷把菜叶子撕烂了扔给小鸭子,回过头来笑着说道。“那怎么好意思的,平常已经给你添乱了。”“哎呀,你怎么站在椅子上啊,都踩脏了,赶紧下来。”母亲把傅蕊从椅子上赶了下来,用自己的衣袖在上面擦了擦。傅蕊不喜欢她出现在这里。 “这不是蕊蕊吗?都长这么大了。”一张涂得粉白的脸从孝服中露出来,朝傅蕊母女俩笑着。傅蕊认识她,她是二爷爷的小女儿,逢年过节的时候,总能看到她和一个开黑色别克车的男人回来,从后备箱里拿出大包小包的礼品。每当这个时候,傅蕊就会在门外远远地看着,不再走进去。“今年二十八了。”母亲从座位上站起来,“眼睛一晃,女儿都这么大了,你看我都老成什么样了,不像阿雅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阿姐你又说笑,我一个快五十的人,能年轻漂亮到哪去,倒是你一直这么能干。”女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傅蕊,“现在女儿这么大了,你苦出头了。” 母亲听了这话,眼眶泛出一点红。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有人夸她,她做的菜真好吃,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她的双眼就会忍不住湿润,然后马上用一种喋喋不休的自嘲把这种情绪掩盖过去。“对了阿姐,刚刚厨师说缺几个盛汤的大碗,你看你方不方便拿几个过来?”“有的,有的,我这就去拿。”母亲匆匆往外走,差点被那块凸起的石板绊倒。 桌上开始摆冷盘了,傅蕊起身坐在了一个角落里。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屋子里已经不再出现新面孔了。门口有人进出,傅蕊总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当她快把手里的一瓶水喝完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 门口一阵小小的骚动。傅蕊抬头望去,很多黑色的后脑勺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几乎就在一瞬间,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变得让她认不出来。他似乎胖过,然后又因为某种病态迅速瘦了下来,松弛的皮肤好像一件过于宽大的衣服披在身上,起了很多褶皱。头发稀少,几乎全白了,他把它们剃得很短,像一层糖霜覆盖在头顶。年轻时他的黑发里也总会夹杂着几根银丝,显露出一种睿智而翩然的风度。她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年幼时,并不能区分真正年轻和即将衰老的身体。 他爽朗地笑着,用一种谦和而不失气度的嗓音回应众人的寒暄,伸出那双宽厚的手,与人相握或自然地搭在别人肩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不再年轻,也算不上成功,甚至不再是最有文化的。但当他出现时,人群还是不自觉地把他围在中心。他依然有这样的魔力。 二 那年二伯父四十五岁,是二爷爷唯一的儿子,也是家族中第一个大学生。他长年生活在上海,很少回老家,但他就像一个无形的支柱,始终在老家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姑姑家的儿子要填报高考志愿,姑姑问,要不要打电话问问建明阿哥?傅蕊的父亲失业了,母亲在家里急得团团转,逼着父亲打电话问二伯父能不能给他介绍个工作。阿雅要和黑色别克车离婚,一群人坐在那里吵得不可开交,二爷爷最后起身喝斥道,别说了,等建明回来再做决定。傅蕊很少见到二伯父,有一年春节,他提着礼品到傅蕊家里来。“哎呀,建明哥你太客气了,怎么还给我们带礼物。”母亲站在低矮的房子里,搓着手,显得有些受宠若惊,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一点小心意,阿爹一个人过,多亏了你们帮忙。”“哪里的话,是你一直帮我们。”二伯父把礼品靠在墙边,白色的墙壁灰蹭脏了他的深色大衣。他注意到角落里的傅蕊,笑着说:“这是蕊蕊吧?长高了不少。”母亲两手搭在傅蕊的肩上,把她推到二伯父面前,好像她是一块立不稳的牌子。 那年傅蕊八岁,刚刚读完小学一年级,对即将到来的漫长而悠闲的暑假充满期待。她想给娃娃再做几套新的衣服,用她那条穿不下的裙子,上面那圈花边多漂亮啊,做成芭蕾舞裙再合适不过了,也能装饰在头上,就像新娘子那样。还有小鸭子,她跟二爷爷说好了,放假了,喂鸭子的事就交给她。她想兴许二爷爷会给她一点钱,这样新学期的时候,她就可以拥有那个粉色的印着美少女的铅笔盒了。 但是暑假刚开始,二爷爷就受伤了,躺在床上动不了。“二爹,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喊我们一声好了呀。”傅蕊的母亲坐在床边,用一种略带责怪的语气说道。“是的二爹,我们可以帮忙的。”父亲在一旁应和道。“我那井口缺了个角,好久了一直也没发声去搞,本想趁着天气好修一修,没想到一不留意脚打滑了,终归是老了,不中用了。”傅蕊默默地站在一边,没有说话。她看着二爷爷躺在床上的样子,觉得有些陌生,她从没有想过他也会生病,会像那些真正的老人一样,需要有人照顾。第二天,二伯父不得不从上海赶回来,在老家照看父亲。 起初,傅蕊有点怕他。不光因为他鹤立鸡群般的身高,不苟言笑的表情,还因为他对这个家做的一些改变。他把天井里的秘密基地——几块旧砖头搭的小房子拆了,平铺在地上,把几个废弃的花盆摆在上面。他还做了一个木头篱笆,把原本在院子里乱跑的小鸭子圈了起来,篱笆中间开了一扇小门,用几圈电线把可怜的鸭子隔绝在里面。八仙桌上的杂物也被收起来了,当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傅蕊再也不敢站上椅子。这种陌生的氛围让邻居家的几个孩子也不敢贸然闯进来了,只是在门口张望。 每天午饭过后,二爷爷就在房间里睡午觉,要睡到下午三点才起来,这是一天中二伯父最清闲的一段时光。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八仙桌上写字的?傅蕊不记得了。刚开始是她看着二伯父在米白色的宣纸上写,他写的字傅蕊一个都不认识。他写字的样子,和他在院子里摘菜、喂鸭子,把一扇合不拢的柜门修好,用胳膊架起二爷爷在屋子里走动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做什么事好像都不用花太大的力气。 后来他让傅蕊一起写,他教傅蕊怎么握笔,怎么写横、竖、撇、捺,怎么提钩。“横要平直,要藏头护尾,起笔和收笔都不要太尖锐。”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当他握着傅蕊的手时,那些字的边缘都变得圆润饱满起来。“对,这就对了,真聪明。” 傅蕊每天都在期待着这一段时光。二伯父耐心地握住她的手,他笑着点头,她获得的奖励——几颗糖或者一包饼干,还有那些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词语,美感、韵律、张弛有度,悟性。他夸傅蕊有悟性,悟性是什么意思呢?傅蕊觉得它就像脱光了衣服,慢慢躺进一个装满温水的浴缸里。傅蕊家没有浴缸。 有时候,西边的卧室里突然会有动静,走路声或者木门吱啦啦推开的声音。二爷爷在二伯父的搀扶下,看起来变得很轻。二伯父从没有开口让傅蕊做过什么,但傅蕊都会乖巧地跑过去帮他们把卧室的蚊帐帘掀开,把卫生间的门打开,把空的热水瓶从卧室的斗柜上拿出来,再拿进去一个装满的。他也从来不夸赞傅蕊所做的这些,有时候傅蕊见他在忙,就偷偷把鸭子喂了。她以为他会表达一下惊奇,然而他并没有。但他又似乎知道鸭子已经喂过了,在那一天里便不会再去喂。 梅雨季的最后几天,地面上总是湿漉漉的,玻璃窗上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用手指轻轻一划,就凝结成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渍。傅蕊专注地盯着它下滑的轨迹,直到它失去重量。房子里有一股木头受潮的味道,有时候她在二伯父身上也闻到了这种味道,她有点分不清。 淼淼不该来的。她不是一个安分的女孩,虽然她们经常在一起疯玩。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只是想博得二伯父的夸赞,傅蕊知道。淼淼咬着嘴唇一笔一画写着,傅蕊心想,她马上就要崩溃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大声嚷嚷,把笔不受控制地画出米字格,拖一条触目惊心的长长的尾巴。但她没有,她的背挺得直直的,肩膀微微前倾,只有从轻轻扫动的马尾辫才能看出她的动作。很快,她就把一页纸写完了。二伯父把纸拿起来,傅蕊歪着头从背面看到那些透出的墨迹,一笔深一笔浅的。越过纸,二伯父的眉头紧锁着,看不出情绪。过了一会,他放下纸,摸了摸淼淼的头,说道:“真不可思议,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孩子。”淼淼没有跳起来哇啦哇啦在屋子里转圈,她低着头,有些羞涩地接受了赞扬,好像她完全懂得这句话的含义。显然,天分比悟性听起来厉害得多,这两个字蹿着火焰,烫红了傅蕊的脸。 傅蕊没收了淼淼喂小鸭子的权利,理由是她撕的菜叶子太大片,鸭子吃不了。但淼淼并没有像傅蕊想象中那样气得跳脚,她只是略有遗憾地说了句好吧,好像喂鸭子再也不是最能吸引她的事了。二伯父那双宽厚的手如今也握住淼淼的手,她的手那么小,那么黑,就好像一只被攥在手心里的麻雀。有几回,傅蕊家里有事,来晚了,淼淼竟已先她一步,坐在八仙桌上写起了字。那天二伯父不在,只有淼淼一个人,但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傅蕊一眼。老式吊扇在头顶嗡嗡地转动着,她的脸很红,头发散落着,黏在脖子上,桌子上铺满了一张张写好的练习纸。傅蕊在另一边坐下,把纸往旁边挪了挪,为自己腾出一个位置。 三 傅蕊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没有向前走去,而是站在原地,远远地观察着他。直到她看到母亲站在他身边,正向她招着手,示意她过去。在他们的目光中,傅蕊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在旷野中突然暴露的猎物。 “过来啊,蕊蕊,这是小时候教你写字的二伯父,你还记得吧?”母亲站在二伯父身边,笑盈盈地问她。 “这是蕊蕊啊。”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当年还是个小娃娃,”他转向母亲,用手在自己的腰间比了一下,“就这么高吧。”母亲笑着附和道,“小时候皮得很,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一放假天天往二爹这跑。”这句话引发了一点伤感的情绪,淡淡的,像巧克力里的一丝苦反倒让人舒服。“我阿爹是最喜欢小孩子的。”二伯父看着她,尽可能用一种和蔼的表情。傅蕊试图寻找一些破绽,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掩饰或闪烁,语气里夹带的某种克制。但什么也没有,他坦然地望着她,甚至不像其他许久未见的长辈那样对她抱着一丝好奇。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在亲戚面前公然表示对她的偏爱和欣赏,“蕊蕊写的字最漂亮了。”“蕊蕊真是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如今她在他眼里,跟其他亲戚家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还年轻,处于刚踏上社会或成家立业的阶段。“还在上学吗?”“工作忙吗?”他得体而不失边界地关心着,并在转身后马上把对方的回答忘记。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个并不相熟的男人走过来,拍了拍二伯父的肩膀,他转过头去。“哎呀,建明,真的是你啊?自从你去了美国,我们这是有多少年没见了?”在对方恍然大悟的相认中,二伯父笑着握住他的手,很快把傅蕊母女俩撇在一边。 落席了,傅蕊一家和二伯父坐在了一桌。“来,吃饭了,吃饭了。”一个女人喊道。大家相互谦让着坐定,陆续开始动筷,凉菜转了一圈只剩下盘底的叶子或装饰的花朵。菜还在一盘接一盘地上,最初的饥饿感被填满后,桌上的气氛活络起来。姑姑接过一盘螃蟹,放在桌上,笑着说:“三门青蟹,今天刚抓来的,都尝尝。”桌上的转盘转动着,最终停在了二伯父的面前,“建明哥,你在美国这么多年,那里的东西还吃得惯吗?”“吃不惯。”二伯父摇了摇头。大家都笑起来。 “听说美国人周末都不工作?”坐在对面的男人把青蟹剥开,往蟹壳里撒上酱油,傅蕊认出是刚刚和她们说话的堂明。 “其实美国的生活节奏也很快,按我们小雪的话说叫'躺不平’,不过他们的事我们也不懂,像我这样的人,在那里生活,只不过换个地方罢了。”二伯父说着,轻轻抿了一口酒。有时候傅蕊会想,他究竟有没有在什么时候控制不住情绪地大声说过话? “你们住在美国哪里?” “加利福尼亚。” “对对,瞧我这记性,问了好几次了,老也记不住。”姑姑说着,起身又添了一盘菜进去,芦笋和百合油润得像上了一层蜡。 “其实现在国内发展也挺好的,亲戚朋友都在这边,也不寂寞。”堂明说着,把一只蟹脚嘬得嘶嘶响。 “看小雪吧,我们尊重她的意见。” “阿雅,把纸巾递给我一下。”姑姑转头说道:“阿雅?” “什么?”女人双手托着腮,红色的指甲衬得她的脸更白了。 转盘过来的时候,母亲眼疾手快地夹了半只螃蟹到傅蕊的碗里。傅蕊看了一眼,又把螃蟹夹到她的碗里。“你吃。”母亲小声说。“我不想吃,你吃吧。”“你吃你吃。”母亲又把螃蟹夹过来。 “母女俩怎么还客气上了?这螃蟹不是还有吗,晓敏,帮你姑妈夹一个。”“哎呀,谢谢晓敏,谢谢,”母亲伸手去接,“这螃蟹真壮啊。”傅蕊感到所有人都在看她们,不由得脸上一阵热。 酒过半巡,母亲突然对傅蕊说道:“蕊蕊,你难得回来一次,给大家倒个酒吧。”傅蕊有些吃惊地转过头去。母亲说这话声音不小,邻座几个肯定都听到了,这等于是在要挟她。傅蕊突然感到怒不可遏,不光因为母亲想让她倒酒,还因为她过多的话,过快地执行别人交给她的任务,她矮小的身材,以及她受不住一点点善意的样子。但母亲的脸上盛着笑意,所有皱纹都在帮助她把笑容牢牢挂在脸上。 傅蕊挨个给大家倒酒水,好几个人谦让着站起身来。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会要求她这么做,现在她长大了,可以在距离母亲两千公里外的地方独自生活,但依然无法拒绝这样的事。 二伯父站起身来,他的一只手臂不小心碰到了碟子,碟子从桌上滑落,摔在了地上。傅蕊看着碎成几片的碟子,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比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让她感到震惊。 “是我太不小心了,对不住。”二伯父满脸歉意地站在那里。傅蕊低头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蹲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来,我来。”姑姑抢先一步捡起了碎瓷片,“没事,碎碎平安,碎碎平安。”碎片没有被完全捡干净,还有一些极不明显的、白色的、细碎的,将会永远留在粗糙的水泥地里。 傅蕊捧着酒瓶怔在那里,二伯父善解人意地把杯子递过来,“摔碎了碟子,我得自罚一杯。”他笑着朝众人说,目光朝向傅蕊,却聚焦在更远的地方,喝了一半,轻轻放下杯子,用白色的湿毛巾擦了擦手,“老了,请允许我作弊。”大家又是一阵笑。那一刻,她有点嫉妒他满头的白发,它们足以让漫长岁月里的一切都得到宽恕。 就算她现在突然开口,问他,你还记得那个叫淼淼的女孩子吗?他大概也不会表现出太大的惊讶。傅蕊看着他在饭桌上谈笑,突然意识到他的温柔里带着一种不在乎,一种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保持的镇定,镇定的背后便是冷漠。 他也许真的不记得这个名字,但他一定记得那年夏天和她一起在八仙桌上写字的那个女孩,记得她瘦小的身影,她最后全身湿透躺在地上的样子,她的头发上沾满了浮萍。 “浮萍,我们去捞浮萍吧,小鸭子最爱吃这个了。”淼淼拉着傅蕊的手,央求她道。傅蕊很快分辨出了这个想与自己和好的信号。她们没有吵架,但她一定觉察出什么来了。 “就差一点点了。”那个时候傅蕊正捏着她那件薄薄的T恤的一角,而她整个身子向前倾着,极力将手中的竹竿向前伸去,连试了几次都依然没有够到,她懊恼地放下竹竿,似乎一下子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致。“蕊蕊,我想跟你说件事。”她突然犹豫起来,“我不想来写字了。”傅蕊惊讶地抬起头来,淼淼看着她,眼神几乎有些哀求。 “换这根,这根一定够长了。”傅蕊递给她另一根竹竿。淼淼欲言又止的脸怔了一秒,随即露出欢快的神情。“你拉牢我。”她接过竹竿,显得信心满满,身体倾斜得像一块即将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傅蕊拉着她的衣服,看到她发黄的马尾辫扎成小小的柔软的一束。傅蕊决心原谅她。 她太贪心了,本来那一小片已经被划到了岸边,但她想要旁边更大的那一片,她想只要勾住边上那些,那一大片都会顺势拨过来,这够她们两个人喂所有的鸭子,喂完以后她们就会像从前那样和好如初。 她忽然之间就像一只轻盈的小鸭子一下子滑入了水中,甚至连水声都不太有。一个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事件,竟然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傅蕊感到很诧异。在一遍遍的回忆中,原先她以为最重要的那部分,却变得越来越模糊。她记得自己一直牢牢地抓着她的衣角,记得自己曾经试图在水里拉她,在最初的惊慌和不知所措后,她马上大声呼救。直到最后,她跑去叫来二伯父,看着他跳进水里,看着一个人钻出水面,然后又钻了进去。夏日的午后,河流寂静得像凝固了一般。阳光刺眼,知了在榆树上没完没了地叫,她和二伯父两个人呆呆地坐在地上,就像一对同谋。透过那些无辜的随波飘荡的浮萍,命运还未显示它的全貌。 四 散席后,人们陆续离开。老人都安排了车子送回去,他们一边说着推辞的话,一边坐进车里,摇下车窗,作最后一次道别。母亲和二爷爷的那些至亲留下来一起收拾残局,好像她也是那家里的一份子。最后一次了,傅蕊心想,她决定不再催促母亲。 二伯父坐在客厅里和堂明抽烟,另外还有两个并不认识的男人。他们挨个抬起双脚,给扫地的人腾出位置,又把双腿放下。其间有个男人起身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就冲他们抱歉地点点头,先离开了。后来,二伯父也起身走开,许久没有回来,剩下的人聊了几句,便也自动解散了。二伯父见没人了,也不再抽烟,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一颗一颗地往嘴里喂,然后就着一杯白开水仰头喝下。不说话的时候,他看起来更老了。 母亲手里拿着一个大袋子,急急地叫住阿雅,两个人轮番把头伸进去。阿雅大概是累了,脸在灯光下显出一种铅灰色,任凭母亲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脸上一片淡漠。母亲又将袋子提回去,蓝色的塑料袋底部勾勒出几个长方体的形状,显得沉甸甸的。没有人真正快乐,傅蕊突然想到,但也很少人真正痛苦。 “蕊蕊。”有人在推她的肩膀,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但那只执着的手慢慢把她推出了梦境。她睁开眼来,身上的薄毯滑落在座位上。屋子里只剩下她和母亲两个人,她竟然睡着了。她有点责怪母亲怎么没有早点叫醒她,如今就剩她们两个留在这里多么不合适。这么想着,她突然觉得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起身就往外走。母亲却一把拉住了她,“蕊蕊,你过来。” “有什么事回家说不行吗?现在都多晚了。” “你跟我过来。”母亲执拗地拉着傅蕊往里走。 木门吱呀呀打开,房间里有一种古旧的、许久未经通风的淡淡气味。这是二爷爷生前的卧室,如今已经成了一个仓库,八仙桌、那把老藤椅,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都被搬了进来,毫无秩序地放置着。母亲从那个曾经放零食的斗柜里,抽出一格抽屉,将一张纸递给傅蕊。 协议书,傅蕊看了一遍,仍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问母亲。 “你二爷爷把这个房子给我们了。”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在那把藤椅上坐下来,薄毯摊在腿上,一叠,两叠,叠成一个正方形。 这太奇怪了,为什么要给我们?是二爷爷生前就决定的吗?他的子女同意吗?这合乎法律吗?傅蕊觉得这里面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但她一开口,却说道:“我们能用它做什么?” “我和你爸商量过了,等过了七七,我们就把两个老房子推倒,连上中间那块道地,有挺大一块地皮。我们打算盖一个三间三层的楼房,南面那块地,用围墙圈起来,弄个小院子也蛮好的,你说是不是?”母亲的手不停地抚平那一块正方形。 “为什么要给我们?” “你二爷爷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常年住在美国,这房子他用不上。阿雅离了两次婚,都有两套房了,也不缺住的地方,再说了,这老房子她也不会来住。要说拿去卖,又不是商品房,也卖不了多少钱。他说我们把两个老房子推倒重建,倒是能派上用场,索性就给我们了。”母亲回答得那么从容,好像笃定了傅蕊会问这些问题。 “我们本来也不要的,这怎么好意思呢,他又不是没子女,但你二爷爷一定坚持。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辜负他老人家的一片心意。你说是不是?” “蕊蕊,你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到时候你住三楼,整一层都是你的。三楼西边朝南的那间,就做成一个玻璃露台,现在不都流行搞这种吗?冬天你就可以坐在里面晒太阳,多舒服。你觉得怎么样?你怎么不说话?” “我有点累了。” 母亲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哎呀。都十点钟了,我们该回去了。”。她将协议书放回了抽屉,急切地把它带回家,似乎会显得对死者太不尊重了。她饶有兴致地抽开其他几个抽屉,又摇了摇了下面的柜门,并不在意里面是否还有东西,“你别说,老物件质量就是好。”她回过头来对傅蕊说道。 “还有这把藤椅,”母亲的目光落下去,“坐着挺结实的,一点没垮,这椅子年纪都快赶上你了。” 藤椅上弯曲的藤蔓牢牢交织着,在岁月中展示着它的坚韧和弹性。傅蕊时常坐在这把藤椅上吃棒冰。你想吃棒冰吗?二伯父问她,他的声音很轻柔,却透着一股威严。棒冰甜蜜而冰凉的滋味在她舌尖弥漫开来,她睁大眼睛点点头,接受了这句话里的某种暗示——她得到了特殊的待遇,这是一个不可以说出去的秘密。 “算了,这些到时候再说吧。”母亲用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它们飞起来,在灯光下打着转。 你想玩游戏吗?二伯父问她。棒冰的凉意还停留在嘴里,傅蕊点点头。那你不能发出声音知道吗?你二爷爷睡着了。二伯父用手指了指对面的那间屋子,褐色的木头房门紧紧闭着。 “对了,”母亲合上抽屉,突然想起来什么:“趁你二伯父他们都在,过两天你跟我一起去登门道个谢,总归是人家帮助了咱们。” 有时候房间里突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傅蕊总会被吓一跳。二伯父停下来听了一会,那声音不久便消失了。没事的,他笑着安慰傅蕊。 “一会记得提醒我拿上那袋酒,也不知道你二爷爷藏了多久了,但我想酒总不会坏的。”两个人退出了房间,母亲转身把门锁好,她已经拥有了钥匙。在这样一个旧房子里,锁门显得有些多余,但她锁住的是自己崭新的生活。傅蕊曾经理解母亲的一切,但如今正是这种理解让她感到困惑。 “妈,”傅蕊突然开口问母亲:“你觉得人死了会有灵魂吗?” “你这孩子瞎想什么呢。”也许这句话让母亲有点发怵,尤其在这样一个屋子里,她警觉地看了看四周。 也许有灵魂不见得是好事,活着的和死了的都不能安息。 离开了二爷爷家,傅蕊和母亲一前一后地在路上走着。母亲提着袋子走在前面,身体微微向一侧倾斜着。傅蕊想到刚刚应该帮她提着,但最终没有开口,重量会让她觉得踏实。 有时候傅蕊会突然觉得荒芜,看完一部电影,做完一桌子的菜却没了胃口,说不上来为什么,突然不喜欢男朋友了,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着天慢慢变暗的时候,地球在脚下孤独而庞大地自转。 母亲站在门口催促着傅蕊,好像她还是一个会跟丢的孩子,她走进屋里,灯光一下子吞噬了她的身影。傅蕊回过头看了一眼,老房子在黑暗中沉默着,等着被拆毁,被遗忘。 有露台的房子,众人诧异的目光,理解,忏悔,释然。傅蕊还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都不再是她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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