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父子皆为文学家的不少,如:三苏(苏辙、苏轼、苏洵)、三曹(曹操、曹丕、曹植)等。 本文为您推荐现当代中祖孙三代知名作家(叶圣陶、叶至善、叶兆言)关于父爱的三篇散文:做了父亲(叶圣陶)、父亲的希望(叶至善)、父亲的话题(叶兆言),文学世家的笔下对于文学有另外一番解读,也表达了他们对家庭教育的见解和期望。这,就是一种传承! 叶圣陶:中国现代著名的作家、教育家、文学出版家,有“优秀的语言艺术家”之称。代表作:《倪焕之》、《稻草人》。 叶至善:叶圣陶儿子,作家。代表作有:《诗人的心》。 叶兆言:叶至善儿子,作家,江苏省作协副主席。代表作:《花影》、《南京传》。 01 — 做了父亲(叶圣陶) 假若至今还没儿女,是不是要与有些人一样,感叹人生的缺憾,心头总是有这么一桩失望牵索着的? 我与妻都说不至于吧。一些人没儿女感到缺感,因为他们认为儿女是他们份所应得,应得而不得,失望是当然;也许有人说没儿女便是没有给社会尽力,对于种族的绵延不曾负责任,那是颇堂皇冠冕的话,是随后找来给自己解释的理由,查问到根底,还是个得不到所应得的份不满足之感而已。我们以为人生的权利固有多端,而儿女似乎不在多端之内,所以说不至于。 但是儿女早已出生了,这个设想无从证实。在有了儿女的今日,设想没有儿女,自觉可以不感缺憾;倘今日真个还没儿女,也许会感到非常的寂寞,非常的惆怅吧,这是说不定的。 “教育是专家的事业”,这句话近来几成口号,但这意义仿佛向来被承认的。然而一为父母就得兼充专家也是事实。非专家的专家担起教育的责任来,大概走两条路:一是尽许多不需要的心,结果是“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一是结与一个“无所有”,本应在儿女的生活中给充实些什么的,却并没有把该给充实的付与儿女。 自家反省,非意识地走的是后面一条,虽然也像一般父亲一样,被一家人用作镇压孩子的偶像,在没法对付时,便“爹爹,你看某某!”这样喊出来;有时被引动了感情,骂一顿甚至打一顿的事情也有;但收场往往像两个孩子争闹似的,说着“你不那样,我也不这样了”的话,其意若曰彼此再别说这些,重复和好了吧。这中间积极的教训之类是没有的。 不自命为“名父”的,大多走与我同样的路。 自家就没有甚么把握,一切都在学习试练之中,怎么能给后一代人预先把立身处世的道理规定好了教给他们呢? 学校,我想也不是与儿女有甚么了不起的关系的。学一些符号,懂得一些常识,交几多朋友,度几多岁月,如是而已。 以前曾经担过忧虑,因为自家是小学教员出身,知道小学的情形比较清楚,以为像模像样的小学太少了,儿女达到入学年龄时将无处可送。现在儿女三个都进了学校,学校也不见得特别好,但我毫不存勉强迁就的意思。 一定要有理想的小学才把儿女送去,这无异看儿女作特别珍贵特别柔弱的花草,所以须保藏在装着暖汽管的玻璃花房里。特别珍贵么,除了有些国家的贵胄华族以外,谁也不肯给儿女作这样的夸大口吻。特别柔弱么,那又是心所不甘的,要抵挡得风雨,经历得霜雪,这才可喜。——我现在作这样想,自笑以前的忧虑殊无谓。 何况世间为生活所限制,连小学都不得进的也很多,他们一样要挺直身躯立定脚跟做人;学校好坏于人究竟有何等程度的关系呢?——这样想时,以前的忧虑尤见得我的浅陋了。 我这方面既然给与一个“无所有”,学校方面又没什么了不起的关系,这就拦到了角隅里,儿女的生长只有在环境的限制之内,用他们自己的心思能力去应付一切。这里所谓环境,包括他们所有遭值的事和人物,一饮一啄,一猫一狗,父母教师,街市田野,都在里头。 做父亲的真欲帮助儿女,仅有一途,就是诱导他们。让他们锻炼这种心思能力。若去请教专门的教育者,当然,他将说出许多微妙的理论,但要义恐怕也不外乎此。 可是,怎样诱导呢?我就茫然了。虽然知道应该往那一方向走,但没有往前走去的实力,只得站住在这里,搓着空空的一双手,与不曾知道方向的并无两样。我很明白,对儿女最抱歉的就在这一点。将来送不送他们进大学倒没有多大关系。因为适宜的诱导是在他们生命的机械里加燃料,而送进大学仅是给他们文凭、地位,以便剥削他人而已(有人说振兴大学教育可以救国,不知如何,我总不甚相信,却往往想到这样不体面的结论上去)。 他们应付环境不得其当甚至应付不了时,定将怅然自失,心里想,如果父亲早给点儿帮助,或者不至于这样无所措吧;这种归咎,我不想躲避,也没法躲避。 对于儿女也有我的希望。 一句话而已,希望他们胜似我。 所谓人间所谓社会虽然很广漠,总直觉地希望它有进步。而人是构成人间社会的。如果后代无异前代,那就是站在老地方没有前进,徒然送去了一代的时光,已属不妙。或者更甚一点,竟然“一代不如一代”,试问人间社会经得起几回这样的七折八扣呢!凭这么想,我希望儿女必须胜似我。 爬上西湖葛岭那样的山便会气喘,提十斤左右重的东西行一两里路便会臂酸好几天,我这种身体是完全不行的。我希望他们有强壮的身体。 人家问一句话一时会答不上来,事务当前会十分茫然,不知怎样处置或判断,我这种心灵是完全不行的。我希望他们有明澈的心灵。 讲到职业,现在做的是笔墨的事情,要说那干系之大,当然可以戴上文化或教育的高帽子,于是仿佛觉得并非无聊。但是能够像工人农人一样,拿出一件供人家切实应用的东西来么?没有!自家却使用了人家所生产的切实应用的东西,岂不也成了可羞的剥削阶级?文化或教育的高帽子只供掩饰丑脸,聊自解嘲而已,别无意义。这样想时,更菲薄自己,达于极点。我希望他们与我不一样:至少要能够站在人前宣告道,“凭我们的劳力,产生了切实应用的东西,这里就是!”其时手里拿的是布匹米麦之类;即使他们中间有一个成为玄学家,也希望他同时铸成一些齿轮或螺丝钉。 02 — 父亲的希望(叶至善) 为了把父亲的散文编成集子,又读了一遍他的《做了父亲》。这篇文章是1930年写的,发表在他编的《妇女杂志》上。《妇女杂志》的读者不限于妇女,我父亲写这篇文章,是跟有儿女的读者谈谈他做了父亲的心情。我算了算,父亲那一年三十六岁,三个儿女,我十二岁,妹妹八岁,弟弟四岁。 文章分五节。开头一节,我父亲说:他自信不至于跟有些人那样,把没有儿女看作人生的缺憾,可是真个没有的话,“也许会感到非常寂寞,非常惆怅吧。”——不是一般的寂寞和惆怅,而是“非常”的,可见父亲是“非常”爱我们儿女的。这句话没有明说。 爱儿女自然要想到儿女的将来,想到目前对儿女的教育问题。中间三节,我父亲谈的就是这个问题。 第二节说,做了父母,即使不是教育专家,也得担负起教育儿女的责任来。可是自己也没有把握,一切都在学习试验之中,怎么能把立身处世的道理预先规定好了,教给子女们呢? 第三节说到学校,说像个模佯的学校实在太少,也不必非把儿女送进合乎理想的学校去不可。连小学也进不了的还多得很呢,他们一样要挺直身躯立定脚跟做人。 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教给儿女的,学校教育又未必有多大的作用,怎么办才好呢?在第四节我父亲说,只有让儿女凭自己的心思和能力去应付一切了。做父母的如果真个想给儿女点儿帮助,只有诱导他们,让他们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锻炼应付一切的心思和能力。可是怎样诱导呢?又觉得茫然。 父亲说的都是真心话,是就三十年代初的情况说的,搬到现在来未必合适。在我的记忆中,从父亲那里,我没有听到过应该怎样立身处世的说教。他跟他的几位朋友一个样,不太满意当时的学校教育,这正是他们办起《中学生杂志》来的主要原因之一。对待《中学生杂志》的读者,他们跟对待自己的儿女—个样,总是鼓励和诱导读者自学——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锻炼自己的心思和能力。这样的鼓励和诱导,从父亲那里,我得到的可不少。在我父亲,也许都是试探性的,他不是说了吗:“一切都在学习试验之中。”父亲的鼓励和诱导,在我身上是起了作用的,使我对文学艺术和科学技术产生了广泛的兴趣。至于见解的肤浅和幼稚,那是怪不得父亲的,我喜欢新鲜而又浅尝辄止,从不肯下功夫深入。 在那篇文章的最后一节,父亲才说到对我们儿女的希望。“对于儿女也有我的希望。”“一句话而已,希望他们胜似我。”这两句话本来可以并作一句,父亲不但分成了两句,还特地作两段写。我读着,好像听到了他当时斩钉截铁的口气。 为什么希望儿女胜似自己?我父亲说他希望社会进步,而社会是一个一个的人构成的。“如果后代无异于前代,那就是站在老地方没有前进,徒然送去了一代的时光,已属不妙。或者更甚一点,竟然'一代不如一代’,试问人间社会经得起几回这样的七折八扣呢?”话是对有儿女的读者说的,他希望所有做父母的跟他一个样,为了社会的进步,都希望自己的儿女胜过自己。 对于儿女,我父亲希望在哪些方面胜过他自己呢?第一是身体。他认为自己的身体完全不行,爬上杭州葛岭那样的山就会喘气,提十斤重的东西走一两里路,胳膊就得痠几天。因而希望我们儿女有强壮的身体。第二是心灵。他认为自己的心灵完全不行,人家问一句话,会一时答不上来;事务当前会十分茫然,不知怎样处置或判断。因而希望我们儿女有明澈的心灵。第三是职业,留到后边说。 我不喜欢体育,跟父亲一个样;长得比父亲高大,是否比父亲强壮,可难说了。就说登山吧,父亲六十一岁上的黄山,是人家用轿子抬上去的;我六十三岁上的黄山,凭自己的两条腿爬上去的。从这个孤证看,我的身体比父亲强壮。 可是就作为发动机的心脏说,父亲七十三岁害了心机梗塞,后来没发过;我却六十一岁就得了冠心病,心绞痛发过好几回:到底谁胜于谁,恐怕医生也无法下断语。加上近几年不断加码的超负荷运转,我恐怕到不了父亲的高龄。至于心灵,既不能用天平称,也不能用尺子量,就更难说了;只觉得某些问题,我和父亲一样糊涂,甚至比父亲更糊涂。这样看来,身体和心灵,在我身上都打了折扣,只不知道这个折扣打得多大了。 说到职业,我就更糟了,父亲不希望儿女承继他的职业。他说:“说到职业,现在干的是笔墨的事,要说那干系之大,当然可以戴上文化或教育的高帽子,于是仿佛觉得并非无聊。但是能够像工人农人一样,拿出一件供人家切实应用的东西来么?自家使用了人家生产的切实有用的东西,岂非也成了可羞的剥削阶级?文化或教育的高帽子只能掩饰丑脸,聊自解嘲而已,别无意义。这样想时,更菲薄自己,达于极点。”他希望我们子女不要像他那样专干笔墨的事,希望我们子女至少能够站在人前宣告:“凭我们的劳力,产生了切实应用的东西,这里就是!” 自己靠别人生产的东西生活,却生产不出一件东西来供别人使用,使我父亲感到非常羞愧。就此成了“剥削阶级”是不会的,我体会父亲所以这样说,正出于他“菲薄自己,达于极点”。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感情,在我父亲的好些篇小说、童话和散文中都可以看到。诚然,我父亲是注重作文的,他写过不少指导青年少年作文的文章,只因为作文跟说话一个样,是做人的必需,在生活中工作中都用得着。他从未鼓励读者学他的样,专干笔墨的事;也从未鼓励我们儿女学他的样,专干笔墨的事。他希望我们儿女跟工人农人一样从事物质生产,能生产出供人家切实有用的东西来;还跟我说过,如果真的有了感受,写诗写散文写小说都可以,写成了发表也可以,作为日记留着自己看也可以;可不要因为发表了几篇东西,就把写东西作为自己的职业。 受了父亲的鼓励和诱导,我非常羡慕工人农人的劳动。所以念完中学之后,我学的是农产制造,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农产品加工。学农产制造是我自己的选择,父亲当然非常支持,还特地到学校去看同学们怎样实验怎样实习。他梦想真有那么一天,能看到我站在人前作他所盼望的庄严宣告。我当时是认真学的,毕业之后还认真干过。如果是现在,我会一直干下去的,也许能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拿出一两件新鲜的东西来供人家使用。可那是抗战时期,在国民党统治的“大后方”,农产品成了囤积居奇的筹码,哪儿谈得上正经的加工。我碰了几次壁,结果走上了父亲走过的路,先是当教员,后来当编辑,编编写写四十多年,跟父亲一样,尽干的笔墨的事,从未生产出一件可供别人切实有用的东西来。 尽干笔墨的事并非我的本愿,已经干了四十多年,现在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何况编辑这一行总得有人干,认真干起来也挺有滋味。只是每次重读父亲在三十年代初写的这篇《做了父亲》,我总不免感到羞愧,这种羞愧决非“无名英雄”、“灵魂工程师”这一类“高帽子”能掩饰得了的。真正的无名英雄是从事物质坐产的工人和农民。至于“灵魂工程师”,自己也一切都在学习试验之中,哪里拿得出一张像个样儿的灵魂图纸来呢? 03 — 父亲的话题(叶兆言) 曾写过一篇文章纪念父亲,隐隐地觉得还有话想说,于是将写过的旧文章翻出来看,话好像都说了,又觉得还没说透,下面就是当时写的那篇《父亲的希望》: 常有人问我,你写作受了家庭什么样的影响。刚开始,我对这样的问题,一概以毫无影响作答。我想这也是实情,自小父亲给我灌输的思想,就是长大了别写东西。三百六十行,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当作家。父亲是个作家,他这么说,很可能让人产生误会,是干一行厌一行。 事实却是父亲最热爱写作。他一生中,除了写作,可以形容和描述的事情并不多。记忆中,父亲写作时的背影像一幅画,永远也不能抹去。我所能记住的,是他的耐性,是他写作时的不知疲倦。作为儿子,我不在乎父亲写作方面达到了什么水准,出了多少书,不会去想他得过什么文学奖,有过什么文学方面的头衔,进过什么名人录,还有谁谁谁曾对父亲有过什么样的好评价,这些评价是包装父亲的绝好材料,因为这谁谁谁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我觉得这些并不重要,父亲生前把功名看得非常淡,我若写文章为父亲脸上贴金,很显然吃力不讨好。 恢复高考以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上大学,因为录取的是文科,父亲甚至都懒得向我祝贺。事过境迁,重新回忆二十多年前的情景,我仍然忘不了父亲当时的恐惧。父亲说,为什么非要选择文科呢?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相信父亲所以不愿意子承父业,要让儿子远避文学事业,是由于他个人的不幸,由于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由于“文革”的挨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后来我终于明白,除了这些恐惧,父亲顽固地相信,一个人若选择了文科,选择了文学,特别是选择了写作,很可能或者说更容易一事无成。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老话可以做多种解释。父亲热爱写作,一生都在伏案书写。父亲不自信,尤其是在写作方面,受他的影响,我也很不自信。这种不自信或许只是清醒,建立在写作是种高风险行业的基础之上,高风险不仅意味着政治上容易出错,经济上可能受窘,更大的可能是会成为一名空头的文学家。空头文学家不仅浪费自己的生命,还会浪费别人的宝贵时光。当我读到一些很坏很无聊的文章时,就想起父亲如果还在,一定会非常愤怒地加以指责。父亲生前,我们常为阅读到的文字没完没了地议论,父亲总是一针见血,非常明确地表明什么好,什么不好。他觉得一个人要么别写,要写就一定要写好,写出来就应该像个东西。 我写这篇小文章,想谈谈父亲对我的希望,行文至此,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对我的不希望,远比希望更重要,更有用处。天下的父亲对子女都会有许多良好的希望,然而希望难免虚无缥缈,难免好高骛远,难免太浪漫。不希望却是非常具体,非常简单和直截了当。坦白地说,希望通常要落空,影响我做人的标准,并不是父亲的良好希望,而是父亲深深的担忧,父亲不希望我成为空头文学家,不希望我为当作家而硬着头皮当作家。我所要努力的方向,只是不要让父亲的不希望变成事实。 一字不差地将写过的文章抄下来,当然不仅仅是偷懒。去医院参加例行体检,遇到很多单位的熟人,这些熟人曾经也是父亲的朋友。他们看到我,纷纷向我祝贺,理由是前天的本地晚报,头版上登了一条消息,说我女儿的一篇作文,入选了《中学语文读本》。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但是标题比较隆重,又配了照片,熟人见了忍不住要议论。我忽然想起自己文章刚发表时的情景,一方面,父亲好像很不当回事,一方面,又暗暗得意,他当时的心情正好与我现在完全一样。 女儿今年才十八岁,已经出了两本书。她说起自己的心情,说没什么特别激动的,她说我爸爸出的书更多,不就是写了一些东西。这次有作文入选教材,她甚至都犹豫是否要告诉我,怕我又要对她说大道理。这种姿态和我当时刚发表作品时一样,不是因为成熟,不是故作谦虚。我不止一次告诉那些对文学世家这话题有兴趣的人,说作家后代的文学梦想和其他人可能略有些不同。或许耳闻目睹的缘故,作家后代享受文学成功的乐趣,要比别人小得多,因为我们都生活在父辈的阴影下,说一点不沾沾自喜不是事实,说一下子就忘乎所以更不是事实。父辈像一座山似的挡在面前,作为小辈或许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是真没有太多的理由骄傲。 父亲过世转眼已十年了。我现在住五楼,闲时喜欢看楼下的樟树,那是刚搬进来时种的,也不过三年工夫,郁郁葱葱很像回事。古人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从树想到人,不由黯然泪下。十年是一个不短的数字,过去的十年,正是我写作最旺盛的时候,也是所谓个人最出成绩的日子。父亲喜欢书,书架上有一层专门用来放自家人的书。父亲过世时,我正式出版的书只有两三本,当时出书很困难,但是父亲已很得意,现在一层都放不下了,如果他还健在,真不知会如何高兴。 言传身教看来真是很厉害。我发现自己现在与当年的父亲相比,在唠叨方面,有过之无不及。我无数次地提醒女儿,说我们并不想沾光,可是不知不觉就可能沾了光,因此保持一份清醒非常必要。父亲生前是一家杂志社的主编,我发表小说的时候,大家都会想,这家伙近水楼台,开后门太方便。“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说是这么说,真正操作起来,其实有很多难度。我如今要说父亲对我在文学方面的要求,要比对别人更严,相信的人有,怀疑的人也会有,因为人们通常更愿意从“人之常情”去思考问题。父子关系毕竟是一种特殊的关系,我没必要做那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想说的只是,别人怎么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真把事情做好。事实胜于雄辩,我曾经很努力想用实战成绩来证明自己,而这种证明才是对父亲教育的一种最好报答。 我想起自己最初发表的两篇小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两篇小说写于同一天,上午完成一篇,写完了给父亲看,父亲说还有点意思,就是卷面太肮脏,即使巴尔扎克也不过如此,我为你重誊一遍吧。结果父亲帮我一笔一画地抄,我却在下午风风火火又写了一篇小说,当时真没想到写小说这么容易,小说在同一个月里分别由两家刊物发表了。记得父亲改了几个字,父子还为是不是病句争了一场。我自然是错,然而不服气,狂得莫名其妙。我似乎有过一段才华横溢的日子,可惜在接下来的五年之内,连一篇小说也发表不了。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根本不看儿子的小说,他知道我还在写,写什么也懒得问。一个人真要想当作家,别人帮不了忙。我的小说终于有机会发表,终于有一点影响,父亲那一阵特别忙,别人对他说你儿子的小说写得不错,他便对我说,喂,把那什么小说给我看看。看了也就看了,喜欢或不喜欢,满意或不满意,反正是儿子的东西,儿子大了,有些事已经管不了。 回想父亲对我写作的帮助,热情鼓励少,泼冷水打击多。可怜天下父母心,热情鼓励是希望子女有出息,泼冷水打击是怕子女走错路,他更多的还是不闻不问。父亲生前常说,学医可以传代,学画也可以传代,唯有这写作传不了代。他告诉我,作家不走自己的路,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他还告诉我,作家的后代不成为作家是正常的,成为作家反而不正常。我想我能有今天,不要说自己想不到,长眠于地下的父亲也不会想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发自真心的高兴。文学是父亲喜欢的事业,薪火相传,虽然属于意外,毕竟不是一件坏事。 自从父亲过世,每年清明、七月十五日、除夕夜,我都要烧些纸钱。父亲生前,对所有的迷信活动都不相信,我受他的影响,也未必深信不疑,但是,还是要忍不住这么做。很多事是不能忘记的,如果没有父亲,就不会有我的今天。还是那句话,我能成为作家,既是无心插柳,又是事出有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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