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湾头山的陶斝——皖南山地的史前烟火与文明密码

 北麓湖人图书馆 2025-05-16 发布于安徽

 湾头山的陶斝 

——皖南山地的史前烟火与文明密码

偶尔闲时,博物馆是我最喜欢的去处。2019年10月27日,是个周末,在黄山市黄山区博物馆闲逛,在二楼中心的展柜里,一件灰色夹砂的陶器,引起了我的兴趣。

它造型奇特,通高19厘米,足高8厘米,口径13.3厘米。陶器口沿微残,器身布满绳纹与弦纹,三个圆锥形空心足呈等腰三角形外撇,从口沿贴的标签来看,编号是34/T-34,它就是国家三级文物“陶斝(jiǎ)”。

虽说是泥土烧就,工艺粗糙,奇型怪状,没有青铜礼器的华丽,也无玉器的莹润,却以最质朴的形态,向我们展示了皖南山地三千年前的生活图景,是为解码长江南岸文明演进的关键物证。

它的故事,要从浦溪河流域说起。这条发源于黄山北麓、流经耿城与甘棠两镇的青弋江支流,在山地间冲积出约80平方公里的肥沃盆地。自新石器时代起,这里便因四面环山的宜居环境,成为人类活动的热土。2009年第三次文物普查时,考古工作者在此发现12处秦以前古文化遗址,其中4处属新石器时代、8处为商周时期,遗址间距最短仅300米,密集分布于海拔170-180米的岗地上,构成皖南山地罕见的“史前遗址群”。

黄山区博物馆的陶斝便出土于这一遗址群中的湾(弯)头山遗址——如今位于黄山区新城区北部,东靠甘芙公路,西临畈田,南接农田。因公路建设抬升地表,遗址现高于周边3-6米,文化层厚1-2.5米,夹杂着印纹硬陶、夹砂陶残片与砍石器,云雷纹、席纹、绳纹清晰可辨。1988年9月,当考古人员在遗址东侧坡地发掘时,这件夹砂灰陶斝破土而出。它的形制与黄河流域龙山早期罐形斝高度相似,却又带着鲜明的地域特色,成为浦溪河流域商代文化的典型代表。

原以为湾头山是黄山轩辕国际大酒店后面的那座山,因为北面有个湾山。2023年在办理弯头山旅游提升工程的政务服务工作事项时,我才知道弯头山在甘芙公路边,正对轩辕国际大酒店西大门,就在天都华庭住宅小区东门南几十米的地方。现在遗址上,已进行了绿化改造提升,立了一面“湾头山遗址”的标识墙。

要读懂这件陶斝的价值,需先理清“斝”的演变脉络。作为中国史前至商周的代表性器类,“斝”属“三袋足器”,核心特征是“腹足联通”——腹部与三个空心袋足连为一体,既扩大受热面积,又稳定支撑器身。这种设计始于新石器时代,至商周发展为青铜礼器,最终在汉代退出历史舞台。

黄山区湾头山陶斝的细节里,隐藏着功能的密码:夹砂灰陶的材质,因羼(chàn混合、掺杂)和砂粒增强了耐热性,是典型的炊具特征(泥质陶多为盛储器);敞口沿外翻、短颈、圆腹与平口流的设计,便于添加食材、减少热量散失、增大容量,流口或用于倾倒汤食;三个圆锥形空心足直接接触火源,通过热传导加热食物——这是新石器时期陶斝作为炊具的核心标识,与商代晚期青铜斝的实足(转向温酒、盛酒)形成鲜明对比。山西襄汾曾出土更早的陶斝,其内残留猪肉痕迹且与陶灶共出,证实新石器陶斝确为炊具。黄山区陶斝的空心足、夹砂材质与中原同类器物一致,可判定其功能为“煮食器”,而非商代中晚期青铜斝的“酒器”或“礼器”。这种差异,既反映陶质与青铜的用途分野(陶器重实用,青铜重礼仪),也暗示皖南山地文化发展的滞后性——当中原将斝转向酒器时,这里仍保留着史前陶斝的原始功能。

湾头山陶斝的“粗糙”,同样值得细品。商代是青铜文明的鼎盛期,青铜器、白陶器、印纹硬陶及原始瓷器大量涌现,实用陶器的地位被大幅削弱:贵族追求青铜礼器的仪式感,陶器无需复杂纹饰;普通民众虽依赖陶器,但制陶业因技术分流(部分工匠转向青铜铸造)而简化工艺。黄山区陶斝的绳纹、弦纹虽粗糙,却正是这一背景的缩影——它回归“工具本质”,以最经济的方式满足日常煮食需求。从制作技术看,它延续了龙山文化的制陶传统:采用“接底法”(器身与器底分别成型后接合),口沿经慢轮修整,烧成温度约840℃,印证其文化归属——是龙山文化向南传播的产物,也是北方文化与吴越、楚文化在皖南山地交汇的物证。

这件陶斝的价值,远不止于器物本身。它所在的浦溪河流域遗址群,勾勒出清晰的“皖南山地史前社会图景”:新石器时期以“半农耕半渔猎”为主,遗址多临水而居;商周时期转向农耕,出现人工平整的中心台地(如董湾遗址2000平方米的台地),反映定居农业的发展与剩余产品的出现。陶斝作为炊具,正是农业社会“煮食文化”的物质载体。从社会结构看,新石器遗址已有分工迹象,商周中心台地(无包含物)或为公共活动场所,暗示社会组织从“血缘部落”向“等级社会”过渡。陶斝的普及(遗址群中多有同类器物),说明其是基层社会的通用工具,与贵族青铜斝形成“上下分野”。

更重要的是文化交流的印记。黄山区陶斝与中原龙山早期罐形斝相似,证明龙山文化(公元前2500-前2000年)曾向南渗透;遗址中出土的印纹硬陶(吴越文化)、云雷纹(商文化),又显示其与周边文化的互动。这种“多元融合”,为研究“北方文明如何影响长江南岸”提供了关键证据。龙山文化被视为“中国文明的晨曦”——城堡、刻符文字、冶金术在此萌芽,而黄山区陶斝作为龙山文化向南传播的“接力者”,见证了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形成过程。它告诉我们:殷商文明的辉煌并非无源之水,其城市、青铜、文字等核心要素,正是在龙山文化的基础上,通过与周边文化的交流融合发展而来。

凝视这件陶斝,器身上的绳纹是工匠的指纹,空心足里残留着史前的烟火,出土位置记录着人类对宜居环境的选择。它不仅是一件三级文物,更是皖南山地史前社会的“密码本”,解码了长江南岸的农业起源、社会变迁与文化交流。它的器型变迁史,恰似一部微缩的文明融合史——当龙山文化的炊煮器型跨越江淮,在皖南山地生根时,其空心足中跃动的火焰已悄然点燃了长江流域的文明曙光。考古学家在浦溪河两岸发现的稻作遗存(如秧溪河遗址炭化稻谷),与陶斝共同构成“火与稻”的文明二重奏:前者见证长江流域的农业革命,后者昭示北方文化的技术传播。这种南北要素的碰撞交融,让皖南从“史前避难所”逐步转变为“文明孵化场”。

器腹中沉淀的钙化水垢,无声诉说着先民“火燎水煮”的日常。那些被碳化物封存的瞬间——或许是黍稷的沸腾,或许是块茎的软糯,甚至是贝类与兽肉的混煮——都在绳纹肌理间凝固成永恒。相较于青铜斝承载的庙堂礼制,陶斝的价值正在于这份“人间烟火气”,它让三千年前的炊烟穿越时空,在博物馆的聚光灯下继续升腾,提醒着我们:文明的伟力不仅镌刻于礼器上的饕餮纹,更蕴藏在每一件浸润着生活温度的日用器物之中。

当我们凝视这件陶斝时,看到的不仅是3000多年前的煮食场景,更是中华文明“从多元到一体”的生动实践——它证明,在黄河流域之外,长江南岸的山地盆地同样孕育着灿烂的史前文化,这些文化如星星之火,最终汇聚成中华文明的浩瀚星河。

2025年4月25日在江苏天目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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