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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往树顶的公路上
来自:沈睿
阿格妮丝每年都去瑞士两三次，去给父亲扫墓。父亲五年前去世。去世之前三天，父亲再次给她念这首父亲在她的小时候教她念的诗。父亲是用德文念的： über allen Gipfeln 在所有的山顶 是沉静， 在所有的树顶 你连一声呼吸 也听不到 树林中的鸟儿寂静无声。 等一等，很快 你也会休息。 小的时候，她跟父亲在森林里散步。父亲教她这首诗。这是一首德语中人人都知道的儿歌。她和父亲沉醉在这首诗歌的音节音韵的变化和美丽里，因为这首诗的每一行的音韵都不同，里面用了德语诗歌中所能用的每一种格律变化。他们常常大声地念着这首诗，走到山顶。当父亲最后一次给她念这首诗的时候，她以为父亲只是回归母语和童年，父亲虽然生长在德国，不过因为在瑞士的大学里当教授，平时的工作语言是法语。在那一刻，她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的脸，看到父亲的表情，她才意识到父亲是别有所说。 父亲盯着她的眼睛，满怀柔情，她突然意识到这首诗谈的是死亡！他要告诉她他在死去，而且他自己知道。她过去从来不曾想到，那些天真浪漫的诗行，孩子们喜爱的诗行，竟然会有这一层意义。父亲躺在病榻上，额头因发烧沁出虚汗，她紧握住他的手；为克制自己的眼泪，她和他一起喃喃地背诵：Warte nur, balde ruhest du auch。很快，你也会休息。她听出了正一步步逼近父亲的死亡的声音：那是树顶上无声无息的鸟儿带来的平静。 想着这首诗，她开着车，车子向瑞士驶去。她喜欢去瑞士，住在一个小旅馆里，白天去父亲的墓地，一个人在森林里散步。她喜欢这样独处的时光。虽然她有丈夫和女儿，但是内心里她渴望这样的独处。所以到瑞士来，就成了她的精神合愈的旅程。 我并不想跟着阿格妮丝，我不想让打扰她的独处。可是我知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去瑞士，将是她最后一次给父亲扫墓。我很想告诉她，很快，你也会休息。在她回来的路上，她将因车祸而死。我很想告诉她生命的旅程里有很多危险，你要小心。可是她会听我的吗？她应该比我大几岁。昆德拉在写她的时候，把她的年龄写得非常模糊，我一次次地在书中寻找线索。我想知道她到底多大。我心目中的阿格妮丝五十四五岁的样子。她是一个成熟的、美丽的、安静的女人。 她不喜欢跟人过多接触。跟人的接触让她累，也让我累。每当我跟人直接说话，多说几句话，我就累得回家躺在床上，要休息很久。鲁本斯说：你怎么这么累？我今天跟人在一起。我叹气。一次阿格妮丝的两个同事都病假没上班。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工作了两个星期。她惊奇地发现一天下来她竟不觉得累，反而相当轻松。她懂得了：别人的目光是把她压得倒向地上的份量，就像接吻把她的力气都吮吸光临一样，他人的目光是在她的脸上刻下皱纹的钢针。 她希望躲避人，躲避人群。她渴望的是独处。独处，多么甜蜜的没有他人的目光的时刻啊！我今天在树林里走路。我在在森林里走了两个钟头。我看见阿格妮丝车从我的眼前开去，在通往树顶的安静的公路上，她一个人，开着车，她喜欢开车，因为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不用跟任何人说话。她明白了为什么丈夫保罗不在家的时候她内心里的欢欣。她喜欢一个人跟自己在一起。 我目睹生活，看到很多人跟很多人在一起。这个世界充满了人。巴基斯坦历史不遇的大洪水，电视上号召人们去救援。我看着那跟在汽车后奔跑的需要食物的孩子，成千上万的孩子，突然泪水奔涌。人太多了。生来是为了乞讨一块面包的吗？ 我今天读这首小诗，把它翻译成中文。这是德语中人人都知道的小诗，这是伟大的德国作家歌德与1813年写的。这是阿格妮丝从小就会背诵的诗歌。 群山之上是永恒的静寂…… 8/23/2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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