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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云晓:不要把孩子逼上绝路

 学习着 2010-11-07

“我们趴在窗子上,看邵佳慧把全套动作做完,然后看她两腿绷直、前突后翘、双臂像鸟儿张开翅膀一样大大地打开、一颗小巧的头颅高高仰起的……”

这是儿童小说《奔跑的女孩》中的一段描写,少年体校的两个女生驼驼和猫是特别要好的朋友,故事以驼驼为第一人称讲述开来。驼驼看得太入神了,一边肩膀都被雨淋湿了但浑然不觉。

“怎么回事,傻了?”猫晃晃我。

“你说,你说练体操需要什么条件?”我尽量用很随意的口吻说。

猫停住了,眯起眼睛看着我,慢悠悠地说:“你不是要告诉我你想学体操吧?”

猫尽情地打击我,但她那神态让我不得不怀疑她在妒忌我的身高。我不再和她理论这个,而是出其不意地亮出了我的绝活——我两腿叉开,身子往下一锉,“叭”地撇了个一字。

猫显然被我这一手震住了,“咦,你还会这个!”

“想不到吧,我小时候跳过舞,练过。”

《奔跑的女孩》是一本薄薄的小说,却触动了儿童发展的一个核心课题----现实与梦想。虽然,作品充满女孩儿的细腻温情,湘西色彩斑斓的景致也令人神往,我阅读的感受竟然是惊心动魄,因为我总是听到一个女孩子悲怆的呐喊,而这种心灵的呼唤常常伴着无言的泪水。

作者彭学军是一个谜。1994年夏天,我曾经有幸与彭学军一起去海南参加文学笔会,她身材修长容貌出众,真正的美女作家,却形单影只郁郁寡欢。显然,是特殊的经历塑造了她内敛的性格。当我们偶然坐在一起时,我指着远处一棵孤零零的椰子树说:“彭学军,你真像一棵海南的椰子树啊!”她听后望了望远方,冲我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想,《奔跑的女孩》之所以如此具有震撼力,除了她的文学天才,关键是动用了她有着刻骨铭心体验的童年经历及人生感悟。据悉,她的父母都是酷爱体育的大学生,虽然生不逢时也望女成凤。彭学军11—16岁的时候,父母送她在湘西的一所体校呆过5年左右。

彭学军的训练科目是中长跑,她在小说中写了许多难以忍受的超强训练:

比方说,扛铃练习,半蹲负重六十公斤,郭教练给我任务一般是八次一组,一共四组。而周教练带我们训练的第一天,八十公斤,十次一组,要做五组。我做到第三组时,两条腿就直哆嗦……

跟上,跟上,不要被她甩掉……我咬牙切齿地命令自己,还有四圈,腿开始发软了……还有三圈,手臂泛酸……二圈,最后一圈了……

最后一个直道冲刺的时候,我敢说,谢菁华是拚了小命了,有人在后跟着,她跑得格外起劲……最后,她甩了我十多米。

感觉到肺都要炸了,一口气接不上一口地喘,一张嘴,两个鼻孔根本不够用,恨不得在什么地方再捅出一个洞来,腿软得几乎要撑不住身体,很想就地一屁股坐下去……

毫无疑问,体育训练是一定要吃苦的,若想取得成绩甚至需要魔鬼般的训练。但是,如果一个孩子并不喜欢体育,或者说缺乏运动员需要的强大潜能和竞争意识,那么,超强的训练就可能变成了折磨。

彭学军在很小的时候一直渴望成为一个芭蕾舞演员。她说,小时候是外婆给她做布鞋子,有了鞋子以后,她经常自己去练掂脚尖。因此,布鞋大脚趾头的地方很快就破一个洞。“就是喜欢,没有条件的喜欢。”她说,跳芭蕾,惦着脚尖,那种感觉很美。可是,在那样一个文化沙漠般的时代,在那样一个全家人都命运坎坷的环境,没有人关注一个小女孩的梦想。因此,她的舞蹈梦也就渐渐地消失了。

如本文开头所写,驼驼之所以对体操女孩邵佳慧的训练产生神往之情,或许就是因为她儿时的舞蹈梦。她鼓足勇气,找到体操队的左教练,嗫嚅着表达了自己想练体操的愿望。左教练告诉她,邵佳慧是五岁开始训练的,体操要从小练起,到了你这个年纪应该开始出成绩了。左教练拍拍她的头,亲切而又坚决地说:“别再想这事,快去训练吧。”

就这样,驼驼的体操梦也破灭了,无奈地回到了田径队,无奈地继续“在白花花的毒日下奔跑。跑到每根头发丝都在滴水;跑到鞋子里汗水叽咕叽咕地响;跑到嗓子眼象干涸了一万年的井;跑到仰起头看见十个太阳悬在天上大放其光……”

读过《奔跑的女孩》的读者,可能会对驼驼的性格很难忘,那是一个不争不抢的低调女孩,是一个愿意为别人胜利欢呼的女孩,是一个喜欢安安静静读书的女孩。我曾特意问过彭学军:“驼驼是你吗?”她非常肯定地回答:“驼驼就是我,驼驼的性格就是我的性格。”显然,这样的性格是不适合体育运动的,因为体育运动是激情运动,是竞争性的运动。

关于少年体校的生活,彭学军写过两个孪生作品,清纯明朗的《奔跑的女孩》可以说是儿童版,而复杂多彩的《孩子,快跑》则是少年版。在《孩子,快跑》中,她写了一个悲剧少年的故事。

男子五千米决赛开始了。坚决报名参赛的男孩丁华强跌倒了,正艰难地从跑道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彭学军写道:

我走下看台,来到跑道边。好不容易等到他跑过来了,我看见他的膝盖摔烂了,渗出的血和黑煤滓混在一起,糊在膝盖上,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我的膝盖也不由自主地痛了起来。

丁华强他想干什么?他真要这样一瘸一拐地跑完五千米?那可是十二圈半哦!

跑道上只剩下了丁华强。

观众渐渐散去。

终点的裁判也撤走了。

我走到跑道边问他:“你还有几圈?”

他张开五指朝我晃了晃:还有五圈!

我没再说什么,我知道没有人能让他停下来,就是爬他也要爬到终点。

这一刻,我非常非常想哭,也就是在这一刻,有一个念头悄悄地潜进了我的心里——很重大的念头,只是不太清晰,就像天上的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只能看见一点轮廓。

这段泼墨如雨的描写是作品的一个转折,更是驼驼生活的一个转折,因为她在现实中撞得头破血流,终于猛醒过来了。

在儿童教育过程中,人们往往容易陷入一个误区,即总是鼓励孩子克服一切困难的奋斗,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坚持,相信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但是,如果忽视了科学选择这个前提,如果忽视了尊重个性这个原则,越是奋斗和越是坚持就越有可能走向悲剧。彭学军这部作品的特殊价值在于写出了儿童的觉醒,这是成长中的反思,这是梦想中的现实,这是自主性的探索。这种探索的勇气和深度在儿童文学作品中是尤为珍贵的。

少年儿童时代是梦想的时代。可是,梦想既可能成为孩子成长的发动机,也可能成为孩子发展的陷阱,关键在于尊重孩子的潜能特点和发展意愿。

彭学军在《奔跑的女孩》中写道:

后来我回家对爸爸妈妈说的时候,他们很惊讶地瞪着我,好半天妈妈才说:“这段时间没听见你叫苦,还以为你习惯了呢,没想到你想彻底放弃。”

爸爸说:“你不觉得可惜吗?练了四年多了,放弃了,说不定,说不定你就放弃了一个省运冠军,全运冠军,甚至……”

“拿冠军是你们的梦想,不是我的。”我打断爸爸。

彭学军后来读了中学和大学,毕业后当过教师、电视台和出版社编辑。她由于喜欢阅读《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等杂志,并且心有灵犀,常常有创作的冲动。如今,她已经是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近日,我与她通电话得知,她们三姐妹刚刚陪父母回了一趟湘西,她也回久别的体校看望老师。师生们对少年时代的彭学军印象是“话少”、“爱看书”。当年的同学们大多都改行了,在体育方面出成绩走专业道路的凤毛麟角。父母很满意女儿重新选择后的发展,感慨地说,当初真不该把你送进体校。

好作品是一个多维面包。彭学军的小说之所以充满魅力,原因之一是写出了多侧面的耐人寻味的生活。

在一次比赛中,驼驼无意中就看到了那一幕:袁晓莉同学坐在另一棵小树下,正把同学脱下的衣服里的钱迅速地塞进自己的兜里。

就在这时,袁晓莉回了一下头,我们的眼睛对上了。

很明显的,她吃了一惊,眼里飘浮着慌乱、犹疑、羞愧、无助,渐渐地,就只剩下了乞求,她甚至还对我笑了笑,讨好的笑,很软弱的样子,显得可怜兮兮的。我终于不忍心再盯着她。

当驼驼离开体校的时候,最后一个同她告别的是袁晓莉。

她神情有些忸怩,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扭头看看圆拱门,确信她们都走了,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说:“驼驼,我、我后来都、都还回去了,我再也不会了,你……相信我吗?”

说完,袁晓莉仰起脸看着我,两颊微微泛红——那件事后,她第一次用眼睛看着我和我说话。

这是一个道德难题,却在孩子之间悄悄解决了,那么自然,那么富有人情味。由此可以看出,彭学军很关注孩子心灵的成长,这是儿童文学作家应当具有的特质。

彭学军作品的结尾很独特,写学校开运动会,驼驼报了四百米和八百米跑,第一次享受到了体育比赛的快乐。

跑在所有人的前面,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好像前面所有的阳光、风、空气……都是我一个人的,我只要一直往前冲,就会到达一个妙不可言的境地。

彭学军作品的结尾还有更出人意料的神来之笔:原来邵佳慧受伤后也转到这所学校,念初二。

“我刚才看你跑了,你跑起来的姿势真好看,特别是跑弯道的时候,步子拉得很开,前腿抬得差不多和地面平行了,同时后腿蹬得很直,”邵佳慧两眼熠熠生辉地盯着我,心悦诚服地赞美道,“你的腿很长,跑起来像一种鸟儿,我不知道它叫什么,腿又细又长,会跑又会飞。你知道那种鸟儿吗?”

我完全被她这段话怔住了,她说的是我吗?我跑起来真是那么好看?可从来没有谁对我说过,包括猫。我也从来没有被谁这样热情洋溢地赞美过,更何况说这番话的人是邵佳慧!

驼驼的成功体验表明,体育是美丽的,但只有将体育回归到正常的生活,才会享受到本质的快乐。儿童的梦想只有插上科学的翅膀才会高高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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