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于5月16日乘火车经津浦线南下,这时已经不只我们三 个人,而是一支“队伍”了,和我们同行的有盛丕华先生(后任上海 市副市长),他的儿子盛康年,以及周而复,一位人家都叫他杨秘书 的年轻人,和五六位我不认识的民主人士。为了我们的安全,中央 还派了一班警卫战士。 盛丕华先生1946年我在上海见过,是早已 和地下党有联系的开明绅士,那位杨秘书不大讲话,也没人给我介 绍,看样子就是一个颇有教养的知识分子。 我们坐的车厢是旧式 头等车,附挂在一列货车的后面,铁路刚修复,走得很慢,颠簸得很 厉害,沿途不停。第二天到济南,有十来个人在车站迎接我们,为 首的是当时山东省省长康生,一下车他就和汉年热烈拥抱,潘把我 们向他一 一作了介绍,他握着我的手说,还记得吧,1928年我们在 上海见过,那时我叫赵容。 赵容这个名字我是知道的,当时他先是 闸北区委书记,后来又当了中央委员,但我还是记不清楚曾在什么 地方见过他。 下了车,才知道前面铁路出了事故,要在济南休息一天,康生很客气地陪我们到了车站附近的一座洋楼安顿下来,原来 这儿是当时省政府的办公楼,据说马歇尔调解时期就在这儿和中 共代表团谈判过。房子很宽敞,每人一间客房。 康生和潘汉年很 早就在一起工作过,1936年又在莫斯科见过面,加上还有盛丕华 这样一位党外贵宾,所以康生晚间设盛宴为我们洗尘。他对那位 杨秘书非常客气,吃饭的时候拉他坐在他的身边,后来潘汉年告诉 我,原来他是毛主席的儿子毛岸英。 饭后,我们这批人在火车上颠 簸了一天,都已经有倦意了,可是康生还给我们准备了一场京剧晚 会,演的什么戏,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了,但还记得这个剧团叫“新 生剧团”,是济南解放时从国民党军中俘虏过来的。 在济南耽了一天半,又继续乘车南下,可是到徐州,前面路轨 又出了问题,据说不久就可修好,于是只能在车上干等。我和潘汉 年、盛康年在月台上散步,忽然看到一张徐州市政府的安民布告, 后面的署名是市长曹获秋。 获秋是“社联”盟员,汉年和我都和他 有过工作关系,要是他知道我们在车站上啃大饼,他也一定会像康 生那样招待我们吧。 火车越向南走故障越多,停停走走,直到23 日傍晚才到丹阳。杨帆(他当时是华东局社会部副部长)带了一批 人来迎接我们,把我们安顿在一处临时招待所之后,杨帆陪了汉 年、涤新和我三人,到三野指挥部所在的一座小洋房去见陈毅同 志。 房子不大,但花木扶疏,像是一家地方绅士的别墅。我们在小 会客室内刚坐定,穿着黄褐色军服,剃了光头的“儒将”就从内室出 来和我们热烈握手,这就是淮海战役中围歼了五十五万国民党军 的陈毅同志。 不等杨帆介绍,他就大声地说:“等了你们几天了,好 在你们都是老上海,不需要给你们介绍上海情况。” 5月下旬,南方 已经很热,他拿起一把扇子边扇边说,你们从北京来,接管上海的 方针政策,人事安排,你们该已经知道了,我们印了一本小册子,主 要是入城纪律和党员守则,可以看看,中央对你们有什么新的指示,倒想听你们讲一讲。 接着,潘汉年向他汇报了毛主席和恩来、 少奇同志对我们所作的指示。谈话中,机要员进来请他接电话,他 到内室去接了电话回来,对我们说,我们已经包围了吴淞,国民党 在上海只有几个军的残兵败将,已经没有什么仗可打了,我们随时 可以拿下上海,我们在这里踏步不动,主要是对接管干部做点思想 工作。 上海是个好地方,又是一个烂泥坑,花花世界,冒险家的乐 园,乡下人进城,会眼花缭乱的。你们得分出点时间来,分别对你 们分管的干部讲讲上海情况,凡是要注意、要提防的事情,你们讲 比我去讲更好,你们有感性知识。 谈了不到一小时,有几次紧急电 话向他请示,他站起来说:“好,我去示他一下,你们先休息吧,刚才 聂凤智来电话,可能明天就要开拔,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杨帆陪我 们出来,丹阳地方不大,可是在这里聚集了成千个接管干部,一上 街,走几步就会碰上一个熟人,我们在十字路口分手,杨帆陪了潘 汉年去见饶漱石和舒同,许涤新去找曾山,我在路上就碰到了黄 源,知道于伶也已经到了丹阳,于是我们就一起去看于伶,很快,文 教接管委员会的干部就聚在一起了。 华东局决定,文教接管委员 会由陈毅任主任,我和韦悫、范长江、钱俊瑞为副主任,原来的决定 是范长江负责接管新闻、广播、出版,钱俊瑞负责接管教育,我分管 文艺——主要是电影,但是这时范长江和钱俊瑞都还留在北平,所 以文管会先由我实际负责。 文管会的领导班子是于伶、黄源、陆万 美、钟敬之、向隅,还有一些人埋伏在上海,如唐守愚、姜椿芳、徐韬 等,据黄源说,他们在丹阳已经学习了一个月,并根据刘晓同志和 地下党提供的资料,对要接管的单位已经有了大致的分工。 这个 班子来自五湖四海,大多数人我熟悉,但也有不少人是第一次见 面,由于陈毅同志说可能明天就要开拔,所以来不及叙旧和相互介 绍,我就抓紧时间扼要地传达了一下中央领导同志对接管文教工 作的指示之后,就说,我离开上海已经三年了,而这三年中变化很大,肯定会有许多新情况不了解,加上要我动动笔,编编报,勉强还 可以,但完全没有行政工作的经验,所以对这样一个新任务,接管 这么一个大摊子,实在感到力不胜任,再加上范、钱两位一时不能 赶到,所以只能依靠大家帮助。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了舒同,他是三野的政治部主任,内定华东 局宣传部长,所以这不是礼节性拜访,而是工作上、业务上的报告 请示。 他对我很客气,也问了对接管文教工作中央有没有新的指 示之类,谈了约一小时,只是我听不懂他的江西话,看来他听我讲 的浙江话也有困难。 正谈话中,潘汉年派人来通知,要我立刻到陈 毅同志住处,我赶到,已有几个人拿着笔记本在听陈毅和潘汉年讲 话。这几个都是军人,我不认识,大家的神情很严肃,我迟疑了一 下,陈毅指着旁边的座位要我坐下,对我说,我们谈的和你没有关 系,可是听听也可以。 我很拘束地坐在旁边,听他们讲的还是入城 纪律问题,如一切要事前请示、事后报告,不懂的事情不准乱动之 类,最后一句话是这方面的事一律听潘副市长的指示。 他们走了 之后,陈毅看出了我神色有点紧张,他莞尔一笑,说我们当兵的人 讲话,交代任务,总是“不许”、“不准”、“一定要”……等等,对你们 文化人就不同了,“请你不要紧张”。 这一下,三个人都笑了,于是 我开始抽烟。陈毅先说,今天下午就要向上海进军,来不及详谈 了,要你来,只是告诉你,文管会我当主任,实际工作由你负责,我 挂个名,是为了你工作上方便,我这个名字还可以压压那些不听话 的人。你人头熟,情况熟,你认识许多大文化人,所以可以放手工 作,不要害怕,要和你讲的就是这一点。 他站起来了,又想起了似 的说:韦悫这位老先生你不认识吧,他是我们的老朋友,帮过我们 许多忙,在上海有声望,他当副市长兼文管会副主任,名字排在你 前面,但他也是挂个名,日常工作他不管,可是你得尊重他,重要的 事要听取他的意见。 这一段话在这个时候对我讲,特别感到语重心长,所以事隔多年,我一直记在心头。 走出会客室,一位管总务的同志等在门口,发给我一套黄布军 装,一支手枪,和一根皮带,穿上这套军服,就算入了伍,所以后来 每次要我填履历表时,我就在“何时入伍”这一栏上,填上“1949年 5月24日,在丹阳”。 为了防空,接管队伍随同华东局机关,于当天晚间分批乘火车 从丹阳出发。25日中午到南翔,火车停了下来,据说前面路轨有 故障,于是我和杨帆、于伶到车站附近去散步。 南翔这个地方我们 三个人都到过,就一直走到附近的镇上,我想买一个手电筒,但这 时商店都关了门,老百姓也看不到了,街上屋檐下有许多前线撤下 来的伤员,医护人员忙着给他们喂饭送水。 伤兵,我是看到过的, 淞沪战争、八一三抗战初期、广州撤守时期,我都看到过,但这样守 纪律的伤兵,我看到的还是第一次。他们躺在潮湿的石板地上,不 仅没有吵闹,甚至听不到叫痛的声音。我们这些从来不曾打过仗 的人,现在就要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上海了,而正是他们,为了解 放上海而默默地付出了鲜血和生命。 在南翔一直等到傍晚,忽然公路上开来了好几辆上海市内的 公共汽车,前面有人在喊:地下党派汽车来接我们了。 挤上去一 看,除了公共汽车以外,还有几辆吉普车,接管队伍本来是分组的, 如政法组、财经组、文教组等等,这时大家一拥而上,阵脚就乱了; 只听见一个浦东口音的司机站在车门口大叫,“上海解放了!”“欢 迎解放军!”有人鼓掌,有人欢呼,这场面是激动人心的。 “解放军万岁!” “共产党万岁!” “上海解放了!万岁!” 好容易分组分批地上了车,暮色苍茫中向上海疾进。8时左 右,到了沪西的交通大学,校门口有解放军守卫着,校内空无一人,我们文教组住在楼下的一间大教室,这里看不出有打过仗的痕迹, 但是桌椅乱堆在一起,地上还有几床草席。安顿下来已经9点多 了,但是据说炊事班还没有到,所以晚饭就落了空。 我这个人有一 种奇怪的习惯,只要出门赶路,不论是乘飞机、坐火车,就会食欲大 振,可是这一天一直也不感到饥饿,大概是太兴奋了。 5月下旬正 是江南的黄梅时节,又热又闷,特别是蚊子又多又大,大家挤着躺 在地板上,简直不能入睡。好容易挨到天亮,起来想洗脸,找到了 自来水龙头,但是一点水也没有。这时听见有人用喇叭筒向大家 报告,说苏州河以南全解放了,队伍准备出发,但是天潼路以北还 有残匪在顽抗,所以要各组在原地集合,等候出发命令。 这时大家 都感到肚子饿了,不知谁得到消息,说前面不远的小街上有些店铺 已经开了门,可能有东西可以买,但是谁也没有钱,而且大家都懂 得入城纪律:“买卖公平”、“不拿人民一针一线”! 这时我忽然想 起,从北京动身的时候,金山到车站来送行,塞给我两块银洋,说这 是国共谈判时国民党代表团发给他的零用费,带上也许可以“派用 场”。我就拿这两块钱请人到街上去打探一下,果然买来了一大包 隔夜的油条大饼,好在文教组人不多,总算解决了肚子问题。 等到10点才得到出发的命令,天色阴沉,我们在交通大学挨 蚊子咬的时候,又下过一阵雨,所以路途泥泞,汽车开得很慢,进入 市区,不时可以看到一队一队满身泥水的解放军在街上巡逻放哨, 和许许多多男女市民向解放军送茶水的情景。 我在上海住过十多 年,我知道上海人是怕“兵”的,甚至可以说他们怕兵如虎,他们怕 孙传芳的北兵,怕日本的皇军,怕汤恩伯的蒋军,可是现在,一夜之 间,他们被豪雨中不入民家、露宿街头的解放军感动了,这就是民 心,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解放军就这样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获得了民 心! 文管会机关先是设在旧法租界霞飞路原国民党的上海市教育局,安顿下来之后,接到华东局秘书长魏文伯的通知,告诉我们华 东局机关设在瑞金路原国民党励志社所在地的三井花园,陈毅同 志要各组负责人当晚8时到那里去汇报情况和听取指示。 文管会 的入城干部在旧教育局的会议室和留在上海的地下党会了师,按 文化、教育、新闻……系统分了工。这时我进一步感到接管工作的 艰巨了,真如恩来同志所说,在文化方面,对全国来说,上海是“半 壁江山”,接管面很广,情况各异,政策性很强,因此必须加强解放 区和地下党干部的亲密合作,审慎从事,才能完成任务。 加上,当 时分管教育工作的钱俊瑞还在北京,据潘汉年说,他可能会留在教 育部工作,而接管上海的大、中、小学校的任务又是十分繁重,据唐 守愚同志的统计,大学就有四十多所,有公立的、私立的、教会办 的,全国闻名的复旦、交大、同济、暨南,以及圣约翰、东吴、沪 江……都集中在这个地方,校长和教授中,有不少全国乃至世界知 名的专家、学者。至于中小学,那么数字更大、人数更多,情况更复 杂了。 好在这方面进步力量很大,地下党也已经做了大量工作,特 别是党领导的“大教联”有一百多位著名教授参加。“一二九”以 后,“复旦”、“交大”都被叫作“民主堡垒”,所以这方面的工作由韦 悫同志分管,实际工作依靠李亚农、唐守愚、戴白韬、舒文同志,是 可以放心的。 当然,新闻、文化方面的任务也不轻,范长江要6月 初才能到上海,所以接管之初,新闻方面的工作也只能由我负责。 解放之前,上海有二十家大报,四五十家小报,还有大大小小的杂 志、通讯社、电台、出版社。这中间既有国民党办的,也有民族资产 阶级办的,不仅有中文报,而且有外文报,大概的轮廓我们都知道, 但是解放前夕的变化(如改组、伪装等等),就只能依靠地下党和新 闻界的进步人士了。 我在丹阳就看到过一本地下党编的“上海情 况”,对新闻界有详细的调查资料,加上我们接管队伍中还有一位 被叫作“上海滩的活字典”的恽逸群同志,和由山东《新民主报》、《大众日报》干部组成的一支队伍,因此在范长江到达之前,接管和 创办《解放日报》的工作主要由恽逸群、杭苇等同志负责。 至于文 化方面,我和于伶都比较熟悉,地下党也有相当的力量,但这方面 也有不少我们过去较少了解的单位,如博物馆、图书馆,以及工部 局办的在远东颇有一点名气的交响乐团等等,幸亏姜椿芳留在上 海,我们就把他编进了接管队伍。 当天晚上,陈毅同志在三井花园召开会议,上海市军管会所属 的军事、政务、财经、文教四个系统的负责人都参加了。 军事接管 委员会主任是粟裕;政务接管委员会主任是周林(后任市府秘书 长),副主任是曹漫之;财经接管委员会主任是曾山,副主任是许涤 新、刘少文;文教接管委员会主任由陈毅兼,副主任是韦悫和我,还 有范长江、钱俊瑞。 由于上海是当时最大的工业城市、经济中心, 所以财经方面的接管班子人才荟萃,除正副主任外,骆耕漠、孙冶 方、龚饮冰、顾准、吴雪之、徐雪寒……都是一时之选。 开会之前, 陈毅同志只简单地讲了几句开场白,然后按军、政、财、文的次序听 取各系统的汇报和各自的接管方案,军事、政务讲得比较简单,但 财经系统则头绪多,情况复杂,在委员会下面,就有十四五个处(如 轻工、重工、财贸、邮电、航运等等),在汇报过程中,不断有人插话 和提问,讲到某一个具体问题时,陈毅作了政策性的指示,所以轮 到文教,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正要开口,陈毅同志就说,时间不早 了,会开到这儿为止。 他对我说,你们的事隔天单独谈,文化艺术 方面的事不简单,今天不谈,不是不重视,而是我对这方面的事有 兴趣。 明天起,就开始接,但是要注意“先接后管”,你们的对象大 部分是知识分子,教授、专家、文学家,所以情况不摸清楚就不要乱 管,先让他们安心,然后和他们谈心,交朋友,千万不要居高临下, 你先把这个意见告诉文管会的所有的工作人员。不仅要平等待 人,而且要谦虚谨慎。过几天,我要邀文教界知名人士开一次座谈会,请你们给我先准备好一个该邀请者的名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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