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续前)荣格说:“一切都是新鲜的,却又老是停留在最初的基调上。它的表象是多么的丰富多彩、枝繁叶茂啊,可同时它的实质又是多么的单调乏味啊!乔伊斯令我乏味得哭;但这是刻毒而危险的乏味,是连最最平庸的东西都不能诱发的乏味。这是自然界的乏味,就像赫布里底斯群岛上吹刮过的那些巉岩叠嶂的阴风,就像撒哈拉荒漠中的日出与日落,就像大海的呼啸,就像地道的瓦格纳似的标题音乐。每一阵风,每一次日出与日落,每一声海的吼叫,每一个乐句都是不同的,然而它们又永远地重复着。⋯⋯一切都被抽去了灵魂,每一滴热血都被冷却,事件完全在冷冰冰的利己主义中展开。全书中没有任何愉快、新鲜与希望,只有灰暗与可怕,只有惨酷、尖刻与悲剧。一切都来自于生活中伤痕累累的那一面,并且是如此的喧嚣躁动,使你不得不用一面放大镜才能找到其间的主题联系。但这些主题联系是确实存在于书中的,它们首先表现为一种高度个人性质的未经声言的愤恨之情,表现为被猛烈割断的童年的残迹;随之它们又表现为整个思想史之流的漂浮物——这整个思想的历史可鄙地、赤裸裸地呈现于万目睽睽之下。” 荣格的评价,上半部分是一个事实,下半部分揭示出乔伊斯对读者的苛刻要求。这种苛刻类似于厄休拉·勒奎恩初次面对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所感到的不适以及随之而来的自省一样。首先是没有标点造成的文字的灌木丛导致的心生厌恶,然后是恐惧和软弱在人们身上唤起的所有最坏的事情都汇聚在一起,欺凌、奴役、无端的残忍、强奸⋯⋯她不得不说服自己:“要继续读下去,要有意去读那些可怕的残酷文字,我必须毫无保留地信任作者,就像信任普里莫·莱维描写集中营的回忆录一样。我必须相信,萨拉马戈不仅仅是在利用自己对读者施加的力量上演一场恐怖秀。我已准备好承认他的力量,承认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传递痛苦的天赋,但我需要足够信任他,需要相信这份痛苦值得忍受,才能听他把这个可怕的故事讲下去。要知道他是否值得这样的信任,唯一的方法就是阅读他的其他作品。” 也许在某种意义上,乔伊斯和萨拉马戈持有相同的目的:通过将那些我们在生活中所厌恶、所避之不及的东西展露出来——而且是以我们所厌恶的方式——同时将小说和读者推向人性的极限。但是对我们来说,有时候可能会有这样的疑问: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 ![]() 没有节制,相比于伍尔夫,普鲁斯特和乔伊斯都暴露出了这样的特征。或许可以武断地说,男性与女性最大的区别就体现在这里。 男性代表着占有、侵入、尊严、不容置疑⋯⋯,永远需要更多,追求更多、更大、更强的东西是一种本能;正如一头雄雪豹,它不断地进入新的地区,标记自己的地盘,警告或者惩罚胆敢进入的侵犯者,消灭一切藐视自己的力量,同情是不存在的,生存、壮大、掌握权力、体现荣耀才是生命的法则。男性的这些特征让我们很容易从尊严走向耻辱,从荣耀走向堕落。创业成功的商人,或者开始相信自己在任何其他领域也能获得成功,或者通过赌博一类的声色犬马犒劳自己,前者是无知的自负,后者是愚蠢的堕落,根源是忘记了亚里士多德教导的节制。 女性代表着接纳、包容、温和、细腻、永远留有余地⋯⋯,她们对生活的要求从来与奢望无关。一个男人可能会妄想所有的女人都爱他,他希望自己最好是一个皇帝或者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也会希望所有男人都欣赏她、仰慕她,但她只希望其中有一个让两人都忠贞不渝。男人一不小心就将自己与人类联系在一起,那种宏大的、理念般的东西可能擦亮、也可能不久就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和人类都同时陷入无所适从或者乌托邦般的悲惨境地。女人绝不会如此,她们关注那种切身的、实际的东西,这种东西在事实上更接近理念,正是靠着这种东西,她们得以驯服男人,或许也在潜在地驯服世界。 ![]() ![]() “我看见一个圆环儿,”伯纳德说,“悬在我的头顶上。它浮在一圈光晕中,不停地颤动。” “我看见一片淡黄色,”苏珊说,“蔓延开来,最后跟一道紫色的纹带连在一起。” “我听见一个声音,”罗达说,“啾啾啾,唧唧唧;啾唧啾唧;一会儿升高,一会儿降低。” “我看见一个圆球儿,”奈维尔说,“在连绵广阔的山峦衬托下,像一颗水珠悬垂着。” “我看见一条绯红色的丝带,”珍妮说,“上面编着金色的丝线。” “我听见有个东西在蹬脚,”路易斯说,“一头巨兽的脚上拴着锁链。它在蹬脚,不停地瞪呀,蹬呀。” ![]() ![]() 除了节制所体现的表现方式上的惜墨如金,《海浪》的第二个鲜明特征体现在它的结构。 《尤利西斯》的结构框架在乔伊斯的提示下是显明的。布鲁姆是现代意义上、卑微意义上的奥德修斯,他在都柏林街头游荡了一天,象征着奥德修斯的归乡之旅。希腊英雄展示的是面对诱惑、强力、未知,人的智慧和意志所能达到的程度,他能走多远;在布鲁姆身上,没有古典的英雄主义,有的是我们每个人身上抹除不去的嫉妒、怀疑、虚无、幻灭但一秒钟之后又会出现的忍受以及对生活之荒诞的认识。 《海浪》也有一个框架,作为类比的太阳和海浪的升起和沉落跨越的时间单位是一天,伍尔夫将六个形式化人物的一生对应于前者,呈现出一种表面上程式化,本质上却高度诗意化、抽象化的风格。如果说《追忆似水年华》和《尤利西斯》作为意识流巨著,仍然没有摆脱叙事,《海浪》则已经接近意识流的极限,即没有叙事,没有情节,只有意识之流的肆意汪洋。生命的体验与其说是睡下、醒来、吃过、看过、接触过、陶醉过⋯⋯这样的和世界接触的过程,不如说前者不过是我们灵魂深处意识活动的镜像,并不是经历过才有所感想,而是我们构建了令我们所触动的东西,意识才是生命无比真实的体现,唯一之体现。《海浪》揭示了这种体验可以达到的程度,它的完美竟然让福斯特说出这样的话:“略少一笔,则将失去它所具有的诗意;略增一笔,则它将跌入艺术宫殿的深渊,变得索然无味和故作风雅。” 一个爱好摘录的读者尽可以从《追忆似水年华》和《尤利西斯》找到自己所喜欢的句子或段落——特别是前者,普鲁斯特具有将艺术和生活相颠倒的视角,即两者的本质不是靠自身、而是靠对方才得以呈现——然后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尽情品味。但《海浪》会让这样的读者绝望,不是他/她挑不出那样的段落,而是没有一个段落会让他/她产生可以将其忽视、竟然不喜欢的感觉;唯一的选择似乎只能是,无论如何都必须有一本属于自己的《海浪》,放在床头,随时作为一种心灵的慰藉。 ![]() ![]() 《海浪》证明了小说既可以达到极端感性的层次,也可以像诗歌一般纯粹,像哲学一般抽象,像音乐一般多模态的交替呈现,可以成为“远离了原质生活的静默的声音”。《追忆似水年华》和《尤利西斯》很可能也具备上述特质,但它们太庞大、太复杂、太臃肿,也许对我们提出的要求太高,它们体现的是男性那种独断的强硬和不容置疑;伍尔夫却更想善待我们,她仿佛一位慈祥的母亲、一位温柔的妻子、一位智性又目光深远的老师,最想做到的事情是抚慰而非雕刻我们的心灵、情感、梦境。在《海浪》的字里行间,我们也会不由自主地返回去看前面的句子,不是因为担心遗忘了什么,而是想要再次体会珠玉之言;有时候,我们甚至会念出声,因为从未注意到的文字中的音乐性出现了,是诗,是某个乐章的一个声部,是我们如果不唱出来就仿佛亵渎了它的那种神圣的诗意之感。 ![]() 评价:绝对的5星 (本文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对本稿件的异议或投诉请联系26071432@qq.com。) ![]() 微信号|琴弦在雾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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