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的,磨刀的
听说在日本,家业只传长子,下面的一个铜板也没有。不是长子的人,必须出去闯天下。身无分文,行走天下,无疑是一个浪子行头。我们无论从史书上,还是影视资料上看见的东洋浪人,就是这些被家族驱赶出去的人,往往是最终成就一番事业的浪人了。 我并没有着意拿两个国家的文化习俗对比,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毛桂珍离我太近,我无疑更为亲切。特别是说他打的镰刀能飞起来,割起稻草毫不亚于那个年代的收割机。这也是那年代我们这地方的村民对农业机械持拒绝态度,让哪些搞农机推广的人莫名其妙,推广工作成效甚微,除了穷困的因素外,这与大家对神奇的镰刀过于依赖有关。大家宁愿尊拜一把普通的镰刀,而对科学的机械充满排斥。 毛桂珍的远处闻名,不亚于庙里的土地爷。大家敬仰毛师傅,可以千里迢迢从外乡赶来,只求打一把镰刀。而毛师傅性情怪异,不像他父亲,只要是有人找上门,他都热情接纳,从不让人家说半句哆嗦话。往往来打铁什的人,可能不是拿现金来的,有的是用稻草绕几下,提斤把半斤肉来的。那时候,一般人家不是逢年过节,是吃不上肉的,能经常有肉吃的不是当大官人家,就数这些有手艺的人家了。什么木匠师傅啦,缝纫师傅啦,还有赤脚医生等等,这些都是我们这地方的贵人了,有肉吃。可自从毛师傅掌管铁铺以来,他就立了个规矩:说他打铁呀,天晴打不得,阴天打不得,下雨天也打不得,出多少钱也不打。这是什么臭规矩,他父亲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怎么到了毛师傅这里就变了。村子有人传,说毛师傅看中临村石匠的女,被人家拒绝了,才有了后来这个规矩的。有句谒后语:铁匠的崽娶石匠的女──硬碰硬。其实毛师傅只是皮肤黑了一点,人也算是一表人才,而这个石匠的女,长得胖乎乎的,不是什么出色的那种美女,还脾气十分暴躁,居然看不上毛师傅,这对身怀绝技的毛师傅却是致命的打击。从此紧闭铁铺不与人来往。来找他打铁的人,替他着急: 好心人摇摇头,毛师傅真的疯了。 从此,这一带就流传毛师傅被铁打疯了。 后来毛师傅关了铁铺,不知去向。关于毛师傅的故事,还被编入地方戏曲,谁家死了人,当夜歌子唱。而这种唱腔明显有几分巫鬼气息,和其它带有地方特色的故事一道流传,只是所有的版本都不一样,不过大同小异。 有人传说在一个寺庙里亲眼看见一个和尚像毛师傅。好奇地问:你是不是毛师傅?和尚闭眼打坐,口里念叨着:阿弥陀佛!…… 那个和尚是不是毛师傅,大家半信半疑。 我不打铁,毛师傅说过:打铁就是打自己呀! 可是我这两年突然写起诗来。我不知道生的铁,熟的铁,与我情感的诗歌之间,是否有某种隐密的联系?反正我写诗没有由头的,想写就写了。或许诗歌能让我内心年轻,可这种年轻又让我生出浮躁来。常常疯子一样行事,甚至荒谬。在我看来,诗歌是把双刃剑,舞着舞着就走火入魔了,先是伤了自己,自己还全然不知。然后是伤了别人,自己还不知道是怎样伤的。我知道我自己更希望的是宁静淡泊的生活。读书、写作、旅游,和朋友喝酒、聊天,快乐工作和生活,是我最大的满足。 他肩扛一把长条凳,口里吐出长沙捞刀河一带的地方方言:磨剪子哟,锵──菜──刀!拖长的声音犹为好听。我的童年就常常听到这种声音。勾起了我童年那温暖的记忆。我知道这种农耕文明的家什,在月新日异的现代农村已经渐渐消失,何况在城里,就更是件稀罕事了。于是我把照相机提了出来,想为这个行将消逝的行业留下一个纪念,却被这个老汉用手掌挡住,你不能侵犯我的肖像权,我也是有尊严的。 一个尊严的词语经他说出,我都感动得不知所措。 做了多年的记者,职业使然,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好多的人和事连我也会感到平常。于是,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家有一把菜刀请您锵。“锵”照我初浅的理解就是磨的意思,也许,它还包含了别的什么,只是我没有觉悟过来。 他说:不是可怜我吧? 我说:不是!我是有一把,还不止一把! 他说:要看是什么刀?我不磨铁刀,只磨钢刀! 我感到疑惑?他告诉我,三分钟可以磨好一把铁刀,磨快了最多也只是几天又会钝的,我收了人家三块钱,人家的刀不快了,我却要被人家每天骂多少次,这要短阳寿的(折寿的意思),我对不住人家呵。而钢刀就不一样的,虽然要半个小时磨一把,磨快了能用好几个月呢!人家多少还要夸我几遍!我说:你走了,人家的骂也好,夸也好,反正你都听不见?! 他说:他听得见的。 我把我家的刀递给他,他连连称好刀呵好刀,没开过封的。我显得莫名其妙,这把刀我用了几个月,只是不快,怎么没开封呢?他告诉我好刀没开封当然很钝呵,所有新刀都要磨出刀刃来,才好用。刃能生风,切铁如丝呵。 他使劲磨。磨了一把,我又拿来两把! 一个多小时下来,他磨完了,大汗淋漓的,直喊过瘾。 他还让我听刃,刃能发出声音来,我惊讶着。 他告诉我,他就是走了,刃会传音给他的。 太神奇了,我有点不敢相信。难怪他说能在千里听音,我想是他吹牛皮的。 现在我的刀又开始钝了,我就厌烦下厨,和老婆怄气,常采取以划拳来决定今天由谁来弄饭吃。 于是,我们都怀念起那个磨刀师傅,怎么就不来了呢? 一把快刀能让生活充满诗意,这有点不可思议。 我在市场转了好几个圈,终于买来磨刀石,开始自己学着磨刀,就是学不好。我才知道行行出状元,一点也不假。 后来我就干脆到外面吃饭。 其实外面的饭不好吃。 这多少有点像我写过了散文,又来写诗歌,都只是个人的喜好问题。吃完全是身体的需要,而写作却是精神慰藉。对于我,两者不可缺其一,我生存的方式说简单,也就这么简单。吃于我可以马虎一点,但不能少一餐。写作吗,不可以马虎,但允许自己写少一点,再少一点。何况我也没有发表欲,发稿子对我从来都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风里,我总是在坚守我内心的一份干净。我尽管很卑微地活在这个俗世里,但我还是努力活出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就像那个毛师傅和磨刀的汉子,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能遵循自己内心的指引,那怕活得卑微,却在坚守自己。这并不是说我的东西就写得如何好,我完全没有这种自我标榜的习惯,但是我存放着,给自己生命留下印记,也算是自我精神调节罢了。 我最讨厌给你上什么杂志评什么奖啦,你得交多少组稿费评选费啦的那种无聊之事。在这个文字泛滥成灾的年代,就是不要我出钱,我也不稀罕。我靠我的工资可以养活自己,也不靠这点可怜巴巴的稿酬买烟抽,或者换酒喝。我的写作只是遵循内心的指引,是以文字来洗涤心灵,也是我心灵发泄的通道。我不会随波逐流,让自己的心灵史成为这条河流上的漂浮物,那是文字的垃圾,下游还有生灵呵。 我赞同一个朋友的观点,这个年代不写或少写就是对社会的贡献呵。 我想找一个山头读点书,晒点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说是磨刀也好,说是打铁也好,反正我要回到内心平叛,治理我心中不安的江河版土,坚固我内心被世俗强攻而险遭失陷的城堡,我要把我的城堡筑成木鱼声声的圣安寺,然后我带发修行,成为自己的方丈。 2009年6月1日草稿 2010年11月28日改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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