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松树落了一地针，我捡回几枚用为书签。书中的知识，应随求。我看书的习惯是拿起哪本是哪本，风吹几页读几页。因而书签紧缺。
有本“琴律发微”耽误久了，读到哪里回想不出，松针放不进去。不自觉去看墙上挂琴，薄尘染面，具威严。不禁悚然。我轻拨了一下，心里想：指甲伤了，许久没弹啦。
那琴发出一声低吟：你弹得那么差，不如挂着。
我笑问：岂不是越来越差了。
风吹琴弦而琴不动，亦无声。
我于是对琴鞠躬，向其请教，以下是我们的对话，我天资不够，记忆愚钝，难以镜铨。
我：琴兄即开尊口，我怎可交臂而失之，今日不揣菲薄，请教一二，望兄成全。
琴：也罢。
我：我三十学琴，可晚？
琴：娱人，晚了，乐己，不晚。娱人者明理，必下苦功操习，乐己者只以感性体认，不必以理性示人。
我：不按常规吗？
琴：何为常规？
我：琴弦七根，徽有十三枚，音三种。面圆法天，底平象地。龙池通八风，风池象四气。可是抽象代表着天、地、水、火、山、雷、风、泽？真如此广大？
琴：那是用八卦意向解释。八卦是人发明的。
我：靠不住？
琴：也不是。琴是人做的，而非自然造化。可天地间万物皆有灵性，人自以为万物之长，其实诸生平等。常态下，人以己身荣辱度琴之优劣，无可厚非。但每每局限于尺寸弦徽。你说琴长三尺六寸，七弦又十三徽。我偏说长三十丈、披九弦、带五十徽，又如何？
我：那成什么了？
琴：我只做个比喻你就受不了，心志狭隘。人目所视，无非长、宽、高，另空间感知，于四维之内。岂不知宇宙少说有六道三十三维，多在人感知之外。人自以为了不起，实为万物的盲者。对形的理解局限住，也不会对声有广大感知。
我：古琴来讲，好的声音是什么？名琴，名曲，名家？
琴：皆非。
我：啊?
琴: 好就是好，心有口无。好不能形容，一说就偏。
我：恕我愚顽。
琴：唉，我勉力一试吧:“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求”。这是诗人的世界，也是最接近广义的“声”的表达。万物一理，无外乎自我的实现。生存是最基层的，如你这个人，我这把琴。进而是归属需要，接着是自尊和爱的需要，最终是自我完全的实现。琴到了这时候，材料、曲子、名家不重要了。对人呢，财富、学问、事业亦微不足道。这种感受就是好的声。广大之声绝非泥于双耳之间，实乃心境的回响。
我：这……
琴：有些事物看着热闹，实为妄求。以我来说，名为琴，实则朽木而已。
我：可是你是发声的乐器啊。是我的拙劣影响了你。
琴：先不要说乐器是人的一种延伸。声音本身是有罪的，起码是慎重的。
我: 咹？
琴：天不言，地亦不语。天聋地哑是本真。“上善，下知有之”。仅仅知道它存在而已。天雷，地震都是在发声了，人间或有灾祸。兵器发声，是要杀戮。人就更是如此了。
我：人说话，笑，歌唱，都是发声。何罪之有？
琴：说唱是振动，笑是用气，哭才是发声。
我：可器乐不同，器乐的发声是高尚的。人们通过乐器与音乐产生关系，获得美。
琴：那是人的思维，不是声。人失去了亲人，不奏哀乐也是伤心的，男人娶了新娘子，不奏喜乐也是高兴的。可那轿上的女人从此挥别人生最好的时刻。又有什么值得高兴呢？人们弹奏乐器为了表达心绪，往往这声乐又反过来感染人，让人以为声的力量神秘，这是对声的误解。
我：这么说声音更加无罪，只是人的感知。
琴：也不尽然。汉书载：“泰帝令使女故瑟，悲而禁之。破五十弦为二十五弦”。因为声的极端指向了无尽的悲痛。泰帝受不了啊。
我：那李商隐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多么深沉的美，又怎么说？
琴：你没发觉诗人用“无端”二字表示出对锦瑟过度精美的深悲吗？无端，无端啊，怎么就那么多呢？让每一根弦都牵动我的哀愁。真是太过分了。
我：依你说，不发声反倒好了。
琴：陶潜自弹无弦琴，得大自在。无弦却有声，是心的回响。
琴：陶渊明有天地独往的大精神。吾辈难及。我在想琴不弹岂不真成了朽木？
琴：琴的常态就是挂着啊！有人拨动才是非常态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琴谱和历代琴人又怎么解释？难道不值得追求和尊重吗？
琴：这是两回事。琴谱是怨气的集结，发幽愤而为之，非常人可猜度绝想。真正能演绎它的，只是琴师自己。通常这样的人都是顶尖高手，旷世奇人。后代琴人单看到了他的恩，忽略了他的恶。虽说这个恶是无心的。让后世无才之辈妄求其能就是恶。那顶尖的高手天赋奇才，颖悟周天，不按常理行事，故而不可模仿。高手的谱子确是真理。但对常人就是一个摆设，供你自欺欺人而用，以为得了真传，与古人暗合。其实最好的曲子是传不下来的。天才受感召而创作的作品充满神性，天才死后，上天会索回去的。偶留人间的，即便摆你面前，常人也别妄求。得不到。
我：流传至今的名谱都是虚妄的？
琴：先者为实，后者为虚。所谓抚琴的要诀只是形似的告诫，后人做不到神似的追投。嵇康说“广陵散于今绝”，说的是一种气力死了，精神消失了，而非琴谱没有了。琴谱是琴人精神的尸体，你弹了广陵散你也成不了嵇康，他的风骨与高绝都是生来的，不是学来的。因而你弹的广陵散不是嵇康的那首。再比如“秋风词”，多少人用它来做入门小曲，师傅首先错了，学生就只能错上加错，一说到入门，心里先小看了，练了指法丢下不弹。谁还能奏出“雨中百草秋烂死”的凋零。越发遥不可及。
我：只知好书有毒，谁知琴谱毒更深。这么说，我必是弹不出好琴的，我辜负了你。
琴：“自弹不及听人弹”。贤弟先学会善听吧，这条路也是周折的。至于我，琴格高低心自知。弹废由人，不留心上。
琴兄静默了，许久之后他口送清风，吟出了两句旧诗，是太白与乐天的名句，却又不引原文。我仓促间对了下句，结束了那夜的谈话。
闲坐秋风里，幽人对素琴，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
吟绰随月动，丝桐悲夙心，平湖仍脉脉，无古也无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