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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母亲说，我是在老家东屋南里间的那条土炕上出生的。
那一天的下午，母亲侧身躺在土炕上，看到西窗外的秋光清澈又媚，几丛槐树的枝叶在风中轻轻地摇晃。那个时刻，她的心里并不平静，既充满着急切而深长的期待，却又难拒初做母亲的深刻疼痛和莫名的无助与紧张。———我是母亲的头生。
入夜不久，母亲生下了我。作为承接了我生命的最初的摇篮，和母亲的怀抱一样，土炕带给我最为熨帖的柔情与温暖。
疲惫的母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笑了。我那会儿又黑又瘦又皱的，只知道连蹬带抓地哇哇大哭，嗓门儿在寂静的秋夜里洪亮得聒耳，将小脸挣得通红，那一副不管不顾、没羞没臊的样子，让我看上去更显得丑陋不堪。
那些年，我在老家的土炕上滚爬玩耍，或啼哭，或欢笑，或嬉闹扑腾，或顽皮耍赖，一天天地长大。也是在那条土炕上，我夜夜安然入睡，做过各种各样或长或短的美梦抑或恶梦，从梦中醒来，迎接一个又一个或明或暗的黎明。老家的土炕啊，带给我太多太多的关于温暖、关于亲情的美好记忆。
二
“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儿。”———这曾是世世代代的农民最为纯朴也最为真切的理想。热炕头儿，想一想，心头就会涌起一股温热来。
土炕，是停泊我们身体和心灵的温柔港湾。奔波辛劳之余，回到家中，脱鞋上炕，或盘腿打坐，或就势一躺，拉开被子美美地睡上一觉，疲惫的筋骨舒展开了，冻得发麻的手脚暖和过来了，浑身慵懒得如同散了架一般，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
土炕，充满着人世间的深切情怀。它就像一艘航船，承载着一家人彼此的关切与牵挂，也见证着一家人相聚时刻的天伦之乐。风雪夜归的人，带着一身寒气推开家门，热炕暖屋，扑面而来的是一团带着淡淡呛味儿与土腥气的烟火气息。———那是多么亲切、惬意的家的气息啊！
三
修新房、盘新炕，是村上人家的一桩喜事。
盘炕这活计，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奇妙又讲究科学。炕要盘得不高不低，高了不便利，上炕费劲；低了，坐在炕上不舒坦，窝得慌。另外，炕要盘在靠着窗户的地方，比窗台稍低一些，这样，阳光照射进来，炕上亮亮堂堂，人坐在炕上，抬眼一望，院子里的动静也会一目了然。而炕火烟道的设计与搭建，则是盘炕中更要紧的活计，弄不好的话，烧炕不过火，烟气往里倒，炕没有烧热，屋子里却会呛得人没法儿呆。
五爷爷是个瓦匠，也是村子里公认的“炕把式”。他盘出来的土炕，炕面平整不裂纹，炕脚儿严实不跑烟，连炕前的炉台也垒得不高也不低，无论烧柴还是烧煤，都非常过火，不消多会儿，炕头儿就烧得滚烫了。冬天时，睡在这样热乎乎的土炕上，你就踏踏实实地做美梦去吧。
我家的土炕就是五爷爷给盘的。炕沿儿上嵌着的那块长条木，因为常年的蹭磨，早已变得陈旧而油光锃亮。我还记得当年围着土炕的墙壁上，转圈儿贴着的是一格连着一格的壁纸画“小猫扑蝶”：一只可爱的小花猫举着一只毛茸茸的胖爪子，眼睛瞪得滴溜溜地圆，聚精会神地要去扑捉正飞过眼前的一只花蝴蝶。那幅生动的画面，在多少年以后，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四
下雨，或者是下雪，或者是在冬春农闲的时日，是土炕上最为热闹的时光。村子里的女人们都喜欢在这样的日子里围聚在一起，在土炕上铺一领席子，放上做营生的针线笸箩，你做衣服，我铰鞋样儿，她纳鞋底儿。手中在不停地忙活，女人们的嘴里也不会闲着，你一句我一句、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拉呱，话题扯起来，比手中的线儿都长。最有趣的是在冬天，有时家人会在炕前的炉台旁煨上三两只红薯、土豆，或是三两把核桃、花生，那特有的糊香气息浓浓地升腾起来，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把人们的口水都给勾出来了，常会引来孩子们的争抢。
小孩子是女人们的尾巴，呆在哪儿也是不肯安生的。他们蹬着炉台爬到炕上来，在大人们的身边嬉笑着打闹着，一会儿这个哭了，一会儿那个笑了，大人们一会儿哄这个，一会儿劝那个，一会儿嚷大的，一会儿骂小的，摁下葫芦起来瓢，顾了吹笛儿顾不了捏眼儿，急了眼时便没了耐心，朝着小孩子的屁股“啪、啪”地就是两巴掌，屋子里立马哭声震天，房顶都快要给掀起来了……这是我小的时候时常见到的景象。
五
日子在往前走，生活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后来，村子里的旧房一座座地翻新，土炕也一个接一个地被拆掉了，人们开始时兴睡床了，单人的，双人的，木头的，钢管儿的，中国式的，西洋式的，请木匠打制的，到家具城买现成的……村里的年轻人并不认为这种变迁是坏事，他们一向喜欢模仿城里人的新生活。老人们有时会发出长吁短叹，他们已经睡惯了土炕，在土炕上烙着暖着才会感到舒服和熨帖。躺在总是“咯吱、咯吱”响的席梦思床上，再暄腾他们也觉得睡不踏实，连夜里做的梦也是乱乱的了。
在土炕上睡过的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土炕。从房顶上那一小截儿竖起来的烟囱里飘出的炊烟，缭绕在村庄的上空，不知曾惹动了多少远方游子们怀乡思人的心绪！
如今，我回到村子里，也不能再躺回到土炕上去做梦了。真怀念儿时的土炕啊，它虽然粗糙简陋，却宽敞舒坦；它虽然平凡土气，却经济实用。它充满了纯朴而浓郁的乡情，时时上演着人世间一幕又一幕浪漫而温情的喜剧。
每每想起老家的那条土炕，总会有丝丝缕缕的暖意从心底一点点地翻涌上来，杂着人生滋味的惆怅，汇聚在那里，久久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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