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华录》 史林偶拾 湮没与流传: 两部《东华录》在清代的不同境遇 及其成因 刘泠然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原刊于《史学史研究》2024年第4期】 乾隆三十年(1765年),清廷重开国史馆,蒋良骐任编修。供职于史馆期间,据清宫秘藏实录、红本和奏疏,编清初天命至雍正六朝史料为蒋氏《东华录》(以下简称“蒋录”)。其书因国史馆设在东华门内,故而得名。及至同治、光绪年间,王先谦增补蒋氏《东华录》,并抄录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史料辑为《东华续录》,王氏《东华录》与《东华续录》合为《九朝东华录》。后潘颐福撰咸丰朝《东华续录》,削稿未竟而卒,王先谦因此书经坊肆刊传疏漏甚多,对其进行重新编校,又自辑同治朝《东华录》,合前九朝称《十一朝东华录》(以下简称“王录”)。虽然两书均名为“东华录”,且皆以清代历朝实录等官修书籍为主要史料来源,但是两书的流传情况不尽相同。 ![]() 蒋良骐《东华录》 一、从“奉令禁”到“都市通行”: “蒋录”的禁绝与传播 “蒋录”之“自序”云:“乾隆三十年十月,重开国史馆于东华门内稍北。骐以谫陋,滥竽纂修。天拟管窥,事凭珠记。谨按馆例,凡私家著述,但考爵里,不采事实,惟以实录、红本及各种官修之书为主,遇阄分列传事迹及朝章国典兵礼大政,与列传有关合者,则以片纸录之,以备遗忘。信笔摘钞,逐年编载,只期鳞次栉比,遂觉缕析条分,积之既久,竟成卷轴,得若干卷云。”乾隆三十年重开国史馆,大约是“蒋录”编纂的开端。此书编纂前后历时至少有12年之久,撰成后却隐而不彰。 甚至在蒋良骐去世后,其墓志及嘉庆续修《全州志》所载之蒋良骐传记中,都未提及蒋良骐著有《东华录》一书。由于此书初无刊本,又经辗转传抄,部分钞本甚至将著者姓名误作“蒋良骥”。 道光年间,“蒋录”已经传至海外,出现了日本天保四年(公元1833年)官板,在国内却尚无刻本。奕赓《重订东华录序》云:“《东华录》,嬴川蒋良骐之私录也。良骐会充国史馆纂修,此为其随笔录记,以备考订者也。夫开国之宪章,列圣之鸿谟,秘府纪载,世人鲜觏,士大夫间有钞存,俱锦函榅匮,不肯轻易示人。”因“蒋录”钞本往往“鱼鲁豕亥,不堪寓目”,故奕赓参考《开国方略》等史料,对其进行逐条校证,又将其重新抄录并划分为六卷,每卷卷末另附“缀言”数则。经奕赓改订的“蒋录”题名作“重订东华录”,有学者认为晚清时期中国刊刻的各版本“蒋良骐《东华录》”,无一不是经过奕赓改订的《重订东华录》,只是为避免牵连而略去了奕赓的姓名及其所撰重订序言。 清代中后期,“蒋录”的境遇经历了由乾嘉时期的禁绝到咸同年间逐渐通行的转变。李慈铭日记记载,同治五年二月十四日“夜阅《东华录》,湘源蒋良骐千之撰……向传是书语多诋诬,故奉令禁,凡民间所妄谈国家草昧隐秘之事,谓皆出于此中,盖无稽之言,不可得而详也。”同治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又云:“连日以朱笔校阅初本蒋良骐《东华录》。其书虽诠综无次,详略不经,而自太祖至世宗五朝之圣德神功,亦藉以考见百一。士生下邑,既不获窥金匮石室之藏,得此为天管海蠡,良非无补。且其所纪载,皆直录史馆红本,绝无妨碍之辞,故近日都市通行,不复重申明禁。”及至同治年间,“蒋录”已经解禁,不复仅以钞本形式流传,而是有数种刊本公开印行。不过,在此书流传的过程中,一些抄写者或刊刻者可能为避祸而删改了部分敏感内容,如蒙起鹏编《广西近代经籍志》“东华录”条所述:“闻诸故老言,初稿有触讳多条,后皆削去矣”。 值得注意的是,到了清代末年,“蒋录”客观上的确促进了排满反清思想的产生和发展。章太炎在致陶亚魂、柳亚庐的书信中写道:“鄙人自十四五时,览蒋氏《东华录》,已有逐满之志。”“蒋录”叙事中隐含着反清的思想,应是确定无疑。适值晚清社会环境内忧外患,清廷统治腐朽不堪,这一时期“蒋录”激发了革命者推翻清王朝统治的志向,亦在情理之中。 二、“几于家置一编”:“王录”的刊行及其流布 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王先谦以国史馆协修身份初入史馆,其对“蒋录”的增补和续作,亦由此开始。王先谦在《〈东华录〉序》中记述了自己编纂“王录”的缘起和经过:“臣往诵蒋氏《东华录》,粗知梗概。从事史馆,敬绎乾隆以次各朝为续编。病蒋氏简略,复自天命迄雍正,录之加详。”和“蒋录”相比,自“王录”编纂之初,作者就有将此书广泛刊布的愿望,其“以史经世”的思想意图也十分明确,如王先谦自云:“臣备员词曹,编摩史馆,亦颇究心当世之务,痛斯民无知与所以报上德之未至,仰体大圣人公天下之心,远追前代李、郑述作,近接蒋氏当日所录……欲得家置一编,循览䌷由绎,于以体圣训而遵正直荡平之路。微臣区区之意,实在于此。” “王录”编纂的过程中,王先谦的众多友人参与了此书的校阅。“王录”大部分刊本各卷卷首标出了校阅者的姓名:《九朝东华录》各卷“周润蕃、周瀹蕃”;《咸丰朝东华续录》各卷“陶濬宣”;《同治朝东华续录》各卷“张式恭”。王先谦在与缪荃孙探讨《东华录》修改事宜的信中亦称,此书“迩来友人校者颇多”。“王录”撰成之后,除编者王先谦与校阅者陶濬宣自刻外,各书局、书坊也竞相刊印。王先谦还主动将“王录”刊本赠与友人,其中不乏当时官居高位者,如谭钟麟、刘坤一、曾纪泽等。刘坤一对王先谦赞誉有加,并希望其将来能够“宏济艰难”,因此规劝王先谦“人之精力,正复有限,不可专为笔墨所耗……其余著作,似可从缓,幸留有余以待大用”,然而“《续东华录》为本朝掌故,自不可不卒其业”。由此可见,在刘坤一看来,“王录”在王先谦的著作中具有极为独特的意义,由于其内容涉及清代的本朝史事,即使需要消耗一些精力,也应将这部巨著编纂完成。 与“蒋录”最初被列为禁书不同,“王录”撰成后不久就得到了清廷的肯定和认可。现藏于国家图书馆的一部王先谦《东华录》刻本上盖有“民国七年由清监移藏图书馆”的长方形朱文印章,这说明清代灭亡之前,王先谦《东华录》已被官方机构收藏。清政府创办的江北大学堂和河南课吏馆也将“王录”作为学生需要阅读的书籍之一。光绪二十八年,时任漕运总督陈夔龙上《改设江北大学堂情形折》所附《试办江北大学堂规条》中规定:“中文则读'四子书'、'五经',先读《春秋左传》,并阅《通鉴辑览》、《十一朝东华录》,先正事略,以讲解记熟为度。”同年颁布的《河南课吏馆章程》中亦云:“掌故之学,凡《大清会典》、十朝圣训、《东华录》、各种奏议及近时谕折,首令诵阅,以立政体。”据此可知,清朝末年,官方创办的教育机构将“王录”与《大清会典》、十朝圣训等官方文献并列,作为学生了解本朝历史的重要教材。 晚清时期,近代报刊逐渐成为信息传播的新载体。《北洋官报》自1911年6月26日(宣统三年六月初一日)起在其“附刊”上陆续连载王先谦《东华录》“自序”及“天命一”至“天命四”。1911年6月30日《北洋官报》头版刊登了《本报增刊〈东华录〉广告》:“启者:本报向附刊汇编三种,一曰'章程'、一曰'调查'、一曰'报告',藉供研究新政之助,惟考察政治之沿革,实预备立宪之要素,则掌故之学为尤重。查本朝掌故,莫详备于《东华录》一书,原书卷帙宏富,购阅为难,识者憾焉。本报有鉴于此,爰定于六月初一日为始,逐日附刊两页,蝉联而下,以资随时便览,并可装订成书。特此布告,伏惟公鉴。”清廷“预备仿行立宪”期间,《北洋官报》的编者将《东华录》作为了解本朝掌故,并据此考察政治沿革,为新政提供参考的重要书籍,又因此书卷帙过于浩繁,难于购买和阅读,故在“附刊”中连载此书内容,以满足时政发展的需要。《申报》等近代报刊还刊登了“王录”印行前后钦文书局、图书集成局、广百宋斋、籀三仓室、存古斋等书局或书坊所作的售书广告,介绍其主要内容、编校和刊印特点,以及发行时间和订购方式等。可以说,随着清代末年近代报刊的兴起,与此前的史学著作相比,“王录”的传播方式愈加多元,流布范围更广,影响力也有所增强。 ![]() 王先谦 三、两部《东华录》在清代不同境遇的成因 “蒋录”在清代中期被列为禁书,在国内只能以钞本形式流传,至清末开禁,其后始有刻本,王录则在成书之初就获得了清廷的认可并广为刊布。撰述意图和内容的差异,以及时代的发展,是“蒋录”和“王录”在清代境遇有别的主要原因。 就撰述意图而言,“蒋录”主要是抄存备忘,“王录”则是经世致用。“蒋录”自序和奕赓《重订东华录序》均表明,在其编纂之初,作者并无将此书公开传播的想法,只因在国史馆任职,为撰写大臣列传而从各种书籍中摘抄了一些资料备其本人查考,积而久之,方才编次成书。而“王录”作者在“自序”中表达了强烈的“著史救世”的愿望,如王先谦在《〈东华录〉序》中所述:“读是编者,敬念累朝高厚之施,必将感奋兴起,吏修其职,民勤其业,庶对扬列祖休命,以仰答我皇上生成之恩。是则微臣区区纂辑之微意也。”“王录”企图通过对清朝历代皇帝功业的称颂,唤起官员和民众忠君爱国的热情,从而达到挽救清王朝统治的目的。 从内容方面来讲,“蒋录”中记载的隐秘史事在清代极有可能触犯忌讳,而“王录”却极力宣扬清朝历代帝王的圣德神功。“蒋录”中记载了不少清代的宫闱秘事和官场丑闻,例如:顺治八年颁布的《撤多尔衮母子并妻庙享诏》中多尔衮“自称皇父摄政王”“又亲到皇宫内院”等描述;康熙末年诸皇子夺嫡以致兄弟相残的政争;康熙二十七年至康熙二十八年间,御史参劾高官明珠、高士奇等,指责其结党营私的奏疏……这些史事和文献或是起初就没有编入清历朝实录,或是在清代数次修改《实录》的过程中被删去,故不见于今本《清实录》。“蒋录”中的此类记载为后世保存了珍贵的历史资料,然而这些内容在清代无疑是触犯忌讳的。陈捷先《蒋良骐及其〈东华录〉研究》认为“蒋录”的编纂“隐存了消极反清的思想与动机”,无论蒋良骐本人的意图是否真的如此,上述记载确实极有可能被认为有损皇室和朝廷的声誉,“蒋录”在清代中期文网甚密、史狱迭起的环境中成为禁书,也就不足为怪了。与“蒋录”不同的是,维护清王朝统治的思想贯穿于“王录”编纂始终,“王录”不但在叙述中刻意回避对清廷不利的史事,而且在各部分叙事之后,分别全抄或节录清官修历朝本纪、实录的论赞,盛赞清代列位君主的文治武功。其对清代官方宣传的迎合显而易见,故“王录”撰成后为朝野所推崇也并不出人意料。 因排版限制,注释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阅原文。 图片全部来自于网络 排版:黄安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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