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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教师,但我不相信教育

 我心奔腾 2010-11-05

我是教师,但我不相信教育

           ——有些话,你不得不说,因为心中尚存的良知。

            ——有些话,说出来就会付出代价。

            十年前师大毕业后来到这座繁华都市——深圳,三个月后,走进机关深宅大院,置身仕途官场。七年前,背起行囊走进贵州乌蒙大山扶贫支教。支教结束,仕途坦荡,破格提拔为这个城市中心区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只因难忍文山会海的煎熬,经历了两年仕途生活的千锤百炼后,为了生命中的泥土气息和阳光雨露,最终向官场生活挥手告别。四年前,独自一人背起行囊再次踏上了支教的征程,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三尺讲台带给我生命中最简单真实,最浓厚醇香的快乐。从大山深处重回这座都市后,我再次选择了教书,我相信学校还是一片净土,快乐还可以延续。

            然而,在这所条件优越的省一级学校,我根本就找不到教书的感觉,根本就体味不到为人之师的快乐,我甚至已经开始厌恶教书,这样的心境变化连我自己也感到难以置信。在贵州支教期间,我写了三十多万字的山村教育调查报告《生命的底线》,我曾经想告诉大家真实的山村教育。回到都市里,我的所见所闻更令人忧心,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相信自己目睹的绝非是一所山村学校和一所都市学校的问题。“教育一年不如一年了。”这是我在贵州和深圳听到老师们最多的感慨,我不知道教育官员和专家是否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这些声音。

            小学六年,这些孩子究竟学到了什么?!

            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整整一节课时间,我把学生训斥了一顿,这也是我在这所省一级学校任教两个学期以来,第一次因学生的考试成绩迸发雷霆之怒。我不想再去翻阅办公桌上的数学试卷,那上面的分数不堪入目。我的深圳学生的成绩竟然赶不上我的山里学生,这让人难以相信,难以理解,难以接受。

            学校初二年级进行了一次“月考”,这套没有什么难度的数学试卷竟然把学生考得落花流水,全班四十个学生中得分在二十分以下的有五人,而全年级三十分以下的超过五十人,十分以下的有近十人!事实上,如果没有选择题和填空题,如果排除作弊的因素,很多学生的得分是几分甚至0分!也就是说,这群孩子从小学到初中读了八年书,他们什么也不懂,他们什么也没有学到!数学全军覆灭,英语也惨不忍睹,这个班至少有十几人对英语一窍不通,这些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英语,很多学生掌握的词汇量不会超过一百个。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二年级,漫长的八年,我真想问问,这些孩子们都学到了什么?差生面如此之广,真是闻所未闻,前所未见。“这些学生一届不如一届了!!”“教育太失败了!!”老师们的呐喊声中浸透着满腹的忧虑和绝望,但是这样的呐喊声只能在狭窄的办公室里弥漫,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警醒。

            在这所“省一级学校”任教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怀念乌蒙山深处那所山村学校,我的山里学生,在支教的日子里,每学期任教两个年级两门以上课程,但我依然有时间画画,写日记,拍DV,打牌,下棋,和山里学生走村窜寨,写生采风,和山村教师吹拉弹唱,举杯痛饮。每天搂着书本,走进教室,我都感到心境明快。98年我的山里学生曾经创造了地区数学统考均分95.2分的记录,2001-2004年由于取消小学升学考试以及普九的影响,我的山里孩子成绩已经飞速下滑,但他们的中考成绩依然占据全县之首。快乐是简单的,也是真实的,只是这样的快乐消逝得太快,这样的快乐在繁华喧闹的都市里荡然无存。在这所都市学校任教数学近两个学期了,实事求是地说,孩子们的数学成绩已经有了显著提高,但现实情况是,我任教数学以来的最低平均分,最低及格率都是在这所学校创造出来的。想想学生的数学基础,我就感到头皮发麻,临近初三了,居然还有学生连简单的四则运算都不会,连正方形和三角形的面积公式都不知,面对如此巨大的后进生群体,我该坚持还是放弃?说实话,我算是一个很宽容也很有耐心的老师,我曾经花了很多时间辅导后进生,也曾经在暑假里放弃了外出写生的计划给孩子们补课,但事实证明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没有什么效果。我已经疲惫不堪了,我的信心,耐心和宽容心都被这群孩子消磨殆尽,绝望情绪与日俱增。

            就在我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新闻媒体正在对这个城市的高考成绩进行轰轰烈烈的报道。全省12个高考状元中有4个出自这座都市,全省538个成绩在800以上的考生有78个出自这座都市。这座城市的大学录取率达到惊人的92%,可是当你了解到高考成绩达到300分就可以被大专院校录取时,这样的升学率也就没有多少含金量了。高考的胜利是这座城市“尖子生”工程的胜利。在残酷血腥的高考搏杀中,一所学校成败荣辱往往是取决于这所学校是否有高考状元,是否有学生考取清华北大,这样的评价标准已经代替了以前的平均分和升学率,

            “尖子生”的成功掩盖了多少“差生”的泪水和教育中的问题呢?

            事实上,从小学开始,这座城市中的很多学校就开始实施“尖子生”工程了。学校的成败荣辱也是看有几个学生考进了当地名校“深圳中学”和“深圳外国语学校”。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所“省一级学校”的差生面如此之广,这样的状况令我感到非常震惊。由于小学升入初中不再需要升学考试,因此小学六年,这些孩子们究竟学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评价标准,某些学校总是拿几个尖子生来宣扬成绩,来掩盖教育的缺失。无论成绩好坏,读完小学的孩子都会进入中学,教学压力和升学压力就这样不公平地转嫁给了中学教师。

            我又想起了支教。可是,我们真的有资格去支教吗?我的深圳学生成绩赶不上我的山里学生,这是现实的一部分,而且是很残酷的现实。

            折腾,折腾,为什么要拿教育来折腾?

            “这届初三学生怎么样?”“比上届初三差远了。”“你们初二怎么样?”“别提了。”“你们还不算差,看看我们这届初一,都不知道怎么教。”这是我经常听到的老师们的“共鸣”声,而这样的共鸣声在这座城市的很多学校漫延。从贵州支教结束后,我一直都在思考,为什么山村教育步步下滑,为什么都市教育难如人意?为什么教育改革风起云涌,教育投资成倍增加,而战斗在教学第一线的老师们却发出“教育却一年不如一年,学生一届不如一届”的感慨?

            教育越来越让人读不懂,看不透。形式主义和弄虚作假的风气已经严重地伤害到教育的根基,学校渗透着越来越多的功利色彩,我们的教育在经历着越来越多改革的同时,也经历着越来越多的折腾,被这样折腾拖累的不仅仅有千百万的学生,还有我们的老师。

            还是从贵州那所山村学校说起吧。支教四年,我对那所山村学校有着圣教徒般的情感,但从2003年开始“两基攻坚”(即普九和扫盲)以来,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实事求是地说,我支教所在的那个偏远乡镇根本不可能达到验收标准。以我在2001-2004年支教的这届学生为例,在初一的时候有3个班180多人,初二时剩下两个班140多人,到初三毕业时只剩下了100多人,辍学率超过40%!!,作为一个志愿者,任教的年级辍学率竟然达到惊人的40%,除了痛心之外,也是我的奇耻大辱。辍学率居高不下,直接威胁到验收。后来乡政府出台了一个强制规定,要求老百姓必须把外出打工的子女都叫回来读书,否则就罚款。在政策高压下,一部分外出打工的孩子回来了,但这群孩子的回归却导致宁静的山村学校走向严重的混乱,因为这群孩子回到学校的目的不是为了学习,而仅仅是为了避免罚款,他们在学校里抽烟喝酒,打架斗殴甚至调戏女教师,学校也毫无办法。在那段时间里,老师们是不敢训斥学生的,要是学生因老师的训斥离开学校,老师还得低声下气地去把学生劝回来。为了验收,教师们两年来疲于奔命,很多次辛辛苦苦准备的材料由于不符合验收标准而变成一堆废纸。验收的时候,为了能凑齐学生人数,某些学校和当地政府甚至招募一些社会青年坐进教室里,冒充学生,应付检查,老师们还要自己掏钱付给这些人一定的报酬。学生成绩越来越差,学校风气越来越混乱,导致老师开始考虑外出打工,也导致山外来的志愿者逃离。20049月,团中央派遣了四十多名大学生志愿者到这个贫困县扶贫支教,时隔不足半年,有五六个大学生志愿者不辞而别,一个大学生志愿者曾经这样对我说,“其实这里根本就不需要志愿者。”这些话语的背后隐藏的是什么现实呢?

            在都市中,形式主义和弄虚作假也渗透到每个角落。我的一位朋友在深圳某中学任教,他所在的学校也正在为“省一级学校”验收而疲于奔命。他告诉我,老师们已经忙碌了两个学期,文件材料堆满了一个屋子,他不知道这些材料和数据究竟有什么作用,但为了这些数据和材料,老师们经受的折腾难以言述。身体上的苦累不说,精神还备受压力,他时时“教育”自己的学生“以大局为重”,替学校隐瞒实情。他很认真地对我说,他的学生一出校门就可以当政客了,因为他的学校经常有领导视察,而每次视察,他都会带着学生折腾好一阵子,时间长了,学生也明白了很多事情是假的,是做给那些当官的看的。一个学生曾经问他:“老师,你骂我们考试作弊,又教我们弄虚作假。”这句话如针锥刺向他的心。

            “学校机关化,校长政客化,教师工具化”,愤世嫉俗的朋友这样来总结他眼中的教育现状,两个月后,他离开了学校,他说教书没什么意思,他无法忍受。

            网上有一则“中国教育十大谎言”的帖子,其中“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位居十大谎言之首。教师自我认知度的降低是教育面临的最深刻的危机。四年前我辞职到贵州支教时,一位领导干部曾经这样劝我:“你是机关里最年轻的处级干部,是组织培养的重点,前途无量,一个年青人应当干点大事,一辈子当个教师有什么意思?”也许这位领导是无意中迸出这句话,但无意的话或许是最真实的话。在整个中国的现实社会中,一个年轻人把自己的人生轨迹固定在三尺讲台上是没有出息的表现,离开学校,离开讲台是很多老师的梦想。“一个年轻人教一辈子书有什么意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都将是一个“真理”。

            教师的苦累有多少人能理解?如果我们还以为教书仅仅是上几堂课而已,那就完全错了。上课,备课,改作业,给后进生补课,教育违纪学生,接待家长,参加学校各种各样的会议,应付各种各样的检查,这都是老师们的“任务”。某校教务主任告诉我,他每学期他至少要应付三四十次关于教学的检查考核,有检查考核,就要写汇报材料,就要加班加点甚至弄虚作假,耽误了很多上课时间。现在的教师尤其是班主任能用50%的精力来教学就算不错了,另外50%的时间就要用来经受折腾。

            看看“班主任”的苦日子。临近期末的时候,班主任要填多少份表格?要写多少份评语?我曾经很“无聊”地进行过统计,结果令我震惊不已,我竟要填写超过四百张表格!学生学籍表,学生评价手册,教学常规检查册,备课手册,听课手册,班主任工作手册,后进生转化手册,德育统计表,评优评先统计表,教学论文,班主任工作论文……我想问的是,我们真的有必要填写那么多的表格,撰写那么多的材料吗?班主任老师的日子真的非得过得这么苦这么累吗?我搞不清楚,为什么我们要把原本很单纯的教育复杂化?为什么作为一个老师,却要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去面对文件材料,表格总结?一个老师不能把精力用在思考如何教学,如何教好自己的学生,这是教师的悲哀,也是教育的悲剧。

            是该减负了,谁来给老师减负?

            我们真的在推行素质教育吗?

            先说说取消小学升学考试的事情。1998我第一次到贵州支教,那届初一新生都是通过小学升学考试升入初中的,

            2001我第二次到那所学校支教,小学升学考试取消了,1998年的时候,我的学生考试平均分能达到八九十分,而从20012004年,他们的平均分已经下滑到六七十分,这近三十分的差距就是取消小学升学考试后立竿见影的“效果”。

            说到这儿,有些人会指责了:“你口口声声地讲分数,我们实行的是素质教育,不是应试教育,分数已经不重要了。”住口吧,我们不要再自欺欺人,遮遮掩掩了。在这座城市里,有几个校长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实行的是素质教育?也许某些小学校长可以,因为他们没有升学压力,但这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素质教育呢?多少学生读了六年书,连最简单的数学题也不会计算,作文中没有几句通顺的话语,记不住几个英语单词,谁敢说这是素质教育的丰硕成果呢?

            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实施真正意义上素质教育的土壤,只要中考高考存在,分数就是不容回避的现实,分数的重要性就不容置疑,应试教育的痕迹就永远不可能抹去。我们还是处在“分数决定未来”的阶段,因此,任何对应试教育的否认和逃避都显得虚伪。素质教育的口号叫嚷了多少年,到头来,素质教育成为应试教育的幌子,严严实实就如一块遮羞布,遮住了教育中存在的种种令人忧心的问题。

            别以为举办几次体育艺术科技活动,获得几次级别颇高的奖励,就宣称自己实施的是素质教育了。临近中考高考的时候,哪一所学校不组织学生昏天黑地地补课?哪一所学校不把学生推进“题海战术”的深渊?深圳学生的作业负担之重超乎想象,每天晚上做五六张试卷是常有的事情,周末的作业更是铺天盖地。作业成为压在学生身上心上的沉重负担,由于作业太多,绝大部分学生把作业当成任务,而抄袭则成了这些学生完成任务的主要方式,孩子的厌学情绪严重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说来也许很多人不会相信,从贵州返回深圳教书后,我陷入了应试教育的泥潭,我的教学技巧越来越退步了,在三尺讲台上给予学生的快乐和自己体味到的快乐也越来越少了。我根本无法快乐教学,学生的基础实在是太差了,我不得不采取传统的方法把知识灌输给自己的学生。在支教的时候,我几乎不给学生布置作业,即便是布置作业,也绝不会超过四五道题,但在返回深圳任教不到两个学期,每天都要布置作业,每天都分批改作业,每周都要考试,每周都要给学生做“周末卷”,有些时候连我自己都非常厌恶自己了。

            应试教育的确应当改革了,否则学校真的会成为孩子精神的坟墓。实行素质教育没有错,但我们推进素质教育的方式绝对有问题。前不久我在《读者》上看到一篇题为《瑞士的真正魅力》的文章,有这样一段话:“瑞士高度重视教育的均衡发展,即基础教育,职业教育和高等教育均衡发展。瑞士教育最最有特点的就是他的职业教育了。九年义务教育后,学生开始分流,约70%的毕业生进入职业学校,瑞士人认为,一个国家不能只培养科学尖子,还要培养职业尖子。正因为瑞士对教育的高标准要求,一个仅有700万人口的小国,不仅出了16个诺贝尔得主,而且孕育了世界一流水平的金融,旅游,钟表行业。瑞士最大的银行联合银行的大老板施图德尔就是徒工学校出身,据统计,在日内瓦,75%的老板均出自徒工学校。

            看完这篇文章,给我很大感触,我不知道在瑞士是否存在“素质教育”的说法,但我相信这才是实实在在的素质教育。但我们始终把高等教育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高等教育产业化已经让我们的大学生“含金量”大幅下降,大学生就业难度增加,高级职业技能人才奇缺,这些现状都没有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小学教育根基不牢,高等教育脱离实际。宁愿读最差的大专院校,也不愿意读最好的职业学校,这样的观念流行其实就意味着素质教育的失败。

            后记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但愿这些美丽的话语能成为现实,总有一天,我还要到中国最偏远最美丽的山村去支教,谁愿意与一个虚幻的志愿者同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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