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坏了说,诗人会说这样的文字根本不是诗,哲学家会说这样的文字根本就不是哲学。往好了说,诗人想不到诗还可以这样写,哲学家想不到这些文字也属于哲学。 给诗注入思考,给哲学注入语言之外的想。与诗相近的领域:文学、电影、绘画、音乐。至于哲学,不要说得太玄,哲学就是特别的想法,普通的想法不是哲学。 我这里说到德勒兹的一些想法,它们都具有诗意,但诗人写不出来。 电影和哲学的关系,新浪潮电影的著名导演戈达尔说过一句名言:not a just image , just an image——“没有恰当的(正确的)画面,只是画面”。也就是说,画面不必符合某种标准或者预期。德勒兹改写为:“没有恰当的(正好的、正确的)想法,只是想法”。也就是说,想法不必符合某种标准或者预期。 为什么上段话具有诗意,因为它留下了悬念、有思想的空白,它没论证,不需论证。它是画面画面,是画面的刺激,是意外或者温馨。它先于解释,它不解释为什么画面可以这样拍摄。同样,想法可以使得某种思想标准失望,使得某种预期落空。于是,想法成为一个危急时刻,“慌不择想”、闪电式的想——这个说法,与尼采有关。 人们通常总是被“恰好的”或者“准确的”、“正确的”想法奴役,但是德勒兹“恰好的想法”,指当下正在生成的想法,断断续续的想法。它们可能是一连串被想到但尚无答案的、问题串的连接。 ![]() 莫比乌斯带只有一个面,如果它的上面有一只小虫子,小虫子可以爬遍整个曲面而不跨越边缘 思想的“莫比乌斯带”、思想的巴洛克风格、思想可以弯曲、折叠、扭曲——这个过程不是个人主义的,因而超越古典自由主义、超越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用德勒兹的话说,“要与不可感知的人建立不可感知的关系,那才是世界上最为美好的关系。” (贝克曼 著 夏开伟 译《吉尔.德勒兹》 南京大学出版社,第50页)这就是我昨天公众号中所谓人与人之间的思想情愫的“量子纠缠”现象——远距离的单边沟通,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影响到谁,谁会对你若有所思甚至心怀感激,甚至比他或者她的亲人还要亲密,但是却永远都不会见面,这是不对称的、单方面的共享——这些情景过去人们用古典诗词表达出来,但我们现在用哲理句子表达,含义更为清晰准确。 不同领域里的行家里手成为朋友,无拘束地聊到自己的专长,可以类比到自己所擅长的领域,尤其要注意倾听那些已经获得成功的人士之创作经验。当一个哲学家倾听画家的时候,只需要把“画面”改成“想法”,就可以了,这是跨领域的交换、去专业化。 德勒兹询问一位画家:“你是怎么在一幅空空如也的画布上作画的?” 画家这样回答:“这张画布实际上并非空无内容,而是一团漆黑,上面布满了在我之前所有画家所绘之物。” 画家的意思是说,画布上貌似无画却已经有“画”,这就像一个哲学家动笔之前已经拥有哲学知识。但是,画家将这些“事先的画”看成一团漆黑,换成哲学家就像苏格拉底所谓“我尚不知道”,在这两种情况之下,画家和哲学家的头脑中确实已经有从前知识的痕迹了。现在德勒兹,他转移画家以上话的方向,却是画家这句话激发出来的:“这不是涂抹画布,而是将其漂洗”——漂洗不是涂抹?不如说篡改,在画中画。 在德勒兹与瓜塔利合著的《什么是哲学》中,有这样一段话:“画家不会在一张空无一物的画布上作画,同理,作家也不会再空空如也的纸上写作;原因就在于,纸张与画布上都已涂满了早已存在和早已被认可的陈词滥调,因此要将它们抹除、洗净、移平,甚至是将它们都撕碎,才是第一要务,也只有如此,我们方可在一片紊乱中带来耳目一新的感受。”(同上书,第76页) 在画中画,在写中写,以至于在画中有诗——这种说法在中国古已有之,但我觉得普鲁斯特说得好,有才华的写作,应该就像在写一种外国语。也就是说,避开现成的汉语表达。西方哲学能启迪和拓宽中国文艺的境界,就在于这哲学给予画、诗以抽象的配置,用概念思考。 比如对于画中有诗,用哲学语言表达,则是“将自身置于另一个领域”(reterritorializing)——这相当于某种普遍的思路,给予“画中有诗”的说法,它会启发我们这样去想:哲学不仅要跨越从前的“哲学边界”,而且只有在这样的跨越过程才形成新哲学——于是,哲学在哲学之外。 在以上基础上,我们继续思考:不像传统文艺和哲学,现代文艺和哲学不再有典型人物、典型性格、中心线索、中心思想、重大题材之类。传统所谓“个性”以及落实到风格和气质之类的说法,就好像一个人只能如此显露。但事实上,一个人可能活得不像别人印象中的,因为他或者她不止一种性格。人是生成的,而不是天生如此的,这就解放人。在《第二性》中,波伏娃,她认为“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生成的”。这句话,解放女人:女人不一定非得是男人眼中应该有的女人样子。在这里,德勒兹与存在主义自由观,达成暂时的同盟关系。 诗词和画面都有韵味,但哲学的想法赋予词语以思想气氛、一种征兆、一个思想镜头或思想框架,它们使得抽象的念头相互生成,让思想怀孕并且生出新思想。在电影《当尼采哭泣》中尼采有一句精彩台词,他在心理医生面前头痛不已,并说出这样的疯话:“我的大脑怀孕了”——这同时是一句诗,受精者和怀孕者都是自己,自己是自己的异性。 萨特曾经引用波德莱尔的一个诗句:“我是伤口又是刀刃,是受刑者又是刽子手”。哲人要像诗人一样,特别善于自寻烦恼。同是象征派诗人魏尔兰这样写道:“没有爱,也没有恨,内心充满忧伤”。 某种刀刃式的念想突袭而来,生成心灵的新伤口,一切来得十分突然,周围无人发觉,与手头正在做着的事情无关,防不胜防,要将其生成文字,热情的,让书写占满自己的时间,写出“没有爱,也没有恨,内心充满忧伤”的时刻,思想感情已经在作弊了,因为这个诗句充满无用的激情,尤其重要的在于,此刻文字正在恋与爱着它们自己,这就是诗句与哲理之间的化学反应。是反应不是反映。反应与生理神经有关。也就是说,文字敲打出来要显露醉意,而醉意既有助于追忆也有助于盼着,因为你什么都不盼着就等于死了。为什么不像月光,照到河水中的反映呢?因为这反映是再现,一切再现都是重复,而我以上所描述的,是生成,即它不再是其自身而是别的。 要以上述方式去感染,与自身之外的他人建立多枝条的复杂关联。写作的才华在于文字有醉意,而醉意的时刻没将自己当成自己,不再认识自己,放肆地说乃是最好地说,这是有才华的表达,而不是枯燥的再现的逻辑。 人从来都不是一心一意的,从来都是三心二意的。一心一意的是机器人,三心二意的,才是人的真相,否则你开车兜风的时候为什么打开音响播放“再喝一杯咖啡我就走”的流行音乐?你为什么不专心开车?因为你越是欣赏乐音,车就开得越好,这是由于人是立体的、是三位空间中的生命体。作为有机生命的精华,人有本事将生命给予无机生命,能创造不同于鸟叫的乐音。所谓创造性,就是积极的精神分裂(schizo),因为自然的精神不具有创造性。 区别于能指-所指式的思维方式,或者纵向的深度思维方式,精神分裂(schizo)的特征是横向的,大凡诗句都是横向类比的,都是“神经分裂”的。比如,策兰的诗句:“你是我的死亡”、“隐匿之镜中的嘴,屈向自尊的柱石”、“每当我与桑树并肩,缓缓穿过夏季,它最稚嫩的叶片,就会尖叫”。在这些诗句中,诗人涂掉或者洗涤习惯中的所指,生成或者创造别的任意事物。“你是我的死亡”就像萨特的“他人就是地狱”一样,都不是流通中的习惯用语,必须使得习惯用法失望,才有可能创造出诗意,诗句都是横向连接的自由想象之结晶。 如果你脑子里总想着分类和划界,你永远都成不了诗人。如果作为哲学家,你不相信分类和划界,而是像德勒兹那样,诉诸于“生成”,或者像德里达那样,诉诸于“解构”,那么,你的思想就会与诗人不期而遇,你的哲学书写得有诗意——这叫做“域外思想”,用诗意补足哲学思想的不足,与自身之外的领域有亲缘关系,而过于拘泥于哲学史,则是不生育的,或者说,没有优生效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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