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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富春:谁是我?

 竹木云 2011-03-02
彭富春:谁是我?

       在我孤独沉思的时候,“谁是我”之类的问题总是占据着我的思绪。这
种经验在我的少年时代就已经隐约出现了。我常不由自主地问自己:为什么我是我,而不是他人或者是一棵树、一块石头?为什么我有这样的身体和灵魂,而不是什么也没有?也许正是这种朦胧的想法使我告别了我家乡的大地和苍天,走向了诗与哲学的漫长之路,生存于那不可见的神奇的语言世界中。在这里“谁是我”的问题才得到真正的展开,因为“谁是我”的回答依赖于“谁是人”的回答,而“谁是人”的问题又依存于“什么是存在”的回答。
    那么谁是我呢?我可以得到许许多多的规定,这种种规定可能也可能并不关涉
我本身。但是就语言的直接现实性而言,我就是那个在说“谁是我”的人。如果我不说话的话,我就无法谈论我自己。只是因为我说话,我才可能是我,并追问“我是谁”这样的问题。因此我是一个言说者并由语言所规定。
    语言当然是人的声音,它区分于植物的无声和动物的吼叫。但是语言并不是人
的自然本性,而是历史性的生成,由此给予了人类一个居住的世界。不过语言并不外在于人,相反它就存在于人的口中,即存在于人的言说之中。
    人说什么呢?或者,我可能说什么呢?
  那最初所说的语言只是欲望。例如,我要吃喝,我要性的满足,就是最典型的欲望
的语言。但是欲望实际上来源于它者并要走向它者,因为那个要饮食男女的并不是我,而是它,即这个肉体;而且这个所谓的人之大欲恰恰不能在我中满足,只能在它者中实现。这个它者可能是人,也可能是物。因此,在欲望的语言中并不是我在说话,而是它在说话。
  当欲望的语言表达的时候,即它作为它者走向它者的时候,它同时也是工具的语言
。语言不是私人的,而是交流的。但当语言交流的时候,它便成为了自己的媒介,所以人们一直认为语言是思想的外壳。人们使用语言如同使用一个工具,用它来满足自己无穷无尽的欲望。这种工具性的语言实际上不再内在于我,而是外在于我,成为一个中性的它者。
    如果欲望的语言统治着工具的语言并为所欲为的话,那么此时的语言尚未划清
自己的边界,没有存在和虚无的区分,只是一片混沌的景象。因此它并不是历史和世界的真正开端。
    那最后所说的语言是智慧。但这个最后的语言却是最开端的语言。智慧的语言
说的不是不是其他什么东西,而只是存在和虚无。智慧的语言区分出存在和虚无并且决定出哪些是必然存在的和哪些是必然不存在的。这里的存在并不是一个对象、一个事物或者一个存在者乃至存在者整体,这里的虚无既不是存在者的缺席,如四大皆空,也不是陈述句的否定,如“这不是什么”,而是语言自身原初的虚无性。存在和虚无首先是语言性的,然后才是历史性的和世界性的。
    从智慧的语言来看,人的欲望的语言只是罪恶(基督教)和迷妄(佛教)。人
背离上帝追随魔鬼是对欲望的顺从。贪嗔痴实际上来源于饮食男女之欲。但是人生而有欲且不可断除,因此人生即有罪,生而即迷妄。然而为什么欲望乃罪恶和迷妄呢?罪恶只是由于违反法律(规则)才是罪恶。没有规则(智慧),欲望不是罪,有了规则,欲望才是罪。因为没有智慧的指引,欲望没法看清自身的边界,没法区分哪些是必然存在的,哪些是必然不存在的,如同行走在夜之深渊,所以它是迷妄。
    正是因为原初面临欲望的语言,即罪恶和迷妄,所以智慧的语言首先是它虚无
的一面,即它说出“那些必然不存在的”,例如“不可杀人,不可偷盗,不可奸淫”等等。其次是它存在的一面,即它说出“那些必然存在的”,即“要爱人”等等。这就是虚无比存在更本源的奥秘之所在。这种更本原性的虚无与存在者的缺席和陈述句的否定风牛不相及。
    但是智慧并不消灭欲望。它只是在欲望的混沌图象中作出区分和决定,哪些是
必然存在的,哪些是必然不存在的。但是智慧的语言也不舍弃工具的语言,但是智慧拒绝工具的可能独裁。这里工具只是智慧的工具。
    那么是我在说智慧的语言吗,正如我说欲望的语言和工具的语言吗?那个皈依
了上帝的人已不是旧我,而是新我;那个觉悟了的人不是假我,而是真我。只有这样的新我和真我才可能说出智慧的语言,因为它已经和自己相区分了。这样在智慧的语言里,说话的也不是我,而是一个它。它以一个新我和真我的面目出现在我之中。
    因此并不存在绝对的独一我。我始终与自身相区分,即由欲望之我达到智慧之
我。这样我实际上处于智慧和欲望之间,正如处于天地之间一样。于是我在本质上游戏于与它的游戏之中,并由这种游戏规定了我的角色以及我的成功和失败。
    此游戏乃最大之游戏,因为它是存在和虚无的游戏。但它的游戏之地首先在语
言。智慧的语言说的是道,这个道开辟了一条道路,可供那从生到死的人在其中行走。人作为游戏者参与游戏只是倾听智慧语言的言说并且对应,遵智慧之道而行。因此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对话,而是人与智慧之间的对话才是最本原性的对话。在这种对话中,人作为语言的动物成为了人。这样,只是智慧的语言关于什么是存在和虚无的规定给予了“谁是人”的答案。我作为言说者,与他人一样参与在与智慧的游戏之中。
    虽然智慧之道是人和我的规定,但我现在经验到的恰恰不是智慧之道的在场,
而是它的不在场,即智慧不再说话了,因此我失去了根本的规定性。例如孔、老、佛的话只是语言的遗迹,如同文物一样。山水诗和山水画依据的天人合一已成为了昔日梦幻,它不可能再成为心灵的最高寄托。比起中国而言,西方智慧的沉默似乎更加绝对和彻底。古希腊的诸神早已了无踪迹,中世纪的上帝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近代的人性被撕裂成碎片------
    在一个智慧之道沉默的时代里,人失去了人性的家园,如天塌了和上帝死了所
显现的那样。我由此成为了无家可归者,游荡在荒原之上。荒原的荒原性是如此残酷,以致它不仅遮盖了无家可归的现实性,而且阻碍了任何克服无家可归重建家园的可能性。
    在无家可归的时代里,人感到了存在的虚无性。这种存在的虚无性实际上是智
慧的虚无性。智慧之道的虚无表现为双重的虚无化:一方面它说出那些必然不存在的;另一方面它以死一样的沉默说出它自己也是那必然不存在的。
    倘若智慧之道不再说话了,那么究竟谁还在说话呢?那个铺天盖地、无休无止
的言说乃是工具的语言和技术的语言。人处于一个信息的社会里。信息编织了一张天网,无人能逃。本来信息是人的工具,现在反过来人变为了信息的工具。人不仅成为信息的工具,被信息所控制,而且人也成为人的工具,相互支配和被支配。人作为工具,也就是说,人不再是目的,因此人的肉体和精神变为了可利用的,可消耗的,并且是可抛弃的,可替换的。工具的语言和欲望的语言总是相辅相成。工具之所以能垄断人,是因为工具又被欲望所垄断。这又是说,欲望早已垄断了人。饮食之欲在大吃大喝中膨胀得遮盖一切。男女最隐秘的性关系不再是与爱情相关,它只是无耻的或者是羞涩的肉体的赤裸裸交换。在这欲望的世界里,人还原成一头动物。
    智慧已经沉默,喧嚣的只是工具和欲望的语言。这种沉默和喧嚣正好是虚无征
兆的两面。在这虚无里,思想还有它的使命吗?如果思想还要思想的话,那么就意味着它必须听从它的使命的召唤。但是思想的使命不再是其他什么,而是关于虚无的思想。

    因此,思想必须通过它对工具语言和欲望语言的否定来面对智慧的沉默这一虚
无。人已经忘却了智慧,只是沉溺于工具和欲望。人们甚至相信,工具和欲望可以代替智慧,也许比智慧更好。工具和欲望构筑的物的世界有着钢铁般的结构和洪水般的混沌,以致没有留下任何一点虚空让虚无化了的智慧呈现出来。思想的否定性因此在于:它消解工具语言和欲望语言似是而非的存在,留下一个空间,让智慧的虚无性在场。
    当工具和欲望的语言喧嚣被智慧的语言的沉默打破之后,虚无便到来了。但是
此时智慧的出席恰恰是它的缺席。这种出席且又缺席的智慧召唤着对它的沉思,即:为什么智慧在现代是必然不存在的?因为它已经说够了不可能再说了吗?还是人不允许它说那些看起来十分愚蠢的语言呢?或者人们在现代根本没有能力倾听并听从智慧?然而智慧在现代的缺席只是源于它自身的虚无化,但这种虚无化却是它自身的完满,如同死亡是生命的虚无化但同时是它自身的完满一样。如果智慧现在必然不存在的话,那么它是永远死亡吗?或者它会死而复活?或者它作为一种古老的智慧会被一种崭新的智慧所代替?问题追问着问题。现代的思想必须为上述任何一种可能的可能性作出准备。这种准备只是期待。在期待中思想达到自己的成熟。
    但是思想对于智慧的期待却是对它最深沉的追忆。追忆什么?追忆那智慧已经
说过的。真正的追忆只是追忆所追忆的本原和开端。智慧的本原和开端是无所不摧的“虚无性”,即它最初说出那必然不存在的。那必然不存在的恰恰是由欲望所导致的罪恶和迷妄。思想只有达到了智慧本原的虚无性,才能使自身成为虚无性的思想。
    现代的思想已经进入了它的虚无性吗?现代的思想只是效忠于工具的语言和欲
望的语言,并不听从智慧之道,因此它并没有思考虚无,尤其是在智慧意义上的虚无。 当思想还只是执着于它的有而没有跃入它的无时,它的无思想性已经昭然若揭了。思想已陷入它的困境,而且人们对这种困境熟视无睹,这是思想困境的困境。一旦思想意识到它自身的困境,它将开始思考这个虚无。
    这样一种现实正是人们和我所处的现实。当我离开我家乡的大地和苍天并进入
神秘的语言世界之后,我所经历的就是这种智慧虚无的种种形态。在中国时,我十分惊讶天人合一这一千年美梦的消失。在欧洲时,我更惊讶上帝实实在在地死了。从东方到西方经历了无数地平线的转换之后,我问自己:何处是家园?
    关于这种存在问题的经验,沉思和言说对那些崇拜工具,顺从欲望的人来说,
只是傻子和疯子所为,因为它没有任何实际作用和任何现实的意义。一个追求工具并满足欲望的人很会拥有豪华的住宅,一个热爱智慧的人不能逃避流浪。但豪华的居住也许只是困守于荒原,流浪却可能是走向还乡之途。因此思想的冒险虽然经历千辛万苦却要享受还乡的欢乐。
    在这语言的神秘世界里,我走在一条无穷无尽的路上。在每一个路程,我都遇
到了迷津,人不知走到何处了。我怀疑自己:我是否还要思想?尤其是当我处于生存的危机不可能思想时,这种是否思想的问题折磨着我焦虑的心灵。假如我不再思想的话,我还是我吗?只是在我思想时,我才是我。这里有古老的智慧之道指引我:不思想是必然不存在的;思想是必然存在的。
    倘若我思想的话,我能思想什么?我只能思想那已经思想过的,即那已道的智
慧之道。值得思想的是:诸神已死,圣人已绝,智慧依然沉默。语言在它的言说之中保持着它无声的宁静。此时,我愿听,也愿说。
  (1996年7月2日于波恩,发表于《1999独白》卷一,萌萌主编,上海远东出版社)
 
 
 

 

补充日期: 2003-11-24 23:57:09

 

 
 
我不知我生前,当春秋之季,曾一识西施否?当典午之时,曾一看卫介否?当义熙之世,曾一醉渊明否?当天宝之代,曾一睹太真否?当元丰之朝,曾一晤东坡否?相思者不止此数人,而此数人则其尤甚者,姑举之,以概其余也。
 
 
   不要取悦于你的观众。这是一个真正艺术家的秘诀,也是 
 一个人生表演者的秘诀。 
  
   灵魂,一个歌者,一个舞者,一个表演者。真诚、虚伪、 
 自欺、羞愧、忏悔、孤独、自尊……都是它的面具。 
★东湖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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