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玄天一片云：五凉始末（20） 胜利者背后的历史细节

永和十年（354年），桓温北伐攻入关中，作为牵制打辅助的前凉秦州刺史王擢，也乘桓温大举入关的机会，在西路一举攻下了陈仓（陕西宝鸡）。

桓温进据灞上后，王擢感觉桓温这次北伐要稳了，长安估计分分钟就被拿下了。但王擢转动了一下自己的并不灵光的小脑瓜，他深入的想了想，觉得以桓温的性格，如果攻下长安，保不齐会乘胜进攻凉州。

一想到这儿，王擢觉得这得赶紧上报，而且这还是个向新老板表忠心的机会。于是马上派人赶回姑臧向张祚报告，说桓温此人善于用兵，如果打下长安，可能会乘胜再攻凉州，领导您要多加提防啊。【王擢时镇陇西，驰使于祚，言温善用兵，势在难测】

不料，王擢终究是自我感动，想的挺好但错付了人。张祚不是张重华，他的提醒不但没得到信任，反而引起了张祚强烈的猜忌和不安。

你王擢是什么人，你不光是匈奴异族，而且一年内接连换了三个老板，搁谁能放心你呢？尤其张祚刚刚篡位，正在敏感期呢，所以看完王擢的信，立马警觉了起来。桓温来不来先不说，你丫是不是要第一个倒戈投降当带路党啊。

此时的张祚正是戒心最重的时候，非常担心这个有多次前科的王擢在桓温那儿卖了自己，于是又将此前因为劝他被免官的三朝元老马岌召回，官复原职，希望马岌给自己拿个主意。

马岌说既然你这么担心那就除之而后快吧，于是张祚便派人去谋刺王擢。但王擢的人生最高哲学就是活命，浑身上下恨不能有八百个心眼，你派个刺客显然不够他拿捏的，随即阴谋败露。

眼见弄巧成拙了，张祚顿时慌了，他害怕王擢一怒之下带着桓温来攻打凉州。于是大举出兵，声称要去东伐关中，但出了城后就迅速朝西跑了，想西退敦煌，苟全性命。跑到半路听说桓温退军了，这才灰溜溜的又跑了回来。【事泄，祚益惧，大发兵，声言东伐，实欲西保敦煌，会温还而止】

事已至此，也算是撕破脸了。张祚任命牛霸为新的秦州刺史，率兵三千去攻打王擢。随后刚刚被苻雄打败的王擢，被牛霸再次击败，不得已再次离职，投降了前秦，官拜尚书。

不过，这也是王擢最后一次换老板了，转过年不久（355年初），王擢就病死于长安，结束了他“漂泊”的一生。

诛杀谢艾、赶跑王擢后，看谁都想造反的张祚并没有感到有足够的安全感，他很快就把目光瞄向了另一个军镇大佬张瓘。

张瓘是张氏宗亲，自张骏设三州起，他就是河州刺史，一直镇守枹罕，把守着前凉的南大门。当年后赵麻秋围攻枹罕时，张瓘力排众议，坚守城池，最终击败了麻秋的进攻，一战成名。经历多年发展，已是前凉实力最强盛的武装力量之一。

既是宗室，又手握重兵，这让张祚始终不能放心，最后决定还是要除掉张瓘。

永和十一年（355年）七月，张祚动手，任张掖太守索孚为河州刺史，改调张瓘去镇压胡人，等张瓘离开枹罕大本营后，派部将易揣和张玲率步骑一万三千人，在半路偷袭张瓘。【祚恶河州刺史张瓘之强，遣张掖太守索孚代瓘守枹罕，使瓘讨叛胡，又遣其将易揣、张玲帅步骑万三千以袭瓘】

就在张祚准备派兵时，张掖人王鸾因为会占卜算卦，对张祚说此时不宜兴兵，出兵必败，到时凉州危矣。但被张祚斥为妖言惑众。王鸾气急之下痛陈张祚篡权称帝、淫上奸下、残杀忠良的“三不道”行为，这一下扎在了张祚的气门芯上，张祚立时发怒将王鸾斩首示众。

王鸾临刑前发出了最后的诅咒：“我死以后，军必败于外，王必死于内！”，张祚更怒了，随即将王鸾灭族。

张瓘镇守枹罕十几年，无缘无故被突然调岗，傻子也能猜出来是什么意思。尤其听闻张祚还要派兵偷袭，便立即杀了前来接任的索孚，起兵讨伐张祚，并传檄各州郡，要废黜张祚，复立张耀灵。

张瓘起兵后，在黄河渡口遇易揣、张玲的部队正在渡河，便掩兵突击。易揣大败，单骑逃回，张瓘紧追不舍，直逼姑臧。

同时，张瓘的号召也得到敦煌宋氏的宋混宋澄兄弟的响应，起兵万余人，攻向姑臧。

张祚一听这些人打着复立张耀灵的旗号，便派亲信杨秋胡将年仅十二岁的张耀灵拉到东苑，生生拦腰折断杀害，埋于沙坑。【祚遣杨秋胡将曜灵于东苑，拉其腰而杀之，埋于沙坑，谥曰哀公】

此时行军至武始（甘肃临洮）的宋混闻讯，在武始大泽边上，设立灵堂，为张曜灵举哀。

闰九月，宋混兵临姑臧城下，张祚开始慌了，但依旧是死鸭子嘴硬。他准备抓张瓘的弟弟张琚和儿子张嵩，要将他们的头挂在城上震慑外面的叛军。

张祚走到这一步，已经没脑子的有些可笑了，你咋想的，杀姓张的去震慑人家姓宋的？

就这还让人张家父子提前得知了消息，张琚和张嵩立即在姑臧城里招募了数百名壮士，杀向了姑臧西门，并高喊道：“张祚无道昏君，我哥张瓘的大军已到城东，谁敢动手，诛三族！”。

张琚的恐吓很有效果，守城士兵吓得没人敢动，张琚顺利打开姑臧西门，迎宋混军队入城。

姑臧城终于乱了，张祚的结义兄弟兼亲信赵长等人害怕造反派清算，也顾不得什么兄弟不兄弟了，紧急入宫逼马太后出面，立张耀灵的弟弟张玄靓为王，想凭拥立之功保全性命。

张祚得知自己被赵长等人当了投名状后，大怒。我还没死呢，你们这帮狗怂倒先反水找后路呢。于是立即派此前单骑逃回的易揣率军闯入宫中，将赵长等人当场诛杀，把马太后吓得直哆嗦。

很快，叛军围攻宫城，张祚亲自到大殿外，执剑大喊，命令左右死战。但张祚平日里对待下人的操蛋表现成了他的催命符，已经没人愿意为他拼命了，侍卫们开始弃械投降，甚至临阵反戈。

张祚见状不妙，慌忙逃入万秋阁。但很不巧，张祚正往里跑时，迎面撞上了刚从厨房出来的厨子徐黑，随后张祚被徐黑用菜刀砍死。

张祚如何对待过徐黑，史书无载，但依据张祚脑子和一贯的刻薄寡恩，肯定好不到哪儿去，最终导致自己命丧菜刀之下。

在电视剧《大宅门》中有这么一段，在白家当厨子的冯六，半夜偷了三袋面粉被白景琦发现，准备当众处罚，被老太太拦下，严词批评了白景琦，要他学会体恤下人，对待身边人要尽可能的宽厚，最后不仅没有辞退冯六，还对他进行了安抚。

这就是聪明领导的管理智慧，对于这种身处核心圈的贴身人员，无论得罪还是更换，你可能付出的潜在成本是非常大的，甚至要搭进去身家性命。

张祚死于厨子之手只是表象，从他乱伦‍后宫，杀谢艾、赶王擢、逼张瓘造反，侍卫临阵倒戈不再卖命，到最后被厨子砍死，这些现象背后体现出的是张祚压根不知道他得罪这些阶层要付出的潜在成本有多大。何况你得位本就不正，更要尽可能的去团结所有阶级。

北魏时，大名鼎鼎的冯太后有一次因为身体欠安要服用庵子（一种中药），结果厨子脑子一昏端来了一碗粥，而且粥里竟然还掉进去一只壁虎。冯太后没当回事儿，直接拿勺子舀了出来。但在一旁伺候的孝文帝看见后大怒，准备对厨子处以极刑，结果冯太后一笑了之，把厨子给放了。【太后尝以体不安，服庵子。宰人昏而进粥，有蝘蜓在焉，后举匕得之。高祖侍侧，大怒，将加极罚，太后笑而释之】

明代，朱元璋有次听说自己的儿子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打了厨子，立即专门给两个儿子下诏指示：“厨子那是一般人吗？要是不好好对待，你小子说不好哪天就交待在人家手里了。老子我平定天下几十年，杀人无数，唯独我那个厨子徐兴祖，二十三年从来没打骂过。人家要恨你可不分事情大小，你小子给我记住了！”【将操膳者视以寻常，是不可也。若频加棰楚，不测之祸，恐生于此；吾帅群英平祸乱，不为姑息。独膳夫徐兴祖，事吾二十三年未尝折辱。怨不在大，小子识之！】

遗憾的是虽然老朱有这个意识，但他的操蛋后人们却没记住。后来的嘉靖皇帝，因为痴迷炼丹，性格多疑暴戾，喜怒无常，经常责罚宫女，光是杖毙的就有两百多人，以致嘉靖帝最后差点被宫女勒死，史称“壬寅宫变”。【若有微过，少不容恕，辄加捶楚，因此殒命者，多至二百余人，蓄怨积苦，发此凶谋】

举这些事例说到底就是，你的价值始终是最高的，而你得罪这些人的成本太高。你骂出去的话，打出去的鞭子，将来很可能就会变成捅进你心窝的刀子。

张祚死后，宋混张琚等人把他的头割了下来，高高挂起宣示内外，并暴尸于路。姑臧百姓群情振奋，山呼万岁【混等枭其首，宣示内外，暴尸道左，城内咸称万岁】。一同被杀的还有张祚的两个儿子，太子张泰和、建康王张庭坚。

随后，宋混、张琚共推张耀灵的弟弟、七岁的凉武侯张玄靓为大将军、凉州牧、西平公，并去帝号，复称建兴四十三年。

等局势都已平定后，张瓘才率军姗姗来迟，抵达姑臧。

但张瓘来后，因为胳膊最粗，便切走了最大块的蛋糕。不但推张玄靓为凉王，而且自任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尚书令、凉州牧、张掖郡公，让宋混当了尚书仆射，并大肆任用自己的僚属。张瓘满嘴吃一手抓的吃独食行径，引起了宋混兄弟的强烈不满，为接下来的张宋灭族内斗埋下了引子，同时也将前凉拖入了急剧内乱的快车道。

张瓘的霸道掌权，不光宋氏兄弟不满，很多人都不满，一时间东西各郡四处开花。

出身陇西李氏的李俨不服张瓘，起兵杀了当地另一个豪族彭姚，据陇西自立，奉东晋年号，当地百姓多有归附。张瓘知道后派秦州刺史、平东将军牛霸前去平叛。

但牛霸刚走到半路，西平郡的卫綝也起兵响应李俨，据郡反叛。不得已张瓘令牛霸改道先去打卫綝，但牛霸军临阵易道，疲于奔命，被卫綝以逸待劳打败，牛霸溃逃奔回。张瓘随后遣弟弟张琚领兵再次攻打西平，才将卫綝打败。

在张琚去打卫綝的同时，酒泉太守马基也起兵响应卫綝，张瓘又派司马张姚、王国出兵酒泉，擒斩马基，这才将将扑灭这一连串的不服势力。

张瓘打地鼠般一通折腾下来，第一个冒头的李俨却是无力清缴了，李俨自此割据陇西十几年，直到后来投降苻坚，当了前秦的河州刺史，这是后话。

就在前凉张祚一步步把自己作没的同时，前秦也迎来了最高领导的交接班。

永和十一年（355年）六月十五，前秦的开国之主苻健病逝，太子苻生继位。

苻生和他爹一样，都排行老三，但因从小就瞎了一只眼，性情狂躁暴烈，所以很不招人喜欢。前太子苻苌在追击桓温时被流箭重伤而亡后，苻健在太子人选上一直很苦恼，后来听说有个“三羊五眼”的谶语，而自己刚好就有个一只眼的儿子，于是将苻生立为太子。

而史书上的苻生某种程度上跟后赵的石虎颇为相似，和前凉张祚堪称东邪西毒。

因为天生残疾，所以连他爷爷苻洪都不待见他，有一次还当着苻生的面故意恶心他，问身边的服务员：“我听说瞎子只有一只眼睛流泪，是真的吗？”【幼而无赖，祖洪甚恶之。生无一目，为儿童时，洪戏之，问侍者曰：“吾闻瞎儿一泪，信乎？”】

苻生听后大怒，立即拔出佩刀刺进自己的瞎眼，鲜血直流，然后跟苻洪说：“这是我另一只眼的眼泪！”【生怒，引佩刀自刺出血，曰：“此亦一泪也！”】

这个硬核操作给他爷爷吓的够呛，苻洪大惊，随后拿鞭子抽他。但苻生犟着脖子对苻洪说：“您要么拿刀枪捅了我，要么就别拿鞭子侮辱我！”【洪大惊，鞭之。生曰：性耐刀槊，不堪鞭棰！】

苻洪骂道：“你犟啥犟，在这样我把你小子贬为奴隶！”【洪曰：汝为尔不已，吾将以汝为奴！】

苻生再次回怼他爷爷：“那我就当石勒！”（石勒为奴隶出身）【生曰：可不如石勒也】

接连被怼的苻洪开始怂了，鞋都顾不上穿捂上苻生的嘴，就给苻健送去了，并对苻健说：这孙子不是个东西，你趁早宰了他，不然长大了迟早要搞得家破人亡。【洪惧，跣而掩其口，谓健曰：此儿狂勃，宜早除之，不然，长大必破人家】

苻健正准备听他爹的话要杀苻生时，他弟弟苻雄站出来拦住了，劝苻健说：孩子长大就好了，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健将杀之，雄止之曰：儿长成自当修改，何至便可如此】

这简直和石虎的剧本一模一样，当年石勒准备杀石虎时，石勒他妈劝石勒手下留情，就说：“能出力的牛犊子总会把车拉坏，你稍微忍一忍，等他长大就好了。”【快牛为犊子时，多能破车，汝当小忍之】

等到苻生长大后，力举千钧，凶猛好杀，能徒手和猛兽搏斗，跑起来能追上马，击刺骑射各项技能无不擅长，冠绝一时。【及长，力举千钧，雄勇好杀，手格猛兽，走及奔马，击刺骑射，冠绝一时】

即使如此，苻生的太子之位，也并没有几个人认可，苻健还没死就有人跳了出来。

六月初十，在获知苻健病危的消息后，苻健的侄子平昌公苻菁率兵攻入东宫，准备杀掉太子苻生自立，但不巧的是，当时苻生正在西宫服侍苻健。苻菁扑空后，以为苻健已经死了，便开始攻打东掖门。【平昌公菁勒兵入东宫，将杀太子生而自立。时生侍疾西宫，菁以为健已卒，攻东掖门】

苻健听说苻菁兵变后，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亲自登上端门安排禁军反击自卫，跟着苻菁造反的部队一看苻健还在，全部扔下武器跑了。苻菁被擒杀，其余人不再追究。【健闻变，登端门，陈兵自卫。众见健惶惧，皆舍仗逃散。健执菁，数而杀之，余无所问】

随后苻健给苻生安排了一个非常庞大的顾问团，诏令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楞、左仆射梁安、右仆射段纯、吏部尚书辛牢等八人受遗诏辅政。

而且苻健临终前还是担心苻生镇不住这些人，就对苻生说：“这帮人如果将来不听你的，就一步步把他们都除掉。”【健谓太子生曰：“六夷酋帅及大臣执权者，若不从汝命，宜渐除之】

但苻健远远低估了他这个儿子，苻生在他爹的一堆嘱咐里只记住了“除之”二字。

六月十六，苻生继位，当场宣布改元“寿光”。大臣们都懵了，纷纷上奏说你爹刚死连年都没过，改元不合礼制啊。苻生大怒，要求查是谁带头反对，最后揪出了辅政八人之一的右仆射段纯杀了。【太子生即位，大赦，改元寿光。群臣奏曰：“未逾年而改元，非礼也。”生怒，穷推议主，得右仆射段纯，杀之】

此时苻健死后连头七都还没到，而这才只是刚刚开始。

中书监胡文、中书令王鱼一看新领导有些不按套路出牌，就对苻生又进言：天象显示我们大秦不出三年就会有国丧和大臣被杀，陛下您要勤修德行来避免丧乱啊。【于占不出三年，国有大丧，大臣戮死；愿陛下修德以禳之】

苻生听完后表示：“皇后与朕对临天下，可以应对国丧之灾，毛太傅、梁车骑、梁仆射受遗命辅政，可以应对大臣之灾。”，随后杀了梁皇后和毛贵、梁楞、梁安等人。【生曰：“皇后与朕对临天下，可以应在丧矣。毛太傅、梁车骑、梁仆射受遗辅政，可以应大臣矣。”九月，生杀梁后及毛贵、梁楞、梁安】

此时苻生继位不到三个月，辅政八人组已去一半，外搭一个皇后。

随后，苻生将大量的亲信安排到了腾出来的这些重要岗位上。比如，他的宠臣赵韶被提拔为右仆射，赵诲为中护军，董荣为尚书等等。

丞相雷弱儿性格刚烈耿直，非常看不上苻生宠臣赵韶、董荣等人，每次上朝看见这些人都恨的咬牙切齿。【秦丞相雷弱儿性刚直，以赵韶、董荣乱政，每公言于朝，见之常切齿】

于是赵韶、董荣向苻生进谗言诬陷雷弱儿，苻生随后杀了雷弱儿及其九子二十七孙【韶、荣谮之于秦主生，生杀弱儿及其九子二十七孙】。雷弱儿是南安的羌族老大，他一死陇西诸羌全都反了。

司空王堕和雷弱儿一样都是性格刚峻之人，也是看不上赵韶董荣这帮人，见了董荣连话都不想说。有人跟王堕说：“董荣好歹现在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您多少稍微低低头跟人家接触接触。”，结果王堕大骂道：“董荣是什么阿鸡阿狗，也配跟我说话？”

不久，天上出现了日食，董荣趁机向苻生进言：“这是天谴重灾啊，要用贵臣来应灾。”苻生想了想说：显贵之臣那就只有大司马苻安和司空王堕了。”董荣回道：“大司马是王室宗亲不能杀。”于是王堕被安排砍头。

行刑前，董荣问王堕：“现在还敢把我比作鸡狗吗？”，被王堕唾了一脸，当场大骂。就连王堕的外甥、洛州刺史杜郁也被赵韶诬陷通敌弄死了。【洛州刺史杜郁，堕之甥也，左仆射赵韶恶之，谮于生，以为贰于晋而杀之】

永和十二年（356年）正月，苻生在太极殿宴请群臣，让尚书令辛牢做酒监，给大家劝酒。等喝到尽兴后，苻生扫视了一圈，愤怒地说：“怎么还有人坐着，你特么就没好好劝酒啊！”说完拿起弓，一箭射死了辛牢。【生宴群臣于太极殿，以尚书令辛牢为酒监，酒酣，生怒曰：“何不强人酒而犹有坐者！”引弓射牢，杀之】

同志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大口喝，把自己往醉了灌，一直醉到失冠散发，到处乱爬，这才把苻生哄高兴。【群臣惧，莫敢不醉，偃仆失冠，生乃悦】

此时，苻生继位仅半年，辅政班子已经八去其七，仅剩一个太师鱼遵。但是也别着急，这位鱼太师有他的历史使命，他在不久的将来要替那位天王大帝抗下宿命的一击。

虽然苻生继位后大开杀戒，残暴如石虎再世，但仔细看就会发现，苻生杀的都是辅政核心班子以及其衍生成员。除了雷弱儿背后的羌族明确反了以外，其他人背后的势力基本没有什么反应，比如皇后一门的梁家。

再有就是苻生把牵连面控制的比较精准，基本没有扩大，前后被株连总共五百多人【即位未几，后妃、公卿已下至于仆隶，凡杀五百馀人】。这和晋末以来中原政权动辄几千上万人的政治屠杀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后世的朱元璋清洗功臣的时候，随便拎出来一个杀的人都是这个的好几倍甚至几十倍。

而另一方面，苻生因为天生少一只眼睛，让他从出生起就被所有人嫌弃，饱受歧视，连他亲爷爷和亲爹都想弄死他，让这个孩子有着非常大的心理创伤和应激反应，极度缺乏自信和安全感。

他能敏感到什么程度呢？

有一次苻生晚上吃枣吃多了，早上起来肚子不舒服，就叫来太医令程延给他看看，程延看完后说没啥事儿，就是枣吃多了，以后少吃就行了。【秦主生夜食枣多，旦而有疾，召太医令程延，使诊之。延曰：陛下无它疾，食枣多耳】

很正常也很准确的诊断过程对吧，但苻生不这么想，他大怒：“你他娘的又不是神仙，你咋知道我吃枣了？”然后把程延给杀了。【生怒曰：“汝非圣人，安知吾食枣！”遂斩之】

太医自古是个高危职业不假，要是治不好被杀，倒也罢了，因为技术好被杀，程延也真是史上第一冤种太医了。

（同样是太医，你看看人家温太医……）

苻健临终前说的“如果他们不听话，就逐渐除掉他们”，在苻生看来杀这些人并没有违背他爹的遗嘱，他看谁都像在嘲笑自己，看谁像是都不服自己，索性就都杀了吧。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苻健留下的辅政班子人数太多，甭管是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还是真的担心儿子不行，客观上很大程度的分散了苻生手中的权力，且都还不可控。这对于苻生来说是完全不能接受的，这些人都是他在皇权集中道路上的绊脚石，是必须要搬的。

但这样做的负面效应也是非常大的，苻健遗嘱说“宜渐除之”重点在一个“渐”字，苻生太着急了，因为极度自卑且敏感，他急于让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下，急于得到臣民的认可。

但动辄毫无缘由的杀人，让朝臣们对苻生非常的恐惧。而清理完辅政的大佬，替补的又都是赵韶、董荣这些宵小之辈，完全撑不起来国家系统的运转。这给了另一个人绝佳的钻空子机会。

这个人就是苻生的堂弟、丞相苻雄之子、东海王苻坚。

在苻生朝不保夕的高压威胁下，苻坚从他爹苻雄手里继承的政治遗产发挥出了巨大的能量，大臣们逐渐都投靠在曾经老上司的儿子苻坚的麾下，为其羽翼，然后开始劝苻坚取而代之。

也是在这个时候，尚书吕婆楼为苻坚引荐了那个差点儿被桓温带走的王猛，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苻坚觉得这就像刘备遇到了诸葛亮。两晋南北朝时期最牛X的君臣搭档开始联机上线了。【一见如旧友，语及时事，坚大悦，自谓刘玄德之遇诸葛孔明也】

最后在王猛等人的谋划安排下，苻坚开始一步步渗透苻生的核心圈层，预谋篡位，但就在快要动手的时候，却差点被苻生提前收割。

有一天苻生梦见有大鱼在吃蒲草，苻家原来就姓蒲，这说明有鱼要来吃掉他苻家啊，而且此时长安城里有一首民谣：“东海大鱼化为龙，男皆为王女为公。”

不知道是苻坚的阴谋走露了风声，还是他故意提前造势，“东海大鱼”怎么看指的都是东海王苻坚【东海，苻坚封也】。但好巧不巧的是仅剩的那个独苗辅政大臣偏偏就姓鱼，误导了苻生，随后太师鱼遵被杀，替苻坚挡了雷。至此，辅政八人组也彻底全灭。

最终苻坚趁着苻生喝醉酒，率三百人闯宫拿下苻生，成功上位。苻生被废为越王，不久被杀。

其实史书中描写苻生虽然残暴好杀，短时间内将辅政团队一锅端，但稍加分析我们就能看出，客观上苻生其实是清理掉了苻家在推进中央集权化道路上的障碍，为日后的前秦崛起统一北方奠定了政治基础。

苻健作为开国之主，有大量的势力需要他去平衡和安抚，这可不是说几句感谢，发点儿奖品啥的就能打发，是要实实在在给人家切蛋糕分权力的。但从政治规律来讲，权力最终都会走向集中，所以这些人迟早都是要清除的障碍。

即使苻生不杀，按苻坚的性格和他继位后的表现，他也得杀。所以我更愿意将苻生理解为是客观上的政治集权需要和主观上的心理自卑敏感，共同导致了苻生表现出他好杀的一面。

但即使如此，苻生的历史形象也是大概率被苻坚泼了脏水的。

比如《晋书·苻生传》中说，苻生的妃子平时稍有不从，便立即杀了，弃尸于渭水。而且喜欢看淫秽表演，派宫女和男人全裸在殿交配。在宫殿里活剥牛羊驴马的皮，三五成群的活烧鸡鸭猪鹅。有时还剥下死囚的脸皮让他们唱歌跳舞，以此取乐。【所幸妻妾小有忤旨，便杀之，流其尸于渭水。又遣宫人与男子裸交于殿前。生剥牛羊驴马，活爓鸡豚鹅，三五十为群，放之殿中。或剥死囚面皮，令其歌舞，引群臣观之，以为嬉乐】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苻坚成功了，那苻生就需要变成脏手套，必须残暴荒淫，以此来证明苻坚上位的合理性。秦始皇之于汉高祖，李建成之于李世民，朱允炆之于朱棣，皆是如此。

而后世隔代治史的参考资料一个重要来源就是前朝实录或帝王起居注等等，这些东西可操作性可就太高了。

比如《晋书·苻坚传》就详细的记载了苻坚篡改史书的过程：

苻坚他妈在苻雄战死后因为年轻守寡，空虚寂寞，就跟将军李威通奸，被史官记了下来。苻坚在一次审阅起居注时发现了他妈的丑闻，羞怒之下，一把火烧了起居注记录还准备追究史官问罪，只是当时著作郎赵泉、车敬等人已经去世了，这才作罢。【初，坚母少寡，将军李威有辟阳之宠，史官载之。至是，坚收起居注及著作所录而观之，见其事，惭怒，乃焚其书而大检史官，将加其罪。著作郎赵泉、车敬等已死，乃止】

苻坚不光定期审阅史官记录，连他妈的起居注都要烧了重写，他自己怎么可能有负面记录呢？苻生怎么可能不暴虐荒淫呢？所以我们看到的苻生，只是苻坚同志想让我们看到的。

苻坚自己登基后又怎么样呢？他杀的比苻生还干脆，苻生清理他爹留下的辅政班子的几个人花了半年多，而苻坚清理朝臣一个月不到就杀了二十多个。【数旬之间，贵戚强豪诛死者二十有余人，于是百僚震肃，豪右屏气】

杀完人以后还无不得意的说了一句：到今天我才知道法治社会的好，体会到天子的尊贵啊！【坚叹曰：吾今始知天下之有法也，天子之为尊也】

不是今天才体会到，而是杀完这些人，他才真正的坐稳了皇位而已。

东魏杨炫之在《洛阳伽蓝记》中说：苻生虽然好逞勇爱喝酒，但仁义不滥杀。看前秦的法律典章，也没有很残暴无道。直到看了前秦历史，才发现苻生几乎背全了天下之恶。虽然你苻坚是个贤主，但你仍是乱臣贼子篡夺的皇位，还给苻生的身后名泼脏水，而其他的史官记录，也大都类似。【苻生虽好勇嗜酒，亦仁而不杀，观其治典，未为凶暴。及详其史，天下之恶皆归焉。苻坚自是贤主，贼君取位，妄书生恶，凡诸史官，皆此类也】

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在《史通·曲笔》中委婉的说：如果还有秦人没死，大概才能证明苻生的清白吧。【昔秦人不死，验苻生之厚诬】

我国近现代四大史学家之一、国学大师吕思勉先生也认为：苻生诛杀梁安、雷弱儿等人亦因他们其实是有通晋的嫌疑，是不得已，却招来谤毁之声。称他如怠荒、淫秽，自更易诬。

玩权力的游戏，赢了，你就是“宏达大度，善驭英豪，神武卓荦”，输了，你就是“幼而粗暴，昏醉无赖，残虐弥甚”。

因为历史的细节是由胜利者定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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