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 序致 教子 兄弟 后娶 治家 夫圣賢之書,教人誠孝,慎言檢跡,立身揚名,亦已備矣。魏、晉已來,所著諸子,理重事复,遞相模效,猶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吾今所以复為此者,非敢軌物范世也,業以整齊門內,提撕子孫。夫同言而信,信其所親;同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子之暴謔,則師友之誡,不如傅婢之指揮;止凡人之斗鬩,則堯、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誨諭。吾望此書為汝曹之所信,猶賢于傅婢寡妻耳。 吾家風教,素為整密。昔在齠齔,便蒙誘誨;每從兩兄,曉夕溫凊。規行矩步,安辭定色,鏘鏘翼翼,若朝嚴君焉。賜以优言,問所好尚,勵短引長,莫不懇篤。年始九歲,便丁荼蓼,家涂离散,百口索然。慈兄鞠養,苦辛備至;有仁無威,導示不切。雖讀禮傳,微愛屬文,頗為凡人之所陶染,肆欲輕言,不修邊幅。年十八九,少知砥礪,習若自然,卒難洗蕩。二十已后,大過稀焉;每常心共口敵,性与情競,夜覺曉非,今悔昨失,自怜無教,以至于斯。追思平昔之指,銘肌鏤骨,非徒古書之誡,經目過耳也。故留此二十篇,以為汝曹后車耳。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古者,圣王有胎教之法:怀子三月,出居別宮,目不邪視,耳不妄听,音聲滋味,以禮節之。書之玉版,藏諸金匱。子生咳提,師保固明孝仁禮義,導習之矣。凡庶縱不能爾,當及嬰稚,識人顏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誨,使為則為,使止則止。比及數歲,可省笞罰。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見世間,無教而有愛,每不能然;飲食運為,恣其所欲,宜誡翻獎,應訶反笑,至有識知,謂法當爾。驕慢已習,方复制之,捶撻至死而無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長,終為敗德。孔子云:“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是也。俗諺曰:“教婦初來,教儿嬰孩。”誠哉斯語!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惡;但重于訶怒。傷其顏色,不忍楚撻慘其肌膚耳。當以疾病為諭,安得不用湯藥針艾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訓者,可愿苛虐于骨肉乎?誠不得已也。 王大司馬母魏夫人,性甚嚴正;王在湓城時,為三千人將,年踰四十,少不如意,猶捶撻之,故能成其勳業。梁元帝時,有一學士,聰敏有才,為父所寵,失于教義:一言之是,遍于行路,終年譽之;一行之非,揜藏文飾,冀其自改。年登婚宦,暴慢日滋,竟以言語不擇,為周逖抽腸釁鼓云。 父子之嚴,不可以狎;骨肉之愛,不可以簡。簡則慈孝不接,狎則怠慢生焉。由命士以上,父子异宮,此不狎之道也;抑搔痒痛,懸衾篋枕,此不簡之教也。或問曰:“陳亢喜聞君子之遠其子,何謂也?”對曰:“有是也。蓋君子之不親教其子也,詩有諷刺之辭,禮有嫌疑之誡,書有悖亂之事,春秋有邪僻之譏,易有備物之象:皆非父子之可通言,故不親授耳。” 齊武成帝子琅邪王,太子母弟也,生而聰慧,帝及后并篤愛之,衣服飲食,与東宮相准。帝每面稱之曰:“此黠儿也,當有所成。”及太子即位,王居別宮,禮數优僭,不与諸王等;太后猶謂不足,常以為言。年十許歲,驕恣無節,器服玩好,必擬乘輿;常朝南殿,見典御進新冰,鉤盾獻早李,還索不得,遂大怒,詬曰:“至尊已有,我何意無?”不知分齊,率皆如此。識者多有叔段、州吁之譏。后嫌宰相,遂矯詔斬之,又懼有救,乃勒麾下軍士,防守殿門;既無反心,受勞而罷,后竟坐此幽薨。 人之愛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賢俊者自可賞愛,頑魯者亦當矜怜,有偏寵者,雖欲以厚之,更所以禍之。共叔之死,母實為之。趙王之戮,父實使之。劉表之傾宗覆族,袁紹之地裂兵亡,可為靈龜明鑒也。 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俛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為之。 夫有人民而后有夫婦,有夫婦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親,此三而已矣。自茲以往,至于九族,皆本于三親焉,故于人倫為重者也,不可不篤。兄弟者,分形連气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后裾,食則同案,衣則傳服,學則連業,游則共方,雖有悖亂之人,不能不相愛也。及其壯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雖有篤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之比兄弟,則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節量親厚之恩,猶方底而圓蓋,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 二親既歿,兄弟相顧,當如形之与影,聲之与響;愛先人之遺体,惜己身之分气,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際,异于他人,望深則易怨,地親則易弭。譬猶居室,一穴則塞之,一隙則涂之,則無頹毀之慮;如雀鼠之不恤,風雨之不防,壁陷楹淪,無可救矣。仆妾之為雀鼠,妻子之為風雨,甚哉! 兄弟不睦,則子侄不愛;子侄不愛,則群從疏薄;群從疏薄,則僮仆為讎敵矣。如此,則行路皆踖其面而蹈其心,誰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歡愛,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將數万之師,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親也! 娣姒者,多爭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歸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佇日月之相望也。況以行路之人,處多爭之地,能無閒者,鮮矣。所以然者,以其當公務而執私情,處重責而怀薄義也;若能恕己而行,換子而撫,則此患不生矣。 人之事兄,不可同于事父,何怨愛弟不及愛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沛國劉璡,嘗与兄瓛連棟隔壁,瓛呼之數聲不應,良久方答;瓛怪問之,乃曰:“向來未著衣帽故也。”以此事兄,可以免矣。 江陵王玄紹,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相友愛,所得甘旨新异,非共聚食,必不先嘗,孜孜色貌,相見如不足者。及西台陷沒,玄紹以形体魁梧,為兵所圍;二弟爭共抱持,各求代死,終不得解,遂并命爾。 吉甫,賢父也,伯奇,孝子也,以賢父御孝子,合得終于天性,而后妻閒之,伯奇遂放。曾參婦死,謂其子曰:“吾不及吉甫,汝不及伯奇。”王駿喪妻,亦謂人曰:“我不及曾參,子不如華、元。”并終身不娶,此等足以為誡。其后,假繼慘虐孤遺,离閒骨肉,傷心斷腸者,何可胜數。慎之哉!慎之哉! 江左不諱庶孽,喪室之后,多以妾媵終家事;疥癬蚊虻,或未能免,限以大分,故稀斗鬩之恥。河北鄙于側出,不預人流,是以必須重娶,至于三四,母年有少于子者。后母之弟,与前婦之兄,衣服飲食,爰及婚宦,至于士庶貴賤之隔,俗以為常。身沒之后,辭訟盈公門,謗辱彰道路,子誣母為妾,弟黜兄為佣,播揚先人之辭跡,暴露祖考之長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悲夫!自古奸臣佞妾,以一言陷人者眾矣!況夫婦之義,曉夕移之,婢仆求容,助相說引,積年累月,安有孝子乎?此不可不畏。 凡庸之性,后夫多寵前夫之孤,后妻必虐前妻之子;非唯婦人怀嫉妒之情,丈夫有沈惑之僻,亦事勢使之然也。前夫之孤,不敢与我子爭家,提攜鞠養,積習生愛,故寵之;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學婚嫁,莫不為防焉,故虐之。异姓寵則父母被怨,繼親虐則兄弟為讎,家有此者,皆門戶之禍也。 思魯等從舅殷外臣,博達之士也。有子基、諶,皆已成立,而再娶王氏。基每拜見后母,感慕嗚咽,不能自持,家人莫忍仰視。王亦凄愴,不知所容,旬月求退,便以禮遣,此亦悔事也。 后漢書曰:“安帝時,汝南薛包孟嘗,好學篤行,喪母,以至孝聞。及父娶后妻而憎包,分出之。包日夜號泣,不能去,至被毆杖。不得已,廬于舍外,旦入而洒埽。父怒,又逐之,乃廬于里門,昏晨不廢。積歲余,父母慚而還之。后行六年服,喪過乎哀。既而弟子求分財异居,包不能止,乃中分其財:奴婢引其老者,曰:‘与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田廬取其荒頓者,曰:‘吾少時所理,意所戀也。’器物取其朽敗者,曰:‘我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弟子數破其產,還复賑給。建光中,公車特征,至拜侍中。包性恬虛,稱疾不起,以死自乞。有詔賜告歸也。 夫風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夫不義則婦不順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義而婦陵,則天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攝,非訓導之所移也。 笞怒廢于家,則豎子之過立見;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治家之寬猛,亦猶國焉。 孔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与其不孫也,宁固。”又云:“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然則可儉而不可吝已。儉者,省約為禮之謂也;吝者,窮急不恤之謂也。今有施則奢,儉則吝;如能施而不奢,儉而不吝,可矣。 生民之本,要當稼穡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園場之所產;雞豚之善,塒圈之所生。爰及棟宇器械,樵蘇脂燭,莫非种殖之物也。至能守其業者,閉門而為生之具以足,但家無鹽井耳。今北土風俗,率能躬儉節用,以贍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梁孝元世,有中書舍人,治家失度,而過嚴刻,妻妾遂共貨刺客,伺醉而殺之。 世間名士,但務寬仁;至于飲食饟饋,僮仆減損,施惠然諾,妻子節量,狎侮賓客,侵耗鄉党:此亦為家之巨蠹矣。 齊吏部侍郎房文烈,未嘗嗔怒,經霖雨絕糧,遣婢糴米,因爾逃竄,三四許日,方复擒之。房徐曰:“舉家無食,汝何處來?”竟無捶撻。嘗寄人宅,奴婢徹屋為薪略盡,聞之顰蹙,卒無一言。 裴子野有疏親故屬饑寒不能自濟者,皆收養之;家素清貧,時逢水旱,二石米為薄粥,僅得遍焉,躬自同之,常無厭色。鄴下有一領軍,貪積已甚,家童八百,誓滿一千;朝夕每人肴膳,以十五錢為率,遇有客旅,更無以兼。后坐事伏法,籍其家產,麻鞋一屋,弊衣數庫,其余財寶,不可胜言。南陽有人,為生奧博,性殊儉吝,冬至后女婿謁之,乃設一銅甌酒,數臠獐肉;婿恨其單率,一舉盡之。主人愕然,俛仰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責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貧。”及其死后,諸子爭財,兄遂殺弟。 婦主中饋,惟事酒食衣服之禮耳,國不可使預政,家不可使干蠱;如有聰明才智,識達古今,正當輔佐君子,助其不足,必無牝雞晨鳴,以致禍也。 江東婦女,略無交游,其婚姻之家,或十數年間,未相識者,惟以信命贈遺,致殷勤焉。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此乃恒、代之遺風乎?南間貧素,皆事外飾,車乘衣服,必貴整齊;家人妻子,不免饑寒。河北人事,多由內政,綺羅金翠,不可廢闕,羸馬悴奴,僅充而已;倡和之禮,或爾汝之。 河北婦人,織紝組紃之事,黼黻錦繡羅綺之工,大优于江東也。 太公曰:“養女太多,一費也。”陳蕃曰:“盜不過五女之門。”女之為累,亦以深矣。然天生蒸民,先人傳体,其如之何?世人多不舉女,賊行骨肉,豈當如此,而望福于天乎?吾有疏親,家饒妓媵,誕育將及,便遣閽豎守之。体有不安,窺窗倚戶,若生女者,輒持將去;母隨號泣,使人不忍聞也。 婦人之性,率寵子婿而虐儿婦。寵婿,則兄弟之怨生焉;虐婦,則姊妹之讒行焉。然則女之行留,皆得罪于其家者,母實為之。至有諺云:“落索阿姑餐。”此其相報也。家之常弊,可不誡哉! 婚姻素對,靖侯成規。近世嫁娶,遂有賣女納財,買婦輸絹,比量父祖,計較錙銖,責多還少,市井無异。或猥婿在門,或傲婦擅室,貪榮求利,反招羞恥,可不慎歟! 借人典籍,皆須愛護,先有缺坏,就為補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濟陽江祿,讀書未竟,雖有急速,必待卷束整齊,然后得起,故無損敗,人不厭其求假焉。或有狼籍几案,分散部帙,多為童幼婢妾之所點污,風雨虫鼠之所毀傷,實為累德。吾每讀圣人之書,未嘗不肅敬對之;其故紙有五經詞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也。 吾家巫覡禱請,絕于言議;符書章醮亦無祈焉,并汝曹所見也。勿為妖妄之費。 吾觀禮經,圣人之教:箕帚匕箸,咳唾唯諾,執燭沃盥,皆有節文,亦為至矣。但既殘缺,非复全書;其有所不載,及世事變改者,學達君子,自為節度,相承行之,故世號士大夫風操。而家門頗有不同,所見互稱長短;然其阡陌,亦自可知。昔在江南,目能視而見之,耳能听而聞之;蓬生麻中,不勞翰墨。汝曹生于戎馬之閒,視听之所不曉,故聊記錄,以傳示子孫。 禮曰:“見似目瞿,聞名心瞿。”有所感触,惻愴心眼;若在從容平常之地,幸須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當忍之;猶如伯叔兄弟,酷類先人,可得終身腸斷,与之絕耶?又:“臨文不諱,廟中不諱,君所無私諱。”益知聞名,須有消息,不必期于顛沛而走也。梁世謝舉,甚有聲譽,聞諱必哭,為世所譏。又有臧逢世,臧嚴之子也,篤學修行,不墜門風;孝元經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縣民庶,競修箋書,朝夕輻輳,几案盈積,書有稱“嚴寒”者,必對之流涕,不省取記,多廢公事,物情怨駭,竟以不辦而還。此并過事也。 近在揚都,有一士人諱審,而与沈氏交結周厚,沈与其書,名而不姓,此非人情也。 凡避諱者,皆須得其同訓以代換之:桓公名白,博有五皓之稱;厲王名長,琴有修短之目。不聞謂布帛為布皓,呼腎腸為腎修也。梁武小名阿練,子孫皆呼練為絹;乃謂銷煉物為銷絹物,恐乖其義。或有諱云者,呼紛紜為紛煙;有諱桐者,呼梧桐樹為白鐵樹,便似戲笑耳。 周公名子曰禽,孔子名儿曰鯉,止在其身,自可無禁。至若衛侯、魏公子、楚太子,皆名虮虱;長卿名犬子,王修名狗子,上有連及,理未為通,古之所行,今之所笑也。北土多有名儿為驢駒、豚子者,使其自稱及兄弟所名,亦何忍哉?前漢有尹翁歸,后漢有鄭翁歸,梁家亦有孔翁歸,又有顧翁寵;晉代有許思妣、孟少孤:如此名字,幸當避之。 今人避諱,更急于古。凡名子者,當為孫地。吾親識中有諱襄、諱友、諱同、諱清、諱和、諱禹,交疏造次,一座百犯,聞者辛苦,無憀賴焉。 昔司馬長卿慕藺相如,故名相如,顧元歎慕蔡邕,故名雍,而后漢有朱倀字孫卿,許暹字顏回,梁世有庾晏嬰、祖孫登,連古人姓為名字,亦鄙事也。 昔劉文饒不忍罵奴為畜產,今世愚人遂以相戲,或有指名為豚犢者:有識傍觀,猶欲掩耳,況當之者乎? 近在議曹,共平章百官秩祿,有一顯貴,當世名臣,意嫌所議過厚。齊朝有一兩士族文學之人,謂此貴曰:“今日天下大同,須為百代典式,豈得尚作關中舊意?明公定是陶朱公大儿耳!”彼此歡笑,不以為嫌。 昔侯霸之子孫,稱其祖父曰家公;陳思王稱其父為家父,母為家母;潘尼稱其祖曰家祖:古人之所行,今人之所笑也。今南北風俗,言其祖及二親,無云家者;田里猥人,方有此言耳。凡与人言,言己世父,以次第稱之,不云家者,以尊于父,不敢家也。凡言姑姊妹女子子:已嫁,則以夫氏稱之;在室,則以次第稱之。言禮成他族,不得云家也。子孫不得稱家者,輕略之也。蔡邕書集,呼其姑姊為家姑家姊;班固書集,亦云家孫:今并不行也。 凡与人言,稱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長姑,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則加賢字,尊卑之差也。王羲之書,稱彼之母与自稱己母同,不云尊字,今所非也。 南人冬至歲首,不詣喪家;若不修書,則過節束帶以申慰。北人至歲之日,重行吊禮;禮無明文,則吾不取。南人賓至不迎,相見捧手而不揖,送客下席而已;北人迎送并至門,相見則揖,皆古之道也,吾善其迎揖。 昔者,王侯自稱孤、寡、不谷,自茲以降,雖孔子圣師,与門人言皆稱名也。后雖有臣仆之稱,行者蓋亦寡焉。江南輕重,各有謂號,具諸書儀;北人多稱名者,乃古之遺風,吾善其稱名焉。 言及先人,理當感慕,古者之所易,今人之所難。江南人事不獲已,須言閥閱,必以文翰,罕有面論者。北人無何便爾話說,及相訪問。如此之事,不可加于人也。人加諸己,則當避之。名位未高,如為勳貴所逼,隱忍方便,速報取了;勿使煩重,感辱祖父。若沒,言須及者,則斂容肅坐,稱大門中,世父、叔父則稱從兄弟門中,兄弟則稱亡者子某門中,各以其尊卑輕重為容色之節,皆變于常。若与君言,雖變于色,猶云亡祖亡伯亡叔也。吾見名士,亦有呼其亡兄弟為兄子弟子門中者,亦未為安貼也。北土風俗,都不行此。太山羊侃,梁初入南;吾近至鄴,其兄子肅訪侃委曲,吾答之云:“卿從門中在梁,如此如此。”肅曰:“是我親第七亡叔,非從也。”祖孝征在坐,先知江南風俗,乃謂之云:“賢從弟門中,何故不解?” 古人皆呼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單呼伯叔。從父兄弟姊妹已孤,而對其前,呼其母為伯叔母,此不可避者也。兄弟之子已孤,与他人言,對孤者前,呼為兄子弟子,頗為不忍;北土人多呼為侄。案:爾雅、喪服經、左傳,侄雖名通男女,并是對姑之稱。晉世已來,始呼叔侄;今呼為侄,于理為胜也。 別易會難,古人所重;江南餞送,下泣言离。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為東郡,与武帝別,帝曰:“我年已老,与汝分張,甚以惻愴。”數行淚下。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責,飄颻舟渚,一百許日,卒不得去。北間風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歡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淚者,腸雖欲絕,目猶爛然;如此之人,不可強責。 凡親屬名稱,皆須粉墨,不可濫也。無風教者,其父已孤,呼外祖父母与祖父母同,使人為其不喜聞也。雖質于面,皆當加外以別之;父母之世叔父,皆當加其次第以別之;父母之世叔母,皆當加其姓以別之;父母之群從世叔父母及從祖父母,皆當加其爵位若姓以別之。河北士人,皆呼外祖父母為家公家母;江南田里間亦言之。以家代外,非吾所識。 凡宗親世數,有從父,有從祖,有族祖。江南風俗,自茲已往,高秩者,通呼為尊,同昭穆者,雖百世猶稱兄弟;若對他人稱之,皆云族人。河北士人,雖三二十世,猶呼為從伯從叔。梁武帝嘗問一中土人曰:“卿北人,何故不知有族?”答云:“骨肉易疏,不忍言族耳。”當時雖為敏對,于禮未通。 吾嘗問周弘讓曰:“父母中外姊妹,何以稱之?”周曰:“亦呼為丈人。”自古未見丈人之稱施于婦人也。吾親表所行,若父屬者,為某姓姑;母屬者,為某姓姨。中外丈人之婦,猥俗呼為丈母,士大夫謂之王母、謝母云。而陸机集有与長沙顧母書,乃其從叔母也,今所不行。 齊朝士子,皆呼祖仆射為祖公,全不嫌有所涉也,乃有對面以相戲者。 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名終則諱之,字乃可以為孫氏。孔子弟子記事者,皆稱仲尼;呂后微時,嘗字高祖為季;至漢爰种,字其叔父曰絲;王丹与侯霸子語,字霸為君房;江南至今不諱字也。河北士人全不辨之,名亦呼為字,字固呼為字。尚書王元景兄弟,皆號名人,其父名云,字羅漢,一皆諱之,其余不足怪也。 禮閒傳云:“斬縗之哭,若往而不反;齊縗之哭,若往而反;大功之哭,三曲而偯;小功緦麻,哀容可也,此哀之發于聲音也。”孝經云:“哭不偯。”皆論哭有輕重質文之聲也。禮以哭有言者為號;然則哭亦有辭也。江南喪哭,時有哀訴之言耳;山東重喪,則唯呼蒼天,期功以下,則唯呼痛深,便是號而不哭。 江南凡遭重喪,若相知者,同在城邑,三日不吊則絕之;除喪,雖相遇則避之,怨其不己憫也。有故及道遙者,致書可也;無書亦如之。北俗則不爾。江南凡吊者,主人之外,不識者不執手;識輕服而不識主人,則不于會所而吊,他日修名詣其家。 陰陽說云:“辰為水墓,又為土墓,故不得哭。”王充論衡云:“辰日不哭,哭則重喪。”今無教者,辰日有喪,不問輕重,舉家清謐,不敢發聲,以辭吊客。道書又曰:“晦歌朔哭,皆當有罪,天奪其算。”喪家朔望,哀感彌深,宁當惜壽,又不哭也?亦不諭。 偏傍之書,死有歸殺。子孫逃竄,莫肯在家;畫瓦書符,作諸厭胜;喪出之日,門前然火,戶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斷注連: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彈議所當加也。 己孤,而履歲及長至之節,無父,拜母、祖父母、世叔父母、姑、兄、姊,則皆泣;無母,拜父、外祖父母、舅、姨、兄、姊,亦如之:此人情也。 江左朝臣,子孫初釋服,朝見二宮,皆當泣涕;二宮為之改容。頗有膚色充澤,無哀感者,梁武薄其為人,多被抑退。裴政出服,問訊武帝,貶瘦枯槁,涕泗滂沱,武帝目送之曰:“裴之禮不死也。” 二親既沒,所居齋寢,子与婦弗忍入焉。北朝頓丘李构,母劉氏,夫人亡后,所住之堂,終身鎖閉,弗忍開入也。夫人,宋廣州刺史纂之孫女,故构猶染江南風教。其父獎,為揚州刺史,鎮壽春,遇害。构嘗与王松年、祖孝征數人同集談燕。孝征善畫,遇有紙筆,圖寫為人。頃之,因割鹿尾,戲截畫人以示构,而無他意。构愴然動色,便起就馬而去。舉坐惊駭,莫測其情。祖君尋悟,方深反側,當時罕有能感此者。吳郡陸襄,父閒被刑,襄終身布衣蔬飯,雖姜菜有切割,皆不忍食;居家惟以掐摘供廚。江宁姚子篤,母以燒死,終身不忍噉炙。豫章熊康父以醉而為奴所殺,終身不复嘗酒。然禮緣人情,恩由義斷,親以噎死,亦當不可絕食也。 禮經:父之遺書,母之杯圈,感其手口之澤,不忍讀用。政為常所講習,讎校繕寫,及偏加服用,有跡可思者耳。若尋常墳典,為生什物,安可悉廢之乎?既不讀用,無容散逸,惟當緘保,以留后世耳。 思魯等第四舅母,親吳郡張建女也,有第五妹,三歲喪母。靈床上屏風,平生舊物,屋漏沾濕,出曝晒之,女子一見,伏床流涕。家人怪其不起,乃往抱持;荐席淹漬,精神傷怛,不能飲食。將以問醫,醫診脈云:“腸斷矣!”因爾便吐血,數日而亡。中外怜之,莫不悲歎。 禮云:“忌日不樂。”正以感慕罔极,惻愴無聊,故不接外賓,不理眾務耳。必能悲慘自居,何限于深藏也?世人或端坐奧室,不妨言笑,盛營甘美,厚供齋食;迫有急卒,密戚至交,盡無相見之理:蓋不知禮意乎! 魏世王修母以社日亡;來歲社日,修感念哀甚,鄰里聞之,為之罷社。今二親喪亡,偶值伏腊分至之節,及月小晦后,忌之外,所經此日,猶應感慕,异于余辰,不預飲燕、聞聲樂及行游也。 劉絛、緩、綏,兄弟并為名器,其父名昭,一生不為照字,惟依爾雅火旁作召耳。然凡文与正諱相犯,當自可避;其有同音异字,不可悉然。劉字之下,即有昭音。呂尚之儿,如不為上;趙壹之子,儻不作一:便是下筆即妨,是書皆触也。 嘗有甲設燕席,請乙為賓;而旦于公庭見乙之子,問之曰:“尊侯早晚顧宅?”乙子稱其父已往。時以為笑。如此比例,触類慎之,不可陷于輕脫。 江南風俗,儿生一期,為制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紙筆,女則刀尺針縷,并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儿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為試儿。親表聚集,致燕享焉。自茲已后,二親若在,每至此日,嘗有酒食之事耳。無教之徒,雖已孤露,其日皆為供頓,酣暢聲樂,不知有所感傷。梁孝元年少之時,每八月六日載誕之辰,常設齋講;自阮修容薨歿之后,此事亦絕。 人有憂疾,則呼天地父母,自古而然。今世諱避,触途急切。而江東士庶,痛則稱禰。禰是父之廟號,父在無容稱廟,父歿何容輒呼?蒼頡篇有侑字,訓詁云:“痛而謼也,音羽罪反。”今北人痛則呼之。聲類音于耒反,今南人痛或呼之。此二音隨其鄉俗,并可行也。 梁世被系劾者,子孫弟侄,皆詣闕三日,露跣陳謝;子孫有官,自陳解職。子則草屩麤衣,蓬頭垢面,周章道路,要候執事,叩頭流血,申訴冤枉。若配徒隸,諸子并立草庵于所署門,不敢宁宅,動經旬日,官司驅遣,然后始退。江南諸憲司彈人事,事雖不重,而以教義見辱者,或被輕系而身死獄戶者,皆為怨讎,子孫三世不交通矣。到洽為御史中丞,初欲彈劉孝綽,其兄溉先与劉善,苦諫不得,乃詣劉涕泣告別而去。 兵凶戰危,非安全之道。古者,天子喪服以臨師,將軍鑿凶門而出。父祖伯叔,若在軍陣,貶損自居,不宜奏樂燕會及婚冠吉慶事也。若居圍城之中,憔悴容色,除去飾玩,常為臨深履薄之狀焉。父母疾篤,醫雖賤雖少,則涕泣而拜之,以求哀也。梁孝元在江州,嘗有不豫;世子方等親拜中兵參軍李猷焉。 四海之人,結為兄弟,亦何容易。必有志均義敵,令終如始者,方可議之。一爾之后,命子拜伏,呼為丈人,申父友之敬;身事彼親,亦宜加禮。比見北人,甚輕此節,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觀貌,不擇是非,至有結父為兄,托子為弟者。 昔者,周公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餐,以接白屋之士,一日所見者七十余人。晉文公以沐辭豎頭須,致有圖反之誚。門不停賓,古所貴也。失教之家,閽寺無禮,或以主君寢食嗔怒,拒客未通,江南深以為恥。黃門侍郎裴之禮,號善為士大夫,有如此輩,對賓杖之;其門生僮仆,接于他人,折旋俯仰,辭色應對,莫不肅敬,与主無別也。 古人云:“千載一圣,猶旦暮也;五百年一賢,猶比髆心。”言圣賢之難得,疏闊如此。儻遭不世明達君子,安可不攀附景仰之乎?吾生于亂世,長于戎馬,流离播越,聞見已多;所值名賢,未嘗不心醉魂迷向慕之也。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与款狎,熏漬陶染,言笑舉動,無心于學,潛移暗化,自然似之;何況操履藝能,較明易習者也?是以与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自臭也。墨子悲于染絲,是之謂矣。君子必慎交游焉。孔子曰:“無友不如己者。”顏、閔之徒,何可世得!但优于我,便足貴之。 世人多蔽,貴耳賤目,重遙輕近。少長周旋,如有賢哲,每相狎侮,不加禮敬;他鄉异縣,微借風聲,延頸企踵,甚于饑渴。校其長短,核其精麤,或彼不能如此矣。所以魯人謂孔子為東家丘,昔虞國宮之奇,少長于君,君狎之,不納其諫,以至亡國,不可不留心也。 用其言,棄其身,古人所恥。凡有一言一行,取于人者,皆顯稱之,不可竊人之美,以為己力;雖輕雖賤者,必歸功焉。竊人之財,刑辟之所處;竊人之美,鬼神之所責。 梁孝元前在荊州,有丁覘者,洪亭民耳,頗善屬文,殊工草隸;孝元書記,一皆使之。軍府輕賤,多未之重,恥令子弟以為楷法,時云:“丁君十紙,不敵王褒數字。”吾雅愛其手跡,常所寶持。孝元嘗遣典簽惠編送文章示蕭祭酒,祭酒問云:“君王比賜書翰,及寫詩筆,殊為佳手,姓名為誰?那得都無聲問?”編以實答。子云歎曰:“此人后生無比,遂不為世所稱,亦是奇事。”于是聞者稍复刮目。稍仕至尚書儀曹郎,末為晉安王侍讀,隨王東下。及西台陷歿,簡牘湮散,丁亦尋卒于揚州;前所輕者,后思一紙,不可得矣。 侯景初入建業,台門雖閉,公私草扰,各不自全。太子左衛率羊侃坐東掖門,部分經略,一宿皆辦,遂得百余日抗拒凶逆。于時,城內四万許人,王公朝士,不下一百,便是恃侃一人安之,其相去如此。古人云:“巢父、許由,讓于天下;市道小人,爭一錢之利。”亦已懸矣。 齊文宣帝即位數年,便沈湎縱恣,略無綱紀;尚能委政尚書令楊遵彥,內外清謐,朝野晏如,各得其所,物無异議,終天保之朝。遵彥后為孝昭所戮,刑政于是衰矣。斛律明月齊朝折沖之臣,無罪被誅,將士解体,周人始有吞齊之志,關中至今譽之。此人用兵,豈止万夫之望而已哉!國之存亡,系其生死。 張延雋之為晉州行台左丞,匡維主將,鎮撫疆埸,儲積器用,愛活黎民,隱若敵國矣。群小不得行志,同力遷之;既代之后,公私扰亂,周師一舉,此鎮先平。齊亡之跡,啟于是矣。 自古明王圣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事遍于經史,吾亦不能鄭重,聊舉近世切要,以啟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數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及至冠婚,体性稍定;因此天机,倍須訓誘。有志尚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無履立者,自茲墮慢,便為凡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則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沈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書。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差務工伎,射則不能穿札,筆則纔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余緒,得一階半級,便自為足,全忘修學;及有吉凶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云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何惜數年勤學,長受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時,貴游子弟,多無學術,至于諺云:“上車不落則著作,体中何如則秘書。”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檐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于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燕,則假手賦詩。當爾之時,亦快士也。及离亂之后,朝市遷革,銓衡選舉,非复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之党。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被褐而喪珠,失皮而露質,兀若枯木,泊若窮流,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當爾之時,誠駑材也。有學藝者,触地而安。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 夫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書,縱不能增益德行,敦厲風俗,猶為一藝,得以自資。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离,無人庇蔭,當自求諸身耳。諺曰:“積財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世人不問愚智,皆欲識人之多,見事之廣,而不肯讀書,是猶求飽而懶營饌,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讀書之人,自羲、農巳來,宇宙之下,凡識几人,凡見几事,生民之成敗好惡,固不足論,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隱也。 有客難主人曰:“吾見強弩長戟,誅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義習吏,匡時富國,以取卿相者有矣;學備古今,才兼文武,身無祿位,妻子饑寒者,不可胜數,安足貴學乎?”主人對曰:“夫命之窮達,猶金玉木石也;修以學藝,猶磨瑩雕刻也。金玉之磨瑩,自美其礦璞,木石之段塊,自丑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胜金玉之礦璞哉?不得以有學之貧賤,比于無學之富貴也。且負甲為兵,咋筆為吏,身死名滅者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黃,吟道詠德,苦辛無益者如日蝕,逸樂名利者如秋荼,豈得同年而語矣。且又聞之: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所以學者,欲其多知明達耳。必有天才,拔群出類,為將則闇与孫武、吳起同術,執政則懸得管仲、子產之教,雖未讀書,吾亦謂之學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師古之蹤跡,猶蒙被而臥耳。 人見鄰里親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學之,不知使學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見跨馬被甲,長槊強弓,便云我能為將;不知明乎天道,辯乎地利,比量逆順,鑒達興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積財聚谷,便云我能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風易俗,調節陰陽,荐舉賢圣之至也。但知私財不入,公事夙辦,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誠己刑物,執轡如組,反風滅火,化鴟為鳳之術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平獄;不知同轅觀罪,分劍追財,假言而奸露,不問而情得之察也。爰及農商工賈,廝役奴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達,可為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于事也。 夫所以讀書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于行耳。未知養親者,欲其觀古人之先意承顏,怡聲下气,不憚劬勞,以致甘嫩,惕然慚懼,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見危授命,不忘誠諫,以利社稷,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驕奢者,欲其觀古人之恭儉節用,卑以自牧,禮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斂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觀古人之貴義輕財,少私寡欲,忌盈惡滿,賙窮恤匱,赧然悔恥,積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觀古人之小心黜己,齒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賢容眾,苶然沮喪,若不胜衣也;素怯懦者,欲其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強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奮厲,不可恐懾也:歷茲以往,百行皆然。縱不能淳,去泰去甚。學之所知,施無不達。世人讀書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斷一條訟,不必得其理;宰千戶縣,不必理其民;問其造屋,不必知楣橫而梲豎也;問其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遲也;吟嘯談謔,諷詠辭賦,事既优閒,材增迂誕,軍國經綸,略無施用:故為武人俗吏所共嗤詆,良由是乎! 夫學者所以求益耳。見人讀數十卷書,便自高大,凌忽長者,輕慢同列;人疾之如讎敵,惡之如鴟梟。如此以學自損,不如無學也。 古之學者為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為人,但能說之也。古之學者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學者為己,修身以求進也。夫學者猶种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修身利行,秋實也。 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后,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机也。吾七歲時,誦靈光殿賦,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二十之外,所誦經書,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然人有坎壈,失于盛年,猶當晚學,不可自棄。孔子云:“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魏武、袁遺,老而彌篤,此皆少學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學,名聞天下;荀卿五十,始來游學,猶為碩儒;公孫弘四十余,方讀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云亦四十,始學易、論語;皇甫謐二十,始受孝經、論語:皆終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學,便稱遲暮,因循面牆,亦為愚耳。幼而學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學者,如秉燭夜行,猶賢乎瞑目而無見者也。 學之興廢,隨世輕重。漢時賢俊,皆以一經弘圣人之道,上明天時,下該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來不复爾,空守章句,但誦師言,施之世務,殆無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為貴,不肯專儒。梁朝皇孫以下,總丱之年,必先入學,觀其志尚,出身已后,便從文史,略無卒業者。冠冕為此者,則有何胤、劉瓛、明山賓、周舍、朱异、周弘正、賀琛、賀革、蕭子政、劉絛等,兼通文史,不徒講說也。洛陽亦聞崔浩、張偉、劉芳,鄴下又見邢子才:此四儒者,雖好經術,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諸賢,故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閒人,音辭鄙陋,風操蚩拙,相与專固,無所堪能,問一言輒酬數百,責其指歸,或無要會。鄴下諺云:“博士買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使汝以此為師,令人气塞。孔子曰:“學也祿在其中矣。”今勤無益之事,恐非業也。夫圣人之書,所以設教,但明練經文,粗通注義,常使言行有得,亦足為人;何必“仲尼居”即須兩紙疏義,燕寢講堂,亦复何在?以此得胜,宁有益乎?光陰可惜,譬諸逝水。當博覽机要,以濟功業;必能兼美,吾無閒焉。 俗間儒士,不涉群書,經緯之外,義疏而已。吾初入鄴,与博陵崔文彥交游,嘗說王粲集中難鄭玄尚書事。崔轉為諸儒道之,始將發口,懸見排蹙,云:“文集只有詩賦銘誄,豈當論經書事乎?且先儒之中,未聞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議曹,与諸博士議宗廟事,引据漢書,博士笑曰:“未聞漢書得證經術。”收便忿怒,都不复言,取韋玄成傳,擲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尋之,達明,乃來謝曰:“不謂玄成如此學也。” 夫老、庄之書,蓋全真養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終蹈流沙;匿跡漆園,卒辭楚相,此任縱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遞相夸尚,景附草靡,皆以農、黃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業,棄之度外。而平叔以党曹爽見誅,触死權之网也;輔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胜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積取譏,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無支离擁腫之鑒也;荀奉倩喪妻,神傷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胜,异東門之達也;嵇叔夜排俗取禍,豈和光同塵之流也;郭子玄以傾動專勢,宁后身外己之風也;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誡之譬也;謝幼輿贓賄黜削,違棄其余魚之旨也:彼諸人者,并其領袖,玄宗所歸。其余桎梏塵滓之中,顛仆名利之下者,豈可備言乎!直取其清談雅論,剖玄析微,賓主往复,娛心悅耳,非濟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茲風复闡,庄、老、周易,總謂三玄。武皇、簡文,躬自講論。周弘正奉贊大猷,化行都邑,學徒千余,實為盛美。元帝在江、荊間,复所愛習,召置學生,親為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至乃倦劇愁憤,輒以講自釋。吾時頗預末筵,親承音旨,性既頑魯,亦所不好云。 齊孝昭帝侍婁太后疾,容色憔悴,服膳減損。徐之才為灸兩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滿手。后既痊愈,帝尋疾崩,遺詔恨不見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識忌諱如此,良由無學所為。若見古人之譏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則不發此言也。孝為百行之首,猶須學以修飾之,況余事乎! 梁元帝嘗為吾說:“昔在會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學。時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閒齋張葛幃避蠅獨坐,銀甌貯山陰甜酒,時复進之,以自寬痛。率意自讀史書,一日二十卷,既未師受,或不識一字,或不解一語,要自重之,不知厭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況其庶士,冀以自達者哉? 古人勤學,有握錐投斧,照雪聚螢,鋤則帶經,牧則編簡,亦為勤篤。梁世彭城劉綺,交州刺史勃之孫,早孤家貧,燈燭難辦,常買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讀。孝元初出會稽,精選寮寀,綺以才華,為國常侍兼記室,殊蒙禮遇,終于金紫光祿。義陽朱詹,世居江陵,后出揚都,好學,家貧無資,累日不爨,乃時吞紙以實腹。寒無氈被,抱犬而臥。犬亦饑虛,起行盜食,呼之不至,哀聲動鄰,猶不廢業,卒成學士,官至鎮南錄事參軍,為孝元所禮。此乃不可為之事,亦是勤學之一人。東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讀班固漢書,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劉緩乞丐客刺書翰紙末,手寫一本,軍府服其志尚,卒以漢書聞。 齊有宦者內參田鵬鸞,本蠻人也。年十四五,初為閽寺,便知好學,怀袖握書,曉夕諷誦。所居卑末,使彼苦辛,時伺閒隙,周章詢請。每至文林館,气喘汗流,問書之外,不暇他語。及睹古人節義之事,未嘗不感激沈吟久之。吾甚怜愛,倍加開獎。后被賞遇,賜名敬宣,位至侍中開府。后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參伺動靜,為周軍所獲。問齊主何在,紿云:“已去,計當出境。”疑其不信,歐捶服之,每折一支,辭色愈厲,竟斷四体而卒。蠻夷童丱,猶能以學成忠,齊之將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鄴平之后,見徙入關。思魯嘗謂吾曰:“朝無祿位,家無積財,當肆筋力,以申供養。每被課篤,勤勞經史,未知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當以養為心,父當以學為教。使汝棄學徇財,丰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藜羹縕褐,我自欲之。” 書曰:“好問則裕。”禮云:“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蓋須切磋相起明也。見有閉門讀書,師心自是,稠人廣坐,謬誤差失者多矣。谷梁傳稱公子友与莒挐相搏,左右呼曰“孟勞”。“孟勞”者,魯之寶刀名,亦見廣雅。近在齊時,有姜仲岳謂:“‘孟勞’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勞,多力之人,為國所寶。”与吾苦諍。時清河郡守邢峙,當世碩儒,助吾證之,赧然而伏。又三輔決錄云:“靈帝殿柱題曰:‘堂堂乎張,京兆田郎。’”蓋引論語,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鳳也。有一才士,乃言:“時張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耳。”聞吾此說,初大惊駭,其后尋媿悔焉。江南有一權貴,讀誤本蜀都賦注,解“蹲鴟,芋也”,乃為“羊”字;人饋羊肉,答書云:“損惠蹲鴟。”舉朝惊駭,不解事義,久后尋跡,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時,有一才學重臣,新得史記音,而頗紕繆,誤反“顓頊”字,頊當為許錄反,錯作許緣反,遂謂朝士言:“從來謬音‘專旭’,當音‘專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后,更有碩儒,苦相究討,方知誤焉。漢書王莽贊云:“紫色蛙聲,余分閏位。”謂以偽亂真耳。昔吾嘗共人談書,言及王莽形狀,有一俊士,自許史學,名价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鴟目虎吻,亦紫色蛙聲。”又禮樂志云:“給太官挏馬酒。”李奇注:“以馬乳為酒也,揰挏乃成。”二字并從手。揰挏,此謂撞搗挺挏之,今為酪酒亦然。向學士又以為种桐時,太官釀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于此。太山羊肅,亦稱學問,讀潘岳賦:“周文弱枝之棗”,為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歷。”以歷為碓磨之磨。 談說制文,援引古昔,必須眼學,勿信耳受。江南閭里閒,士大夫或不學問,羞為鄙朴,道听涂說,強事飾辭:呼征質為周、鄭,謂霍亂為博陸,上荊州必稱陝西,下揚都言去海郡,言食則餬口,道錢則孔方,問移則楚丘,論婚則宴爾,及王則無不仲宣,語劉則無不公干。凡有一二百件,傳相祖述,尋問莫知原由,施安時复失所。庄生有乘時鵲起之說,故謝朓詩曰:“鵲起登吳台。”吾有一親表,作七夕詩云:“今夜吳台鵲,亦共往填河。”羅浮山記云:“望平地樹如薺。”故戴暠詩云:“長安樹如薺。”又鄴下有一人詠樹詩云:“遙望長安薺。”又嘗見謂矜誕為夸毗,呼高年為富有春秋,皆耳學之過也。 夫文字者,墳籍根本。世之學徒,多不曉字:讀五經者,是徐邈而非許慎;習賦誦者,信褚詮而忽呂忱;明史記者,專徐、鄒而廢篆籀;學漢書者,悅應、蘇而略蒼、雅。不知書音是其枝葉,小學乃其宗系。至見服虔、張揖音義則貴之,得通俗、廣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況异代各人乎? 夫學者貴能博聞也。郡國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飲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尋,得其原本;至于文字,忽不經怀,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縱得不誤,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為子制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机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名凝者。名儒碩學,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鐘之不調,一何可笑。 吾嘗從齊主幸并州,自井陘關入上艾縣,東數十里,有獵閭村。后百官受馬糧在晉陽東百余里亢仇城側。并不識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曉。及檢字林、韻集,乃知獵閭是舊躐(足改谷)余聚,亢仇舊是(谷曼)(谷九)亭,悉屬上艾。時太原王劭欲撰鄉邑記注,因此二名聞之,大喜。 吾初讀庄子“螝二首”,韓非子曰:“虫有螝者,一身兩口,爭食相齕,遂相殺也”,茫然不識此字何音,逢人輒問,了無解者。案:爾雅諸書,蚕蛹名螝,又非二首兩口貪害之物。后見古今字詁,此亦古之虺字,積年凝滯,豁然霧解。 嘗游趙州,見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后讀城西門徐整碑云:“(水百)流東指。”眾皆不識。吾案說文,此字古魄字也,(水百),淺水貌。此水漢來本無名矣,直以淺貌目之,或當即以(水百)為名乎? 世中書翰,多稱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殘缺耳。案:說文:“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斿之形,所以趣民事。故忽遽者稱為勿勿。” 吾在益州,与數人同坐,初晴日晃,見地上小光,問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豎就視,答云:“是豆逼耳。”相顧愕然,不知所謂。命取將來,乃小豆也。窮訪蜀士,呼粒為逼,時莫之解。吾云:“三蒼、說文,此字白下為匕,皆訓粒,通俗文音方力反。”眾皆歡悟。 愍楚友婿竇如同從河州來,得一青鳥,馴養愛翫,舉俗呼之為鶡。吾曰:“鶡出上党,數曾見之,色并黃黑,無駁雜也。故陳思王鶡賦云:‘揚玄黃之勁羽。’”試檢說文:“(介鳥)雀似鶡而青,出羌中。”韻集音介。此疑頓釋。 梁世有蔡朗者諱純,既不涉學,遂呼蓴為露葵。面牆之徒,遞相仿效。承圣中,遣一士大夫聘齊,齊主客郎李恕問梁使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蓴,水鄉所出。卿今食者綠葵菜耳。”李亦學問,但不測彼之深淺,乍聞無以核究。 思魯等姨夫彭城劉靈,嘗与吾坐,諸子侍焉。吾問儒行、敏行曰:“凡字与諮議名同音者,其數多少,能盡識乎?”答曰:“未之究也,請導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預研檢,忽見不識,誤以問人,反為無賴所欺,不容易也。”因為說之,得五十許字。諸劉歎曰:“不意乃爾!”若遂不知,亦為异事。 校定書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或彼以為非,此以為是;或本同末异;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夫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檄,生于書者也;序述論議,生于易者也;歌詠賦頌,生于詩者也;祭祀哀誄,生于禮者也;書奏箴銘,生于春秋者也。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顯仁義,發明功德,牧民建國,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行有余力,則可習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宋玉体貌容冶,見遇俳优;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貲無操;王褒過章僮約;揚雄德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复莽世;傅毅党附權門;班固盜竊父史;趙元叔抗竦過度;馮敬通浮華擯壓;馬季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吳質詆忤鄉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無厭;路粹隘狹已甚;陳琳實號麤疏;繁欽性無檢格;劉楨屈強輸作;王粲率躁見嫌;孔融、禰衡,誕傲致殞;楊修、丁廙,扇動取斃;阮籍無禮敗俗;嵇康凌物凶終;傅玄忿斗免官;孫楚矜夸凌上;陸机犯順履險;潘岳干沒取危;顏延年負气摧黜;謝靈運空疏亂紀;王元長凶賊自詒;謝玄暉侮慢見及。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記,大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華者,唯漢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負世議,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之儔,有盛名而免過患者,時复聞之,但其損敗居多耳。每嘗思之,原其所積,文章之体,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進取。今世文士,此患彌切,一事愜當,一句清巧,神厲九霄,志凌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傍人。加以砂礫所傷,慘于矛戟,諷刺之禍,速乎風塵,深宜防慮,以保元吉。 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蚩鄙。但成學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吾見世人,至無才思,自謂清華,流布丑拙,亦以眾矣,江南號為詅痴符。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為可笑詩賦,誂撇邢、魏諸公,眾共嘲弄,虛相贊說,便擊牛釃酒,招延聲譽。其妻,明鑒婦人也,泣而諫之。此人歎曰:“才華不為妻子所容,何況行路!”至死不覺。自見之謂明,此誠難也。 學為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師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執筆為文者,何可胜言。然至于宏麗精華,不過數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辭意可觀,便稱才士;要須動俗蓋世,亦俟河之清乎! 不屈二姓,夷、齊之節也;何事非君,伊、箕之義也。自春秋已來,家有奔亡,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絕無惡聲,一旦屈膝而事人,豈以存亡而改慮?陳孔璋居袁裁書,則呼操為豺狼;在魏制檄,則目紹為蛇虺。在時君所命,不得自專,然亦文人之巨患也,當務從容消息之。 或問揚雄曰:“吾子少而好賦?”雄曰:“然。童子雕虫篆刻,壯夫不為也。”余竊非之曰:虞舜歌南風之詩,周公作鴟鴞之詠,吉甫、史克雅、頌之美者,未聞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自衛返魯,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詩證之。揚雄安敢忽之也?若論“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但知變之而已,又未知雄自為壯夫何如也?著劇秦美新,妄投于閣,周章怖懾,不達天命,童子之為耳。桓譚以胜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歎息。此人直以曉算術,解陰陽,故著太玄經,數子為所惑耳;其遺言余行,孫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塵?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醬瓿而已。 齊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書,嗤鄙文學,嘲劉逖云:“君輩辭藻,譬若榮華,須臾之翫,非宏才也;豈比吾徒千丈松樹,常有風霜,不可凋悴矣!”劉應之曰:“既有寒木,又發春華,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凡為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气,當以銜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气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今世相承,趨本棄末,率多浮艷。辭与理競,辭胜而理伏;事与才爭,事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俗如此,安能獨違?但務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譽,改革体裁者,實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朴,未為密致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為末,并須兩存,不可偏棄也。 吾家世文章,甚為典正,不從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時,撰西府新文,訖無一篇見錄者,亦以不偶于世,無鄭、衛之音故也。有詩賦銘誄書表啟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并未得編次,便遭火蕩盡,竟不傳于世。銜酷茹恨,徹于心髓!操行見于梁史文士傳及孝元怀舊志。 沈隱侯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憶語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嘗謂吾曰:“沈詩云:‘崖傾護石髓。’此豈似用事邪?”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時俗准的,以為師匠。邢賞服沈約而輕任昉,魏愛慕任昉而毀沈約,每于談燕,辭色以之。鄴下紛紜,各有朋党。祖孝征嘗謂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优劣也。” 吳均集有破鏡賦。昔者,邑號朝歌,顏淵不舍;里名胜母,曾子斂襟:蓋忌夫惡名之傷實也。破鏡乃凶逆之獸,事見漢書,為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見有和人詩者,題云敬同,孝經云:“資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輕言也。梁世費旭詩云:“不知是耶非。”殷澐詩云:“颻揚云母舟。”簡文曰:“旭既不識其父,澐又颻揚其母。”此雖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詩“伐鼓淵淵”者,宋書已有屢游之誚;如此流比,幸須避之。北面事親,別舅摛渭陽之詠;堂上養老,送兄賦桓山之悲,皆大失也。舉此一隅,触涂宜慎。 江南文制,欲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即改之,陳王得之于丁廙也。山東風俗,不通擊難。吾初入鄴,遂嘗以此忤人,至今為悔;汝曹必無輕議也。 凡代人為文,皆作彼語,理宜然矣。至于哀傷凶禍之辭,不可輒代。蔡邕為胡金盈作母靈表頌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喪。”又為胡顥作其父銘曰:“葬我考議郎君。”袁三公頌曰:“猗歟我祖,出自有媯。”王粲為潘文則思親詩云:“躬此勞悴,鞠予小人;庶我顯妣,克保遐年。”而并載乎邕、粲之集,此例甚眾。古人之所行,今世以為諱。陳思王武帝誄,遂深永蟄之思;潘岳悼亡賦,乃愴手澤之遺:是方父于虫,匹婦于考也。蔡邕楊秉碑云:“統大麓之重。”潘尼贈盧景宣詩云:“九五思龍飛。”孫楚王驃騎誄云:“奄忽登遐。”陸机父誄云:“億兆宅心,敦敘百揆。”姊誄云:“俔天之和。”今為此言,則朝廷之罪人也。王粲贈楊德祖詩云:“我君餞之,其樂泄泄。”不可妄施人子,況儲君乎? 挽歌辭者,或云古者虞殯之歌,或云出自田橫之客,皆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陸平原多為死人自歎之言,詩格既無此例,又乖制作本意。 凡詩人之作,刺箴美頌,各有源流,未嘗混雜,善惡同篇也。陸机為齊謳篇,前敘山川物產風教之盛,后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体。其為吳趨行,何不陳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靈帝乎? 自古宏才博學,用事誤者有矣;百家雜說,或有不同,書儻湮滅,后人不見,故未敢輕議之。今指知決紕繆者,略舉一兩端以為誡。詩云:“有鷕雉鳴。”又曰:“雉鳴求其牡。”毛傳亦曰:“鷕,雌雉聲。”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鄭玄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鳴。”潘岳賦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則混雜其雄雌矣。詩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陸机与長沙顧母書,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腦,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兄弟為孔怀。詩云:“父母孔邇。”而呼二親為孔邇,于義通乎?异物志云:“擁劍狀如蟹,但一螯偏大爾。”何遜詩云:“躍魚如擁劍。”是不分魚蟹也。漢書:“御史府中列柏樹,常有野鳥數千,栖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朝夕鳥。”而文士往往誤作烏鳶用之。抱朴子說項曼都詐稱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飲之,輒不饑渴。”而簡文詩云:“霞流抱朴碗。”亦猶郭象以惠施之辨為庄周言也。后漢書:“囚司徒崔烈以鋃鐺鎖。”鋃鐺,大鎖也;世間多誤作金銀字。武烈太子亦是數千卷學士,嘗作詩云:“銀鎖三公腳,刀撞仆射頭。”為俗所誤。 文章地理,必須愜當。梁簡文雁門太守行乃云:“鵝軍攻日逐,燕騎蕩康居,大宛歸善馬,小月送降書。”蕭子暉隴頭水云:“天寒隴水急,散漫俱分瀉,北注徂黃龍,東流會白馬。”此亦明珠之纇,美玉之瑕,宜慎之。 王籍入若耶溪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為文外斷絕,物無异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為不可复得,至怀舊志載于籍傳。范陽盧詢祖,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論。詩云:“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傳曰:“言不諠嘩也。”吾每歎此解有情致,籍詩生于此耳。 蘭陵蕭愨,梁室上黃侯之子,工于篇什。嘗有秋詩云:“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時人未之賞也。吾愛其蕭散,宛然在目。穎川荀仲舉、琅邪諸葛漢,亦以為爾。而盧思道之徒,雅所不愜。 何遜詩實為清巧,多形似之言;揚都論者,恨其每病苦辛,饒貧寒气,不及劉孝綽之雍容也。雖然,劉甚忌之,平生誦何詩,常云:“‘蘧車響北闕’,(心畫)(心畫)不道車。”又撰詩苑,止取何兩篇,時人譏其不廣。劉孝綽當時既有重名,無所与讓;唯服謝朓,常以謝詩置几案間,動靜輒諷味。簡文愛陶淵明文,亦复如此。江南語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三何者,遜及思澄、子朗也。子朗信饒清巧。思澄游廬山,每有佳篇,亦為冠絕。 名之与實,猶形之与影也。德藝周厚,則名必善焉;容色姝麗,則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猶貌甚惡而責妍影于鏡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忘名者,体道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懼榮觀之不顯,非所以讓名也;竊名者,厚貌深奸,干浮華之虛构,非所以得名也。 人足所履,不過數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蹶于崖岸,拱把之梁,每沈溺于川谷者,何哉?為其旁無余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誠之言,人未能信,至洁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聲名,無余地也。吾每為人所毀,常以此自責。若能開方軌之路,廣造舟之航,則仲由之言信,重于登壇之盟,趙熹之降城,賢于折沖之將矣。 吾見世人,清名登而金貝入,信譽顯而然諾虧,不知后之矛戟,毀前之干櫓也。虙子賤云:“誠于此者形于彼。”人之虛實真偽在乎心,無不見乎跡,但察之未熟耳。一為察之所鑒,巧偽不如拙誠,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讓卿,王莽辭政,當于爾時,自以巧密;后人書之,留傳万代,可為骨寒毛豎也。近有大貴,以孝著聲,前后居喪,哀毀踰制,亦足以高于人矣。而嘗于苫塊之中,以巴豆涂臉,遂使成瘡,表哭泣之過。左右童豎,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謂其居處飲食,皆為不信。以一偽喪百誠者,乃貪名不已故也。 有一士族,讀書不過二三百卷,天才鈍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犢珍玩,交諸名士,甘其餌者,遞共吹噓。朝廷以為文華,亦嘗出境聘。東萊王韓晉明篤好文學,疑彼制作,多非机杼,遂設燕言,面相討試。竟日歡諧,辭人滿席,屬音賦韻,命筆為詩,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韻。眾客各自沈吟,遂無覺者。韓退歎曰:“果如所量!”韓又嘗問曰:“玉珽杼上終葵首,當作何形?”乃答云:“珽頭曲圜,勢如葵葉耳。”韓既有學,忍笑為吾說之。 治點子弟文章,以為聲价,大弊事也。一則不可常繼,終露其情;二則學者有憑,益不精勵。 鄴下有一少年,出為襄國令,頗自勉篤。公事經怀,每加撫恤,以求聲譽。凡遣兵役,握手送离,或繼梨棗餅餌,人人贈別,云:“上命相煩,情所不忍;道路饑渴,以此見思。”民庶稱之,不容于口。及遷為泗州別駕,此費日廣,不可常周,一有偽情,触涂難繼,功績遂損敗矣。 或問曰:“夫神滅形消,遺聲余价,亦猶蟬殼蛇皮,獸迒鳥跡耳,何預于死者,而圣人以為名教乎?”對曰:“勸也,勸其立名,則獲其實。且勸一伯夷,而千万人立清風矣;勸一季札,而千万人立仁風矣;勸一柳下惠,而千万人立貞風矣;勸一史魚,而千万人立直風矣。故圣人欲其魚鱗鳳翼,雜沓參差,不絕于世,豈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蓋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論之,祖考之嘉名美譽,亦子孫之冕服牆宇也,自古及今,獲其庇蔭者亦眾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猶筑室樹果,生則獲其利,死則遺其澤。世之汲汲者,不達此意,若其与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士君子之處世,貴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談虛論,左琴右書,以費人君祿位也。國之用材,大較不過六事:一則朝廷之臣,取其鑒達治体,經綸博雅;二則文史之臣,取其著述憲章,不忘前古;三則軍旅之臣,取其斷決有謀,強干習事;四則藩屏之臣,取其明練風俗,清白愛民;五則使命之臣,取其識變從宜,不辱君命;六則興造之臣,取其程功節費,開略有術,此則皆勤學守行者所能辨也。人性有長短,豈責具美于六涂哉?但當皆曉指趣,能守一職,便無媿耳。 吾見世中文學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諸掌,及有試用,多無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喪亂之禍;處廟堂之下,不知有戰陳之急;保俸祿之資,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勞役之勤,故難可以應世經務也。晉朝南渡,优借士族;故江南冠帶,有才干者,擢為令仆已下尚書郎中書舍人已上,典掌机要。其余文義之士,多迂誕浮華,不涉世務;纖微過失,又惜行捶楚,所以處于清高,蓋護其短也。至于台閣令史,主書監帥,諸王簽省,并曉習吏用,濟辦時須,縱有小人之態,皆可鞭杖肅督,故多見委使,蓋用其長也。人每不自量,舉世怨梁武帝父子愛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見其睫耳。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車輿,入則扶侍,郊郭之內,無乘馬者。周弘正為宣城王所愛,給一果下馬,常服御之,舉朝以為放達。至乃尚書郎乘馬,則糾劾之。及侯景之亂,膚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嘗乘騎,見馬嘶歕陸梁,莫不震懾,乃謂人曰:“正是虎,何故名為馬乎?”其風俗至此。 古人欲知稼穡之艱難,斯蓋貴谷務本之道也。夫食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种之,茠鉏之,刈獲之,載積之,打拂之,簸揚之,凡几涉手,而入倉廩,安可輕農事而貴末業哉?江南朝士,因晉中興,南渡江,卒為羈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資俸祿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仆為之,未嘗目觀起一(土發)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當下,几月當收,安識世間余務乎?故治官則不了,營家則不辦,皆优閒之過也。 銘金人云:“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至哉斯戒也!能走者奪其翼,善飛者減其指,有角者無上齒,丰后者無前足,蓋天道不使物有兼焉也。古人云:“多為少善,不如執一;鼫鼠五能,不成伎術。”近世有兩人,朗悟士也,性多營綜,略無成名,經不足以待問,史不足以討論,文章無可傳于集錄,書跡未堪以留愛翫,卜筮射六得三,醫藥治十差五,音樂在數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天文、畫繪、棋博,鮮卑語、胡書,煎胡桃油,煉錫為銀,如此之類,略得梗概,皆不通熟。惜乎,以彼神明,若省其异端,當精妙也。 上書陳事,起自戰國,逮于兩漢,風流彌廣。原其体度:攻人主之長短,諫諍之徒也;訐群臣之得失,訟訴之類也;陳國家之利害,對策之伍也;帶私情之与奪,游說之儔也。總此四涂,賈誠以求位,鬻言以干祿。或無絲毫之益,而有不省之困,幸而感悟人主,為時所納,初獲不貲之賞,終陷不測之誅,則嚴助、朱買臣、吾丘壽王、主父偃之類甚眾。良史所書,蓋取其狂狷一介,論政得失耳,非士君子守法度者所為也。今世所睹,怀瑾瑜而握蘭桂者,悉恥為之。守門詣闕,獻書言計,率多空薄,高自矜夸,無經略之大体,咸秕糠之微事,十條之中,一不足采,縱合時務,已漏先覺,非謂不知,但患知而不行耳。或被發奸私,面相酬證,事途回穴,翻懼愆尤;人主外護聲教,脫加含養,此乃僥幸之徒,不足与比肩也。 諫諍之徒,以正人君之失爾,必在得言之地,當盡匡贊之規,不容苟免偷安,垂頭塞耳;至于就養有方,思不出位,干非其任,斯則罪人。故表記云:“事君,遠而諫,則諂也;近而不諫,則尸利也。”論語曰:“未信而諫,人以為謗己也。” 君子當守道崇德,蓄价待時,爵祿不登,信由天命。須求趨競,不顧羞慚,比較材能,斟量功伐,厲色揚聲,東怨西怒;或有劫持宰相瑕疵,而獲酬謝,或有諠聒時人視听,求見發遣;以此得官,謂為才力,何异盜食致飽,竊衣取溫哉!世見躁競得官者,便謂“弗索何獲”;不知時運之來,不求亦至也。見靜退未遇者,便謂“弗為胡成”;不知風云不与,徒求無益也。凡不求而自得,求而不得者,焉可胜算乎! 齊之季世,多以財貨托附外家,諠動女謁。拜守宰者,印組光華,車騎輝赫,榮兼九族,取貴一時。而為執政所患,隨而伺察,既以利得,必以利殆,微染風塵,便乖肅正,坑阱殊深,瘡痏未复,縱得免死,莫不破家,然后噬臍,亦复何及。吾自南及北,未嘗一言与時人論身分也,不能通達,亦無尤焉。 王子晉云:“佐饔得嘗,佐斗得傷。”此言為善則預,為惡則去,不欲党人非義之事也。凡損于物,皆無与焉。然而窮鳥入怀,仁人所憫;況死士歸我,當棄之乎?伍員之托漁舟,季布之入廣柳,孔融之藏張儉,孫嵩之匿趙岐,前代之所貴,而吾之所行也,以此得罪,甘心瞑目。至如郭解之代人報讎,灌夫之橫怒求地,游俠之徒,非君子之所為也。如有逆亂之行,得罪于君親者,又不足恤焉。親友之迫危難也,家財己力,當無所吝;若橫生圖計,無理請謁,非吾教也。墨翟之徒,世謂熱腹,楊朱之侶,世謂冷腸;腸不可冷,腹不可熱,當以仁義為節文爾。 前在修文令曹,有山東學士与關中太史競歷,凡十余人,紛紜累歲,內史牒付議官平之。吾執論曰:“大抵諸儒所爭,四分并減分兩家爾。歷象之要,可以晷景測之;今驗其分至薄蝕,則四分疏而減分密。疏者則稱政令有寬猛,運行致盈縮,非算之失也;密者則云日月有遲速,以術求之,預知其度,無災祥也。用疏則藏奸而不信,用密則任數而違經。且議官所知,不能精于訟者,以淺裁深,安有肯服?既非格令所司,幸勿當也。”舉曹貴賤,咸以為然。有一禮官,恥為此讓,苦欲留連,強加考核。机杼既薄,無以測量,還复采訪訟人,窺望長短,朝夕聚議,寒暑煩勞,背春涉冬,竟無予奪,怨誚滋生,赧然而退,終為內史所迫:此好名之辱也。 禮云:“欲不可縱,志不可滿。”宇宙可臻其极,情性不知其窮,唯在少欲知足,為立涯限爾。先祖靖侯戒子侄曰:“汝家書生門戶,世無富貴;自今仕宦不可過二千石,婚姻勿貪勢家。”吾終身服膺,以為名言也。 天地鬼神之道,皆惡滿盈。謙虛沖損,可以免害。人生衣趣以覆寒露,食趣以塞饑乏耳。形骸之內,尚不得奢靡,己身之外,而欲窮驕泰邪?周穆王、秦始皇、漢武帝,富有四海,貴為天子,不知紀极,猶自敗累,況士庶乎?常以二十口家,奴婢盛多,不可出二十人,良田十頃,堂室纔蔽風雨,車馬僅代杖策,蓄財數万,以擬吉凶急速,不啻此者,以義散之;不至此者,勿非道求之。 仕宦稱泰,不過處在中品,前望五十人,后顧五十人,足以免恥辱,無傾危也。高此者,便當罷謝,偃仰私庭。吾近為黃門郎,已可收退;當時羈旅,懼罹謗讟,思為此計,僅未暇爾。自喪亂已來,見因托風云,徼幸富貴,旦執机權,夜填坑谷,朔歡卓、鄭,晦泣顏、原者,非十人五人也。慎之哉!慎之哉! 顏氏之先,本乎鄒、魯,或分入齊,世以儒雅為業,遍在書記。仲尼門徒,升堂者七十有二,顏氏居八人焉。秦、漢、魏、晉,下逮齊、梁,未有用兵以取達者。春秋世,顏高、顏鳴、顏息、顏羽之徒,皆一斗夫耳。齊有顏涿聚,趙有顏最,漢末有顏良,宋有顏延之,并處將軍之任,竟以顛覆。漢郎顏駟,自稱好武,更無事跡。顏忠以党楚王受誅,顏俊以据武威見殺,得姓已來,無清操者,唯此二人,皆罹禍敗。頃世亂离,衣冠之士,雖無身手,或聚徒眾,違棄素業,徼幸戰功。吾既羸薄,仰惟前代,故寘心于此,子孫志之。孔子力翹門關,不以力聞,此圣證也。吾見今世士大夫,纔有气干,便倚賴之,不能被甲執兵,以衛社稷;但微行險服,逞弄拳腕,大則陷危亡,小則貽恥辱,遂無免者。 國之興亡,兵之胜敗,博學所至,幸討論之。入帷幄之中,參廟堂之上,不能為主盡規以謀社稷,君子所恥也。然而每見文士,頗讀兵書,微有經略。若居承平之世,睥睨宮閫,幸災樂禍,首為逆亂,詿誤善良;如在兵革之時,构扇反复,縱橫說誘,不識存亡,強相扶戴:此皆陷身滅族之本也。誡之哉!誡之哉! 習五兵,便乘騎,正可稱武夫爾。今世士大夫,但不讀書,即稱武夫儿,乃飯囊酒瓮也。 神仙之事,未可全誣;但性命在天,或難鐘值。人生居世,触途牽縶:幼少之日,既有供養之勤;成立之年,便增妻孥之累。衣食資須,公私驅役;而望遁跡山林,超然塵滓,千万不遇一爾。加以金玉之費,爐器所須,益非貧士所辦。學如牛毛,成如麟角。華山之下,白骨如莽,何有可遂之理?考之內教,縱使得仙,終當有死,不能出世,不愿汝曹專精于此。若其愛養神明,調護气息,慎節起臥,均适寒暄,禁忌食飲,將餌藥物,遂其所稟,不為夭折者,吾無間然。諸藥餌法,不廢世務也。庾肩吾常服槐實,年七十余,目看細字,須發猶黑。鄴中朝士,有單服杏仁、枸杞、黃精、朮、車前得益者甚多,不能一一說爾。吾嘗患齒,搖動欲落,飲食熱冷,皆苦疼痛。見抱朴子牢齒之法,早朝叩齒三百下為良;行之數日,即便平愈,今恒持之。此輩小術,無損于事,亦可修也。凡欲餌藥,陶隱居太清方中總錄甚備,但須精審,不可輕脫。近有王愛州在鄴學服松脂,不得節度,腸塞而死,為藥所誤者甚多。 夫養生者先須慮禍,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后養之,勿徒養其無生也。單豹養于內而喪外,張毅養于外而喪內,前賢所戒也。嵇康著養生之論,而以傲物受刑;石崇冀服餌之征,而以貪溺取禍,往世之所迷也。 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涉險畏之途,干禍難之事,貪欲以傷生,讒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誠孝而見賊,履仁義而得罪,喪身以全家,泯軀而濟國,君子不咎也。自亂离已來,吾見名臣賢士,臨難求生,終為不救,徒取窘辱,令人憤懣。侯景之亂,王公將相,多被戮辱,妃主姬妾,略無全者。唯吳郡太守張嵊,建義不捷,為賊所害,辭色不撓;及鄱陽王世子謝夫人,登屋詬怒,見射而斃。夫人,謝遵女也。何賢智操行若此之難?婢妾引決若此之易?悲夫! 三世之事,信而有征,家世歸心,勿輕慢也。其間妙旨,具諸經論,不复于此,少能贊述;但懼汝曹猶未牢固,略重勸誘爾。 原夫四塵五蔭,剖析形有;六舟三駕,運載群生:万行歸空,千門入善,辯才智惠,豈徒七經、百氏之博哉?明非堯、舜、周、孔所及也。內外兩教,本為一体,漸積為异,深淺不同。內典初門,設五种禁;外典仁義禮智信,皆与之符。仁者,不殺之禁也;義者,不盜之禁也;禮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酒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至如畋狩軍旅,燕享刑罰,因民之性,不可卒除,就為之節,使不淫濫爾。歸周、孔而背釋宗,何其迷也! 俗之謗者,大抵有五:其一,以世界外事及神化無方為迂誕也,其二,以吉凶禍福或未報應為欺誑也,其三,以僧尼行業多不精純為奸慝也,其四,以糜費金寶減耗課役為損國也,其五,以縱有因緣如報善惡,安能辛苦今日之甲,利益后世之乙乎?為异人也。今并釋之于下云。 釋一曰:夫遙大之物,宁可度量?今人所知,莫若天地。天為積气,地為積塊,日為陽精,月為陰精,星為万物之精,儒家所安也。星有墜落,乃為石矣;精若是石,不得有光,性又質重,何所系屬?一星之徑,大者百里,一宿首尾,相去數万;百里之物,數万相連,闊狹從斜,常不盈縮。又星与日月,形色同爾,但以大小為其等差;然而日月又當石也?石既牢密,烏兔焉容?石在气中,豈能獨運?日月星辰,若皆是气,气体輕浮,當与天合,往來環轉,不得錯違,其間遲疾,理宜一等;何故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各有度數,移動不均?宁當气墜,忽變為石?地既滓濁,法應沈厚,鑿土得泉,乃浮水上;積水之下,复有何物?江河百谷,從何處生?東流到海,何為不溢?歸塘尾閭,渫何所到?沃焦之石,何气所然?潮汐去還,誰所節度?天漢懸指,那不散落?水性就下,何故上騰?天地初開,便有星宿;九州未划,列國未分,翦疆區野,若為躔次?封建已來,誰所制割?國有增減,星無進退,災祥禍福,就中不差;干象之大,列星之伙,何為分野,止系中國?昴為旄頭,匈奴之次;西胡、東越,雕題、交址,獨棄之乎?以此而求,迄無了者,豈得以人事尋常,抑必宇宙外也? 凡人之信,唯耳与目;耳目之外,咸致疑焉。儒家說天,自有數義:或渾或蓋,乍宣乍安。斗极所周,管維所屬,若所親見,不容不同;若所測量,宁足依据?何故信凡人之臆說,迷大圣之妙旨,而欲必無恒沙世界、微塵數劫也?而鄒衍亦有九州之談。山中人不信有魚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魚;漢武不信弦膠,魏文不信火布;胡人見錦,不信有虫食樹吐絲所成;昔在江南,不信有千人氈帳,及來河北,不信有二万斛船:皆實驗也。 世有祝師及諸幻術,猶能履火蹈刃,种瓜移井,倏忽之間,十變五化。人力所為,尚能如此;何況神通感應,不可思量,千里寶幢,百由旬座,化成淨土,踊出妙塔乎? 釋二曰:夫信謗之征,有如影響;耳聞目見,其事已多,或乃精誠不深,業緣未感,時儻差闌,終當獲報耳。善惡之行,禍福所歸。九流百氏,皆同此論,豈獨釋典為虛妄乎?項橐、顏回之短折,伯夷、原憲之凍餒,盜跖、庄蹻之福壽,齊景、桓魋之富強,若引之先業,冀以后生,更為通耳。如以行善而偶鐘禍報,為惡而儻值福征,便生怨尤,即為欺詭;則亦堯、舜之云虛,周、孔之不實也,又欲安所依信而立身乎? 釋三曰:開辟已來,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何由悉責其精絜乎?見有名僧高行,棄而不說;若睹凡僧流俗,便生非毀。且學者之不勤,豈教者之為過?俗僧之學經律,何异世人之學詩、禮?以詩、禮之教,格朝廷之人,略無全行者;以經律之禁,格出家之輩,而獨責無犯哉?且闕行之臣,猶求祿位;毀禁之侶,何慚供養乎?其于戒行,自當有犯。一披法服,已墮僧數,歲中所計,齋講誦持,比諸白衣,猶不啻山海也。 釋四曰:內教多途,出家自是其一法耳。若能誠孝在心,仁惠為本,須達、流水,不必剃落須發;豈令罄井田而起塔廟,窮編戶以為僧尼也?皆由為政不能節之,遂使非法之寺,妨民稼穡,無業之僧,空國賦算,非大覺之本旨也。抑又論之:求道者,身計也;惜費者,國謀也。身計國謀,不可兩遂。誠臣徇主而棄親,孝子安家而忘國,各有行也。儒有不屈王侯高尚其事,隱有讓王辭相避世山林;安可計其賦役,以為罪人?若能偕化黔首,悉入道場,如妙樂之世,禳佉之國,則有自然稻米,無盡寶藏,安求田蚕之利乎? 釋五曰:形体雖死,精神猶存。人生在世,望于后身似不相屬;及其歿后,則与前身似猶老少朝夕耳。世有魂神,示現夢想,或降童妾,或感妻孥,求索飲食,征須福佑,亦為不少矣。今人貧賤疾苦,莫不怨尤前世不修功業;以此而論,安可不為之作地乎?夫有子孫,自是天地間一蒼生耳,何預身事?而乃愛護,遺其基址,況于己之神爽,頓欲棄之哉?凡夫蒙蔽,不見未來,故言彼生与今非一体耳;若有天眼,鑒其念念隨滅,生生不斷,豈可不怖畏邪?又君子處世,貴能克己复禮,濟時益物。治家者欲一家之慶,治國者欲一國之良,仆妾臣民,与身竟何親也,而為勤苦修德乎?亦是堯、舜、周、孔虛失愉樂耳。一人修道,濟度几許蒼生?免脫几身罪累?幸熟思之!汝曹若觀俗計,樹立門戶,不棄妻子,未能出家;但當兼修戒行,留心誦讀,以為來世津梁。人生難得,無虛過也。 儒家君子,尚离庖廚,見其生不忍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高柴、折像,未知內教,皆能不殺,此乃仁者自然用心。含生之徒,莫不愛命;去殺之事,必勉行之。好殺之人,臨死報驗,子孫殃禍,其數甚多,不能悉錄耳,且示數條于末。 梁世有人,常以雞卵白和沐,云使發光,每沐輒二三十枚。臨死,發中但聞啾啾數千雞雛聲。 江陵劉氏,以賣鱔羹為業。后生一儿頭是鱔,自頸以下,方為人耳。 王克為永嘉郡守,有人餉羊,集賓欲燕。而羊繩解,來投一客,先跪兩拜,便入衣中。此客竟不言之,固無救請。須臾,宰羊為羹,先行至客。一臠入口,便下皮內,周行遍体,痛楚號叫;方复說之。遂作羊鳴而死。 梁孝元在江州時,有人為望蔡縣令,經劉敬躬亂,縣廨被焚,寄寺而住。民將牛酒作禮,縣令以牛系旛柱,屏除形像,舖設床坐,于堂上接賓。未殺之頃,牛解,徑來至階而拜,縣令大笑,命左右宰之。飲噉醉飽,便臥檐下。稍醒而覺体痒,爬搔隱疹,因爾成癩,十許年死。 楊思達為西陽郡守,值侯景亂,時复旱儉,饑民盜田中麥。思達遣一部曲守視,所得盜者,輒截手腕,凡戮十余人。部曲后生一男,自然無手。 齊有一奉朝請,家甚豪侈,非手殺牛,噉之不美。年三十許,病篤,大見牛來,舉体如被刀刺,叫呼而終。 江陵高偉,隨吾入齊,凡數年,向幽州淀中捕魚。后病,每見群魚嚙之而死。 世有痴人,不識仁義,不知富貴并由天命。為子娶婦,恨其生資不足,倚作舅姑之尊,蛇虺其性,毒口加誣,不識忌諱,罵辱婦之父母,卻成教婦不孝己身,不顧他恨。但怜己之子女,不愛己之儿婦。如此之人,陰紀其過,鬼奪其算。慎不可与為鄰,何況交結乎?避之哉! 詩云:“參差荇菜。”爾雅云:“荇,接余也。”字或為莕。先儒解釋皆云:水草,圓葉細莖,隨水淺深。今是水悉有之,黃花似蓴,江南俗亦呼為豬蓴,或呼為荇菜。劉芳具有注釋。而河北俗人多不識之,博士皆以參差者是莧菜,呼人莧為人荇,亦可笑之甚。 詩云:“誰謂荼苦?”爾雅、毛詩傳并以荼,苦菜也。又禮云:“苦菜秀。案:易統通卦驗玄圖曰:“苦菜生于寒秋,更冬歷春,得夏乃成。”今中原苦菜則如此也。一名游冬,葉似苦苣而細,摘斷有白汁,花黃似菊。江南別有苦菜,葉似酸漿,其花或紫或白,子大如珠,熟時或赤或黑,此菜可以釋勞。案:郭璞注爾雅,此乃蘵黃蒢也。今河北謂之龍葵。梁世講禮者,以此當苦菜;既無宿根,至春方生耳,亦大誤也。又高誘注呂氏春秋曰:“榮而不實曰英。”苦菜當言英,益知非龍葵也。 詩云:“有杕之杜。”江南本并木傍施大,傳曰:“杕,獨貌也。”徐仙民音徒計反。說文曰:“杕,樹貌也。”在木部。韻集音次第之第,而河北本皆為夷狄之狄,讀亦如字,此大誤也。 詩云:“駉駉牡馬。”江南書皆作牝牡之牡,河北本悉為放牧之牧。鄴下博士見難云:“駉頌既美僖公牧于□野之事,何限騲騭乎?”余答曰:“案:毛傳云:‘駉駉,良馬腹干肥張也。’其下又云:‘諸侯六閒四种:有良馬,戎馬,田馬,駑馬。’若作放牧之意,通于牝牡,則不容限在良馬獨得駉駉之稱。良馬,天子以駕玉輅,諸侯以充朝聘郊祀,必無騲也。周禮圉人職:‘良馬,匹一人。駑馬,麗一人。’圉人所養,亦非騲也;頌人舉其強駿者言之,于義為得也。易曰:‘良馬逐逐。’左傳云:‘以其良馬二。’亦精駿之稱,非通語也。今以詩傳良馬,通于牧騲,恐失毛生之意,且不見劉芳義證乎?” 月令云:“荔挺出。”鄭玄注云:“荔挺,馬薤也。”說文云:“荔,似蒲而小,根可為刷。”廣雅云:“馬薤,荔也。”通俗文亦云馬藺。易統通卦驗玄圖云:“荔挺不出,則國多火災。”蔡邕月令章句云:“荔似挺。”高誘注呂氏春秋云:“荔草挺出也。”然則月令注荔挺為草名,誤矣。河北平澤率生之。江東頗有此物,人或种于階庭,但呼為旱蒲,故不識馬薤。講禮者乃以為馬莧;馬莧堪食,亦名豚耳,俗名馬齒。江陵嘗有一僧,面形上廣下狹;劉緩幼子民譽,年始數歲,俊晤善体物,見此僧云:“面似馬莧。”其伯父絛因呼為荔挺法師。絛親講禮名儒,尚誤如此。 詩云:“將其來施施。”毛傳云:“施施,難進之意。”鄭箋云:“施施,舒行貌也。”韓詩亦重為施施。河北毛詩皆云施施。江南舊本,悉單為施,俗遂是之,恐為少誤。 詩云:“有渰萋萋,興云祁祁。”毛傳云:“渰,陰云貌。萋萋,云行貌。祁祁,徐貌也。”箋云:“古者,陰陽和,風雨時,其來祁祁然,不暴疾也。”案:渰已是陰云,何勞复云“興云祁祁”耶?“云”當為“雨”,俗寫誤耳。班固靈台詩云:“三光宣精,五行布序,習習祥風,祁祁甘雨。”此其證也。 禮云:“定猶豫,決嫌疑。”离騷曰:“心猶豫而狐疑。”先儒未有釋者。案:尸子曰:“五尺犬為猶。”說文云:“隴西謂犬子為猶。”吾以為人將犬行,犬好豫在人前,待人不得,又來迎候,如此返往,至于終日,斯乃豫之所以為未定也,故稱猶豫。或以爾雅曰:“猶如麂,善登木。”猶,獸名也,既聞人聲,乃豫緣木,如此上下,故稱猶豫。狐之為獸,又多猜疑,故听河冰無流水聲,然后敢渡。今俗云:“狐疑,虎卜。”則其義也。 左傳曰:“齊侯痎,遂痁。”說文云:“痎,二日一發之瘧。痁,有熱瘧也。”案:齊侯之病,本是間日一發,漸加重乎故,為諸侯憂也。今北方猶呼痎瘧,音皆。而世間傳本多以痎為疥,杜征南亦無解釋,徐仙民音介,俗儒就為通云:“病疥,令人惡寒,變而成瘧。”此臆說也。疥癬小疾,何足可論,宁有患疥轉作瘧乎? 尚書曰:“惟影響。”周禮云:“土圭測影,影朝影夕。”孟子曰:“圖影失形。”庄子云:“罔兩問影。”如此等字,皆當為光景之景。凡陰景者,因光而生,故即謂為景。淮南子呼為景柱,廣雅云:“晷柱挂景。”并是也。至晉世葛洪字苑,傍始加影(去掉景),音于景反。而世間輒改治尚書、周禮、庄、孟從葛洪字,甚為失矣。 太公六韜,有天陳、地陳、人陳、云鳥之陳。論語曰:“衛靈公問陳于孔子。”左傳:“為魚麗之陳。”俗本多作阜傍車乘之車。案諸陳隊,并作陳、鄭之陳。夫行陳之義,取于陳列耳,此六書為假借也,蒼、雅及近世字書,皆無別字;唯王羲之小學章,獨阜傍作車,縱复俗行,不宜追改六韜、論語、左傳也。 詩云:“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傳云:“灌木,叢木也。”此乃爾雅之文,故李巡注曰:“木叢生曰灌。”爾雅末章又云:“木族生為灌。”族亦叢聚也。所以江南詩古本皆為叢聚之叢,而古叢字似最字,近世儒生,因改為最,解云:“木之最高長者。”案:眾家爾雅及解詩無言此者,唯周續之毛詩注,音為徂會反,劉昌宗詩注,音為在公反,又祖會反:皆為穿鑿,失爾雅訓也。 “也”是語已及助句之辭,文籍備有之矣。河北經傳,悉略此字,其間字有不可得無者,至如“伯也執殳”,“于旅也語”,“回也屢空”,“風,風也,教也”,及詩傳云:“不戢,戢也;不儺,儺也。”“不多,多也。”如斯之類,儻削此文,頗成廢闕。詩言:“青青子衿。”傳曰:“青衿,青領也,學子之服。”按:古者,斜領下連于衿,故謂領為衿。孫炎、郭璞注爾雅,曹大家注列女傳,并云:“衿,交領也。”鄴下詩本,既無“也”字,群儒因謬說云:“青衿、青領,是衣兩處之名,皆以青為飾。”用釋“青青”二字,其失大矣!又有俗學,聞經傳中時須也字,輒以意加之,每不得所,益成可笑。 易有蜀才注,江南學士,遂不知是何人。王儉四部目錄,不言姓名,題云:“王弼后人。”謝炅、夏侯該,并讀數千卷書,皆疑是譙周;而李蜀書一名漢之書,云:“姓范名長生,自稱蜀才。”南方以晉家渡江后,北間傳記,皆名為偽書,不貴省讀,故不見也。 禮王制云:“臝股肱。”鄭注云:“謂揎衣出其臂脛。”今書皆作擐甲之擐。國子博士蕭該云:“擐當作揎,音宣,擐是穿著之名,非出臂之義。”案字林,蕭讀是,徐爰音患,非也。 漢書:“田肯賀上。”江南本皆作“宵”字。沛國劉顯,博覽經籍,偏精班漢,梁代謂之漢圣。顯子臻,不墜家業。讀班史,呼為田肯。梁元帝嘗問之,答曰:“此無義可求,但臣家舊本,以雌黃改‘宵’為‘肯’。”元帝無以難之。吾至江北,見本為“肯”。 漢書王莽贊云:“紫色蛙聲,余分閏位。”蓋謂非玄黃之色,不中律呂之音也。近有學士,名問甚高,遂云:“王莽非直鳶髆虎視,而复紫色蛙聲。”亦為誤矣。 簡策字,竹下施朿,末代隸書,似杞、宋之宋,亦有竹下遂為夾者;猶如刺字之傍應為朿,今亦作夾。徐仙民春秋、禮音,遂以筴為正字,以策為音,殊為顛倒。史記又作悉字,誤而為述,作妒字,誤而為姤,裴、徐、鄒皆以悉字音述,以妒字音姤。既爾,則亦可以亥為豕字音,以帝為虎字音乎? 張揖云:“虙,今伏羲氏也。”孟康漢書古文注亦云:“虙,今伏。”而皇甫謐云:“伏羲或謂之宓羲。”按諸經史緯候,遂無宓羲之號。虙字從虍,宓字從宓(去掉必),下俱為必,末世傳寫,遂誤以虙為宓,而帝王世紀因更立名耳。何以驗之?孔子弟子虙子賤為單父宰,即虙羲之后,俗字亦為宓,或复加山。今兗州永昌郡城,舊單父地也,東門有子賤碑,漢世所立,乃曰:“濟南伏生,即子賤之后。”是知虙之与伏,古來通字,誤以為宓,較可知矣。 太史公記曰:“宁為雞口,無為牛后。”此是刪戰國策耳。案:延篤戰國策音義曰:“尸,雞中之主。從,牛子。”然則,“口”當為“尸”,“后”當為“從”,俗寫誤也。 應劭風俗通云:“太史公記:‘高漸离變名易姓,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有客擊筑,伎痒,不能無出言。’”案:伎痒者,怀其伎而腹痒也。是以潘岳射雉賦亦云:“徒心煩而伎痒。”今史記并作“徘徊”,或作“彷徨不能無出言”,是為俗傳寫誤耳。 太史公論英布曰:“禍之興自愛姬,生于妒媚,以至滅國。”又漢書外戚傳亦云:“成結寵妾妒媚之誅。”此二“媚”并當作“媢”,媢亦妒也,義見禮記、三蒼。且五宗世家亦云:“常山憲王后妒媢。”王充論衡云:“妒夫媢婦生,則忿怒斗訟。”益知媢是妒之別名。原英布之誅為意賁赫耳,不得言媚。 史記始皇本紀:“二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綰等,議于海上。”諸本皆作山林之“林。”。開皇二年五月,長安民掘得秦時鐵稱權,旁有銅涂鐫銘二所。其一所曰:“廿六年,皇帝盡并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立號為皇帝,乃詔丞相狀、綰,法度量則不壹嫌疑者,皆明壹之。”凡四十字。其一所曰:“元年,制詔丞相斯、去疾,法度量,盡始皇帝為之,皆有刻辭焉。今襲號而刻辭不稱始皇帝,其于久遠也,如后嗣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刻此詔□左,使毋疑。”凡五十八字,一字磨滅,見有五十七字,了了分明。其書兼為古隸。余被敕寫讀之,与內史令李德林對,見此稱權,今在官庫;其“丞相狀”字,乃為狀貌之“狀”,爿旁作犬;則知俗作“隗林”,非也,當為“隗狀”耳。 漢書云:“中外禔福。”字當從示。禔,安也,音匙匕之匙,義見蒼雅、方言。河北學士皆云如此。而江南書本,多誤從手,屬文者對耦,并為提挈之意,恐為誤也。 或問:“漢書注:‘為元后父名禁,故禁中為省中。’何故以‘省’代‘禁’?”答曰:“案:周禮宮正:‘掌王宮之戒令糾禁。’鄭注云:‘糾,猶割也,察也。’李登云:‘省,察也。’張揖云:‘省,今省祭(示改言)也。’然則小井、所領二反,并得訓察。其處既常有禁衛省察,故以‘省’代‘禁’。祭(示改言),古察字也。” 漢明帝紀:“為四姓小侯立學。”按:桓帝加元服,又賜四姓及梁、鄧小侯帛,是知皆外戚也。明帝時,外戚有樊氏、郭氏、陰氏、馬氏為四姓。謂之小侯者,或以年小獲封,故須立學耳。或以侍祠猥朝,侯非列侯,故曰小侯,禮云:“庶方小侯。”則其義也。 后漢書云:“鸛雀銜三鱔魚。”多假借為鱣鮪之鱣;俗之學士,因謂之為鱣魚。案:魏武四時食制:“鱣魚大如五斗奩,長一丈。”郭璞注爾雅:“鱣長二三丈。”安有鸛雀能胜一者,況三乎?鱣又純灰色,無文章也。鱔魚長者不過三尺,大者不過三指,黃地黑文;故都講云:“蛇鱔,卿大夫服之象也。”續漢書及搜神記亦說此事,皆作“鱔”字。孫卿云:“魚鱉鰍鱣。”及韓非、說苑皆曰:“鱣似蛇,蚕似蠋。”并作“鱣”字。假“鱣”為“鱔”,其來久矣。 后漢書:“酷吏樊曄為天水郡守,涼州為之歌曰:‘宁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寺。’”而江南書本“穴”皆誤作“六”。學士因循,迷而不寤。夫虎豹穴居,事之較者;所以班超云:“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宁當論其六七耶? 后漢書楊由傳云:“風吹削肺。”此是削札牘之柿耳。古者,書誤則削之,故左傳云“削而投之”是也。或即謂札為削,王褒童約曰:“書削代牘。”蘇竟書云:“昔以摩研編削之才。”皆其證也。詩云:“伐木滸滸。”毛傳云:“滸滸,柿貌也。”史家假借為肝肺字,俗本因是悉作脯腊之脯,或為反哺之哺。學士因解云:“削哺,是屏障之名。”既無證据,亦為妄矣!此是風角占候耳。風角書曰:“庶人風者,拂地揚塵轉削。”若是屏障,何由可轉也? 三輔決錄云:“前隊大夫范仲公,鹽豉蒜果共一筩。”“果”當作魏顆之“顆”。北土通呼物一塊,改為一顆,蒜顆是俗間常語耳。故陳思王鷂雀賦曰:“頭如果蒜,目似擘椒。”又道經云:“合口誦經聲璅璅,眼中淚出珠子(石果)。”其字雖异,其音与義頗同。江南但呼為蒜符,不知謂為顆。學士相承,讀為裹結之裹,言鹽与蒜共一苞裹,內筩中耳。正史削繁音義又音蒜顆為苦戈反,皆失也。 有人訪吾曰:“魏志蔣濟上書云‘弊(支力)之民’,是何字也?”余應之曰:“意為(支力)即是(危皮)倦之(危皮)耳。張揖、呂忱并云:‘支傍作刀劍之刀,亦是剞字。’不知蔣氏自造支傍作筋力之力,或借剞字,終當音九偽反。” 晉中興書:“太山羊曼,常頹縱任俠,飲酒誕節,兗州號為濌伯。”此字皆無音訓。梁孝元帝常謂吾曰:“由來不識。唯張簡憲見教,呼為嚃羹之嚃。自爾便遵承之,亦不知所出。”簡憲是湘州刺史張纘謚也,江南號為碩學。案:法盛世代殊近,當是耆老相傳;俗間又有濌濌語,蓋無所不施,無所不容之意也。顧野王玉篇誤為黑傍沓。顧雖博物,猶出簡憲、孝元之下,而二人皆云重邊。吾所見數本,并無作黑者。重沓是多饒積厚之意,從黑更無義旨。 古樂府歌詞,先述三子,次及三婦,婦是對舅姑之稱。其末章云:“丈人且安坐,調弦未遽央。”古者,子婦供事舅姑,旦夕在側,与儿女無异,故有此言。丈人亦長老之目,今世俗猶呼其祖考為先亡丈人。又疑“丈”當作“大”,北間風俗,婦呼舅為大人公。“丈”之与“大”,易為誤耳。近代文士,頗作三婦詩,乃為匹嫡并耦己之群妻之意,又加鄭、衛之辭,大雅君子,何其謬乎? 古樂府歌百里奚詞曰:“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吹扊(上戶下多);今日富貴忘我為!”“吹”當作炊煮之“炊”。案:蔡邕月令章句曰:“鍵,關牡也,所以止扉,或謂之剡移。”然則當時貧困,并以門牡木作薪炊耳。聲類作扊,又或作扂。 通俗文,世間題云“河南服虔字子慎造”。虔既是漢人,其敘乃引蘇林、張揖;蘇、張皆是魏人。且鄭玄以前,全不解反語,通俗反音,甚會近俗。阮孝緒又云“李虔所造”。河北此書,家藏一本,遂無作李虔者。晉中經簿及七志,并無其目,竟不得知誰制。然其文義允愜,實是高才。殷仲堪常用字訓,亦引服虔俗說,今复無此書,未知即是通俗文,為當有异?或更有服虔乎?不能明也。 或問:“山海經,夏禹及益所記,而有長沙、零陵、桂陽、諸暨,如此郡縣不少,以為何也?”答曰:“史之闕文,為日久矣;加复秦人滅學,董卓焚書,典籍錯亂,非止于此。譬猶本草神農所述,而有豫章、朱崖、趙國、常山、奉高、真定、臨淄、馮翊等郡縣名,出諸藥物;爾雅周公所作,而云‘張仲孝友’;仲尼修春秋,而經書孔丘卒;世本左丘明所書,而有燕王喜、漢高祖;汲冢瑣語,乃載秦望碑;蒼頡篇李斯所造,而云‘漢兼天下,海內并廁,豨黥韓覆,畔討滅殘’;列仙傳劉向所造,而贊云七十四人出佛經;列女傳亦向所造,其子歆又作頌,終于趙悼后,而傳有更始韓夫人、明德馬后及梁夫人嫕:皆由后人所羼,非本文也。” 或問曰:“東宮舊事何以呼鴟尾為祠尾?”答曰:“張敝者,吳人,不甚稽古,隨宜記注,逐鄉俗訛謬,造作書字耳。吳人呼祠祀為鴟祀,故以祠代鴟字;呼紺為禁,故以絲傍作禁代紺字;呼盞為竹簡反,故以木傍作展代盞字;呼鑊字為霍字,故以金傍作霍代鑊字;又金傍作患為鐶字,木傍作鬼為魁字,火傍作庶為炙字,既下作毛為髻字;金花則金傍作華,窗扇則木傍作扇:諸如此類,專輒不少。 又問:“東宮舊事‘六色罽(絲畏)’,是何等物?當作何音?”答曰:“案:說文云:‘莙,牛藻也,讀若威。’音隱:‘塢瑰反。’即陸机所謂‘聚藻,葉如蓬’者也。又郭璞注三蒼亦云:‘蘊,藻之類也,細葉蓬茸生。’然今水中有此物,一節長數寸,細茸如絲,圓繞可愛,長者二三十節,猶呼為莙。又寸斷五色絲,橫著線股間繩之,以象莙草,用以飾物,即名為莙;于時當紺六色罽,作此莙以飾緄帶,張敞因造絲旁畏耳,宜作隈。” 柏人城東北有一孤山,古書無載者。唯闞駰十三州志以為舜納于大麓,即謂此山,其上今猶有堯祠焉;世俗或呼為宣務山,或呼為虛無山,莫知所出。趙郡士族有李穆叔、季節兄弟、李普濟,亦為學問,并不能定鄉邑此山。余嘗為趙州佐,共太原王邵讀柏人城西門內碑。碑是漢桓帝時柏人縣民為縣令徐整所立,銘曰:“山有巏婺(女改山),王喬所仙。”方知此巏婺(女改山)山也。巏字遂無所出。婺(女改山)字依諸字書,即旄丘之旄也;旄字,字林一音亡付反,今依附俗名,當音權務耳。入鄴,為魏收說之,收大嘉歎。值其為趙州庄嚴寺碑銘,因云:“權務之精。”即用此也。 或問:“一夜何故五更?更何所訓?”答曰:“漢、魏以來,謂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云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亦云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皆以五為節。西都賦亦云:‘衛以嚴更之署。’所以爾者,假令正月建寅,斗柄夕則指寅,曉則指午矣;自寅至午,凡歷五辰。冬夏之月,雖复長短參差,然辰間遼闊,盈不過六,縮不至四,進退常在五者之間。更,歷也,經也,故曰五更爾。” 爾雅云:“朮,山薊也。”郭璞注云:“今朮似薊而生山中。”案:朮葉其体似薊,近世文士,遂讀薊為筋肉之筋,以耦地骨用之,恐失其義。 或問:“俗名傀儡子為郭禿,有故實乎?”答曰:“風俗通云:‘諸郭皆諱禿。’當是前代人有姓郭而病禿者,滑稽戲調,故后人為其象,呼為郭禿,猶文康象庾亮耳。” 或問曰:“何故名治獄參軍為長流乎?”答曰:“帝王世紀云:‘帝少昊崩,其神降于長流之山,于祀主秋。’案:周禮秋官,司寇主刑罰、長流之職,漢、魏捕賊掾耳。晉、宋以來,始為參軍,上屬司寇,故取秋帝所居為嘉名焉。” 客有難主人曰:“今之經典,子皆謂非,說文所言,于皆云是,然則許慎胜孔子乎?”主人拊掌大笑,應之曰:“今之經典,皆孔子手跡耶?”客曰:“今之說文,皆許慎手跡乎?”答曰:“許慎檢以六文,貫以部分,使不得誤,誤則覺之。孔子存其義而不論其文也。先儒尚得改文從意,何況書寫流傳耶?必如左傳止戈為武,反正為乏,皿虫為蠱,亥有二首六身之類,后人自不得輒改也,安敢以說文校其是非哉?且余亦不專以說文為是也,其有援引經傳,与今乖者,未之敢從。又相如封禪書曰:‘導一莖六穗于庖,犧雙觡共抵之獸。’此導訓擇,光武詔云:‘非徒有豫養導擇之勞’是也。而說文云:‘導是禾名。’引封禪書為證;無妨自當有禾名導,非相如所用也。‘禾一莖六穗于庖’,豈成文乎?縱使相如天才鄙拙,強為此語;則下句當云‘麟雙觡共抵之獸’,不得云犧也。吾嘗笑許純儒,不達文章之体,如此之流,不足憑信。大抵服其為書,隱括有條例,剖析窮根源,鄭玄注書,往往引以為證;若不信其說,則冥冥不知一點一畫,有何意焉。” 世間小學者,不通古今,必依小篆,是正書記;凡爾雅、三蒼、說文,豈能悉得蒼頡本指哉?亦是隨代損益,互有同异。西晉已往字書,何可全非?但令体例成就,不為專輒耳。考校是非,特須消息。至如“仲尼居”,三字之中,兩字非体,三蒼“尼”旁益“丘”,說文“尸”下施“几”:如此之類,何由可從?古無二字,又多假借,以中為仲,以說為悅,以召為邵,以閒為閒:如此之徒,亦不勞改。自有訛謬,過成鄙俗,“亂”旁為“舌”,“揖”下無“耳”,“黿”、“鼉”從“龜”,“奮”、“奪”從“雚”,“席”中加“帶”,“惡”上安“西”,“鼓”外設“皮”,“鑿”頭生“毀”,“离”則配“禹”,“壑”乃施“豁”,“巫”混“經”旁,“皋”分“澤”片,“獵”化為“獦”,“寵”變成“(上穴下龍)”,“業”左益“片”,“靈”底著“器”,“率”字自有律音,強改為別;“單”字自有善音,輒析成异:如此之類,不可不治。吾昔初看說文,蚩薄世字,從正則懼人不識,隨俗則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筆也。所見漸廣,更知通變,救前之執,將欲半焉。若文章著述,猶擇微相影響者行之,官曹文書,世間尺牘,幸不違俗也。 案:彌亙字從二閒舟,詩云:“亙之秬秠”是也。今之隸書,轉舟為日;而何法盛中興書乃以舟在二閒為舟航字,謬也。春秋說以人十四心為德,詩說以二在天下為酉,漢書以貨泉為白水真人,新論以金昆為銀,國志以天上有口為吳,晉書以黃頭小人為恭,宋書以召刀為邵,參同契以人負告為造:如此之例,蓋數術謬語,假借依附,雜以戲笑耳。如猶轉貢字為項,以叱為匕,安可用此定文字音讀乎?潘、陸諸子离合詩、賦,栻卜、破字經,及鮑昭謎字,皆取會流俗,不足以形聲論之也。 河間邢芳語吾云:“賈誼傳云:‘日中必(上彗下火)。’注:‘(上彗下火),暴也。’曾見人解云:‘此是暴疾之意,正言日中不須臾,卒然便昃耳。’此釋為當乎?”吾謂邢曰:“此語本出太公六韜,案字書,古者暴晒字与暴疾字相似,唯下少异,后人專輒加傍日耳。言日中時,必須曝晒,不爾者,失其時也。晉灼已有詳釋。”芳笑服而退。 夫九州之人,言語不同,生民已來,固常然矣。自春秋標齊言之傳,离騷目楚詞之經,此蓋其較明之初也。后有揚雄著方言,其言大備。然皆考名物之同异,不顯聲讀之是非也。逮鄭玄注六經,高誘解呂覽、淮南,許慎造說文,劉熹制釋名,始有譬況假借以證音字耳。而古語与今殊別,其間輕重清濁,猶未可曉;加以內言外言、急言徐言、讀若之類,益使人疑。孫叔言創爾雅音義,是漢末人獨知反語。至于魏世,此事大行。高貴鄉公不解反語,以為怪异。自茲厥后,音韻鋒出,各有土風,遞相非笑,指馬之諭,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參校方俗,考核古今,為之折衷。搉而量之,獨金陵与洛下耳。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濁而(金化)鈍,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然冠冕君子,南方為优;閭里小人,北方為愈。易服而与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辯;隔垣而听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而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其謬失輕微者,則南人以錢為涎,以石為射,以賤為羡,以是為舐;北人以庶為戍,以如為儒,以紫為姊,以洽為狎。如此之例,兩失甚多。至鄴已來,唯見崔子約、崔瞻叔侄,李祖仁、李蔚兄弟,頗事言詞,少為切正。李季節著音韻決疑,時有錯失;陽休之造切韻,殊為疏野。吾家儿女,雖在孩稚,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為己罪矣。云為品物,未考書記者,不敢輒名,汝曹所知也。 古今言語,時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异。蒼頡訓詁,反稗為逋賣,反娃為于乖;戰國策音刎為免,穆天子傳音諫為間;說文音戛為棘,讀皿為猛;字林音看為口甘反,音伸為辛;韻集以成、仍、宏、登合成兩韻,為、奇、益、石分作四章;李登聲類以系音羿,劉昌宗周官音讀乘若承;此例甚廣,必須考校。前世反語,又多不切,徐仙民毛詩音反驟為在遘,左傳音切椽為徒緣,不可依信,亦為眾矣。今之學士,語亦不正;古獨何人,必應隨其偽僻乎?通俗文曰:“入室求曰搜。”反為兄侯。然則兄當音所榮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語之不可用者。璵璠,魯人寶玉,當音余煩,江南皆音藩屏之藩。岐山當音為奇,江南皆呼為神只之只。江陵陷沒,此音被于關中,不知二者何所承案。以吾淺學,未之前聞也。 北人之音,多以舉、莒為矩;唯李季節云:“齊桓公与管仲于台上謀伐莒,東郭牙望見桓公口開而不閉,故知所言者莒也。然則莒、矩必不同呼。”此為知音矣。 夫物体自有精麤,精麤謂之好惡;人心有所去取,去取謂之好惡。此音見于葛洪、徐邈。而河北學士讀尚書云好生惡殺。是為一論物体,一就人情,殊不通矣。 甫者,男子之美稱,古書多假借為父子;北人遂無一人呼為甫者,亦所未喻。唯管仲、范增之號,須依字讀耳。 案:諸字書,焉者鳥名,或云語詞,皆音于愆反。自葛洪要用字苑分焉字音訓:若訓何訓安,當音于愆反,“于焉逍遙”,“于焉嘉客”,“焉用佞”,“焉得仁”之類是也;若送句及助詞,當音矣愆反,“故稱龍焉”,“故稱血焉”,“有民人焉”,“有社稷焉”,“托始焉爾”,“晉、鄭焉依”之類是也。江南至今行此分別,昭然易曉;而河北混同一音,雖依古讀,不可行于今也。 邪者,未定之詞。左傳曰:“不知天之棄魯邪?抑魯君有罪于鬼神邪?”庄子云:“天邪地邪?”漢書云:“是邪非邪?”之類是也。而北人即呼為也,亦為誤矣。難者曰:“系辭云:‘乾坤,易之門戶邪?’此又為未定辭乎?”答曰:“何為不爾!上先標問,下方列德以折之耳。” 江南學士讀左傳,口相傳述,自為凡例,軍自敗曰敗,打破人軍曰敗。諸記傳未見補敗反,徐仙民讀左傳,唯一處有此音,又不言自敗、敗人之別,此為穿鑿耳。 古人云:“膏粱難整。”以其為驕奢自足,不能克勵也。吾見王侯外戚,語多不正,亦由內染賤保傅,外無良師友故耳。梁世有一侯,嘗對元帝飲謔,自陳“痴鈍”,乃成“颸段”,元帝答之云:“颸异涼風,段非干木。”謂“郢州”為“永州”,元帝啟報簡文,簡文云:‘庚辰吳入,遂成司隸。”如此之類,舉口皆然。元帝手教諸子侍讀,以此為誡。 河北切攻字為古琮,与工、公、功三字不同,殊為僻也。比世有人名暹,自稱為纖;名琨,自稱為袞;名洸,自稱為汪;名(素勺),自稱為獡。非唯音韻舛錯,亦使其儿孫避諱紛紜矣。 真草書跡,微須留意。江南諺云:“尺牘書疏,千里面目也。”承晉、宋余俗,相与事之,故無頓狼狽者。吾幼承門業,加性愛重,所見法書亦多,而翫習功夫頗至,遂不能佳者,良由無分故也。然而此藝不須過精。夫巧者勞而智者憂,常為人所役使,更覺為累;韋仲將遺戒,深有以也。 王逸少風流才士,蕭散名人,舉世惟知其書,翻以能自蔽也。蕭子云每歎曰:“吾著齊書,勒成一典,文章弘義,自謂可觀;唯以筆跡得名,亦异事也。”王褒地胄清華,才學优敏,后雖入關,亦被禮遇。猶以書工,崎嶇碑碣之間,辛苦筆硯之役,嘗悔恨曰:“假使吾不知書,可不至今日邪?”以此觀之,慎勿以書自命。雖然,廝猥之人,以能書拔擢者多矣。故道不同不相為謀也。 梁氏秘閣散逸以來,吾見二王真草多矣,家中嘗得十卷;方知陶隱居、阮交州、蕭祭酒諸書,莫不得羲之之体,故是書之淵源。蕭晚節所變,乃右軍年少時法也。 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為大損。至梁天監之間,斯風未變;大同之末,訛替滋生。蕭子云改易字体,邵陵王頗行偽字;朝野翕然,以為楷式,畫虎不成,多所傷敗。至為一字,唯見數點,或妄斟酌,逐便轉移。爾后墳籍,略不可看。北朝喪亂之余,書跡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為憂,言反為變,不用為罷,追來為歸,更生為蘇,先人為老,如此非一,遍滿經傳。唯有姚元標工于楷隸,留心小學,后生師之者眾。洎于齊末,秘書繕寫,賢于往日多矣。 江南閭里間有畫書賦,乃陶隱居弟子杜道士所為;其人未甚識字,輕為軌則,托名貴師,世俗傳信,后生頗為所誤也。 畫繪之工,亦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吾家嘗有梁元帝手畫蟬雀白團扇及馬圖,亦難及也。武烈太子偏能寫真,坐上賓客,隨宜點染,即成數人,以問童孺,皆知姓名矣。蕭賁、劉孝先、劉靈,并文學已外,复佳此法。翫閱古今,特可寶愛。若官未通顯,每被公私使令,亦為猥役。吳縣顧士端出身湘東王國侍郎,后為鎮南府刑獄參軍,有子曰庭,西朝中書舍人,父子并有琴書之藝,尤妙丹青,常被元帝所使,每怀羞恨。彭城劉岳,橐之子也,仕為驃騎府管記、平氏縣令,才學快士,而畫絕倫。后隨武陵王入蜀,下牢之敗,遂為陸護軍畫支江寺壁,与諸工巧雜處。向使三賢都不曉畫,直運素業,豈見此恥乎? 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所以觀德擇賢,亦濟身之急務也。江南謂世之常射,以為兵射,冠冕儒生,多不習此;別有博射,弱弓長箭,施于准的,揖讓升降,以行禮焉。防御寇難,了無所益。亂离之后,此術遂亡。河北文士,率曉兵射,非直葛洪一箭,已解追兵,三九燕集,常縻榮賜。雖然要輕禽,截狡獸,不愿汝輩為之。 卜筮者,圣人之業也;但近世無复佳師,多不能中。古者,卜以決疑,今人生疑于卜;何者?守道信謀,欲行一事,卜得惡卦,反令(心式)(心式),此之謂乎!且十中六七,以為上手,粗知大意,又不委曲。凡射奇偶,自然半收,何足賴也。世傳云:“解陰陽者,為鬼所嫉,坎壈貧窮,多不稱泰。”吾觀近古以來,尤精妙者,唯京房、管輅、郭璞耳,皆無官位,多或罹災,此言令人益信。儻值世网嚴密,強負此名,便有詿誤,亦禍源也。及星文風气,率不勞為之。吾嘗學六壬式,亦值世閒好匠,聚得龍首、金匱、玉軨變、玉歷十許种書,討求無驗,尋亦悔罷。凡陰陽之術,与天地俱生,亦吉凶德刑,不可不信;但去圣既遠,世傳術書,皆出流俗,言辭鄙淺,驗少妄多。至如反支不行,竟以遇害;歸忌寄宿,不免凶終:拘而多忌,亦無益也。 算術亦是六藝要事;自古儒士論天道,定律歷者,皆學通之。然可以兼明,不可以專業。江南此學殊少,唯范陽祖晅精之,位至南康太守。河北多曉此術。 醫方之事,取妙极難,不勸汝曹以自命也。微解藥性,小小和合,居家得以救急,亦為胜事,皇甫謐、殷仲堪則其人也。 禮曰:“君子無故不徹琴瑟。”古來名士,多所愛好。洎于梁初,衣冠子孫,不知琴者,號有所闕;大同以末,斯風頓盡。然而此樂愔愔雅致,有深味哉!今世曲解,雖變于古,猶足以暢神情也。唯不可令有稱譽,見役勳貴,處之下坐,以取殘杯冷炙之辱。戴安道猶遭之,況爾曹乎! 家語曰:“君子不博,為其兼行惡道故也。”論語云:“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然則圣人不用博弈為教;但以學者不可常精,有時疲倦,則儻為之,猶胜飽食昏睡,兀然端坐耳。至如吳太子以為無益,命韋昭論之;王肅、葛洪、陶侃之徒,不許目觀手執,此并勤篤之志也。能爾為佳。古為大博則六箸,小博則二煢,今無曉者。比世所行,一煢十二棋,數術淺短,不足可翫。圍棋有手談、坐隱之目,頗為雅戲;但令人耽憒,廢喪實多,不可常也。 投壺之禮,近世愈精。古者,實以小豆,為其矢之躍也。今則唯欲其驍,益多益喜,乃有倚竿、帶劍、狼壺、豹尾、龍首之名。其尤妙者,有蓮花驍。汝南周(王貴),弘正之子,會稽賀徽,賀革之子,并能一箭四十余驍。賀又嘗為小障,置壺其外,隔障投之,無所失也。至鄴以來,亦見廣宁、蘭陵諸王,有此校具,舉國遂無投得一驍者。彈棋亦近世雅戲,消愁釋憒,時可為之。 死者,人之常分,不可免也。吾年十九,值梁家喪亂,其間与白刃為伍者,亦常數輩;幸承余福,得至于今。古人云:“五十不為夭。”吾已六十余,故心坦然,不以殘年為念。先有風气之疾,常疑奄然,聊書素怀,以為汝誡。 先君先夫人皆未還建鄴舊山,旅葬江陵東郭。承圣末,已啟求揚都,欲營遷厝。蒙詔賜銀百兩,已于揚州小郊北地燒磚,便值本朝淪沒,流离如此,數十年間,絕于還望。今雖混一,家道罄窮,何由辦此奉營資費?且揚都污毀,無复孑遺,還被下濕,未為得計。自咎自責,貫心刻髓。計吾兄弟,不當仕進;但以門衰,骨肉單弱,五服之內,傍無一人,播越他鄉,無复資蔭;使汝等沈淪廝役,以為先世之恥;故靦冒人間,不敢墜失。兼以北方政教嚴切,全無隱退者故也。 今年老疾侵,儻然奄忽,豈求備禮乎?一日放臂,沐浴而已,不勞复魄,殮以常衣。先夫人棄背之時,屬世荒饉,家涂空迫,兄弟幼弱,棺器率薄,藏內無磚。吾當松棺二寸,衣帽已外,一不得自隨,床上唯施七星板;至如蜡弩牙、玉豚、錫人之屬,并須停省,糧罌明器,故不得營,碑志旒旐,彌在言外。載以鱉甲車,襯土而下,平地無墳;若懼拜掃不知兆域,當筑一堵低牆于左右前后,隨為私記耳。靈筵勿設枕几,朔望祥禫,唯下白粥清水干棗,不得有酒肉餅果之祭。親友來餟酹者,一皆拒之。汝曹若違吾心,有加先妣,則陷父不孝,在汝安乎?其內典功德,隨力所至,勿刳竭生資,使凍餒也。四時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親,不忘孝道也。求諸內典,則無益焉。殺生為之,翻增罪累。若報罔极之德,霜露之悲,有時齋供,及七月半盂蘭盆,望于汝也。 孔子之葬親也,云:“古者,墓而不墳。丘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識也。”于是封之崇四尺。然則君子應世行道,亦有不守墳墓之時,況為事際所逼也!吾今羈旅,身若浮云,竟未知何鄉是吾葬地;唯當气絕便埋之耳。汝曹宜以傳業揚名為務,不可顧戀朽壤,以取堙沒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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