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面提到了曾国藩在丁忧期间的一些明显转变,甚至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并不认为是曾国藩自己有多大变化,应该是在此之后,曾国藩选择了放纵,承认了人性不可违,不再以大道理要求其他人,而是顺应人性的自私、利己而已。 咸丰八年正月十六日给曾国荃的信,值得我们玩味: “沅甫九弟左右: 十二、十四日连发第二、三号信,想次第收到。 兹有旧戈什哈李卿云,千里来投。特命其驰赴吉安,交弟差遣,尚属有用之才。 渠系李竹屋之族侄,曾在次青平江营充当哨官两年,受伤假归。战阵之事,自所惯见。据次青屡称其善于打仗。余观其平日语言过多,恐其稍涉于浮,临阵或未必稳实。然其抚绥士卒,颇有恩意,又大小经百余战,甘苦备尝,究为难得。在湘营充哨长,则或不宜,充队长则已有余;若派总查等杂职,则必胜任。 弟可酌处之。 九弟妇产后三日,平安,尚服补剂,以扶养之。厚二十五日来,下午归去,代雇乳母。四宅小大均吉。葛先生今日可到,邓先生今日始去接也。韩升、王福尚无一人来家,殊不方便。弟处得彭椿年,便可了办一切否?诸不一一,顺问近好。 兄国藩手草”(《曾国藩全集·家书· 240 ·咸丰八年正月十六日·致沅弟》) 这封信有一句顶批:“此纸亦不录。”所谓不录,应该是要求不录入文集之中。也就是说,曾国藩此时已经在管理他的公众形象,不希望这种“走后门”的事情被后世看到。 事实上,这种为自己身边人谋一个好出路,在当时,甚至可以说一直以来,都是正常做法,至少在这片土地上,是有共识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免。 那么,曾国藩为什么还是不希望后世看到呢? 我估计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个方面,是这个李卿云是他的戈什哈,相当于贴身保卫,但其他能力可能并不是很强。按理说,这人他最熟悉,但曾国藩还要拿李元度的评价来佐证,大概是并没有李元度说的那么好,曾国藩自己说不出口;第二个方面,则可能曾国藩自己的心理上还没有完全转变过来,这种事有心理障碍。 但是,即便有心理障碍,曾国藩还是开始关注自己身边人的利益诉求。说明曾国藩此时已经明白,要让其他人跟着自己,关键在于有好处,而且是世俗意义上的好处,比如升官、发财之类的。 这封信,标志着曾国藩已经开始实行他领悟之后的理念——顺应人性的自私,并满足这种诉求,并以此来达到自己的目标。 有人认为这是曾国藩的堕落。 我不这样认为。我倒是认为,传统中国的最大问题,恰恰是因为不承认人性的自私。或者说,知道人性自私,却试图违背人性,希望通过宣传教育,能够实现反人性的道德规范。 当然,所谓自私,有物质方面的,也有精神方面的。一般而言,底层在乎物质,上层则有精神需求,比如面子。面子的内核,其实也是物质。 这一点,曾国藩也有省悟: “沅甫九弟左右: 正月十七日蒋一等归,接十一日信,借悉一切。 兄于初五、十二、十四、十六共发四信,十六之信系交戈什哈李卿云带去,中有报销折稿,计二月初可到。 次青处回信及密件,弟办理甚好。 民宜爱,而刁民不必爱;绅宜敬,而劣绅不必敬。弟在外能如此条理分明,则凡兄之缺憾,弟可一一为我弥缝,而匡救之矣。 昨信言无本不立,无文不行。大抵与兵勇及百姓交际,只要此心真实爱之,即可见谅于下。余之所以颇得民心勇心,此也。与官员及绅士交际,则心虽有等差,而外之仪文不可不稍隆,余之所以不获于官场者,此也。 去年与弟握别之时,谆谆嘱弟,以效我之长,戒我之短。数月以来,观弟一切施行,果能体此二语,欣慰之至。惟作事贵于有恒,精力难于持久,必须日新又新,慎而加慎,庶几常葆令名,益崇德业。 ……”(《曾国藩全集·家书· 241 ·咸丰八年正月十九日·致沅弟》) 曾国荃的观点“民宜爱,而刁民不必爱;绅宜敬,而劣绅不必敬”,曾国藩似乎很认可。 我非常反感这种“民与刁民,绅与劣绅”的划分。 首先,标准是什么? 其次,这个标准由谁来定? 换句话说,你曾国荃认定的刁民或劣绅,就真的是刁民、劣绅吗?他们有没有申诉的机会? 这种划分,自古存在,只是不断变换形式,本质并没有改变——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很危险的一种划分。 至于曾国藩将自己“不获于官场”的原因,归咎于他做不到“心虽有等差,而外之仪文不可不稍隆”。 有人认为这是曾国藩从“较真”走向“虚伪”。我倒是认为,这是曾国藩认识到了,自己坚持自己所做就是对的,是一种虚妄,甚至狂妄。谁也不比谁高尚,地位高不等于你就是对的,这应该是曾国藩此时的真实感悟吧。 “沅甫九弟左右: 二十七日,刘福一等四人者归,接弟信,并《二十二史》七十二套,金、史赙银三百两。具悉一切。 此书十七史系汲古阁本;《宋》《辽》《金》《元》系《宏简录》;《明史》系殿本。较之兄丙申(道光十六年)所购者多《明史》一种,余略相类。在吾乡已极为难得矣。 吾后在京亦未另买有全史,仅添买《辽》《金》《元》《明》四史,及《史(记)》《汉(书)》各佳本而已。《宋史》至今未办,盖阙典也。 吉贼决志不窜,将来必与浔贼同一办法。想非夏末秋初,不能得手。弟当坚耐以待之。 迪安去岁在浔,于开濠守逻之外,间亦读书、习字。弟处所掘长濠,如果十分可靠,将来亦有闲隙,可以偷看书籍。目前则须极力讲求濠工巡逻也。 …… 周济受害绅民,非泛爱博施之谓。但偶遇一家之中杀害数口者、流转迁徙归来,无食者、房屋被焚,栖止靡定者,或与之数十金,以周其急。 先星冈公云,济人须济急时无。又云,随缘布施,专以目之所触为主,即孟子所称'是乃仁术也’。若目无所触,而泛求被害之家而济之,与造册发赈一例,则带兵者专行沽名之事,必为地方官所讥,且有挂小漏万之虑。弟之所见,深为切中事理。 余系因昔年湖口绅士受害之惨,无力济之,故推而及于吉安,非欲弟无故而为沽名之举也。 ……”(《曾国藩全集·家书· 242 ·咸丰八年正月二十九日·致沅弟》) 汲古阁本:明末常熟毛晋刻印之书本。因版心下多刻其室名“汲古阁”而得名,又称“毛刻本”。自明万历至清顺治间,毛氏刻书多达六百余种,内容包括《十三经》、《十七史》、《六十种曲》、唐宋元人别集及《道藏》等,流传颇广,影响很大。 ![]() 以上是《宋名家词》明崇祯毛氏汲古阁刻本 《宏简录》,应该是《宏简录》,二百五十四卷,明邵经邦撰,四世孙远平重订,80册八函全,康熙二十七(戊辰)年刊。 封面题“邵弘毅先生遗集,仁和邵戒三学士重订”; 首册依次为嘉靖三十八年丁巳春王正月邵经邦原序,邵远平重刻序,康熙戊辰孟夏五世孙锡萌后序,凡例(远平),史传(徐乾学、汪琬),读史笔记七条,总目; 二册以下为正文,12行24字,白口单鱼,版心上记书名,中记、页数,下记回目。 方体字刊刻工整,极有明版遗风,数册封面略有虫蛀,整体品相上佳,80册连函厚约65厘米。 是编续郑樵通志,起唐五代迄宋辽金,合九史共为一书;明末板毁于火,遂失其传。兹特重见较梓,以供好古者采览。所谓纲目出群书废,是编出诸史可不设也。识者珍之。 按《贩书偶记》整编122页,误记刊者为四世孙远平。邵远平,浙江仁和人,初名吴远,字戒三,一字吕璜,号戒庵。康熙三年进士。授户部主事,累官光禄寺少卿。十八年,召试博学鸿词,授侍读,官至詹事府少詹事。有《史学辨误》、《戒三文存》等。 清代宫中刻书初承明内府经厂之余绪。康熙十九年(1680年)始,在西华门内武英殿设立刻书机构,直至清末。在长达200余年的历史中,武英殿先后刊行书籍数百种,此即“武英殿刻本”(简称“殿本”)之由来。 殿本以“钦定”、“御纂”等敕修方式产生,内容涉及经、史、子、集各类,凝聚着有清一代内廷众臣的集体智慧。其中,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编刊书籍数量最多,质量亦佳。嘉庆以后各朝,随着国势日趋衰落,刻书品种逐渐减少。 ![]() 以上是《三国志》武英殿本 “沅甫九弟左右: 二十九日发第六号信,交刘福一等带至营中,想已接到。 …… 吴贯槎(齐源)由桂东来此,住二日。外间言萧浚川在樟树小败,究竟情形若何?下次可便述一二。 弟昨信劝我不必引前事以自艾。余在外,立志以爱民为主。在江西,捐银不少,不克立功,凡关系民事者,一概不得与闻。又性素拙直,不善联络地方官,所在龃龉。坐是,中怀抑塞,亦常有自艾之意。 春来间服补剂,医者以为水不养肝所致。侍刘镜湖来,加意调理,或可就痊。余自知谨慎,弟尽可放心。 余俟续布,顺问近好,不戬(jiǎn,尽)。 ……”(《曾国藩全集·家书· 243 ·咸丰八年二月初二日·致沅弟》) 吴齐源是曾国藩老部下,湘军将领,没有找到传记。 萧浚川,即萧启江。 读曾国藩有关“自艾”一节,油然而生一股钦佩之情。短短一年时间里,曾国藩不但深刻反省,而且还按照自己反省后的理念、观念,立即身体力行。说曾是圣人,大概源于此吧。 “沅甫九弟左右: 春二等归,接弟手函,敬悉一切。 吉安贼势虽蹙,而水东无路可窜,自不能不死守穷城,即迟至五、六月始行克复,亦属意中之事。弟当坚意忍耐,不可欲速烦闷。濠沟既成,总宜细心巡守,使之无粒米勺水之接济,无蚍蜉蚁子之文报,则十日内外,即已近不可忍。 欲得巡逻严密,须自弟营为始。弟既有总理名目,又夙为人望所属,弟行则众营随之以行,止则众营随之以止,勤则皆勤,怠则皆怠。观瞻之所在也。僧王每夜于五更自出巡濠,天明方归。此近人所传颂者。 家中日内小大平安。 九弟妇前于初五夜病势颇重,汗出粘手,兼以脾虚发泄,服大补剂,蓍、党各四两,配以鹿茸、丽参,日就痊可。而初一伤风,略有寒邪在内。初十日葛甸四先生稍投表剂,立即霍然。十一二三又进大补剂,刻已满月复元矣。 十三日鼎三侄订庚,余兄弟及甲三、甲五、科一、四、六皆至白玉堂。易芝生自长沙归家做媒,渠今年馆左季高家故也。共四席,仅请本房。先与李家订定,除庚帖之外,一概礼物不用。 十一日,六弟除降服,共二席。 十三日,王壬秋、罗伯宜来,而李秉苑及营中各弁亦来数人。 尧阶于初三日来,十四始归。 李雨苍(云麟)至霞仙处,顷亦归矣。 应接不暇,是以春二等多住二日。 胡二前以龙愿假归。此次亦同赴营,弟可收用。 厚一弟亦求赴营,渠以厚三、厚五皆在厘局当差,故涎羡,而有此行。或收与否,在弟斟酌。同在宗盟,恐弟亦难处置耳。 史士良同年所送赙仪二百金,兹璧去百五十金;金眉生观察送百金,兹璧去七十金,望弟于近日寄去。 余身体平安,夜不成寐近亦略好。 四弟于初五、六至永市开蝗蝻局,初八即归。 六弟起行,大约在二十一二也。 余不一一,统俟续布。 兄国藩手草”(《曾国藩全集·家书· 244 ·咸丰八年二月十四日·致沅弟》) 这封信中提到很多人,可见当时曾氏家族蒸蒸日上的情形。 王壬秋,即王闿运。 罗伯宜,即罗萱,字伯宜。吴敏树写有《罗伯宜哀辞》: 近年余同辈丧子者几人,皆颇有才,为世惜,而能致光荣于其父母者,罗伯宜也。初,伯宜能文章,余识之最早,以其家世宦达,意当为翰林名贵人。已而军事兴,见之长沙,则为五品军官,怪之,时已从曾公江西数载矣,曾公倚之左右手。余意其当即腾起为大官,久之未有闻,犹从人领军者为书佐,余又怪其绝意场屋中也。则丁卯犹归湖南预乡试,中未尝辍。又二年己巳,则闻伯宜殉难于贵州之黄平。呜呼哀已!伯宜名萱,以诸生保举,官至候补道,赠太常寺卿,予祠,予荫,又荣已。其辞曰: 云黯兮黔之阳,天惨惨兮无光。夫君兮来翔,回瞻兮故乡,波小声兮潇湘。曰有人兮绯衣,乌靴而草笠,手执其旗。裁几时兮不归,江边兮石颓,火光兮迸飞。飞于念佛之林,自明朝以及今,阅二百岁而精魂相依,呜呼哀哉! 李元度写有别传: 罗君讳萱,字伯宜,湘潭人。父汝怀,道光丁酉拔贡,芷江学训导,候选内阁中书,以学行闻于时。 君生有夙慧,工诗文书法,能传其父学。为诸生,屡列优等,贺督部长龄,邓广文显鹤、沈大令道宽,咸器异之。 咸丰四年,曾文正帅水师东下,辟君掌机宜文字,从克武汉、田家镇,抵九江。 十二月,水师失利,君与同舟四三人仅以身免。 明年,文正入南昌,重整水师,进屯南康,视陆军于湖口,吊塔忠武于浔阳,君皆策骑相从。 文正每点占口书疏,君辄操笔写;或寇警骤逼,势危甚,君甘心同命;又时时调护诸将,俾各当其意以去。 六年,伪翼王石达开入江西,陷瑞、临、袁、吉、抚、建诸郡,会城孤悬。君从文正赴南昌,达开稍引去。文正檄君领江军三千人攻建昌,垂克矣,忽援贼大至,都司黄虎臣战死,城弗下。文正檄君会攻抚州,甫至,会曾愍烈国华,刘武烈腾鸿等,自鄂援江,攻瑞州。文正乃檄君自抚州赴瑞合攻。既至,贼屡搦战,屡败之。又击走靖安、奉新守隘贼。 当是时,城贼数万,九江贼复率万众来援。军心未固。君与刘武烈诸公坚筑垒,严阵待之,八战皆捷。会文正视师瑞州,君以久役,乞假,归湘中。 未几,巡抚骆文忠檄君治湘潭团练。刘总戎培元,招君至忂州,与谋军事。君稍规大计,皆不肯久留,亦自以文士不欲竟弃科举,屡应行省试,卒不遇。 同治元年,省文正于安庆。又省其从兄记名提督逢元于当涂,亦不欲久居。归,益肆力于学。 二年,郭公嵩焘抚广东,招君至粤,屡以创立水师。君又谢,归。寻偕刘太守德谦,领威信军防郴。会霆军 叛勇大掠茶、攸间,君及刘君败贼于兴宁渡头司。叛勇溃,入粤,君遂进屯乐昌。当事才君,命增募威震军。居顷之,贼平,凯撤,归。自是君亦倦游,不复措意兵事矣。 七年冬,县人黄忠壮润昌,奉檄援黔,邀君共事。君为综文案,兼理营务处。每昼出领队,夜归则削牍。黄公性迈往,不避艰险,残腊入清溪。 八年正月,焚逆苗数十寨,遂克镇远府卫二城。 三月十七日,进克施秉。连战数日再进瓮谷陇。将达黄平,以道隘箐深,为伏贼所截,君与文武将领十八人者,皆死之。时,二十二日也。 初,降苗薙发来归,遮道言贼已设伏,毋深入。时,军气锐甚,不能止。及伏起路断,君挥鞭大呼:“齐队。” 众溃乱。 亲卒陈禄,八中创,哭曰:“奈何?” 君曰:“死此耳。” 忽枪弹伤君左腹,坠马。旧卒曹某,掖之行。君挥令逃生。遂死之。年四十有三。 君貌温雅,文翰流美,而性极恬退。从军十数年,不趋便营利,亦不图仕进。初,从水师东征,叙训导;入江西,迁知县,加知州衔;在安徽,汇保同知,留江西补用;乐昌解严,加知府衔;克镇远,晋知府。既死事,优旨视按察使阵亡例议恤,赐祭葬,赠太常寺卿,赏骑都尉世职,祀黄忠壮祠。 所蓍《仪郑堂文笺注》二卷、《粤游日记》一卷、《蓼花斋诗词》四卷。 赞曰: 君与余共事戎幄,余尝弟畜之。九江之役,曾文正誓身殉,余与君等,共掖文正上小舟,达南岸,入罗忠节营。时,火光 夜烁数十里,人声与江潮声相乱也。 同治元年,余遭吏议,君省余江山。其后,数相见于长沙。又数扑,君竟死黔难。 悲夫!曾文正志君墓,以谓君不得一伸其志,乃当世有陶铸人才之责者之咎,故引为内疚而尤惜之。 乌呼!君何以得此于文正哉?即其贤,可知已。(《天岳山馆文钞·诗存·一·卷十·赠太常寺卿江西候补知府罗君别传》) 曾国藩也写有《罗君伯宜墓志铭》,在此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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