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玄天一片云：五凉始末（33） 魔戒的诱惑

俗话说阎王留不住该死的鬼，对于群臣的劝谏，以及龙出东井、猪妖现世等一系列的异象征兆，甚至鸠摩罗什已经明语提示，吕纂始终不为所动，最终被吕超戏剧般的偷塔反杀。

而开了慧眼的鸠摩罗什之所以上赶着去给吕纂提醒，并不是因为他心疼吕纂，而是他已经看到了吕纂死后，姑臧将马上变成人间地狱。

吕超在杀了吕纂后拥立了自己的哥哥吕隆继位为王，但这哥俩都是吕光的侄子，既没有顺序继位的合法性，也没有什么宗族或军功威望。所以吕隆在这方面很是心虚，开始大搞白色恐怖，杀了大量的豪门名望和宗族大臣，一时间姑臧内外人人自危。【隆多杀豪望，以立威名，内外嚣然，人不自固】

吕家不干人事儿，凉州百姓自然翘首以盼王师。魏安（甘肃古浪）大族焦朗私下派人联络驻扎陇西的后秦姚硕德，说：自吕光去世后，吕家兄弟相残，一个赛一个的混蛋，以致朝政荒乱。凉州百姓因灾荒战乱，已死者过半。如今乘吕隆篡位之际，攻下凉州易于返掌，机不可失啊。

隆安五年（401年） 五月，姚硕德上报姚兴请示后，率步骑六万，出征后凉。

七月，姚硕德从金城（甘肃兰州）过黄河，经广武（甘肃永登）进至姑臧。

吕隆派弟弟吕超和吕邈迎战姚硕德，结果大败，吕邈被擒，战死一万余人。吕隆随后收集残兵，据城固守。

后秦军围城后，姑臧城中的中原人纷纷外逃。不久，吕隆的叔叔吕佗也率姑臧东苑二万五千人投降后秦，外城旋即失陷。随后姚硕德招抚周边胡人，设置地方官员，并下令部队节省开支，准备和吕隆耗下去，打持久战。

面对后秦铁桶般的围困，群臣开始劝吕隆向后秦讲和投降，但吕隆坚持不同意。

到了八月，看不到希望的后凉将领魏益多等人谋划准备杀了吕隆吕超兄弟，向后秦投降，不料事情提前泄露，牵连三百余家被杀。

这时，吕超来劝吕隆：咱们已经弹尽粮绝了，现在这个局面，就是张良陈平再世也救不了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先低个头表个态，先保全宗族社稷，其它的以后再说。不然这么硬扛到最后，又能怎么样呢？【今资储内竭，上下嗷嗷，虽使张陈复生，亦无以为策。陛下当思权变屈伸，何爱尺书单使为卑辞以退敌。敌去之后，修德政以息民，若卜世未穷，何忧旧业之不复！若天命去矣，亦可以保全宗族。不然，坐守困穷，终将何如】

吕超都来劝降了，吕隆再坚持下去就真成孤家寡人了，无奈只能同意。

九月，吕隆正式遣使向姚硕德请降，派宗族子弟、大臣豪族五十余家入长安为质，后凉名义上灭亡。

为什么说名义上灭亡呢？因为姚兴随后任吕隆为镇西大将军、凉州刺史、建康公，仍镇姑臧，相当于吕隆是原岗留用，只是降了个名分而已。

后秦姚家的强势入场，也让凉州另外几个互啄的菜鸡们登时看呆了眼，纷纷遣使向姚兴称臣纳贡。【西凉公暠、河西王利鹿孤、沮渠蒙逊各遣使奉表入贡于秦】

后秦军纪律严整，所过之处秋毫无犯，礼敬贤明，凉州各地人民俨然一派喜迎解放的景象。【军令严整，秋毫不犯，祭先贤，礼名士，西土悦之】

其中，第一个感受到后秦热烈诚意的是鸠摩罗什。

姚兴信佛，而且佛学造诣很深。在攻破姑臧后，他给姚硕德的第一条指示就是马上以国师之礼，将鸠摩罗什迎至长安。【姚兴遣姚硕德西伐，破吕隆，乃迎罗什，待以国师之礼】

因为吕家对始终对佛法无感，只在有事儿的时候才偶尔想起鸠摩罗什，所以在入凉的十七年里，鸠摩罗什基本潜藏了自己，既不弘道也不宣法，一心修习汉学典籍，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重开之日。【罗什之在凉州积年，吕光父子既不弘道，故蕴其深解，无所宣化】

说起来吕家这些年虽然是高压统治，内乱不断，将河西大地折腾的面目全非，但万幸的是没有摧毁河西儒学的根基，保留了大量的经史典籍。

祸兮福所倚，也正是困步于凉州的这十七年，让鸠摩罗什在人生最后的十余年里促成了佛法与儒学的历史性融合。

鸠摩罗什到了长安后，被姚兴任命为国师，并奉若神明，常亲率群臣和僧人听鸠摩罗什讲经。在讲经的过程中，鸠摩罗什就发现中原翻译的佛经有大量的错误，和佛经原本的意思相差甚远。【罗什多所暗诵，无不究其义旨，既览旧经多有纰缪；不与胡本相应】

鸠摩罗什便向姚兴提出要重译佛经，姚兴随后安排了八百多人僧人跟着鸠摩罗什学习，协助他重新译经。【于是兴使沙门僧睿、僧肇等八百余人传受其旨，更出经论】

除此之外，姚兴还配套了大量的基础建设，建了许多佛塔寺院，吸引了数以千计僧人修行。在姚兴的倡导下，上行下效，整个后秦随即变成了千里佛国。【大营塔寺，沙门坐禅者常以千数，公卿以下皆奉佛，由是州郡化之，事佛者十室而九】

除了鸠摩罗什，一些其他的世家豪门也被姚兴一同征召，比如后凉吕纂的老丈人杨桓。

上一期我们提到吕纂死后，吕超逼嫂不成，要灭杨家一门，杨桓便逃奔了南凉秃发氏。姚兴听说杨桓在南凉后，便向秃发利鹿孤要人，征召杨桓入长安为官。【秦王兴闻杨桓之贤而征之，利鹿孤不敢留】

杨桓出身弘农杨氏，这是自东汉以来最具政治影响力的名门望族之一。淝水之战时杨家随吕光出征西域，后凉立国后，通过与吕家政治联姻，深度绑定，逐渐兴起于河西。

当然，作为世家大族，杨家与姚家的关系同样也很密切，杨桓的哥哥杨经曾辅佐过姚兴他爹姚苌，并且颇受信任。

而姚兴征召杨桓做官，除了他哥杨经的关系外，更重要的还是杨桓身居高位，对河西政治情况非常熟悉， 对后秦经略凉州具有重要的意义， 南凉秃发家不遗余力的笼络杨桓也是同样目的。

虽说场面不是特别大，但毕竟也是灭国的操作，吕家的投降，瞬间打破了河西原本的政治平衡。

尤其对于北凉来说，吕家一倒，原本相距千里的后秦直接变成脸对脸了。就在此时，酒泉、凉宁（甘肃玉门）二郡叛降了西凉，这让刚刚篡位还不足百天的沮渠蒙逊一时非常惶恐。

九月，沮渠蒙逊派弟弟沮渠挐(ná)、长史张潜出使姑臧，请求姚硕德的后秦军接应，自己要率部东迁。姚硕德闻讯大喜，这可算是搂草打兔子，意外之喜了，随后上表拜张潜为张掖太守，沮渠挐为建康太守。

但问题就出在这个任命上，前有段业，后有沮渠蒙逊，谁都能看出来张掖太守意味着什么。

所以张潜一回来便催着沮渠蒙逊赶紧东迁，自己好抓紧接张掖太守的位子。

好在沮渠蒙逊的弟弟沮渠挐不傻，在姑臧看到了真实情况后，沮渠挐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吕氏虽然投降但仍然存续，姑臧城也没有被攻破，姚硕德粮草耗尽马上就要返回长安。我们为什么要放弃故土，去受制于人呢。【吕氏犹存，姑臧未拔，硕德粮尽将还，不能久也。何故违离桑梓，受制于人】

沮渠蒙逊这才明白了实情，随即杀了张潜，罢了东迁之事。随即下令免除赋役，让百姓专心农耕，以蓄实力。

不久之后，姚硕德果然率军东还，河西似乎又回到了此前的状态。

但后秦的撤军，并没有让吕隆的日子好起来。

持续的战乱，加上后秦军数月围城，百姓生产被严重破坏，不仅农田荒芜，存粮也早已耗尽。姑臧城内米价飙升百倍，人皆相食，饿死者十余万人。【姑臧谷价踊贵，斗直钱五千文，人相食，饥死者十余万口】

吕隆怕姑臧逃为空城，于是下令封闭城门，禁止逃荒，可每天还是有数百人乞求出城去卖与胡人当奴婢，讨个活路。吕隆担心这些人扰乱民心，下令将其全部坑杀。一时间尸体堆满道路，整个姑臧变成了死城，宛如人间地狱。【城门尽闭，樵采路绝，百姓请出城乞为夷虏奴婢者日有数百。隆惧沮动人情，尽坑之，于是积尸盈于卫路】

自给不足，就只能出去抢别人了。

十二月，吕超率军进攻晏然（甘肃武威市西南），没打过，又跑去攻打魏安（甘肃古浪）的焦朗。结果被焦朗联合南凉的秃发傉檀逼退，并顺势攻取了显美（甘肃永昌），俘虏后凉昌松太守孟祎。

随着外围空间被进一步压缩，仅剩姑臧一城的后凉，如同低垂的果实，任谁看了都想伸手薅一把。尤其是姑臧在河西更是具有非凡的政治属性，因此各方势力一直蠢蠢欲动。

元兴元年（402年）二月，按捺不住的沮渠蒙逊率先带兵进攻姑臧。吕隆自知打不过，但他知道大家都在盯着姑臧，肯定不会坐视让一方独占，于是派人主动向南凉求救。

秃发利鹿孤召集大臣们商议，众人都说：现在姑臧正闹饥荒，民生凋敝，一石粮食高至万钱，地上连根草也没有，沮渠蒙逊即使打下来也守不住，不如让他们二寇相争，我们坐收渔利。

只有秃发傉檀说：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姑臧虽然残破，但是位置关键，又是河西都会，不能让沮渠蒙逊占去，应该火速救援。

秃发利鹿孤于是派秃发傉檀率一万骑兵去救援吕隆，沮渠蒙逊见状便很识相的与吕隆讲和，并留下一万多斛粮食，送给吕隆救济饥民。

此时秃发傉檀刚到昌松（甘肃武威市东南），听闻沮渠蒙逊已经撤军，便迁徙凉泽、段冢（甘肃民勤）五百多户，率军返回。

但对于出门不捡就算丢的秃发利鹿孤来说，五百户的收益实在是不太划算。

这时，中散骑常侍张融对秃发利鹿孤说：焦朗兄弟现在据守魏安（甘肃古浪），暗地里勾结后秦姚家，反复无常，现在不消灭他们，以后必是心腹之患。

秃发利鹿孤于是再派秃发傉檀去攻打魏安（甘肃古浪），焦朗大败后出城投降。秃发傉檀将其押送到西平（青海西宁），迁魏安百姓于乐都（青海海东）。

打完这一杆子后，秃发利鹿孤心气算是顺了，但人却很快不行了。

三月，秃发利鹿孤病危去世，其弟秃发傉檀继位，改元弘昌，迁都乐都，进称凉王。

十月，后秦为了应对在河东地区与北魏的斗争失利，将河西大族一万余户迁至长安，姑臧基本成为一座空城。

秃发傉檀看准机会，准备捡个便宜，一举拿下姑臧。因此后秦拆迁队前脚刚走，秃发傉檀便率军进攻吕隆。

当时后秦镇远将军赵曜正屯于金城，想着刚搞完拆迁，怕姑臧有啥闪失，便派建节将军王松匆前去协助吕隆防守姑臧。结果王松匆经过魏安（甘肃古浪）时，被秃发傉檀的弟弟秃发文真击败并俘虏。

这一下坏了秃发傉檀的大事，本来是瞒着后秦偷偷的进村，结果这个二逼弟弟却在村口放了一炮。秃发傉檀听说后大怒，赶紧将王松匆释放并送回长安，同时上表向姚兴谢罪，表示是个误会，随后撤军。

在沮渠蒙逊和秃发傉檀接二连三打击下，姑臧的情况更加困难，后秦不但没有协助缓解，反而迁走了大部分户口，让姑臧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吕隆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元兴二年（403年）七月，吕隆以频遭到南凉和北凉的攻打为由，上表请求东迁长安。后秦朝臣也劝姚兴：吕隆虽然现在困窘，但凉州位置险要，土地肥沃，一旦等他将来缓过劲，再想拿回来就难了，不如趁此机会直接拿下凉州。【今虽饥窘，尚能自支，若将来丰赡，终不为吾有。凉州险绝，土田饶沃，不如因其危而取之】

八月，姚兴派尚书左仆射齐难等人率步骑四万前去接应吕隆，秃发傉檀很识趣的腾出魏安、昌松两地，给齐难让路。吕隆随后拜别吕光庙，率仅剩的万余姑臧百姓东迁长安，后凉彻底灭亡，享国十七年。

在返回长安时，齐难安排了司马王尚为凉州刺史，配兵三千驻守姑臧，正式将凉州纳入后秦的行政管理架构，姑臧也迎来了短暂的修整恢复。

王尚出身太原王氏，颇有张轨遗风，他到任后立即着手安抚各族百姓，恢复生产和社会秩序，流落各地的百姓听闻王尚的事迹，纷纷回归，就连北边的鲜卑人也赶来遣使纳贡，以示臣服。【绥抚遗黎，导以信义，百姓怀其惠化，翕然归之，北部鲜卑并遣使贡款】

同时王尚还能一身作则，勤俭节约，与百姓同劳动、同吃穿，带头发展农业，一时间姑臧百废俱兴。【轻身率下，躬俭节用，劳逸丰约，与众同之，劝课农桑，时无废业】

虽然姑臧正式归于后秦，但秃发傉檀却贼心未泯，始终惦记着这块肥地。

元兴三年（404年） 二月，秃发傉檀为了获得姚兴的进一步信任，自去年号，改称后秦车骑将军，罢撤尚书丞郎等中央官职，然后专门派参军关尚去长安表达了自己坚决拥护姚兴的政治态度，姚兴对此表示了赞赏。

秃发傉檀随即趁热打铁，委婉的提出让自己出任凉州刺史，但被姚兴拒绝，只是给了一个散骑常侍的名头，增加了两千食邑。

但随着在河东地区与北魏的争锋失利，后秦的战略空间被逐步压缩，姚兴对于周边的控制也开始捉襟见肘。

尤其凉州姑臧，这几年孤悬河西，一直在恢复，几乎没有产出。加上沮渠蒙逊和秃发傉檀一直觊觎姑臧，朝廷还得在陇西金城等地投入大量的兵力来维持河西现状，因此从成本收益上姚兴觉得很不划算，逐渐萌生了放弃姑臧的想法。

义熙二年（406年）六月，姚兴召镇守陇西上邽（甘肃天水）的陇西公姚硕德和镇守河东蒲阪（陕西永济）的晋公姚绪两位叔叔入朝，讨论后秦的战略收缩问题。

姚兴的这个心思随即被秃发傉檀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看出了姚兴心不在此，于是很会来事儿的向姚兴献上了三千匹马和三万头羊，再次请求出任凉州刺史。

这次姚兴就坡下驴，很快就同意了，改任秃发傉檀为凉州刺史，将王尚调回长安。【秦王兴以为忠，以檀为都督河右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凉州刺史，镇姑臧，征王尚还长安】

虽然是出于战略需要，但姚兴忽略了一点，王尚在任的这三年，在远离长安，孤守河西的情况下，艰苦奋斗，安定人心，努力发展生产，恢复社会秩序，受到了凉州各族人民的拥护，事实上后秦对凉州的控制是在日趋加强。

所以王尚调任的消息传来，姑臧震动，引起了大量凉州人士反对，他们赶紧派凉州主簿胡威作为代表赶到长安，让姚兴收回任命留住王尚。

到了长安后，胡威哭着怒怼姚兴：我们拿下姑臧五年了，这五年虽然困守孤城，但因为有您和刺史大人的坚强领导，我们一直能够自给自足，您现在咋能因为一些牲口就把这么重要的地方扔了呢？【臣州奉戴王化，于兹五年，王宇僻远，威灵不接，士民尝胆抆血，共守孤城。仰恃陛下圣德，俯杖良牧仁政，克自保全，以至今日。陛下奈何乃以臣等贸马三千匹羊三万口，贱人贵畜，无乃不可！】

您要是真缺马，只需写一纸调令，我们凉州三千多户，每家出一匹马，早晨交代晚上就能办齐，何难之有！当年汉武帝倾全国之力才打通河西，断了匈奴一臂，您现在却要无故放弃这战略要地和五郡的华夏百姓，不仅凉州百姓生灵涂炭，恐怕将来也是您的心头大患啊！【若军国须马，直烦尚书一符，臣州三千馀户，各输一马，朝下夕办，何难之有！昔汉武倾天下之资力，开拓河西，以断匈奴右臂。今陛下无故弃五郡之地忠良华族，以资暴虏，岂惟臣州士民坠于涂炭，恐方为圣朝旰食之忧】

姚兴听完幡然醒悟，赶紧派人去追回任命，但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秃发傉檀率三万大军已经到达五涧（甘肃武威市东），姚兴派来的人被秃发傉檀截住，王尚随即被逼走，姑臧正式纳入南凉版图。

后秦从此彻底退出了河西走廊，失去了这块意义非凡的战略要地。

八月，秃发傉檀留弟弟秃发文支镇守姑臧，自己返回乐都。回去之后，秃发傉檀虽然名义上还是向姚兴称藩，但车服仪仗已经完全等同于王，复立之心已经呼之欲出。

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谁又能想到，拿下姑臧的秃发傉檀如同戴上了魔戒的史麦戈，很快就被自己的欲望拖入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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