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我的二舅。 不过,在相当一个时期里,我一直很满意这一点。二舅解放前跟朋友去台湾谋生,解放后,自然成了大家政治前途上的“隐患”。我们小辈也受了影响,唯一可以“撇清”的,就是从来没有见过他。 等到二舅不再是大家的“隐患”了,我也觉得不妨可以见见他了,他却在回乡前夕去世了。 这个不幸的消息,只瞒过了外婆一人。 二舅是外婆心头永远的痛。一生见闻不出乡里的她,每次见了我,却会问同一个严肃的问题:“啥辰光解放台湾?”好像我上了学念了书,消息就会比她灵通似的。我心知时机尚未成熟,却只得敷衍她说:“快了快了,就要解放了……”不知就里的人听起来,还以为我是什么人物,一切都取决于我呢。 外婆跟着二舅走了。外婆走的时候,心里肯定像陆游一样,“但悲不见九州同”。 去年暑假,小儿阿南得了访问台湾的机会,去参加一个大学生交流项目。正是我二舅赴台时的年龄。送他去机场的路上,我心里曾念头一闪:如果台海局势风云突变,让他像我二舅一样回不来……我外婆的心,一定是常被刀割着的。 阿南在台湾,受到了我表兄弟们的热情款待。他回来报告说,我二舅家的房子,造于上世纪50年代,建在台南的一座小山丘上,却不像通常那样朝南,而是朝西的,面向大陆,天气晴朗时,看得见台湾海峡。 我一听就激动了:“是于右任‘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思乡的意思吧?” 阿南却连连摇头:“大伯(我表兄)说了,老爷子(我二舅)当初这么造房子,是盼着‘反攻大陆’的意思。——反动得很哩!” 我笑了,跟他说了我外婆念念不忘“解放台湾”的事。 现在,这两个口号都已经成为历史,而曾经被它们遮蔽着的亲情,正像春潮一样怒涨了起来。 唉,我的外婆和二舅啊,你俩在天国里,好好地母子重逢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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