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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迷扬科
［波兰］亨利克。显克微支｜译：林洪亮 他一生下来就瘦小、羸弱。那些围在产妇床边的女邻居们，看到母子俩这样虚弱，都摇起了头。
“我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给你洗礼，并赐名“扬科”。现在你已经是天主教徒的灵魂了，你可以从什么地方来，就回到什么地方去啦！阿门！”然而，这个天主教徒的灵魂一点也不想回到他来的地方，也不想离开他那瘦弱的躯体。相反，他的两只小脚拼命乱蹬，还啼哭起来，不过哭声是那样地微弱。 神父举行完洗礼仪式，便马上离开了。病人的情况慢慢好转。过了一个星期，母亲下地干活了，婴儿虽然奄奄一息，但还是活了下来。直到第四年的春天，当布谷鸟开始咕咕叫的时候，他的病情才有了好转。 扬科的身体一直都很瘦小，皮肤晒得黑黑的，肚子鼓得很大，两颊凹了进去，一头差不多全是淡白色、像亚麻样的头发，遮盖着他那双炯炯有神 的大眼睛，这双眼睛看起来东西来，仿佛在眺望遥远的地方。 扬科是一个非常迟钝的孩子，像别的乡下孩子一样，和别人说话时，喜欢把一个手指放进嘴里。谁也不相信他能长大，更不信他将来会成为他母亲的安慰，因为他很懒惰。不过，他有一种爱好，那就是音乐，他到处都能听到音乐。等他稍稍长大一些，除了音乐，他就什么也不想了。有时，他到树林里去放牲口，或者拿着篮子去采野果子，就常常空手回来，还嘟哝说： “妈妈，树林里在奏什么音乐？” 母亲便回答他说：“我给你奏音乐！我给你奏音乐！”接着就拿起木勺来敲他，给他“奏”了一通音乐，扬科便哭喊起来，连连保证他以后不再犯了。 但他心里还是想，树林里确实有一种音乐。到底是什么呢？他搞不清楚，只知道松树、山毛榉、白桦、黄莺……一切都在歌唱，整个树林都在歌唱。麻雀在果园里啾啾叫，连樱桃树也在摇动着奏出音乐。傍晚，他听到村里发出的那些声音，就认为整个村庄都在演唱。有一次人家派他去干活，让他扬粪，风吹着木叉，他也认为是在奏乐，呆呆地站在地里听那风吹木叉的声音。监工一看到这样，就解下皮带，给了他一顿教训。可是这对他有什么用呢？大家就叫他“音乐迷扬科”。 春天，他从屋子里跑出去，到河边去吹牧笛。夜里，当青蛙呱呱地鸣唱，秧鸡在草原上歌唱，苍鹰迎着露水哑哑高叫，公鸡在篱笆后面引颈啼鸣的时候，他便睡不着觉，一心一意地听着。他到底听到了什么音乐，那只有上帝知道。他母亲不敢带他到教堂去，因为风琴一响或甜蜜的歌声一起，这孩子的眼睛就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雾，真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晚上，巡夜的人常常看到扬科穿着一件白衬衣，在茫茫夜色中跑到酒店附近。他不进酒店，而是藏在墙下听着。酒店里的人在跳“奥贝列格舞”，跳舞的青年们高叫着“乌哈”，还可以听到皮靴的踢踏声，或者姑娘们欢叫的声音。小提琴轻快地唱着：“我们吃，我们喝，我们多快活！”窗户被灯光照得通亮、酒店的每一根柱子好像都在颤动、在歌唱、在演奏；而扬科在倾听…… “还不快回爱去，你这个夜游神！”有人在背后吼道。 于是，他只好赤着脚跑回家去，他身后的黑暗中正传来小提琴的声音。 从些以后，在收获节上或者在别人的婚礼上，只要能听到小提琴的演奏，对他来说，就像过盛大的节日一样，然后他便坐在炉子后面，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像猫一样在黑暗中望着。 后来，他自己用薄木板和马尾做了一把小提琴，虽然不能拉出像酒店的小提琴那样华美动听的音乐来，但还是能发出轻得像苍蝇和蚊子叫那样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小提琴他也从早到晚地拉着。为些他挨过不少拳打脚踢，甚至被打得像一只伤痕累累的未成熟的苹果。扬科越来越瘦，可肚子还是那样胀大，头发越来越浓密，经常流泪的眼睛鼓得越来越大，而他的面颊和胸膛也凹陷的越来越深…… 他完全不像别的孩子，倒像他那把刚刚能发出一点声音的用薄木板做的小提琴。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他差点饿死，因为他常常只能靠吃生萝卜和占有一把小提琴的愿望来过活。但是这种愿望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庄院里的仆人有一把小提琴，扬科常匍匐在牛蒡丛中，尽量接近饭厅那敞开的大门，为的是好好地看看小提琴，它正好挂在门对面的墙上。 这当儿，扬科通过眼神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奉献给了小提琴，因为在他看来，那是他最珍爱的东西，也是一件无法得到的圣物，甚至连摸一摸都不配。可是他又非常渴望得到它，哪怕在近处饱看一顿也好……这颗可怜的小小的农家孩子的心，被这种欲望激动得颤抖起来。 一天晚上，饭厅里空寂无人，地主夫妇早就到国外去了，仆人也到女仆那边去了，房子显得空荡荡的。扬科蜷伏在牛蒡丛中，通过敞开的大门，久久地望着那个寄托着他全部愿望的目标。这时候皓月当空，月光透过窗子斜照着饭厅，在对面的墙上映出一个明亮的在四方形，这个四方形慢慢地靠近小提琴，最后完全照在琴上。黑暗中，这把小提琴好像发出了一种银光，特别是它那凸出的琴腹被照得锃亮，使得扬科几乎都不敢直视它。在这皎洁的月光下，凹进去的琴腰、琴弦和弯把，都看得十分清晰，琴钮亮得就像圣约翰节的萤火虫那样，旁边挂着的琴弓就像一根银条。 这一切真是美妙而又神奇，扬科越看越入迷。他蹲在牛蒡丛中，两只肘臂支撑在瘦骨嶙峋的膝盖上，张着嘴，难以抑制的欲望又推着他向前。那小提琴在月光中像是在向他靠近，仿佛直向他游来……有时显得暗淡，有时又亮得耀眼。这毫无疑问是魔力！这时候，风在吹，树在簌簌地响，牛蒡在轻微地摇曳，扬科清楚地听到： “去吧，扬科！饭厅里没有人。快去吧！” 夜莺在池塘边时而轻微、时而大声地歌唱：“快去！快进去！把它取下来！”猫头鹰却在他的头上轻盈地盘旋，对他说：“不要去，不要去！” 扬科缩着身子，缓慢而谨慎地向前移动。在饭厅的门外能听到扬科有病的肺部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 扬科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可是恐惧笼罩着他。他的举动仓皇，呼吸急促。夏天的闪电从东方掠向西方，又一次把饭厅照亮，照见扬科匍匐在小提琴面前，仰望着。可是闪电消失了，乌云也遮住了月光，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过了不久，一种低微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一下，好像有人不小心把琴弦碰响了…… 突然从饭厅的角落里发出了一个睡意惺松的声音，怒气冲冲地问道：“谁在那里？” 扬科屏住气。那声音再次问道：“谁在那里？” 火柴擦着了，照亮了饭厅。“哎呀！我的上帝！“传来了咒骂声，殴打声，孩子的哭声和呼叫声，犬吠声，窗内人的跑步声……整个庄院一片喧哗。 第二天，可怜的扬科受到了村长的审讯。 他们把他当作小偷来审讯了。村长和陪审员们都注视着扬科，他站在他们前面，把手指放在嘴里，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他又瘦又小，伤痕累累，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些人要对他干什么。 人们把巡夜人斯塔赫叫来：“把他带走，给他一顿教训！” 母亲赶来了，带走了儿子。第二天，扬科没有起来，第三天，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盖着条棉布毯。 燕子在篱笆外的樱桃树上歌唱。太阳透过窗玻璃照了进来，把金色的阳光洒在扬科的乱头发上和毫无血色的脸上。这阳光好像一条大道，他的灵魂便沿着这条大道渐渐地离去。因为是傍晚，割草回来的姑娘们唱着歌，从溪水那边也传来了阵阵笛声。这是扬科最后一次在听村里的音乐了。在他身旁的棉布毯上放着那把木板做的小提琴。 垂死的扬科脸上忽然发光了，从他苍白的嘴唇里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妈妈！” “怎么啦，我的儿子？”母亲噙着泪水问。 “妈妈，在天堂里，上帝会给我一把真正的小提琴吗？” “会给你的！孩子，会给的！”母亲回答说。她难过得再也不能说下去了…… 白杨树在扬科的坟上簌簌地响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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