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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六讲(六)

 一生孤独 2010-06-14
卷六

伦理孤独


伦理是最困扰我的一个问题。据我观察,也是困扰社会的一个议
题。

就文字学上来解释,伦是一种分类,一种合理的分类。我们把一
个人定位在性别、年龄或者不同的族群中,开始有了伦理上的归类,
父亲、母亲、丈夫、妻子,都是伦理的归类。甚至男或女,都是一种
伦理的归类。

人生下来后,就会被放进一个人际关系网络中的适当位置,做了
归类。在人类学上,我们会有很多机会去检查这种归类的合理性以及
不合理性,或者说它的变化性,当归类是不合理性的时候,我们会用
一个词叫作「乱伦」。这个词在媒体、或者一般阐述道德的概念上常
会用得到。如果做一份问卷调查:「你赞成乱伦吗?」大概会有百分
之九十九点九的人说不赞成。延续上一篇提到的,在思维孤独之中,
社会上百分之零点一,或者是百分之零点零一的人的想法是值得我们
注意的,他也许觉得不应该立刻说赞成或者不赞成,而是要再想想什
么是乱伦?
 
道德是预设的范围

乱伦就是将既有的人际关系分类重新调整,背叛了原来的分类原
则,甚至对原来的分类原则产生怀疑,因而提出新的分类方式。我举
个很简单的例子,古埃及文明距今约有四千多年,其中长达一千多年
之久的时间,法老王的皇室采分类通婚,在人类学上称为「血缘内


婚」,也就是为了确保皇室血缘的纯粹,皇室贵族不可以和其他家族
的人通婚。

直到有一天,古埃及人发现血缘内婚所生下来的孩子,发生很多
基因上的问题,智力也会比一般人差,于是演变为「血缘外婚」,也
就是同一个家族内不可以通婚。

从人类学的角度理解所谓的「伦」和「乱伦」,其实是一直在适
应不同时代对道德的看法。在血缘内婚的时代,埃及法老王娶他的妹
妹为妻,或是父亲娶女儿为妻,是正常的,如果娶的是一个血缘不同、
其他家族的人,那才叫作乱伦。

道德对人类的行为,预设了一个范围,范围内属于伦理,范围外
的就是乱伦。而在转换的过程中,所有的伦理分类都要重新调整。我
相信,人类今天也在面对一个巨大伦理重新调整的时代。举例而言,
过去的君臣伦理已经被颠覆了,但是在转换的过程,我们还是存在一
种意识形态:要忠于领袖人物。这个伦理在我父亲那一辈身上很明
显,在我看来则是「愚忠」,可是我无法和父亲讨论这件事,一提到
他就会翻脸,忠君爱国的伦理就是他的中心思想,不能够背叛。在古
代,君臣伦理更是第一伦理,「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不论自理不
合理。如果从君臣伦理的角度来看,我们都乱伦了,我们都背叛了君
臣之伦。
 
必须度过的难关

五伦之中,最难以撼动的是父子伦,也就是亲子之间的伦理。儒
家文化说「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意思是在所有的善行中,第
一个要做的就是孝;而所有的罪恶中以情欲最严重。所以汉代时有察
举孝廉制度,乡里间会荐举孝子为官,认为凡是孝顺的人,就一定能
当个好官。但是我们看东汉的政治,并没有因为察举制度改革官僚体
制,反而有更多懦弱、伪善的官员出现。连带地,孝也变成伪善,是
可以表演给别人看的。
但是直到今日,台湾还是可以看到,丧礼上丧家会请「孝女白
琴」、「五子哭墓」来帮忙哭。孝在这里变成一种形式,一种表演,一
个在本质上很伟大的伦理,已经被扭曲成只具备外在空壳的形式。

我们谈乱伦,其实里面有很多议题。今天我们可以说都乱伦了,
因为我们违反了君臣伦理,也推翻了「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的第
一伦理。可是,最难过的一关,也是我自己最大的难题--父母的伦
理,还是箝制着我们。

中国古代文学里,有一个背叛父母伦理的漏洞,就是《封神榜》
哪咤。哪咤是割肉还父,割骨还母,他对抗父权权威到最后,觉得自
己之所以亏欠父母,就是因为身体骨肉来自父母,所以他自杀,割肉
还父,割骨还母,这个举动在《封神榜》里,埋伏着一个巨大的对伦
理的颠覆。近几年,台湾导演蔡明亮拍电影《青少年哪咤》,就藉用
了这个叛逆小孩形象,去颠覆社会既有的伦理。


相较之下,西方在亲子伦理上的压力没有那么大。在希腊神话
中,那个不听父亲警告的伊卡罗斯(Icarus),最后变成了悲剧英雄。
他的父亲三番两次地警告伊卡罗斯:他的翅膀是蜡制的,遇热就会融
化,因此绝不可以高飞。可是伊卡罗斯不听,他想飞得很高,如果可
以好好地飞一次,死亡亦无所谓;就像上一篇提到的飙车的年轻人,
能够享受做自己主人的快感,死亡也是值得的。

伊卡罗斯和在某一段时间里地位尴尬的哪咤不一样,他变成了英
雄,可是我相信在现代华人文化里,哪咤将成为一个新伦理;他割肉
还父,割骨还母不是孝道,而是一种背叛,是表现他在父权母权压制
下的孤独感。

我从小看《封神榜》,似懂非懂,读到哪咤失去肉身,变成一个
飘流的灵魂,直到他的师父太乙真人帮助他以莲花化身,莲花成为哪
咤新的身体,他才能背叛他的父亲。最后哪咤用一枝长矛,打碎父亲
的庙宇,这是颠覆父权一个非常大的动作。

在传统的伦理观中,父权是不容背叛的,我们常说:「天下没有
不是的父母」,这也是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可是这句话如何解释?
如果家族中,父亲说他要贿选,你同不同意?如果父亲说要用几亿公
款为家族营私,你同不同意?许多政治、企业的家族,就是在「天下
没有不是的父母」前提下,最后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包庇犯罪。

延续上一篇〈思维孤独〉的观点,我一直期盼我们的社会能建立
一个新的伦理,是以独立的个人为单位,先成为一个可以充分思考、
完整的个人,再进而谈其他相对伦理的关系。如果自我的伦理是在一


个不健全的状况下,就会发生前面所说的,家族伦理可能会让营私舞
弊变成合理的行为。刚刚那一句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天下没有不
是的父母」,可能就因为家族里的私法大过社会公法,恰恰构成社会
无法现代化的障碍。
孔子碰到过这样的矛盾。有个父亲偷了羊,被儿子告到官府,别
人说这个儿子很正直,孔子大不以为然。他觉得:「怎么会是儿子告
父亲?」这样的矛盾至今仍在,台湾许多的事件都是这个故事的翻
版;家庭内部的营私舞弊能逃过法网、家族的扩大变成帮派,都是因
为这样的矛盾。

如果我是孔子,听到这样的事,也会感到为难。这个「为难」是
因为没有一种百分之百完美的道德;一个社会里,若是常发生儿子告
爸爸的事,表示完全诉诸于法律条文,这样的社会很惨;一个社会里,
若是儿子都不告爸爸,那也会产生诸多弊病,「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这样的讲题会继续延续。

这种为难就造成上一篇所说的思维的两极,如果你和孔子一样,
关心的是道德,就会觉得儿子不能告爸爸,如果你关心的是法律,就
会觉得儿子应该告爸爸。但是作为一个思维者,他会往中间靠近,而
有了思辨的发生。

可是,孔子已经给了我们一个结论:「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你
可以拿这八个字去检视在台湾所发生的大小弊案,他们没有错啊,他
们都照孔子的话做了,可是这些问题如何解决?我相信,即使现在儿
子按铃申告父亲舞弊,还是有人会指责他乱伦。但是如果能不要急着


下结论,不要走向两极,多一点辩证,让两难的问题更两难,反而会
让社会更健全、更平衡。

孔子会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是他在两难之中做的选择,
我看了也很感动,因为一个只请法律的社会是很可怕、很无情的社
会,而我相信这是他思考过后的结论。我不见得不赞成,但是当这个
结论变成了八股文,变成考试的是非题时,这个结论就有问题了,因
为没有思考。

道德和法律原本就有很多两难的模糊地带,这是我们在讲伦理孤
独时要度过的难关,这个难关要如何通过,个人应如何斟酌,不会有
固定的答案。
 
活出自己

我记得年少时,读到哪咤把肉身还给父母,变成游魂,最后找了
与父母不相干的东西作为肉体的寄托,隐约感觉到那是当时的我最想
做的背叛,我不希望有血缘,血缘是我巨大的负担和束缚。父母是我
们最大的原罪,是一辈子还不了的亏欠,就是欠他骨肉,欠他血脉,
所以当小说描述到哪咤割肉还父、割骨还母时,会带给读者那么大的
震撼。可是,这个角色在过去饱受争议,大家不敢讨论他,因为在「百
善孝为先」的前提之下,他是一个孤独的出走者。

哪咤不像希腊的伊卡罗斯成为悲剧英雄,受后人景仰。野兽派大


师马谛斯有一幅昼,就是以伊卡罗斯为主角,画了黑色的身体、红色
的心,飞翔在蓝色的天幕里,四周都是星辰,那是马谛斯心目中的伊
卡罗斯。虽然他最终是坠落了,但他有一颗红色的心,他的心是热的,
他年轻,他想活出他自己,他想背叛一切綑绑住他的东西‥‥

伊卡罗斯的父亲错了吗?不,他是对的,他告诉伊卡罗斯不要飞
得太高,飞得太高会摔死,可是年轻的伊卡罗斯就是想尝试,他能不
能再飞得更高一点?

这里面还牵涉到一个问题,我们的身体是属于谁的?在我们的文
化里,有一个前提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我们的身
体是父母给予的,所以连头发都不能随便修剪,否则就是背叛父母。

但在〈暴力孤独〉和〈思维孤独〉篇中,我提到,我们对自己的
身体有一种暴力的冲动,所以会去刺青、穿孔、穿洞,做出这些事的
人,他们认为身体发肤是我自己的,为什么不能毁伤?他从毁伤自己
的身体里,完成一种美学的东西,是我们无法理解的。那么,究竟肉
体的自主性,要如何去看待?
 
伦理的分类像公式

在《因为孤独的缘故》这本书里,有很多背叛伦理的部分。在〈热
死鹦鹉〉中,医学系的学生爱上老师;在〈救生员的最后一个夏天〉
里,读建筑设计的大学生回到家里,爸爸对他说,他要跟他的男朋友


charlie到荷兰结婚了;这些都不是我们的伦理所能理解的事情,可
是正因为有这些只占百分之零点一的冰山一角,才能让我们看见,原
有的伦理分类是不够的。

任何一种伦理的分类,就像是一道公式,很多人其实是在公式之
外,可是因为这是「公认」的公式,大家不敢去质疑它,所以许多看
起来没有问题的伦理都有很大的问题。

在〈救生员的最后一个夏天〉中,大学生的父亲有妻子、儿子,
完全符合伦理,可是他却引爆了一个颠覆伦理的炸弹,他要建立的新
伦理是一直存在,却不容易被发现的事实。它可能就在你身边,可能
就是你的父亲或丈夫,可是你不一定会发现,因为这个伦理是被社会
的最大公约数所掩盖了。

然而,当这个社会有了孤独的出走者,有了特立独行的思维性,
这个伦理的迷障才有可能会解开。
 
另一种形式的监控

谈到伦理孤独,我想以自己的小说〈因为孤独的缘故〉作为例子。
当我在写作这篇小说时,身边有些故事在发生。八○年代后期,绑架
儿童的案件层出不穷,每天翻开报纸都可以看到很耸动的标题,而发
生这些事件的背景,就是原有的社区伦理结构改换了。


我记得小时候,居住在大龙峒的庙后面,社区里的人常常是不关
门的。我放学回家时,妈妈不在家,隔壁的张妈妈就会跑来说:「你
妈妈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拿药,你先到我家来吃饭。」那个社区伦理
是非常紧密的,紧密到你会觉得自己随时在照顾与监视中--照顾与
监视是两种不同的意义;张妈妈在我母亲不在时,找我去她家吃饭,
这是照顾;有一次我逃学去看歌仔戏,突然后面「啪」的一巴掌打来,
那也是张妈妈,她说:「你逃学,我要去告诉你妈妈。」这是监视。

传统的社区伦理有两种层面,很多人看到照顾的一面,会说:「你
那个时代的人情好温暖。」可是就我而言,社区所有的事情都被监视
着,发生任何一件事情就会引起漫天流言耳语。那个时候,电视、广
播没有那么流行,也没有八卦媒体,但因为社区结构的紧密,消息传
播得比什么都快。

到了八○年代,台北市开始出现公寓型的新社区,愈来愈多人搬
进公寓里,然后你会发现,公寓门窗上都加装了铁窗,而相邻公寓间
的人不相往来。当家庭中的男人、女人都出去工作时,小孩就变成了
「钥匙儿童」--在那个年代出现的新名词,儿童脖子上挂着一串钥
匙,自己去上学,放学后自己回家,吃饭也是自己一个人。

改变的不只是社区结构,我在大学教书时,从学生的自传中发
现,单亲的比例愈来愈高,从三分之一渐渐提高到了二分之一。这在
我的成长过程里,是几乎不会发生的事情,不管夫妻之间感情再不
睦,家庭暴力如何严重,夫妻两人就是不会离婚,因为在道德伦理规
范下,离婚是一件很可耻的事。但在八○年代后,即使女性对于离婚
的接受度也提高了--不只是女性,但女性是较男性更难接受婚姻的


离异。

这段期间,整个社会在面临一种转变,不仅是经济体制、社区关
系,还有家庭型态也改变了,我在〈因为孤独的缘故〉这篇小说中,
试图书写在整个社会伦理的转换阶段,人对自我定位的重新调整。

小说用第一人称「我」,写一个四十六、七岁左右,更年期后期
的女性,她的身体状况及面临的问题。当时有点想到我的母亲,她在
四十五岁之后有许多奇怪的现象,当时我约莫二十出头,没有听过什
么更年期,也没有兴趣去了解,只是觉得怎么妈妈的身体常常不好,
一下这边痛,一下那边不舒服。那时候几个兄弟姊妹都大了,离家就
业求学,最小的弟弟也读大学住在宿舍,常常一接到妈妈的电话,就
赶回家带她去看病,持续了一年多。有一天医生偷偷跟我说:「你要
注意,你的母亲可能是更年期,她并没有什么病,只是会一直说着身
体的不舒服。」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更年期」这个名词,也去翻了
一些书,了解到除了生理的自然现象外,一个带了六个孩子的专职母
亲,在孩子长大离家后,面对屋子里的空洞和寂寞,她可能一下无法
调适,所以会藉着生病让孩子返家照顾她。

就像医生对我说的,她的心理的问题大过身体的问题,她的一生
都在为家庭奉献,变成了惯性,即使孩子各有一片天了,她一下子也
停不下来,因为从来没有人鼓励她去发展自我的兴趣。所以我在小说
里用「我」,来检视自己年轻时候,对母亲心理状态的疏忽,我假设
「我」就是那个年代的母亲,卖掉公家的宿舍,因为孩子都离家了,
不需要那么大的空间,和父亲一起住在一栋小公寓中。


「我」和丈夫之间的夫妻伦理,也不是那么亲密,不会讲什么心
事,也不会出现外国电影里的拥抱、亲吻等动作--我想我们一辈子
也没看过父母亲做这件事,我们就生出来了。我的意思是说,那个时
代生小孩和「爱」是两回事。我相信,我爸爸一辈子也没对我妈妈说
过「我爱你」,甚至在老年后,彼此交谈的语言愈来愈少。回想起来,
我父母在老年阶段一天交谈的话,大概不到十句。

小说里的「我」,面对比她大两岁的丈夫,戴着老花眼镜,每天
都在读报纸。她很想跟他说说话,可是她所有讲出来的话都会被丈夫
当作是无聊。她住在三楼的公寓,四楼有两户,一户是单身的刘老师,
一个爱小孩出名的老先生;一户则是单亲妈妈张玉霞,带着一个叫「娃
娃」的孩子。

张玉霞是职业妇女,有自己的工作,可是小说里的「我」,生活
只有丈夫和小孩,当她唯一的孩子诗承到美国念书后,突然中断了与
孩子的关系,白天丈夫去上班时,她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很寂寞,就
开始用听觉去判断在公寓里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她从脚步的快慢轻
重,或是开锁的声音,听得出上楼的人是谁。例如张玉霞「开锁的声
音比较快,一圈一圈急速地转着,然后框当一声铁门重撞之后,陷入
很大的寂静中。」如果是张玉霞的儿子娃娃,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回
来时就会像猫一样轻巧,他开门锁的声音也很小,好像他不愿意让别
人知道他回来或者出去了。

小说里的「我」分析着公寓里别人的心理问题,自己却是处在最
大的寂寞之中。如果你有住在公寓里的经验,你会发现公寓是很奇怪
的听觉世界,楼上在做什么,你可以从声音去做判断,可是一开了门,


彼此在楼梯间遇到,可能只有一句「早!」不太交谈,因为公寓里的
伦理是疏远的。

小说里的「我」正经历更年期,丈夫也不太理她,所以她试图想
找一个朋友,要和张玉霞来往。她碰到娃娃,问他姓什么,他说姓张。
所以有一天她碰到张玉霞时,就叫她张太太,没想到张玉霞回答她:
「叫我张玉霞,我现在是单亲,娃娃跟我姓。」

「我」受到很大的打击,因为在她那一代的伦理,没有单亲,也
没有孩子跟妈妈姓这种事情,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当场愣在那里。
而小说里的张玉霞,是台湾一个小镇里的邮局女职员,她认识了一个
在小镇当兵的男孩子,两个人认识交往,发生了关系,等到男孩子退
伍离开小镇时,她怀孕了,可是却发现连这个男孩子的地址都没有。
她找到他的部队里去,才知道男孩子在入伍的第一天就说:「这两年
的兵役够无聊,要在这小镇上谈一次恋爱,两年后走了,各不相干。」
张玉霞在这样的状况下,生下了娃娃,在唯一一次的恋爱经验里,充
满了怨恨。可是她还是独立抚养娃娃长大,并让娃娃跟她的姓。

这样的伦理是小说中第一人称「我」所无法理解的,但在八○年
代的年轻女性中逐渐成形,而在今日的台湾更是见怪不怪,我们在报
纸上会读到名人说:「我没有结婚,但我想要个孩子。」这样的新伦
理已经慢慢被接受了。

但对「我」而言,这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所以当天晚上睡觉时,
她迫不及待地对先生说,「楼上四楼A的张太太丈夫不姓张唉!--」
等她说完,她的先生「冷静地从他老花眼镜的上方无表情地凝视着」,


然后说了一句:「管那么多事!」仍然没有表情地继续看报纸。

这让「我」感到很挫折,他们一天对话不到十句,十句里可能都
是「无聊!」、「多管闲事!」可是这是她最亲的人,伦理规定他们晚
上要睡在一张床上,他们却没有任何关系,包括肉体、包括心灵,都
没有。

我想,这是一个蛮普遍的现象。一张床是一个伦理的空间,规定
必须住在一起。可是在这张床上要做什么?要经营什么样的关系?却
没有伦理来规范。也就是有伦理的空间,但没有实质内容。

我常举三个名词来说明这件事:性交、做爱、敦伦。我们很少用
到「性交」这个词,觉得它很难听,可是它是个很科学的名称,是一
种很客观的行为纪录。「做爱」这个名词比较被现代人接受,好像它
不只是一种科学上的行为,还有一种情感、心灵上的交流,不过在我
父母那一代,他们连「做爱」这两个字都不太敢用,他们会说「敦伦」。

小时候我读到《胡适日记》上说,「今日与老妻敦伦一次。」我
不懂敦伦是什么,就跑去问母亲,母亲回答我:「小孩子问这个做什
么?」直到长大后,我才了解原来敦偷指的就是性交、做爱。「敦」
是做、完成的意思,敦伦意指「完成伦理」,也就是这个行为是为了
完成伦理上的目的--生一个孩子,所以不可以叫作「做爱」,做爱
是为了享乐;更不能叫作「性交」,那是动物性的、野蛮的。

很有趣的是,这三个名词指的是同一件事情,却是三种伦理。所
以你到底是在性交、做爱,还是敦伦?你自己判断。这是伦理孤独里


的一课,你要自己去寻找,在一个伦理空间里,要完成什么样的生命
行为?是欲念、是快乐、是一种动物本能,还是遵守规范?你如果能
去细分、去思辨这三种层次的差别,你就能在伦理这张巨大的、包覆
的网中,确定自己的定位。
 
伦理是保护还是牢笼?
当小说里的「我」面对巨大的寂寞,寂寞到在公寓里用听觉判别
所有的事物,丈夫又总是嫌她多管闲事时,有一天她想出走了。她想,
为什么张玉霞可以那么自信地告诉别人她是单亲妈妈,而「我」不行?
既然小孩都长大出国念书了,「我」也可以离婚、也可以出走啊!

她走出去了,走到巷口,就遇到眼镜行的老板,她和丈夫前几天
去配眼镜,还在店里吵起来。眼镜行老板对她说:「回家吗?再见哦。」
这个「我」就一步一步走回家去了。她发现她过去所遵守的伦理是被
一个巷子里的人认可的,她要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她根本不是一
个「个人」。

一个中年的妇人,在一个地区住一段时间,她不再是她自己,她
同时也是某某人的太太,当她走在路上遇到人时,别人问候的不只是
她,也会问起她的先生。她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她没有亲人,没有
朋友,也没有收入,也不敢去找旅馆,她唯一拥有的是一把钥匙,家
里的钥匙。


对一个习惯伦理规范的人,伦理孤独是一件很可怕、让人不知所
措的事,就像在茫茫大海之上。所以对这个中年妇人「我」而言,她
最伟大的出走,就是走到巷口,又回头了。这次出走,除了她自己,
没有人知道。眼镜行老板也不会知道她曾经有出走的念头。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故事。我的大学同学告诉我,她有一天跟先生
闹得不愉快,想出走,可是站在忠孝东路站好久,发现没有地方可去。
我想,她不是真的无处可去,而是她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告诉任何人,
她可以出走,因为她没有任何信仰支持她这么做,因为当一个人的自
我长期消失了三、四十年之后,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这篇小说会用第一人称,而且是写一个中年妇
人,我的想法是能够设身处地去写这么一个人,假如我是一个这样的
女性,我的顾虑会是什么?我自己是一个说走就走的人,随时包包一
收就飞到欧洲去了,我无法想像我的母亲一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
甚至连独自出走一天都无法完成。伦理对她是保护还是牢笼?这又是
另一个两难的问题。

她有没有一个去寻找自我的机会?我们从来不敢去问这个问
题,如果我们拿这个问题问父母的话,我相信她会哭,她会吓一跳。

我有一个学生,在国外住很久了,每隔几年会回来探望在中南部
的父母。他的母亲不打电话则已,打给他就是抱怨他的父亲,爱赌博、
把积蓄拿去炒股票都没有了‥‥他的记忆里,从小开始,母亲就一直
在抱怨爸爸。后来,他到国外去,再回国时,一样听他母亲抱怨,抱
怨到最后就是哭,然后说:「我受不了了,我没办法再跟他生活下去。」


这些话一再重复,重复到我这个朋友也受不了,他就跟母亲说:「好,
我明天就带妳去办离婚。」结果母亲哭得更大声,很生气地骂他:「你
这不孝的孩子,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怎么可以这样做?」

这就是伦理的纠缠,她无法把离婚这个行为合理化,只能抱怨,
不停地抱怨,把抱怨变成伦理的一部分。她认同了抱怨的角色,她愿
意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扮演这个角色。你看电视剧里那些婆婆、媳妇的
角色,不也都是如此?这种剧情总是卖点,代表了伦理孤独里那个潜
意识的结一直存在,而且大部分是女性。

所以她会选择哭、选择抱怨,她拒绝思维;如果她开始思维,她
不会哭的,她会想怎么解决问题?可是她选择哭,表示她只是想发泄
情绪而已。

孤独的同义词是出走,从群体、类别、规范里走出去,需要对自
我很诚实,也需要非常大的勇气,才能走到群众外围,回看自身处境。

今天若有个女性说:「我没有结婚啊,我没有丈夫,只有一个孩
子。」除了经济上的支持外,她还需要体制的支持,才能够做这件事。
台湾的确处于转型的时刻,使我们在面对各种现象时,可以去进行思
维,如果我们可以不那么快下结论的话,这些问题将有助于我们厘清
伦理孤独的状态。
 
心理上的失踪

「我」这个中年妇人出走到巷子口,又回家了,她继续关在公寓
里,继续听每一家的钥匙怎么打开,怎么关门。

有一次「我」和张玉霞聊天时,提到她很讨厌住在四楼B的刘老
师。张玉霞说,「他很爱孩子唉!」「有几次我和娃娃一起,遇见了他,
他就放慢脚步,跟娃娃微笑。」但是这个「我」还是觉得刘老师很怪
异,身上有一种「近于肉类或蔬菜在冬天慢慢萎缩变黄脱水的气味」。

这个单身的刘老师,从小学退休之后,常常在垃圾堆里捡人家丢
掉的洋娃娃,有一次在楼梯间刚好遇到第一人称的「我」,他拿着一
个破损的洋娃娃头,向「我」展示,说这洋娃娃的眼睛还会眨。刘老
师经常捡一些破损的洋娃娃头、手、脚回来,放在黑色的木柜里,而
这件事就和社会事件中频频发生的儿童失踪案连结在一起。

失踪不一定是具体的失踪,可能是心理上的失踪。如果你有看过
法国超现实导演布纽尔(Luis Bunuel)的作品《自由的幻影》(Le
Fantome de la liberte),里面有一段以超现实的手法,处理儿童失
踪。那一段是老师在课堂上点名,点到了Alice,Alice也喊了「有」,
可是老师却说她失踪了,马上通知家长来。她的父母到了学校,Alice
说:「我在这里。」但爸爸妈妈说:「嘘,不要讲话。」然后转头问老
师:「她怎么会失踪?」

失踪在电影里变成了另一种现象,其实人在,你却觉得他不在。


例如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对彼此而言却是失
踪的状态。我们一直觉得被绑架才叫失踪,可是如果你从不在意一个
人,那么那个人对你而言,不也是失踪了。

电影启发了我把失踪转向一个心理的状态,表示失踪的人在别人
心里消失了,没有一点具体的重量。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单亲妈妈,孩
子很小的时候,她的工作正忙,晚上应酬也很多,她没有太多时间陪
小孩,就让小孩挂串钥匙上下学。她也很心疼小孩,却没办法陪伴她,
又很担心孩子被绑架,所以她就在每天晚上回家时,孩子己经写完功
课准备要睡了,她硬拉着小孩一起练习各种被绑架的逃脱术。有一
次,她就在我面前表演,戴上绑匪的帽子、口罩,让孩子练习逃脱。
当时我觉得好可怕,就像军队的震撼教育一样,可是让我更震撼的
是,这个城市的父母都已经被儿童绑架事件惊吓到觉得孩子都不在
了,孩子明明在她面前,却觉得她已经失踪了。

朋友的故事变成小说里,张玉霞和孩子娃娃每天晚上的「特别训
练」。而住在三楼的这个「我」,每天晚上就会听到各种乒乒乓乓的声
音。
 
爱成了寄托,丧失了自我

这个公寓里最大的寂寞者--「我」,因为没办法出走,就把生
命寄托在儿子身上,所以她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收到儿子诗
承寄来的信时,拿着红笔勾出重点,她每读一次,就觉得还有重点没


昼到,再画一次。他的儿子读法律,寄来的信很少问候父母,都是摘
录一些中文报纸上的新闻,有一次提到了儿童失踪案,引起了「我」
的兴趣,她开始搜集报纸上的报导,准备要寄给儿子。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我」这个中年妇女,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居
住在遥远美国的儿子身上,他所关心的事情,就变成她关心的事情。
--当我们在伦理的网络之中,很难自觉到孤独,就是因为我们已经
失去自我,而这个自我的失去,有时候我们称之为「爱」,因为没有
把自己充分完成,这份爱变成丧失自我主要的原因。

有一天,娃娃失踪了。失踪不再只是新闻报导,而变成一个具体
事件,而且是在「我」住处楼上发生的事情。娃娃的母亲张玉霞几乎
到了崩溃的地步,而这一切是「我」所预知的,她听着下班后的张玉
霞上楼、开锁、关门的声音,然后她走到房门边,「等候着张玉霞在
房中大叫,然后披头散发地冲下三楼,按我的门铃,疯狂地捶打我的
房门,哭倒在我的怀中说:『娃娃失踪了。』」

人在某一种寂寞的状态,会变得非常神经质,敏锐到能看到一些
预兆,而使得假象变成真相。

布纽尔另一部电影《厨娘日记》(Le Journal d’une femme de
chambre),叙述一个绅士在妻子死后,雇用一个厨娘,厨娘在日记
里写着这个外表行为举止都很优雅的绅士,其实是一个好色之徒,常
常偷看她洗澡更衣。这部电影有一大半是在对比这个绅士的里外不
一,一直到最后才揭晓,原来偷窥是厨娘长期寂寞里所产生的性幻想。


所以小说里的「我」听到张玉霞的尖叫声、哭声,然后冲下来按
门铃,哭倒在她怀中,这是幻想还是真实发生?我们不知道。她开始
安慰张玉霞,然后报警,三天后来了一个年轻俊美的警察,警察到她
家就说,他是「为了多了解一点有关刘老师的生活」而来,他们都觉
得刘老师最有嫌疑,因为刘老师非常爱娃娃,在楼梯间遇到时就会对
他微笑,摸摸他的头,还会买糖给他。

在儿童失踪案经常发生的时期,一些原本爱小孩的人,看到小孩
都不敢再靠近了,怕让人误会。这个刘老师原本是大家口中的好人,
因为他特别爱孩子,他退休后还会到小学门口,陪孩子玩,教他们做
功课。可是在儿童绑架勒索案愈来愈多时,人们开始怀疑他,甚至是
怀疑这个糟老头是不是有恋童症?刘老师突然就从一个慈父的形
象,变成了恋童癖。
 
一成不变的危机

当年轻的警察看到茶几玻璃板下压的一张诗承的照片,随即涨红
了脸,「他说是诗承在某南部的市镇服役时认识的,那时他正在一所
警察学校读书,他们在每个营区的休假日便相约在火车站,一起到附
近的海边玩。」

作为母亲的「我」听完吓了一跳,诗承当兵时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和一个警察这么要好,这时候他身为母亲的寂寞,以及伦理中的唯一
连系,再次面临了危机。


我其实是想一步一步解散这个「我」引以为安的伦理,因为所有
伦理的线都是自己所假设的,其实它无法綑绑任何东西,也连系不起
任何东西。如果没有在完成自我的状态下,所有的线都是虚拟假设的。

在小说里「我」是真正的主角,虽然很多朋友看小说,会觉得刘
老师是主角,或张玉霞是主角,但是我自己在撰写时,主角是假设为
第一人称的这个「我」,我就让她一步一步地面临伦理的崩解,而和
社会上存在的现象去做一个对比,而这个角色可能是我的母亲,可能
是我的朋友,也可能是许许多多的中年女性,当她们把伦理作为一生
的职责时,所面临到的困境。

这个问题不只在台湾,日本也有类似的现象。在日本,离婚率最
高的年龄层是在中年以后,就是孩子长大离家后,做妻子的觉得该尽
的责任已经尽了,便提出离婚,说:「我再也不要忍受了」,往往会把
丈夫吓一大跳。这样的报导愈来愈多,不像我们所想像的年轻夫妻才
会离婚。

有人说,这是因为婚姻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伦理的完成,当伦理
完成以后,她就可以去追寻自我了。但我觉得应该是在充分地完成自
我之后,再去建构伦理,伦理会更完整。

小说的最后,警员拿到了搜索令,进去刘老师的房间,发现一个
好大的黑色柜子,打开柜子,里面都是洋娃娃的头、手、脚.残破的
身体。他没有绑架儿童,他只是搜集了一些破损的洋娃娃,可是这个
打开柜子的画面,会给人一种很奇怪的联想。我常在垃圾堆里看到一
些人形的东西,例如洋娃娃,一个完整的洋娃娃是被宠爱的,可是当


它坏了以后--我们很少注意到,儿童是会对玩具表现暴力,我常常
看到孩子在玩洋娃娃时,是把它的手拔掉或是把头拔掉--这些残断
的肢体会引起对人与人之间关系奇异的联想。

最后的结尾,我并没有给一个固定的答案,只是觉得这个画面诉
说一股沉重的忧伤,好像是拼接不起来的形态。

基督教的故事里,有一则屠杀婴儿的故事。在耶稣诞生时,民间
传说「万王之王」(The King of Kings)诞生了,当时的国王很害怕,
就下令把当年出生的婴儿都杀死。所以我们在西方的画作里,会看到
一幅哭嚎的母亲在一堆婴儿尸体旁,士兵正持刀杀害婴儿。我想,这
是一种潜意识,因为杀害婴儿是一种最难以忍受的暴力,称之为「无
辜的屠杀」,因为婴儿是最无辜的,他什么都没有做就被杀死了。我
以木柜里残破的洋娃娃这样一个画面,试图唤起这种潜意识,勾引起
对生命本能的恐惧,进一步去探讨在台湾社会里一些与伦理纠缠不清
的个案,藉由它去碰撞一些固定的伦理形态--所谓「固定」就是一
成不变的,凡是一成不变的伦理都是最危险的。
当埃及「血缘内婚」是一成不变的伦理时,所有不与家族血缘通
婚的人,都会被当成乱伦。所以,我们不知道,我们在这个时代所坚
持的伦理,会不会在另一个时代被当成乱伦?人类的新伦理又将面对
什么样的状况?
 
先个体后伦理

比较容易解答的是,在清朝一夫多妻是社会认同的伦理,而且是
好伦理,是社会地位高、经济条件富裕的人,才有可能娶妾,而且会
被传为佳话、传为美谈。可是现在,婚姻的伦理己经转换了。而同一
个时代,在台湾和在阿拉伯的婚姻伦理也不一样。

我相信,伦理本身是有弹性的,如何坚持伦理,又能保持伦理在
递变过程中的弹性,是我认为的两难。大概对于伦理的思维,还是要
回到绝对的个体,回到百分之零点零一的个体,当个体完成了,伦理
才有可能架构起来。

西方在文艺复兴之后,他们的伦理经历了一次颠覆,比较回到了
个体。当然,西方人对「个体」的观念,是早于东方,在希腊时代就
以个体作为主要的单元。而以个体为主体的伦理,所发展出的夫妻关
系、亲子关系,都不会变成一种固定的约制、倚赖,而是彼此配合和
尊重。

许多华人移民到欧美国家,面临的第一个困境,就是伦理的困
境。我妹妹移民美国后,有一次她很困扰地告诉我,她有一天对七岁
的小孩说:「你不听话,我打死你。」这个小孩跑出去打电话给社会
局,社会局的人就来了,质问她是不是有家庭暴力?我妹妹无法了
解,她说:「我是他的母亲,我这么爱他。」她完全是从东方的伦理
角度来看这件事。


对我们而言,哪咤之所以割肉还父,割骨还母,是因为身体是我
们对于父母的原罪,父母打小孩也是理所当然。可是西方人不这么认
为,他们觉得孩子不属于父母,孩子是公民,国家要保护公民,即使
是父亲、母亲也不能伤害他。

现在在台湾,社会局也在做同样的事,保护孩子不受家庭暴力的
威胁,可是你会发现,我们的家庭仍在抗拒,认为「这是我们家的事」,
最后就私了--伦理就是私了,而不是提到公众的部分去讨论。

伦理构成中私的部分,「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的这个部分,造
成了许许多多的问题被掩盖了。例如家庭性暴力,有时候女儿被父亲
性侵害,母亲明明知道,却不讲的,她觉得这是「家丑」,而家丑是
不能外扬的。她没有孩子是独立个体、是公民的概念,所以会去掩盖
事实,构成了伦理徇私的状况。

你如果注意的话,这种现象在台湾还是存在,这是一个两难的问
题。我没有下结论说我们一定要学习西方人的法治观,也没有说一定
要遵守传统的伦理道德,我们要思考的是,如何在这个两难的问题
里,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做父亲的拿掉父亲的身分后,是一个男子;做女儿的去掉「女儿」
的身分,是一个女性,而古埃及「血缘内婚」的文化基因可能至今仍
有影响力,所以父亲与女儿之间的暧昧关系还在发生,只是我们会认
为这是败德的事情、不可以谈论的事。而这些案例的持续发生,正是
说明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人是在道德的艰难里,才有道德的坚持
和意义。


如果道德是很容易的事情,道德没有意义。我的意思是,做父亲
的必须克制本能、了结欲望,使其能达到平衡,而不发生对女儿的暴
力,是他在两难当中做了最大的思维。思维会帮助个体健康起来,成
熟起来。

从各个角度来看,伦理就是分类和既定价值调整的问题,所以有
没有可能我们把「乱伦」这两个字用「重新分类」来代替,不要再用
「乱伦」,因为这两个字有很强烈的道德批判意识,而说「人类道德
伦理的重新分类、重新调整」,就会变成一个思维的语言,可能古埃
及需要重新分类,华人世界里也要重新分类,订定搬演的角色,并且
让所有的角色都有互换的机会,会是一个比较有弹性的伦理。

前阵子,我有个担任公司小主管的朋友就告诉我,他觉得太太管
女儿太严,他只有一个女儿,对她是万般宠爱,总是希望能给她最好
的,可是太太就觉得要让女儿有规矩,要严厉管教。

从这里我们看到,伦理与社会条件、经济条件都有关,伦理不是
一个主观决定的东西,而是要从很多很多客观条件去进行分析,得到
一个最合理的状况。如果没有经过客观的分析,那么伦理就只是一种
保守的概念,在一代一代的延续中,可能让每一个人都受伤。
 
伦理也是一种暴力?

我们不太敢承认,可是伦理有时候的确是非常大的暴力。我们觉


得伦理是爱,但就像我在暴力孤独里丢出来的问题:母爱有没有可能
是暴力?如果老师出一个作文题目「母爱」,没有一个人会写「这是
一种暴力」,可是如果有百分之零点一的人写出「母爱是暴力」时,
这个问题就值得我们重视。

我在服装店碰到一对母女,母亲就是一直指责女儿,说她怎么买
这件衣服、那件衣服,都这么难看,所有服装店里的人都听见了,有
人试图出言缓和时,这个母亲说:「对呀,你看,她到现在还没结婚。」
我们就不敢再讲话了,我们已经知道这个母亲以母爱之名,什么话都
能讲了。这是不是暴力?

这时候,我不想跟妈妈讲话,我想跟那个沉默的女儿说:「妳为
什么不反抗?妳的自我到哪里去了?妳所遵守的伦理到底是什么?」

我在一九九九年写〈救生员的最后一个夏天〉时,台湾社会已经
发展到更有机会去揭发伦理的真相,主角发生的事也可能在我们身边
发生。主角Ming是个大学生,他的爸爸跟母亲已经分居了一段时间,
这对夫妻在大学认识,是很知性的人,从来不曾吵架,他们结婚生子
是因为遵守伦理的规律,不是因为爱或什么。

所以当这个父亲最后决定和Charlie去荷兰结婚时,他在咖啡厅
里和妻子谈,他和妻子都回到了个体的身分,他们把家庭伦理假象戳
了一个洞,使其像泄了气的皮球,而我想这是一个漏洞,而伦理的漏
洞,往往就是伦理重整的开始。

一个渴望伦理大团圆的人,不会让你发现伦理有漏洞。你看传统


戏剧,最后总是来个大团圆,而这个团圆会让你感动,你会发现这是
一个无奈的渴望。

你看《四郎探母》这个戏最后怎么可能大团圆,两国交战,杨四
郎(延辉)打败了被俘虏,他隐姓埋名,不告诉别人他有个老妈,还
是元帅,也隐瞒他有个妻子四夫人,结果番邦公主看上他武艺双全,
将他招为射马,十五年生了一个儿子,夫妻也很恩爱。这已经是一个
两难的问题了,一边是母亲,是「百善孝为先」,一边是妻子,也是
杀死他的父亲、令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四郎该如何取舍?

后来,佘太君亲自带兵到边界,四郎有机会见到母亲,只好跟番
邦公主坦白。番邦公主才知道原来丈夫是自己的仇家,她威胁要去告
诉母后(萧太后)把他杀头,但一说完就哭起来了,到底四郎还是她
的丈夫,在伦理的纠缠中,又变成了一个两难的困境。最后番邦公主
还是悄悄地帮忙四郎,让他见到了母亲。对番邦公主而言,这是冒一
个很大的险,因为杨四郎可能一去就不回了。

杨四郎回去之后,跪在母亲面前,哭着忏悔自己十五年来没有尽
孝。可是匆匆见一面,他又要赶着回去,佘太君骂他:「难道你不知
道天地为大,忠孝当先吗?你还要回去辽邦。」杨四郎在舞台上,哭
着说,他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如果他不回去,公主就会被斩头,因为
她放走了俘虏。

这里我们看到一个非常精釆的伦理两难,可是到最后不知怎的又
变成了大团圆,这怎么可能大团圆,不要忘了他还有一个元配,元配
打了他一个耳光后,面临的又是另一个伦理的纠缠。
 
粉饰太平的大团圆

《四郎探母》为什么用大团圆?因为大团圆是一个不用深入探究
的结局。可是如果一个有哲学思维的人,他会把这些伦理道德上的两
难,变成历史最真实的教材。

张爱玲看《薛平贵与王宝钏》就不认同最后大团圆的结局。王赛
钏苦守寒窑十八年,靠野菜维生,薛平贵在外地娶了代战公主,回来
还要先试探妻子是不是还记得他,是不是对他忠心?因为十八年的分
别,早已认不出对方。薛平贵先假装是朋友,调戏王宝钏,才发现王
宝钏住在寒窑里不与人来往,苦苦守候着他。后来代战公主出来,对
王宝钏说:「妳是大我是小。」两个人要一起服侍薛平贵,这是大团
圆的结局。张爱玲在小说里就写,这个结局好恐布,面对一个美丽、
能干又掌兵权的公主,你可以活几天?

你渴望大团圆吗?还是渴望揭发一些看起来不舒服的东西。

儒家的大团圆往往是让「不舒服的东西」假装不存在。就像过年
时不讲「死」字,或是公寓大楼没有四楼;死亡是伦理这么大的命题,
不可能不存在,我们却用「假装」去回避。当孔子说:「未知生,焉
知死」,或者我们平常不说「四」而说「三加一」时,就是在回避死
亡,这时候伦理有可能揭发出一些真相吗?我们要粉饰太平地只看大
团圆的结局?还是要忍住眼泪,忍住悲痛,去看一些真相?这也是一
个两难。


我想,上千年的大团圆文化的确会带给人一种感动,也会使人产
生向往,可是伦理不总是那么美好,伦理缺憾的那个部分,以及在伦
理之中孤独的人,我们要如何看待?

即使我们与最亲密的人拥抱在一起,我们还是孤独的,在那一剎
那就让我们认识到伦理的本质就是孤独,因为再绵密的人际网络,也
无法将人与人合为一体,就像柏拉图说的,人注定要被劈开,去寻找
另一半,而且总是找错。大团圆的文化是让我们偶尔陶醉一下,以为
自己找到了另一半,可是只要你清醒了,你就知道个体的孤独性不可
能被他者替代了。但不要误会这就没有爱了,而是在个体更独立的状
态下,他的爱才会更成熟,不会是陶醉,也不会是倚赖。成熟的爱是
倚靠不是倚赖,倚靠是在你偶尔疲倦的时候可以靠一下休息一下,倚
赖则是赖着不走了。

我们常常把伦理当作倚赖,子女对父母、父母对子女都是。我在
大陆看到一胎化的子女,受到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宠爱,有
人觉得这样很幸福,我却觉得很可怕,因为当孩子长大后,这些人会
反过来倚赖他,那是多么沉重啊!

当我们可以从健全的个体出发,倚靠不会变成倚赖,倚靠也不会
变成一种常态,因为自己是可以独立的,不管对父母、对子女、对情
人、对朋友,会产生一种遇到知己的喜悦,而不是盲目的沉醉,如此
一来,所建构出来的伦理也会是更健全的。
 
打开自己的抽屉

伦理孤独是当前社会最难走过的一环,也最不容易察觉,一方面
是伦理本身有一个最大的掩护--爱,因为爱是无法对抗的,我们可
以对抗恨,很难去对抗爱。然而,个体孤独的健全就是要对抗不恰当
的爱,将不恰当的爱做理性的分类纾解,才有可能保有孤独的空间。

孤独空间不只是实质的空间,还包括心灵上的空间,即使是面对
最亲最亲的人,都应该保有自己孤独的隐私,要保有自己的心事,即
使是夫妻,即使是父母与子女,就像在〈因为孤独的缘故〉里,中年
妇女「我」因为儿子诗承没有告诉她自己认识了一名警察,而且彼此
有过一段愉快的相处,而感到不舒服。可是对儿子而言,这是他生命
中重要且美好的部分,他可以把这件事放在心灵的抽屉里,不一定要
打开它。

西方心理学会主张,要把心理的抽屉全部打开,心灵才会是开放
的,可是我觉得个体是可以保有几个抽屉,不必打开;就像我在写作
书画的过程中,是不会让别人来参与,我觉得这样才能保有创作的完
整性,得到的快乐也才会是完整的。同时,我也尊重他人会有几扇不
开启的抽屉。一个不断地把心神精力用在关心别人那些不打开的抽屉
的人,一定是自我不够完整的人,他有很大很大的不满足,而想用这
种偷窥去满足。

我认为这个社会,需要把这种偷窥性减低,回过头来完成自己。
可是我们回顾这几年来媒体新闻的重大事件,都是在想着打开别人的


抽屉,而不是打开自己的抽屉,而且乐此不疲,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情。

在二○○二年的最后几天,我开始在想,我自己有几个没有打开
的抽屉,里面有什么东西?别人说:「你这么孤独呀?只看自己的抽
屉。」我会说:「是,但这种孤独很圆满,我在凝视我自己的抽屉,
这个抽屉可能整理得很好,可能杂乱不堪,这是我要去面对的。」

我相信,一个直正完整快乐的人,不需要藉助别人的隐私来使自
己丰富,他自己就能让生命丰富起来。
 
在破碎重整中找回自我

没有思维的伦理很容易变成堕落,因为太习以为常。例如想到婆
媳关系,就联想到哭哭啼啼的画面,可是现代人的婆媳关系是可以有
更多面向的。如果你觉得在一个传统固定的伦理里待太久了,思想会
不自觉地受到传统伦理的制约,我会建议你去看阿莫多瓦(Pedro
Almodovar)与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的电影,你就有机
会去整顿自己,可是你一定会骂:「怎么要我去看这种电影?」

我自己在一九七六年看到帕索里尼的电影时,也是一边看一边
骂,我骂他怎会把艺术玩到这种地步,你看他的《美狄亚》、《十曰谈》、
《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会觉得毛骨悚然,他会让你看到一个背叛美
学的东西,我记得首映时,很多人看到吐出来了。而西班牙导演阿莫


多瓦的《我的母亲》这部片,完全就是伦理的颠覆,可是里面有种惊
人的爱,他在变性人、爱滋病人、妓女身上,看到一种真挚的爱,与
我们温柔敦厚的伦理完全不一样。

我自己在阿莫多瓦与帕索里尼的电影里,可以完全撕裂粉碎,然
后再回到儒家的文化里重整,如果不是这个撕裂的过程,我可能会陷
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的危险之中。任何一种教育如果不能让你
的思维彻底破碎的,都不够力量;让自己在一张画、一首音乐、一部
电影、一件文学作品前彻底破碎,然后再回到自己的信仰里重整,如
果你无法回到原有的信仰里重整,那么这个信仰不值得信仰,不如丢
了算了。

期盼每一个人都能在破碎重整的过程中找回自己的伦理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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