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到“八一三” 6月间(已记不起具体的日子),我接到王莹转来的一封信,说 是一个不认识的人送到电通公司,请她转交的。 我一看,信封上写 的是:“请交黄子布先生亲收”。信是密封的,后面只有一个“严” 字。 因为不久之前有过袁殊那一件事,所以王莹要我特别当心。 可是我看了信封上的笔迹和那个“严”字,就知道这是潘汉年写的。 我拆开信封,只有一张便条,内容大意是:他已回到上海,要我于7 月×日晚8时到爵禄饭店×号房间一晤,具名是一个“凯”字。 我 们过去一直叫他“小开”,所以“开”、“凯”与“严”(年),都是他常用 的代名。 我要王莹放心,说这是一个从外地来的熟朋友。 到了约定的日子,为了保险,我动身前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一听声音,果然是他。我就急急忙忙地赶到爵禄饭店。 从1932年 他离开上海之后,转瞬已经五年多了。我推门进去,他正躺在沙发 上看书,我们紧紧地握手,一时讲不出话来。 他锁上了门,不等我 开口,也来不及寒暄,他就说:“你们这里的事,我大体上都知道了。 不容易,大家都熬过来了。” 我打断了他的话说:“这儿的事情很复 杂,我也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 ” “我问过雪峰,也问过刘晓。” “刘晓?” “你可能不认识,以前在浦东当过区委。你们这里的事,我在 陕北就听到过。譬如两个口号的问题、救国会的问题,等等。” “那是报上登的,或者一方面的意见。我得告诉你事情的前后 经过。” “这些事,愈之和我谈得很多,他知道得很详细。他还和我谈 了茅盾、郑振铎等人的看法。” “那,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中央对文委和所属的各盟的一百几 十个党员、以及他们这几年来的工作,有什么看法?说得坦率一 点,就是承认不承认他们都在为党工作?” 他连忙做手势要我平静下来,带着笑说:“谁说不承认你们? 连反对你们的人也没有这样说。否则,我为什么找你?” “你到了上海,总会知道目前救亡运动、救国会的工作(我讲的 不单指文艺界)是哪些人在领导,哪些人在跑腿,在做组织、宣传工 作。蒋介石回南京那一段时候,我们的工作真是好难做啊!” “还问这些干什么,事情是明摆着的,不讲也知道。中央不会 不知道的。对你们这几年来所做的工作,特别是打开了联合战线 的局面这一点。告诉你,我今天找你,也是中央几位领导人的意 思。” 我不作声,咀嚼着他讲话的意思。 “过去的事当然要讲清楚,但现在不是时候……时局变得很 快,思想跟不上,任何一个人都会犯错误,都会因为认识不清楚而 做错事。” “对,这一点我同意。” “现在放一放,将来再讲也不迟。党中央促成西安事变和平解 决,就是为了大局。我知道,有委屈情绪的不只你一个,所以先找 你谈一谈,把一时弄不清的问题搁一下,从大局着想,目前最重要 的是要你们放手去工作。”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你召集文委的几个人开一个会好不 好?” “我会找他们的,但不一定要在一起开会。因为形势变了,中 央决定白区的党员要有个分工。原来在上海的,有的人要求去陕 北,留下的人也要分工。有的人已经和刘晓的'临委’(临时工作委 员会)接上了关系,但像你这样实际上已经暴露了身份的人,得和'临委’的人分开。我们正在和国民党方面交涉,要在上海设一个 公开的办事处——等蒋介石正式承认了工农红军改编之后。也许 这个办事处就要挂出国民革命军××军驻上海办事处的招牌。” 因为他谈的这些对我说来都是新鲜的事情,所以,他讲的时候 我洗耳静听。 他继续说:“这是客观形势的需要。因为蒋介石口头答应了联 共抗日,实际上他是不会真正停止反共的,所以我们必须防他一 手,就是要有两套班子。一批人公开和国民党打交道,另一批人则 不暴露身份,继续做地下工作。因此,我们的意思是把过去的组织 形式改变一下…… ” “怎么改?” “就是把公开和秘密分开。一部分人搞公开的民主运动,例如 '全救’、'上海文救’等等,这是第一线,公开活动,像我这样,面对 面地和陈立夫、宋子文等人打交道。 其余的大部分人,就是尚未暴 露身份的那些人,依旧做他们的地下工作,这是第二线。 这是我和 刘晓、雪峰他们商量后的想法,当然,这样做要得到中央的批准。 刘晓到上海前,和他谈话的领导同志也有类似的想法,要他重建的 江苏省委仍旧是不公开的。 所以,我先把这个想法告诉你,让你们 先有一点准备。等中央同意了之后,'文委’就可以解散,你们现在 在工作的那些救亡团体中,可以组织一个党委,或者党组。” “这是一件大事,我个人…… ” “那当然,我和刘晓也不能先做决定。但是,我们想中央是会 同意的。” 我又问:“有人说,周恩来同志到过杭州,在和国民党谈判,是 真的吗?” 他不直接回答,只说:从“双十二事变”以后,双方谈判没有停 止过。这之后,他才讲,公事就谈到这儿为止,这几年来在电影、音乐方面,你们搞得很不错。 “有些事做对了,也有些事做错了。” “那是谁也免不了的。”接着,他问了我的家庭情况,问起了他 以前熟悉的朋友;也谈了一些身边杂事;可是,就没有谈他自己。 看时间不早了,我问他今后如何和他联系,他告诉了我一个电 话号码,还说最好清早和深夜打,叫小开或严先生都可以。这一点 很出我意外。从1929年以来,他的住地和电话一直是保密的。 临 别的时候,我问他今天所谈的可不可以告诉“文委”的同志,他说当 然可以,不过很快他会和周扬见面的。 这之后不久,7月7日就爆发了芦沟桥事变,守军奋起反抗, 全面战争终于爆发。我打电话给潘汉年,等了很久,他才从电话里 告诉我,说他正在开会,现在分不出时间,但要我尽快通知上海文 化界救亡协会的党员和我们的朋友,对他们说:全面抗战已经开 始,(国共)合作已成定局,因此,所有救亡团体,国民党人可能会来 参加。假如有些国民党方面的著名人物要求参加“文救”,你们也 可以接受,乃至欢迎,而不要再予拒绝。最后,他要我两天之后再 打电话跟他联系。 我很快就到了“文救”,时间还早,主要的负责人都不在,只见 到了当时在“全救”工作的周钢鸣、石辟澜和“妇救”的顾留馨,我作 为自己的看法,把潘汉年的意见告诉了他们。 这时,大家正忙着打 听芦沟桥事变的情况,讨论宋哲元等是否能够坚持到底之类的问 题,所以我告诉他们的事好像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应。 到九点多 钟,张志让来了,我又把潘汉年所讲的话对他重述了一遍,张志让 也是一位知名的律师,为人沉着,他听了我的话之后说:今天中央 社发表的新闻还在说“希望以和平方式求得芦沟桥事变的解决”, 所以他认为国民党人似乎不可能很快就改变态度。 他说:从“七 七”事变以来,南京方面发表的文告好像还没有下定全面抗战的决心。因此,他主张如潘公展要来参加,我们可以表示欢迎;但在他 主动提出之前,我们也不必去邀请他们。在座的都同意了他的意 见。 接着,我要周钢鸣去通知叶以群,要他把潘汉年的意见告诉左 联方面的同志,以便事先有个精神准备。 然后,我和阿英一起去找 了郑振铎,可是出乎我的意外,他不等我开口,就兴奋地说:国共合 作的基本条件已经谈妥。蒋介石将在庐山召开政治协商会议,并 邀请了茅盾参加。 我有点不相信,他说:“邀请信是我昨天亲自交 给他的,看来这是一个好的迹象。” 于是,我就顺着说,这件事一公 开,潘公展之流可能会要挤进“文救”来,你看可不可以让他们参 加? 郑很有把握地说:可以“来者不拒”。接着,他用爽朗的口气 说:这种想法,我和雁冰已经和圣陶、统照通过电话,他们也没有反 对意见。他的口气很肯定,我猜想潘汉年可能已经见过他和茅盾 了。 “七七”之后,上海很快地又掀起了一场空前规模的抗日救亡 运动。文艺界不甘落后,于伶、张庚等人和我说,要赶快编出一台 新戏,在大剧场公演,以壮声势,并借以团结话剧、电影、音乐界人 士。我们在“卡尔登”后台开了一次会,洪深、应云卫、章泯、凌鹤、 张庚、洗星海都参加了。 好像他们已经谈得很具体,连这个戏由哪 些人执笔,也已经决定了。洪深首先提出要我参加集体创作,主要 的任务是:每一场戏写完之后,要我做一点衔接、加工和润色的工 作。这是一种宣传鼓动性的“群戏”,不要求太多的艺术加工,所以 我也就随口答应了。 7月9日晚上,我如约给潘汉年打了电话,他要我下一天晚8 时在大光明咖啡馆等他。他陪我去见一位朋友。 7月10日,“七七”事变后的第三天(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 楚),我和潘汉年在大光明咖啡馆会面。我们叫了一辆祥生汽车往 西走,到蒲石路下车。我问他,去看什么人?他说,你见面就知道了。 我们走进了一幢双开间的石库门房子的二楼,轻轻地叩门,开 门迎接我们的是一位穿着白衬衫和深灰色西装裤的中年人,他和我重重地握手,第一句话就说:“还是叫你沈端先同志吧。这是我 们第一次见面。” 我正要开口,他又说:“我,周恩来。” 我真的吃了一 惊,难道这样一位儒雅倜傥、最多也不过比我大一两岁的人,竟会 是党中央的军委主席、率领工农红军转战两万五千里的传奇式人 物吗? 我端详着他, 一时讲不出话来。因为不久之前,当时在上海 的一位波兰同志希伯(1941年冬,在沂蒙山区反扫荡战中牺牲)曾 给我看过一张德文报纸,上面有他在中央苏区的照片,那照片上是 一个满脸胡须、戴着八角帽的军人,下面注明是周恩来。这两者之 间,实在相差得太远了。 大概主人已经看出了我和他第一次见面 的拘谨,先给我倒了一杯茶,说:“天气很热,把上衣脱了吧。” 又说: “大约在三O 年,我从莫斯科回来的时候,就读过你翻译的小说。” 潘汉年接着开口了:“上次和你谈过的方针,中央已经同意了,你, 还是做上层统一战线工作为好。以前的事,恩来同志都知道了。 对今后的工作,他想和你谈谈。” 为了镇定自己,我脱下上衣,点上了一支烟,只说:“中央决定 了,我没有意见。” 恩来同志以谈家常的口吻,问了我的籍贯,老家 还有什么人,有几个孩子,在日本呆了几年等等。 又说:“听汉年 说,你本来学的是工科,对吗?” 我— 一做了回答,然后说:“我在上 海正好已经呆了十年,情况也比较熟悉了。所以,我还是想在上海 工作。” “上海失守了呢?”恩来同志问。 “我过去一直是地下党,日本人占了上海,我相信还可以呆得 下去,我还有一些社会关系。因为,上海是一个文化中心…… ” 没等我说完,他就笑着说:“你的社会关系,我也知道一些,你 认识蔡老板,还有萧炳实他们。” 我点了点头:“还有一些杭州中学的同学,和在日本的中国同 学。” 他看出我不太拘束了,就转入了要谈的本题:“我们很快就要 到外地去,跟蒋介石谈判合作的事,大致上已经定了。党今后要公 开,有许多事情要和国民党合作。汉年说你在日本当过国民党驻 日总支部的书记?” “不,当过总支部常委、组织部长,后来就被他们开除了。” 他又笑了,继续说:“现在是第二次合作,我们需要一批过去和 国民党打过交道的人。总支部常委,相当于省党部常委,你认识国 民党内的哪些人?彭泽民?” “没有见过面。和我联系的是海外部秘书长许姓魂,当然,我 还认识经亨颐,还有吴稚晖、戴季陶。” “现在,有过这种经验的人不多了。在党内的年轻人,听到国 民党三个字就冒火,这怎么能和他们共事呢?他们是被迫合作的, 但要抗日,得争取他们一起打日本。所以我们想让你今后以进步 文化人的身份和各阶层、包括国民党在内的人做统一战线工作。” 我默默地听着,边听边想,但好容易才下决心,讲出了我自己 的想法:“我学的是工科,这些年来,搞的是文艺和电影,搞统战工作,实在没有经验。” 他分明是看出了我面有难色,便鼓励我说:“你不是在日本当 过组织部长吗?你开始搞电影的时候不也是外行吗?干着干着也 就懂了、会了。” 我看了潘汉年一眼,说:“我不像他,我怕和上层的大人物打交 道。” 他耐心地给我分析了当前的形势,然后说:“抗日战争不是很 快能够结束的,今后,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你要在国民党统治 区域工作,做宣传工作、统战工作。当然,你可以编杂志,办报,写文章,但一定要争取公开,只有公开合法,才能做统一战线的工作。 宣传和统战,都是党的重要任务…… ” 我不能再讲别的话了,下了决心回答:“组织上决定了,我一定 尽力去做。” “这就对了。”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在国民党统治区域,要 做的事很多。我们要办一张党报,昨天已经决定了,由潘梓年和章汉夫负责。此外,还要办一些进步性的杂志、剧团、歌咏团等等,总 之,要做的事是很多的;而形势又肯定是很复杂的。不过,你不要 怕,困难会使人受到锻炼。” 这是我第一次和恩来同志见面。也是这一次谈话决定了我今 后几十年的工作方向。 我从小就怕见陌生人,怕别人注意我,所 以,家里人叫我“洞里猫”。在上海工作了十年,但接触的人也还都 是文化界和知识分子。现在,经过这次谈话,我得抛头露面去做达 官贵人、商人、买办的工作了。 临别的时候,恩来同志握着我的手说:“我明后天就离开上海。 今后,由汉年和你联系。” 国共合作尽管还有许多细节要谈,但听他 的口气,大体上已经定了。要我今后进行公开活动,看来也已经定 了。于是,我就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汉年。 戏剧界演出了《保卫卢沟桥》,可是,北平、天津相继沦陷了。 上海的学生、工人、店员,甚至资产阶级,这个时候都卷进了救亡运 动。工部局也不敢公开干涉。当然,我们这些人就忙得不可开交。 我和潘汉年保持着电话的联系,彼此都忙,很少见面。他只从 电话里告诉我,周扬、胡乔木都已经决定转道去延安。这期间,我 不止一次遇到章汉夫,他没有和我谈到要他办党报的事。我也只 能说,我大概会留在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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