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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酒文化论坛四十辑【30】

 雨中笠翁 2010-05-13
 
 
                                                                             抒情酒话(梁实秋)
 
         酒实在是妙。几杯落肚之后就会觉得飘飘然、醺醺然。平素道貌岸然的人,也会绽出笑脸;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会议论风生。再灌几杯之后,所有的苦闷烦恼全都忘了,酒酣耳热,只觉得意气飞扬,不可一世,若不及时知止,可就难免玉山颓倾,呕吐纵横,甚至撒讽骂座,以及种种的酒失酒过全部的呈现出来。莎士比亚的《暴风雨》里的卡力斑,那个象征原始人的怪物,初尝酒味,觉得妙不可言,以为把酒给他喝的那个人,是自天而降,以为酒是甘露琼浆,不知是人间所有物。美州印第安人初与白人接触,就是被酒所倾倒,往往不惜拿土地和人以交换一些酒浆。印第安人的衰灭,至少一部分是由于他们的沉湎于酒。
  我们中国人饮酒,历史久远。发明酒者,一说是仪逖,又说是杜康。仪逖是夏朝人,杜康是周朝人,相距很远,总之是无可稽考。也许是酿制的原料不同,方法不同,所以仪逖酒未必是杜康的酒。尚书有《酒诰》之篇,谆谆以酒为戒,一再地说"祀兹酒"(停止这样地喝酒),"勿彝酒"(勿常饮酒),想见古人饮酒早已相习成风,而且到了"大乱丧德"的地步。三代以上的事不可考,不过从汉起就有酒榷之说,以后各代因之,都是课税以裕国帑,并没有寓禁于征的意思。酒很难禁绝,美国一九二○年起实施酒禁、雷厉风行,依然到处都有酒喝。当年笔者出纽约,有一天友人邀我食于某中国餐馆,入门直趋后室,索五加皮,开怀畅饮。忽警察闯入友人止予勿惊。这位警察徐徐就座,解手抢,锵然置于桌上,索五加皮独酌,不久即伏案酣睡。一九三三年酒禁废。直如一场儿戏。民之所好,非政令所能强制。在我们中国,汉萧何造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此律不曾彻底实行。事实上,酒楼妓馆处处笙歌,无时不飞觞醉月。文人雅士水边修禊,山上登高,一向离不开酒。名土风流以为持螯把酒,使足了一生,甚至于酣饮无度、扬言"死便埋我",好像大量饮酒不是什么不很体面的事,真所谓"酗于酒德"。

  对于酒,我有过多年的体验,第一次醉是在六岁的时候,侍先君饭于致美斋楼上雅座,(北京煤市街路西)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大叶树,随时簌簌作响,连喝几盅之后,微有醉意,先君禁我再喝,我一声不响地站在椅子上舀了一匙高汤泼在他的两截衫上。随后我就倒在旁边的小木炕上呼呼大睡,回家之后才醒。我的父母都喜欢酒,所以我一直都有喝酒的机会。"酒有别肠,不必长大",语见《十国春秋》,意思是说酒量的大小与身体的大小不必成正比例,壮健者未必能饮,瘦小者也许能鲸吸。我小时候就是瘦得如一根绿豆芽。酒量是可以慢慢磨练出来的,不过有其极限。我的酒量不大,我也没有亲眼见过一般人所艳称的那种所谓海量。古代传说"文王饮酒独钟,孔子百觚",王充论衡语增篇就大加驳斥,他说:"文王之身如防风之君,孔子之体如长狄之人,乃能堪之。"且"文王孔子乃率礼之人也",何至于醉酗乱身?就我孤陋的见闻所及,无论是"青州从事"或"平原督邮",大抵白酒一斤或黄酒三五斤即足以令任何人头昏目眩粘牙倒齿,惟酒无量,以不及于乱为度,看各人自制力如何耳。不为酒困,便是高手。
 
  酒不能解忧,只是令人在由兴奋到麻醉的过程中暂时忘怀一切。即刘伶所谓"无悠无虑、其乐陶陶"。可是酒醒之后,所谓"忧心如醒",那份病酒的滋味很不好受,所付代价也不算小。我在青岛居住的时候,那地方背山面海,风景如绘,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卜居之所,惟一缺憾是很少文化背景,没有古迹耐心寻味,也没有适当的娱乐。看山观海,久了也会腻烦,于是呼朋聚欢,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豁拳行令,三十斤花雕一坛,一夕而罄。七名酒徒加上一位女史,正好八仙之数,乃自命为酒中八仙。有时且结伙远征,近则济南,远则南京,不自谦抑,狂言"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高自期许,俨然豪气干云的样子。当时作践了身体,这笔帐日后要算。一日,胡适之先生过青岛小憩,在宴席上看到八仙过海的盛况大吃一惊,急忙取出他太太给他的一枚金戒指,上面携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战。过后不久,胡先生就写信给我说:"看你们喝酒的样子,就知道青岛不宜久居,还是到北京来吧!"我就到北京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当年酗酒,哪里算得是勇,简直是狂。

  酒能削弱人的自制力,所以有人酒后狂笑不置,也有人痛哭不已,更有人口吐洋语滔滔不绝,也许会把平夙不敢告人之事吐露一二,甚至把别人的阴私也当众抖露出来。最令人难堪的是强人饮酒,或单挑,或围剿,或投井下石,千方百计要把别人灌醉,有人诉诸武力,捏着人家的鼻子灌酒!这也许是人类长久压抑下的一部分兽性之发泄,企图获取胜利的满足,比拿起石棒给人迎头一击要文明一些而已。那咄咄逼人的声嘶力竭的豁拳,在赢拳的时候,那一声拖长了的绝叫,也是表示内心的一种满足。在别处得不到满足,就让他们在聚饮的时候如愿以偿吧!只是这种闹饮,以在有隔音设备的房间里举行为宜,免得侵扰他人。

  《菜根谭》所谓"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趣味才是最令人低徊的境界。
 
 
                                                                             抒情酒话(梁实秋)
 
苏州在早年间有一种酒店,是一种地地道道的酒店,这种酒店是只卖酒不卖菜,或者是只供应一点豆腐干,辣白菜,焐酥豆,油米黄豆,花生米之类的下酒物,算不上是什么菜。“君子在酒不在菜”,这是中国饮者的传统观点。如果一个人饮酒还要考究菜,那只能算是吃喝之徒,进不了善饮者之行列。善饮者在社会上的知名度是很高的,李白曾经写道:“自古圣贤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不过,饮者之中也分三个等级,即酒仙、酒徒、酒鬼。李白自称酒仙,从唐代到今天,没有任何人敢于提出异议。秦末狂生郦食其,他对汉高祖刘邦也只敢自称是高阳酒徒,不敢称仙。至于苏州酒店里的那些常客,我看大多只是酒鬼而已,苏州话说他们是“灌黄汤的”,含有贬意。

  喝酒为什么叫灌黄汤呢,因为苏州人喝的是黄酒,即绍兴酒,用江南的上好白米酿成,一般的是二十度以上,在中国酒中算是极其温和的,一顿喝二三斤黄酒恐怕还进不了酒鬼的行列。

  黄酒要烫热了喝,特别是在冬春和秋天。烫热了的黄酒不仅是味道变得更加醇和,而且可使酒中的甲醇挥发掉,以减少酒对人体的危害。所以每爿酒店里都有一只大水缸,里面装满了热水,木制的缸盖上有许多圆洞,烫酒的铁皮酒筒就放在那个圆洞里,有半斤装的和一斤装的。一人独酌,二人对饮都是买半斤装的,喝完了再买,免得喝冷的。

  酒店里的气氛比茶馆店里的气氛更加热烈,每个喝酒的人都在讲话,有几分酒意的人更是嗓门宏亮,“语重情长”,弄得酒店里一片轰鸣,谁也听不清谁讲的事体。酒鬼们就是欢喜这种气氛,三杯下肚,畅所欲言,牢骚满腹,怨声冲天,贬低别人,夸赞自己,用不着担心祸从口出,因为谁也没有听清楚那些酒后的真言。

  也有人在酒店里独酌,即所谓喝闷酒的。在酒店里喝闷酒的人并不太闷,他们开始时也许有些沉闷,一个人买一筒热酒,端一盆捂酥豆,找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浅斟细酌,环顾四周,好像是在听别人谈话。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另一个已经喝了几杯闷酒的人,拎着酒筒,端着酒杯挂到那独酌者的身边,轻轻地问道:有人吗?没有。好了,这就开始对谈了,从天气、物价到老婆孩子,然后进入主题,什么事情使他们烦恼什么便是主题,你说的他同意,他说的你点头,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好像是志向道合,酒逢知己。等到酒尽人散,胸中的闷气也已发泄完毕,二人声称谈得投机,明天再见。明天即使再见到,却已谁也不认识谁。

  我更爱另一种饮酒的场所,那不是酒店,是所谓的“堂吃”。那时候,酱园店里都卖黄酒,为了招揽生意,便在店堂的后面放一张桌子,你沽了酒以后可以坐在那里慢饮,没人为你服务,也没人管你,自便。

  那时候的酱园店大都开设在河边,取其水路运输的方便,所以“堂吃”的那张桌子也多是放在临河的窗子口。一二知己,沽点酒,买点酱鸭、熏鱼、兰花豆之类的下酒物,临河凭栏,小酌细谈,这里没有酒店的喧闹,和那种使人难以忍受的乌烟瘴气。一人独饮也很有情趣,可以看着窗下的小船一艘艘咿咿呀呀地摇过去。特别是在大雪纷飞的时候,路无行人,时近黄昏,用膘陇的醉眼看迷蒙的世界。美酒、人生、天地,莽莽苍苍有遁世之意,此时此地畅饮,可以进入酒仙的行列。

  近十年来,我对“堂吃”早已不存奢望了,只希望在什么角落里能找到一爿酒店,那种只卖酒不卖菜的酒店。酒店没有了,酒吧却到处可见。酒吧并非中国人饮酒之所在,只是借洋酒、洋乐、洋设备,赚那些欢喜学洋的人大钱。酒吧者是借酒之名扒你的口袋也,是所谓之曰“酒扒”。
 
 
                                                                                          谈酒(唐鲁孙)
 
 
 最近读到有关喝酒的文章,一下子把我的酒瘾勾上来啦。现在把我喝过的酒也写点出来,请杜康同好,加以指教。

  中国的酒,大致说起来,约分南酒北酒两大类。也可以说是南黄北白。大家都知道南酒的花雕,太雕,竹叶青,女儿红,都是浙江绍兴府属一带出产。可是您在绍兴一带,倒不一定能喝到好绍兴酒,这就是所谓出处不如聚处啦。打算喝上好的绍兴酒,那要到北平或者是广州,那才能尝到香郁清醇的好酒,陶然一醉呢。

  绍酒在产地做酒胚子的时候,就分成京庄广庄,京庄销北平,广庄销广州,两处一富一贵,全是路途遥远,舟车辗转,摇来幌去的。绍酒最怕动荡,摇幌的太厉害,酒就混浊变酸。所以运销京庄广庄的酒,都是精工特制,不容易变质的酒中极品。

  早年仕宦人家,只要是嗜好杯中物,差不多家里都存着几坛子佳酿。平常请客全是酿酒庄送酒来喝。遇到请的客人有真正会品酒的酒友时,合计一下人数销酒量,够上这一餐能把一坛酒喝光的时候,才舍得开整坛子酒来待客。因为如果一顿喝不光,剩下的酒一隔夜,酒一发酸,糟香尽失,就全糟蹋啦。绍酒还有一样,最怕太阳晒,太阳晒过的酒,自然温度增高,不但加速变酸,而且颜色加重。您到上海的高长兴,北平的长盛、同宝泰之类的大酒店去看,柜上窖里一坛子一坛子都泥头固封的酒瓶装的太雕花雕,全是现装现卖,很少有老早装瓶,等主顾上门的。、

  北平虽然不出产绍兴酒,凡是正式宾客,还差不多都是拿绍兴酒待客。您如果在饭馆订整桌席面请客,菜码一定规,堂倌可就问您酒预备几毛的啦。茶房一出去,不一会儿堂倌捧着一盘子酒进来,满盘子都是白磁荸荠扁的小酒盅,让您先尝。您说喝八毛的吧,尝完了一翻酒盅,酒盅底下果然划着八毛的码子,那今天的菜不但灶上得用头厨特别加工,就是堂倌也伺候的周到殷勤,丝毫不能大意。一方面佩服您是吃客,再一层真正的吃客,是饭馆子的最好主顾,一定要拉住。假如您尝酒的时候说,今天喝四毛的,尝完一翻酒盅,号的是一毛或一块二的,那人家立刻知道您是真利巴假行家,今天头厨不会来给您这桌菜当杓。就连堂倌的招呼,也跟着稀松平常啦。

  喝绍兴酒讲年份,也就是台湾所谓陈年绍兴,自然是越陈越好,以北平来说,到了民国二十年左右,各大酒庄行号的陈绍,差不多都让人搜罗殆尽,没什么存项。就拿顶老的酒店柳泉居来说吧,在芦沟桥事变之前,已经拿不出百年以上的好酒。倒是金融界像大陆银行的谈丹崖、盐业银行的岳干斋,那些讲究喝酒的人,家里总还有点老酒有着。以清代度支部司官傅梦岩来讲,他家窖藏就有一坛七十五公斤装,明朝泰昌年间,由绍兴府进呈御用特制的贡酒。据说此酒已成琥珀色酒膏,晶莹耀彩,中人欲醉。王克敏是傅梦老的门生,听说师门有此稀世佳酿,于是费尽了好一番唇舌,才跟老师要了像糖心松花那么大小一块酒膏。这种酒膏要先放在特大的酒海里(能盛卅斤酒的大磁碗),用二十年的陈绍十斤冲调,用竹片刀尽量搅和之后,把浮起的沬子完全打掉,再加上十斤新酒,再搅打一遍,大家才能开怀畅饮。否则浓度太高,就是海量也是进口就醉,而且一醉能够几天不醒。至于这种酒的滋味如何呢,据喝过的人说,甭说喝,就是坐在席面上闻闻,已觉槽香盈室,心胸舒畅啦。虽然说出处不如发处,产地不容易喝到好绍酒,可是杭州西湖碧梧轩的竹叶青,倒是别有风味(所说的竹叶青,是级酒底子的竹叶青,不是台湾名产,以高梁做底子的竹叶青)。碧梧轩的竹叶青,浅黄泛绿,入口醇郁,真如同酒仙李白说的有濯魄水壶的感受。碧梧轩的酒壶,有一斤的,有半斤的。到碧梧轩的酒客,都知道喝空一壶,就把空壶,往地下一掷,酒壶是越扔越凹,酒是越盛越少。饮者一掷快意,柜上也瞧着开心。此情此景,我想凡是在碧梧轩喝过酒的朋友,大概都还记得,当年自己逸兴遄飞,豪爽隽绝的情景吧。

  酒友凑在一块,除了兴来,被此斗斗酒之外,十有八九总要聊聊自己所见最大酒量的朋友。民国二十年笔者役于武汉,曾往加入当地陶然雅集酒会。这个酒会是汉口商会会长陈经畲发起主持的。有一次在市商会举行酒会。筵开三桌,欢迎上海来的潘永虞酒友。当天参加的客人,酒量最浅的恐怕也有五斤左右的量,当时正好农历腊八,大家都穿的皮袍。渖君年近花甲,可是神采非常健朗,不但量雅,而且健谈。大家轮流敬酒,不管是大杯小盏,人家是来者不拒。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客人由三桌并成一桌。其它的人,大半玉山颓倒,要不就是逃席开溜。再看渖虞老言笑燕燕,饮啜依然。既未起身入厕,也没宽衣擦汗。酒席散后,我们估计此老大概有五十斤酒下肚。彼时笔者年轻好奇,喝五十斤不算顶稀奇,可是渖虞老的酒销到那儿去了呢。非要请陈会长打听清楚不可。过了几天陈经书果然来给我回话,他说渖老起先吞吞吐吐,不肯直说。经他再三恳求,渖说当天酒筵散后,真是举步为艰,回到旅舍,在浴室里,从棉(衣+ 夸)上足足拧出有二十多斤酒。原来此老出酒,是在两条腿上。那天幸亏是冬季,假如是夏天,他座位四周,岂不是一片汪洋,汇成酒海了吗。

  说了半天南酒,现在该谈谈北酒白干啦。北方各省大都出产高梁。所以在穷乡僻壤,陋巷出好酒的原则下,碰巧真能喝到意想不到的净流二锅头。以我喝过的白酒,山西汾酒,陕西凤翔酒,江苏宿迁酒,北平海淀莲花白,四州泸州绵竹大(麦+曲),可以说各有所长,让瘾君子随时都能回味鸩 鸩不同的(麦+ 曲)香。不过以笔者个人所喝过的白酒来说,仍然要算贵州的茅台酒占第一位。

  在前清贵州是属于不产盐的省份,所有贵州的食盐,都是由川盐接济,可是运销川盐都操在晋陕两省人的手里,他们是习惯于喝白酒的。让他们喝贵州士造的烧酒,那简直没法下咽,而且过不了酒瘾,他们发现贵州仁怀县赤水河支流,有条小河,在茅台村杨柳湾,水质清冽,宜于酿酒,盐商钱来得容易,花得更痛快,于是把家乡造酒的老师傅请到贵州,连山陕顶好的酒(麦+ 曲)子也带来。于是就在杨柳湾设厂造起酒来。这几位山陕造酒名家,苦心孤诣,不知道经过多少次的细心研究,最后制出来的酒,不但有股子清香带甜,而且辣不刺喉,比贵州土造的酒,那简直强得太多啦。后来越研究越精,出来一种同沙茅台酒,先在地面挖坑,拿碎石块打底,四面砌好,再用糯米碾碎,熬成米浆,拌上极细河沙,把石隙溜缝铺平,最后才把新酒灌到窖里,封藏一年到两年,当然越陈越好喝。这种经过河沙浸吸,火气全消。所以真正极品茅台酒,祗要一开罐,满屋里都扬溢着一种甘冽的柔香,论酒质不但晶莹似雪,其味则清醇沉湛,让人立刻发生提神醒脑的感觉。酒一进嘴,如啜秋露,一股暖流沁达心脾。真是入口不辣而甘,进喉不燥而润,醉不索饮,更绝无酒气上头的毛病。从此贵州茅台成了西南名酒,又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赛会,得过特优奖银杯。更一跃而为中外驰名的佳酿。直到川滇黔各省军阀割据,互争地盘,茅台地区被军阀你来我往,打了多少年烂仗,一般老百姓想喝好酒,那真是戛戛乎其难。民国二十三年武汉绥靖主任何雪竹先生,奉命入川说降刘湘,刘送了何雪公一批上选回沙茅台酒,酒用粗陶瓦罐包装,瓶口一律用桑皮纸固封。带回汉口,因为酒质醇冽,封口不够严密,一瓶酒差不多都挥发得剩了半瓶,当时武汉党政大员,都是喝惯花雕的。对于白酒毫无兴趣,对于这种土头土脑的酒罐子,看着更不顺眼,谁都不要。所剩十多罐酒,何雪公一古脑都给了我啦。到此闻名已久的真正回沙茅台酒,这才痛痛快快,足喝了一顿。从此凡是遇到喝好白酒的场合,茅台酒坛坛之味仿佛立刻涌上舌本,多么好白酒,也没法跟回沙茅台相比的。

  等到吴达诠先生入黔主政,遇到知酒的友好,也会送两瓶茅台酒尝尝。虽然是老窖回沙茅台,可是那些老窖,经过军阀们竭泽而渔的出酒,旧少新多,火气还未全销,酒一进口,就能觉出,已经没有当年纯柔馥郁,令人陶然忘我的风味了。三十五年来台湾后,偶或有人带几瓶贵州的茅台酒来,说是真正的赖茅,其实所谓赖茅是赖毛的谐音,也就是俏皮这酒是次货,不明就里的人,反而以讹传讹,把这种酒当真材实货来夸耀,可见古往今来,有些事情年深日久,真的能变成假的,而假的反而变成真的。酒虽小道,何独不然。

  据我个人品评白酒的等次,山西汾酒是仅次于茅台的白酒,入口凝芳,酒不上头。不过汾酒很奇怪,在山西当地喝,显不出有多好来。可是汾酒一出山西省境,跟别处白酒一比,自然卓越不群。如果您先来口汾酒,然后再喝别的酒,就是顶好的二锅头,也觉得带有水气,喝不起劲来啦。

  北平同仁堂乐家药铺,有一种酒叫绿茵陈,这种酒绿蚁沉碧,跟法国的薄荷酒,一样的翠绿可爱。酒是用白干加绿茵陈泡出来的。燕北春迟,初春刚一解冻,有一种野草叫蒿子的,就滋出嫩芽儿。北平人认为正月是茵陈,二月就是蒿子。绿茵陈酒不但夏天却暑,而且杀水去湿,一交立夏,北平讲究喝酒的朋友,因为黄酒助湿,就改喝白干。一个伏天,总要喝上三五回绿茵陈酒,说是交秋之后,可以不闹脚气。从前梅兰芳在北平的时候,常跟齐如老下小馆,兰芳最爱吃陕西巷恩承居的素炒豌豆苗,齐如老必叫柜上到同仁堂打四两绿茵陈来。边吃边喝。诗人黄秋岳说,名菜配名酒,可称翡翠双绝,雅人吐属必出儿不凡。现在在台湾甭说喝过绿茵陈的,就是这个名词,恐怕听说过的也不太多啦。可是您在北平喝过同仁堂的绿茵陈,现在一提起来,您会不会觉得香涌舌本,其味无穷呢。

  还有北平京西海淀的莲花白,也是白酒里一绝。依据清华大学校长周寄梅先生说,莲花白是清末名士宝竹坡发明的,宝氏鉴于魏时郑公(壳+ 心),曾经拿荷叶盛酒,用荷梗当吸管来啜酒,叫做碧(竹+ 甬)杯。他没事就跟船娘如夫人,在江山船上饮酒取乐,有一天灵机一动,让中药铺照吊各种药露方法,用白酒得把白莲花一齐吊出露来喝。果然吊出来的露酒,真是荷香芯芯,醴馥沉浸,能够让人神清气爽。当时一般骚人墨客,群起效尤。海淀一带,处处荷塘,由于源出玉泉,荷花特别壮硕,所以制酒更佳。晚清时代名士们诗酒雅集,也就把莲花白列入饮君子的酒谱啦。香远益清,海淀的莲花白,确实当之无愧。

  关外长春沈阳一带,冬季气温太低,朔风砭骨。每天吃早点,都准备一种糊米酒,原料是秫米黄米合酿,颜色赤褐。用薄砂吊子,架在红泥小火炉上炖着,随喝随往里加糖续酒,糟香冉冉,满屋温馨。几杯下肚胃暖肠舒,全身血脉通畅。尽管屋外风刮得像小刀子刺脸,可是有酒在肚,挺身出屋,对于外边的酷泠,也就毫不含糊,这种酒到了冬天,在东北来说,用处可大啦。咱们中国地大物博,那一省那一县,都有意想不到的好酒,上面所写的也不过是我所喝过的几种认为值得一提的好酒而已。还有若干好酒,祗闻其名,而没喝过,此时暂且不谈。现在再把我所看见过的酒器写点出来。

  中国人从古到今,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喝酒都讲究情调,总要找个雅致舒服地方来喝,像平剧里打渔杀家的箫恩也要把小舟系在柳荫之下,一边凉爽,一边呷两盅儿。至于豪门巨富,凡事都要踵事增华。喝酒既然是讲情趣,所以他们喝酒的方法,所用的酒具,也就非我们现代人所能想得到的啦。抗战之前,河北南官郭世五先生,是中国著名的藏磁家,他所藏历代名磁,可以说是精细博雅,他曾经写了一木磁谱行世。冀东事变发生,平津局势日渐恶化,他恐怕毕生心血,沦入日寇之手。于是他打算把藏磁里神品,运到美国去展览,然后暂时就先庚藏国外。他把一切出国手续,全部委托通济隆公司办理。通济隆的经理平桂森,是我的同窗好友,于是有机会到郭府观赏一番。有关酒器的珍品,一共看了三件。一件是棕褐色宋磁酒柜。(据说宋朝有一种推车子沿街卖酒的。咱不懂考据,大概水浒传里一段劫生辰纲买酒喝的情形,可能类似)。柜是椭圆形,六寸多高,八寸来长。中央下方有一小孔出酒,不用时有一磁塞子堵住。色泽(王+ 民)(王+ 民)古拙,隐泛宝光,其形状跟北平当年挑水三哥所推的独轮车上的水柜,完全一样,不过水柜是一分为两个出水口而已。至于酒柜的车架,郭老特别郑重声明,是经过多年苦心搜求而得的明代雕红精品。车上的(车+ 儿)軏(车+ 只)(车+ 珍,去王),各项什件,不但是缕金凿花,而且纹理细微,古趣盎然。据郭老说这件酒器,是仿照宋代元符年间所用酒柜,缩小烧制。本来是内库珍玩,流传到现在,可以说是件宝器啦。最难得的是郭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跟闽侯陈家,用正统官窑一对小狮子,才换来的那座缕金雕红酒柜车架。虽然车架是景泰年间所制,可是高低宽窄尺寸,都跟酒柜配合得天衣无缝,如同天造地设的一样,所以才特别名贵。以一对明磁小狮子换一具车架,当然是一记竹杠。可是当郭老把酒柜架在车上摩挲把玩的时候,认为这记竹杠换得太值得啦。

  第二件看得是鳖山承露盘,盘子是不规则圆型,长宽约方一尺七寸。赘山高一尺七寸,跟盘子成一整体。山心中空,山呈青绿颜色,浓淡有致。山顶有一茅亭,等于瓶盖,可以挪开,以便由此灌酒,山腹可以贮酒斤半。山前有奶白色华表,约八寸高,圆径三寸,华表四周有高低不一,六个小孔,围着华表,可放六只酒杯,等酒灌满,把茅亭复位。华表上六个小孔,就往外喷酒。等六杯酒都倒满,酒就自动停止外射。再把六只空杯环列整齐,华表又再出酒,六杯缺一,滴酒不出。郭老说,这件酒器,是晚明产品,用来赌酒的酒器。他是用四件心爱古磁才换来的。郭老从清人玩芳漫录查出这套磁器是磁州一位窑主设计烧制的(古时磁州出产好磁,所以才叫磁州。)当时想把华表上的酒孔,改成十个,正好一桌。可是烧来改去,始终没能成功,而这位窑主人,也就因此倾家荡产。郭老所藏就是当年未毁样品之一。这件酒器令人最不可解的,就是为什么六个杯子排齐,华表才能喷酒,酒未满杯,如果拿开一只,也立刻停止喷酒。究竟是什么原理,我曾经请教几位有名的物理学家,他们也悟不出其中究竟是点什么奥妙呢。

  再有一件是一座磁制酒桥,也是斗酒时所用的酒器。桥顶高一尺桥长三尺八寸,桥宽五寸半,桥中拱洞高可容纳贮酒一斤的酒海。(郭氏藏磁一律制有顶底正侧幻灯片并都注有尺寸大小)桥左右各有十磴,每磴可放三两装酒碗一只。另外附有磁制琴桌一张。把人分成两组,互相猜拳斗酒。最后那一方输拳,由输方各人,从桥下酒海掏酒喝,酒海剩下的酒,由输方主持一饮而尽。全套磁桥碗桌,都是白地青花,式样古朴敦实,让人一看就觉得浑脱天然,不类清代制品。据郭老考证所得,在他所着的磁谱上记载,这套酒器是元朝至顺年间一位督理烧瓷窑大官,别出心裁,特地烧来自用的。谈到历代瓷史,明朝白地青花之大为流行,实在是元朝至顺偶然烧成几件白地青花所引起,蜕变而来的。想不到反而成了明朝特殊的名磁。

  照郭氏所藏磁制酒器来看,宋元明清以来,文人雅士喝酒,大都想尽方法,来提高喝酒的情调。不像现在一些酒豪,一旦相逢酒筵间,刚刚摆上冷盆,就迫不及待,相互干杯斗酒。上不了两个大菜,已经醉眼模糊,舌头都短啦。那要是比起昔贤喝酒的风流蕴藉,焉能不让人兴今不如古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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