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录【115首】 如梦令（点滴空阶疏雨）……………………………… 浣溪沙（路转峰回出画塘）……………………………… 临江仙（过眼韶华何处也）……………………………… 浣溪沙（草偃云低渐合围）…………………… 浣溪沙（霜落千林木叶丹）……………………………… 好事近（夜起倚危楼）………………………………… 好事近（愁展翠罗衾）………………………………… 采桑子（高城鼓动兰）……………………………… 西河（垂柳里）……………………………………… 摸鱼儿秋柳（问断肠）………………………………… 蝶恋花（谁道人间秋已尽）……………………………… 蝶恋花（独向沧浪亭外路）……………………………… 蝶恋花（谁道江南春事了）……………………………… 水龙吟杨花用章质夫苏子瞻唱和均（开时不与人看）………… 鹧鸪天（列炬归来酒未醒）……………………………… 清平乐（樱桃花底）………………………………… 点绛唇（万顷蓬壶）………………………………… 点绛唇（高峡流云）………………………………… 踏莎行（绝顶无云）………………………………… 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 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 玉楼春（今年花事垂垂过）…………………………… 阮郎归（女贞花白草迷离）……………………………… 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 蝶恋花（辛苦钱塘江上水）……………………………… 点绛唇（暗里追凉）………………………………… 浣溪沙（月底栖鸦当叶看）……………………………… 少年游（垂杨门外）………………………………… 青玉案（姑苏台上乌啼曙）……………………………… 满庭芳（水抱孤城）………………………………… 青玉案（江南秋色垂垂暮）……………………………… 浣溪沙（画舫离筵乐未停）……………………………… 浣溪沙（才过苕溪又溪）…………………………… 贺新郎（月落飞乌鹊）………………………………… 人月圆（天公应自嫌寥落）……………………………… 卜算子水仙（罗袜悄无尘）……………………………… 八声甘州（直青山）………………………………… 浣溪沙（曾识卢家玳瑁梁）……………………………… 踏莎行元夕（绰约衣裳）……………………………… 蝶恋花（急景流年真一箭）……………………………… 荷叶杯戏效花间体（六首）……………………………… 浣溪沙（昨夜新看北固山）……………………………… 鹊桥仙（沉沉戍鼓）………………………………… 鹊桥仙（绣衾初展）………………………………… 减字木兰花（皋兰被径）…………………………… 鹧鸪天（阁道风飘五丈旗）……………………………… 浣溪沙（夜永衾寒梦不成）……………………………… 蝶恋花（?地重帘围画省）……………………………… 浣溪沙（舟逐清溪弯复弯）……………………………… 临江仙（闻说金微郎戍处）……………………………… 南歌子（又是乌西匿）………………………………… 蝶恋花（窈窕燕姬年十五）……………………………… 玉楼春（西园花落深堪扫）……………………………… 蝶恋花（莫斗婵娟弓样月）……………………………… 阮郎归（美人消息隔重关）……………………………… 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 浣溪沙（七月西风动地吹）……………………………… 浣溪沙（六郡良家最少年）……………………………… 浣溪沙（城郭秋生一夜凉）…………………………… 点绛唇（厚地高天）………………………………… 扫花游（疏林挂日）………………………………… 蝶恋花（满地霜华浓似雪）…………………………… 蝶恋花（陡觉宵来情绪恶）……………………………… 浣溪沙（乍向西邻斗草过）……………………………… 浣溪沙（本事新词定有无）……………………………… 虞美人（犀比六博消长昼）……………………………… 应天长（紫骝却照春波绿）……………………………… 菩萨蛮（红楼遥隔廉纤雨）……………………………… 浣溪沙（掩卷平生有百端）……………………………… 清平乐（垂杨深院）………………………………… 浣溪沙（花影闲窗压几重）……………………………… 浣溪沙（爱棹扁舟傍岸行）……………………………… 虞美人（弄梅骑竹嬉游日）……………………………… 点绛唇（波逐流云）………………………………… 蝶恋花（春到临春花正妩）……………………………… 蝶恋花（袅袅鞭丝冲落絮）……………………………… 蝶恋花（窗外绿阴添几许）……… 点绛唇（屏却相思）………………………………… 祝英台近（月初残）………………………………… 清平乐（斜行淡墨）………………………………… 减字木兰花（乱山四倚）…………………………… 蝶恋花（冉冉蘅皋春又暮）……………………………… 菩萨蛮（高楼直挽银河住）……………………………… 鹧鸪天（楼外秋千索尚悬）……………………………… 蝶恋花（忆挂孤帆东海畔）……………………………… 喜迁莺（秋雨霁）…………………………………… 齐天乐（蟋蟀，用姜石帚原韵（天涯已是悲秋极）…………… 蝶恋花（帘幕深深香雾重）……………………………… 蝶恋花（手剔银灯惊炷短）…………………………… 蝶恋花（黯淡灯花开又落）……………………………… 虞美人（碧苔深锁长门路）……………………………… 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 蝶恋花（连岭去天知几尺）…………………………… 浣溪沙（似水轻纱不隔香）……………………………… 蝶恋花（翠幕轻寒无着处）……………………………… 浣溪沙（漫作年时别泪看）……………………………… 谒金门（孤檠侧）…………………………………… 苏幕遮（倦凭栏）…………………………………… 菩萨蛮（玉盘寸断葱芽嫩）……………………………… 菩萨蛮（西风水上摇征梦）……………………………… 蝶恋花（落落盘根真得地）…………………………… 虞美人（杜鹃千里啼春晚）……………………………… 浣溪沙（已落芙蓉并叶凋）……………………………… 蝶恋花（月到东南秋正半）……………………………… 菩萨蛮（回廊小立秋将半）… 醉落魄（柳烟淡薄）………………………………… 鹧鸪天庚戌除夕和吴伯宛舍人（绛腊红梅竞作花）…………… 百字令题孙隘庵南窗寄傲图（楚灵均后）…………………… 霜花腴用梦窗韵补寿侍郎（海倦客）………………… 清平乐况夔笙太守索题香南雅集图（蕙兰同畹）……………… 人间词顾随序 作序难，为佳书作序尤难。盖书既佳，则读者具眼，自能领略之，不必待序之说明与吹嘘。况乎珠玉在前，率尔成篇，必贻佛头着粪之讥。或者自家有一段意思，藉为书作序尔发，借花献佛，亦自可喜，顾随今者则又无有。然而启旡师兄校注《人间词》及《人间词话》行将出版，顾随终于为之序者，则以一者师兄前次曾以序嘱，亦即诺之，若不作，则是不信，二者顾随平日喜读此二书，兹欲假一序结香火因缘。三者尔来坊间翻印旧书，或加标点，或加笺注，尔句读往往讹谬，文字往往错植，每一翻阅，心目俱为之不快，师兄此书，标点正确，笺注详明，校对更为仔细，出版后以一册置案头，明窗净几之间，时一浏览，亦浮世偷生之赏心乐事，故益乐为之序。若夫静安先生之创作与议论，则又何需说明与吹嘘乎？兹亦不赘云。二十二年十月顾随序于旧京东城之萝月斋。 人间词甲稿序 王君静安将刊其所为人间词，诒书告余曰，“知我词者莫如子，叙之亦莫如子宜。”余与君处十年矣，比年以来，君颇以词自娱。余虽不能词，然喜读词，每夜漏始下，一灯荧然，玩古人之作，未尝不与君同，君成一阕，易一字，未尝不以讯余，既而暌离，苟有所作，未尝不邮以示余也；然则余于君之词，又乌可以无言乎？ 夫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谐美也，然无救榆浅薄者，意竭于摹拟也。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其持论如此。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能沈，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呜呼，不胜古人，不足以与古人并，君其知之矣。世有疑余言者乎？则何不取古人之词，于君词比类而观之也。光绪丙午三月山阴樊志厚叙。 人间词乙稿序 去岁夏，王君静安集其所为词，得六十余阕，名曰“人间词甲稿”，余既叙而行之矣。今冬复彚所作词为乙稿，丐余为之叙，余其敢辞，乃称曰： 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 自夫人不能观古之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学者便之，相尚以辞，相习以模拟，遂不复知意境为何物，岂不悲哉。苟持此以观古人之词，则其得失可得而言焉：温韦之精艳，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珠玉所逊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异也。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者，有意境也。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及梦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之是务，于是词之道息矣。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至干嘉以降，审乎体格韵律之间者愈微，而意境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岂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诸意境之失欤？抑观我观物之事，自有天在，故难期诸流俗欤。 余与静安均夙持此论。静安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夫古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意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唯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作夜梦中”，乙稿本《蝶恋花》之“白尺朱楼”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骎骎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方之侍卫，岂徒伯仲？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 至君词之体裁，亦与五代北宋为近。然君词所以为五代北宋之词者，以其有意境在。若以其体裁故，而至遽指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不任受，固当与梦窗玉田之徒专事模拟者同类而笑之也。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山阴樊志厚叙 （按此甲乙二稿序，据赵万里君所撰静安先生年谱谓即出于先生自手，乃故意假托其友樊志厚者也。） 如梦令 此词列于《人间词?甲稿》之首，当为现存静安词最早之作。撰于光绪三十年（1904）春。时静安在南通通州师范学校任教，因积劳过度而患病，故词中写春夜的情怀，有如秋宵般萧瑟。也许是怀念江南的故乡，也许是相望久别的亲人，淡语深情，一似秦观佳作。 点滴空阶疏雨。迢递严城更鼓。①睡浅梦初成，又被东风吹去。②无据。无据。斜汉垂垂欲曙。③ 【注释】①“点滴”二句：点点滴滴的疏雨，洒向空阶。声声更鼓，从高城上远远传来。首句暗示离情。何逊《与故游夜别》诗：“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为此词所自。迢递：遥远貌。严城：戒备森严的城池。古时城中入夜戒严，故称。一说，严城即高城。更（ɡēn?耕）鼓：报更的鼓声。②“睡浅”二句：睡得不熟，好梦初成时，又被东风吹断了。黄庭坚《观化》诗：“马上好风吹梦去。”③“无据”三句：唉，梦境本来就是不可靠的，看，银汉倾斜，天也渐渐亮了。无据：难以凭藉，不可靠。宋徽宗《燕山亭》词：“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斜汉：低斜的银河。天将明时，银河斜落。垂垂：渐渐。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诗：“江边一树垂垂发。” 浣溪沙 写秋日郊游宴乐的情景。上半阕极写秋光之美，秋日黄昏登山远眺，当得此景。末句点出旨意，表现了诗人客中索寞的心境。于1904年秋初赴苏州江苏师范学堂任教时作。 路转峰回出画塘。一山枫叶背残阳。看来浑不似秋光。①隔座听歌人似玉，六街归骑月如霜。客中行乐只寻常。② 【注释】①“路转”三句：小路随着回环的山势拐弯，出到画塘之畔。一山红彤彤的枫叶，背映着夕阳馀晖。看来这美丽的景色，真不似萧瑟的秋光。路转峰回：欧阳修《醉翁亭记》：“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末二语从杜牧《山行》诗“霜叶红于二月花”化出。②“隔座”三句：听罢邻座如玉般的佳人清美的歌声，大街上，人马踏着如霜般皎洁的月色归去。唉，在客中的行乐，也只不过是这样罢了。六街：泛指城中的大街。骑（jì冀）：一人一马的合称。寻常：平常。末句意说，自己作客他乡，即使是及时行乐，也是没有多大兴味的。“寻常”二字，有多少未尽之意。 临江仙 诗人眼中所见的南国水乡苏州竟是如此荒寒，“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静安当有同样的感受吧。以苍凉的景色来渲染人物孤独的情绪，换头一语尤为沉劲。作于1904年秋。 过眼韶华何处也？萧萧又是秋声。①极天衰草暮云平。斜阳漏处，一塔枕孤城。②独立荒寒谁语，蓦回头、宫阙峥嵘。③红墙隔雾未分明。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④ 【注释】①“过眼”二句：美好的时光匆匆过眼，如今春归何处？很快的又听到萧飒的秋声。韶华：美好的时光。也指春光。词中当喻大清帝国繁盛的时期。秋声：欧阳修有《秋声赋》，具体形象地描述了秋天西风吹起，草木零落时各种肃杀之声。两句写春去秋来，荣枯转眼。②“极天”三句：暮云平展，凋残的秋草伸向天边。云层中漏出一道斜晖，正照那孤城外的亭亭宝塔。极天：遥远的天连。一塔：疑指苏州报恩寺塔。塔高76米，有江南第一塔之誉。或谓指虎丘塔。③“独立”二句：独立在这荒寒的天地中，谁可共语？回头只见那峥嵘的宫阙。宫阙：疑指万寿宫。城中官员为皇帝贺寿之处。或谓指吴宫。两句当有所寄。与屈原《离骚》“临睨旧乡”用意相似。④“红墙”三句：可是隔着迷蒙的烟雾，红墙犹未分明。只有那夕阳残晖，还恋恋不舍地照在宝塔的最高层上。红墙：指宫墙。因涂上红色，故称。依依：隐约貌。 浣溪沙 静安词时有壮语。雄奇壮阔的景色是动人的，天远草枯，纵马驰骤，弯弓射猎，喧笑同归，在这激烈的活动中，词人领略到健康和力的美。过片一联，骨格苍劲。末句也是对自己一向的读书生涯的反省。作于1904年秋。 草偃云低渐合围。琱弓声急马如飞。①笑呼从骑载禽归。②万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须惜少年时。③那能白首下书帷。④ 【注释】①“草偃”二句：风吹草偃，野旷云低，一场围猎开始了。弓弦声急，去马如飞。草偃：草被风吹倒。《论语?颜渊》：“草上之风必偃。”合围：四面包围。指围猎。琱（diāo凋）弓：刻镂文采的弓。琱：同“雕”。②“笑呼”句：欢笑着，招呼随从的骑者载禽归去。从骑（jì冀）：跟随着的骑者。“载禽归”，王绩《野望》诗：“猎马带禽归。”禽，指猎获的禽鸟。③“万事”二句：世间万事，都不如身手高强；人生在世，须爱惜少年时候。身手：本领。杜甫《哀王孙》诗：“朔方健儿好身手。”次句本杜秋娘《金缕衣》诗：“劝君惜取少年时。”④“那能”句：怎么能放下书帷，穷经白首啊！下书帷：《汉书?董仲舒传》载，董仲舒好学，“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有讽刺意味的是，静安在一两年后，即集中精力于学术研究，辛亥革命后，更“尽弃前学，专治经史”，白首书帷，已忘却此时的好身手了。 浣溪沙 小词中反映出作者的人生态度。人生是漫长的征程，只能偶然在路旁片时歇息，静安早就有厌世的思想了。末句是强作旷达之语，正由于他过于执着，以严肃的态度对待人生，所以才不胜于征途的跋涉，如果是游戏尘寰的话，静安也可能会长乐终老了。作于1904年秋。 霜落千林木叶丹。远山如在有无间。①经秋何事亦孱颜。②且向田家拚泥饮，聊从卜肆憩征鞍。③只应游戏在尘寰。④ 【注释】①“霜落”二句：寒霜降落在千林之中，树叶也全红了。远山隐约，如在有无之间。次句本欧阳修《朝中措》词：“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②“经秋”句：山啊，您经历着严峻的秋天，为什么依旧是这样高高耸立！孱颜：高峻貌。这句以峥嵘的山岭自喻。③“且向”二句：姑且在田家中开怀畅饮，不惜沉醉；还在卜肆里暂时休憩，一解征鞍。拚：甘愿之辞。泥（nì昵）饮：强留饮酒。此亦有久饮、沉湎于酒的意思。杜甫有《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诗。卜肆：术者开设的占卜铺子。《史记?日者列传》：“〔宋忠、贾谊〕二人即同舆而之市，游于卜肆中。”尘寰：尘世。人世间。次句隐有向卜者问前程之意。④“只应”句：人生也就是这样，在尘寰中偶然游戏罢了。游戏尘寰，指以人生为游戏，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也称“游戏人间”。《世说新语?排调》：“世传端明已归道山，今尚尔游戏人间邪？” 好事近 叶嘉莹曰：“静安先生词有古诗之风格：词之为体原较诗为浅俗柔婉，而静安先生词则极为矜贵高古，其气体乃迈越唐宋而直逼汉魏，而用意之深，则又为古人所无。”《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可称静安知己。古诗之风格，政不易到。非有深沉挚厚的个性，不能作此独立清苦之语。作于1904年秋。 夜起倚危楼，楼角玉绳低亚。①唯有月明霜冷，浸万家鸳瓦。②人间何苦又悲秋，正是伤春罢。③却向春风亭畔，数梧桐叶下。④ 【注释】①“夜起”二句：独夜无眠，起来凭倚在高楼阑畔，正见玉绳两星，低垂楼角。危楼：高楼。玉绳：星名。《春秋?元命苞》：“玉衡北两星为玉绳。”即天乙、太乙两星。在北斗第五星玉衡之北。秋季夜半后，玉绳自西北转，逐渐下沉。低亚：低压，低下。“玉绳低”，意味天将亮。李商隐《寄令狐学士》诗：“夜吟应讶玉绳低。”②“唯有”二句：只有澄明的月色和寒霜，像水般浸湿了千家万户的屋瓦。鸳瓦：即鸳鸯瓦。指互相成对的屋瓦。静安盛称美成“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此竟力拟之。其《欲觅》诗亦云：“起看月中霜万瓦。”足见深赏此景。③“人间”二句：人们啊，正是伤春才罢，何苦匆匆又为秋节而悲愁？两句意极深厚有味。春秋代序，忧伤未已。静安其亦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耶？④“却向”二句：却向着春风亭畔，细数那一叶叶梧桐落下。是极无聊赖的动作，有极含蓄深厚的用意。 好事近 此与上首当为同时之作，结二句用语亦近。写别后的怨愁和寂寞，宛曲动人。柔中有刚，最见笔力。作于1904年秋。 愁展翠罗衾，半是馀温半泪。①不辨坠欢新恨，是人间滋味。②几年相守郁金堂，草草浑闲事。③独向西风林下，望红尘一骑。④ 【注释】①“愁展”二句：含愁铺开翠色的罗衾，上边半是玉体的馀温，半是零落的泪痕。两句写不眠时展被相思的情景。②“不辨”二句：分不清楚哪是旧日的欢情，哪是新来的幽恨，总是人间的种种滋味！坠欢：过去的欢乐，失去了的娱乐。“坠欢”应“馀温”，“新恨”应“泪”。次句总束，章法谨严。③“几年”二句：几年来，在郁金堂中两相厮守，日子等闲过了，也不算一回什么事。郁金堂：郁金，一种珍贵的植物，可为香料。“郁金堂”，言堂中炷着郁金之香。古辞《河中之水歌》：“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又，沈期《古意呈补阙乔知之》诗：“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两句追悔之情，溢于言表。④“独向”二句：独自向着西风林下，盼望那红尘中一骑归来。红尘一骑（jì冀）：杜牧《过华清宫》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红尘，指马走时扬起的飞尘。这里也指纷扰的人世。 采桑子 此词有情而无格，有韵而乏气。“也”字四句，语浅而近滑，转在过春山、王时翔之下矣。静安得毋有“以曲入词”之病欤？作于1904年秋。 高城鼓动兰釭炧，睡也还醒。醉也还醒。忽听孤鸿三两声。①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② 【注释】①“高城”四句：高高的城楼上，暮鼓声声，银灯也快烧残了。睡下，也还是醒着，醉了，也还是醒着，忽听到天边的孤雁三两声悲鸣。鼓动：《卫公兵法》：“日没时挝鼓千槌，三百三十三槌为一通。鼓音止，角音动。”又杜甫《阁夜》诗：“五更鼓角声悲壮。”兰：灯的美称。釭炧（xiè谢）：灯烛灰。此指灯烛将灭。醒：读平声。②“人生”四句：人生好比那在风前的飞絮，无论是欢乐还是悲哀，都是破碎不全的。这一切，都化成了在江上的点点浮萍风前絮：诗词中常以喻人生的飘忽无定。如文天祥《过零丁洋》诗：“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零雨打萍。”末句“萍”字与“絮”呼应。古有“杨花入水为萍”之说。 西河 《人间词话》谓词之长调近于排律，并谓排律之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均之骈体文耳。”静安对长调似有偏见，其集中长调仅得九首，又对南宋擅长调诸家（除稼轩外）均无好感，盖其于此涵泳未深所致，故词话中论及长调之语，亦多乖谬。宋人长调，多盘旋作势，开阖跌宕，极有姿致，焉能以板滞之排律骈文设喻哉！静安每以小令之法作长调，语势萎弱，意浅易尽，匪独未窥两宋之堂奥，即清初诸子亦未到也。光绪三十年（1904），秋暮，静安赴苏州，执教于江苏师范学堂。此词当为别后思家之作。然写相思之情，迹近元、明散曲，语滑而味薄。 垂柳里。兰舟当日曾系。①千帆过尽，只伊人、不随书至。②怪渠道着我侬心，一般思妇游子。③昨宵梦，分明记。几回飞度烟水。④西风吹断，伴灯花、摇摇欲坠。⑤宵深待到凤凰山，声声啼催起。⑥锦书宛在怀袖底。人迢迢、紫塞千里。⑦算是不曾相忆，倘有情、早合归来，休寄一纸无聊相思字。⑧ 【注释】①“垂柳”二句：堤上千万缕依依垂柳，当日曾在这里系过兰舟。兰舟：木兰舟。船的美称。柳下系舟，前人诗词中无虑千百见，已成滥调。②“千帆”二句：眼前过尽了千万只帆船，但那人却没有随着书信归来。“千帆”句：温庭筠《望江南》词：“过尽千帆皆不是。”③“怪渠”二句：怪不得他说出我的心思：正是同样的思妇和游子之情。渠：他。我侬：江浙一带的方言，自称我侬。④“昨宵”三句：分明记得昨夜的梦境，多少回飞度茫茫的烟水。三句写梦中相觅。⑤“西风”二句：却被西风吹断了我的魂梦———伴随着兰夜的灯花摇摇欲坠。岑参《送关西客舍》诗：“孤灯燃客梦。”又，郭珏“灯影摇乡梦”，苏轼“微明灯火耿残梦”，意境皆相似。死蛇活弄，亦何意味！⑥“宵深”二句：本来准备在夜深时梦到故乡的凤凰山中，可却被啼声声催起。凤凰山：山名。在海宁东。《海宁州志》卷二《山川志》：“凤凰山，高三十二丈，周五里，两翥轩举，有翔舞之势。”诗中代指故乡海宁。啼：杜鹃鸟。⑦“锦书”二句：他寄来的书信犹珍藏在怀袖之中，人却在相隔千里迢迢的塞外。锦书：用锦织成的书信。《晋书》载，窦滔妻苏氏织锦为《文璇玑图》以赠其夫，因以指夫妻的书信。怀袖：《古诗》：“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紫塞：北方边塞。崔豹《古令注?都邑》：“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⑧“算是”三句：就算是不曾相忆吧。如果是有情的话，就该早早归来，不要再寄一封无聊的相思书信了。全词唯此数语佳。情感真切。 摸鱼儿?秋柳 静安长调中，以此词为最佳，令人想起渔洋诸作。景中见情。咏物而能扑入身世之感，便得风人深致。《人间词话》谓，“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然苏、史之作，是何等和婉，较诸静安此词之凄厉紧迫，自有时代身世之异。此词借咏秋柳以寄行役之情。当作于1904年秋。 问断肠、江南江北。年时如许春色。①碧栏干外无边柳，舞落迟迟红日。②长堤直。又道是、连朝寒雨送行客。③烟笼数驿。剩今日天涯，衰条折尽，月落晓风急。④金城路，多少人间行役。当年风度曾识。⑤北征司马今头白，唯有攀条沾臆。⑥都狼藉。君不见、舞衣寸寸填沟洫。⑦细腰谁惜。算只有多情，昏鸦点点，攒向断枝立。⑧ 【注释】①“问断”二句：试问在春来江南江北相送的时候，也是这样令人肠断的春色吗？二语本王维《送沈子归江东》诗：“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浆向临圻。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写春来的离思，为秋柳作垫。②“碧栏”二句：碧栏干外，是无边的垂柳，在风前依依起舞，使那迟迟的红日也西沉了。迟迟：迟缓。《诗?豳风?七月》：“春日迟迟。”两句写垂柳不息地舞动，时光也不知不觉地消逝了。用意颇为警策。③“长堤”二句：在那笔直的长堤上，已是连朝冒着寒雨相送行客。“长堤”，古人常在堤岸遍植杨柳。二语意似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诗：“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又，周邦彦《兰陵王》词：“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亦同样写客中送客的感受。此处直接写秋柳。④“烟笼”四句：重重烟霭，笼罩着一个又一个驿站。如今流落天涯，只见到被折尽枯条的杨柳，在清晓月落时被急骤的西风吹动。“烟笼”，旧诗词中“烟柳”常连写。谓杨柳含烟，故此“烟”中即有“柳”在。“月落”句，意境亦与柳永“杨柳岸、晓风残月”相类。⑤“金城”三句：在金城路上，古来多少人因服役而辛劳跋涉。想当年，也曾欣赏它那优美的风度。金城：古地名。在今甘肃兰州西北。行役：因服军役、劳役或公务而在外跋涉。《诗?魏风?陟岵》：“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亦以泛称行旅。“当年”句，前人常以杨柳喻人的姿容风度。《南史?张绪传》载，刘悛献蜀柳数株，枝条甚长，状若丝缕。齐武帝植之于灵和殿前，常尝玩咨嗟，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⑥“北征”二句：北征的桓司马今已头白，只有攀着柳枝，泪流沾臆。《世说新语?言语》载：“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司马，指桓温。桓在晋简文帝时曾为大司马，故称。沾臆：沾胸。⑦“都狼”二句：秋柳的枝叶都已飘零狼藉。您不是看到了吗，正像寸寸碎裂的舞衣，委叶于沟壑之中。舞衣：杨柳枝叶在风前舞动，前人常以舞女喻之。舞衣寸寸，喻零落的柳叶。沟洫：沟渠，田间水道。⑧“细腰”四句：有谁爱惜它的纤细的腰肢呢？算来只有那多情的点点昏鸦，聚立在折断的枝上。“细腰”，以宫中的细腰舞女喻柳。如温庭筠《杨柳枝》：“宜春苑外最长条，间袅春风伴舞腰。” 蝶恋花 写江南日落黄昏的美景。词人认为，只有像自己这样沉醉在其中的人，才能领略到它的美。《人间词话》指出，作品要“有境界”，首先就要词人对景物有生动真切的感受，写出真景物真感情，这与本词的词旨是一致的。作于1904年秋暮。 谁道人间秋已尽。衰柳毵毵，尚弄鹅黄影。①落日疏林光炯炯。不辞立尽西楼暝。②万点栖鸦浑未定。潋滟金波，又幂青松顶。③何处江南无此景。只愁没个闲人领。④ 【注释】①“谁道”三句：谁说在人间秋天已经过尽？看，那衰柳淡黄色的细长的枝条，还在风前摆弄着它的影子。毵毵（sān三）：细长貌。鹅黄：淡黄色。小鹅淡黄的毛色。“弄影”，舞弄着光影。王安石《柳诗》：“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按，鹅黄，本形容初春的柳色。这里说，衰柳在落日的余晖中，也染上鹅黄色了。②“落日”二句：落日返照着疏林，射出明亮的光辉。真愿在西楼上立尽黄昏，欣赏这美丽的景色。炯炯（jiǒn?迥）：光亮貌。不辞：甘愿之辞。瞑（míng明）：日暮。③“万点”三句：树上万点栖鸦，还未安定下来，那像金波般流泛的月色，又罩在青松的树顶上了。潋滟（liànyàn炼艳）：水满貌，水波荡漾貌。金波：形容月光浮动，因亦即指月光。幂（mì觅）：覆盖，笼罩。④“何处”二句：在江南地方，哪儿没有这样的景色呢？只怕没有像我这样的闲人去领略它罢了。意说，美景随处都有，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它的美的。下片自苏轼《记承天寺夜游》化出。 蝶恋花 江南如诗似画的园林丽景是令人迷醉的。尤其是江南的芳春，江南的月夜。静安对自然之美有特殊的感受，如此词写月下的柳色和云里的疏星，均有不可凑泊的神韵。1905年春在苏州作。 独向沧浪亭外路。六曲阑干，曲曲垂杨树。①展尽鹅黄千万缕。月中并作蒙蒙雾。②一片流云无觅处。云里疏星，不共云流去。③闭置小窗真自误。人间夜色还如许。④ 【注释】①“独向”三句：独自行向沧浪亭外的小路，在那六曲阑干边，曲曲都是垂杨树。沧浪（láng郎）亭：在苏州。可参见本书《青玉案》词“日日沧浪亭畔路”句注。②“展尽”二句：那新发的千万缕淡黄色的杨枝，在月色中化成了的雾霭。鹅黄：淡黄色。此以形容初春的杨柳。两句写月下浓密的垂杨，情景甚美。③“一片”三句：一片薄云飘过，再也寻不到了。可是，在云里的疏星却不随着云儿流去。三句意境极妙。④“闭置”二句：闭上小窗，关在房里，真是误了自己啊，您看，人间的夜色是这么美丽！闭置：《梁书?曹景宗传》：“闭置车中，如三日新妇，遭此邑邑，使人无气。” 蝶恋花 芳春将尽，野藤细碎的红花还在装点着荒废了的园林，在夕阳残照中，眼前的景色是何等凄艳。我们联想起清末的社会环境和政治气氛，不也是这残春景象么？1905年春作于苏州。 谁道江南春事了。废苑朱藤，开尽无人到。①高柳数行临古道。一藤红遍千枝杪。②冉冉赤云将绿绕。回首林间，无限斜阳好。③若是春归归合早。馀春只搅人怀抱。④ 【注释】①“谁道”三句：谁道江南的花事已经完结了？看，在那荒废的苑子中，开满了朱藤却无人到来观赏。春事：指花开游赏之事。朱藤：蔓生植物。春末夏初开小花，红色。②“高柳”二句：几行高高的柳树正临古道，一株藤花就使千百枝头都红遍了。朱藤攀援在别的树上，故使千枝红遍。③“冉冉”三句：那红色的云霞冉冉地旋绕着绿树，回望林间，斜阳正无限美好。冉冉（rǎn染）：柔弱下垂的样子。又，冉冉有渐进之义，故词中用此，语意相关，既以形容云霞，又以写朱藤花叶纷披之状。赤云，亦相关语，既指黄昏时的红霞，也指如云般的藤花。后二句本李商隐《乐游原》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斜阳”与“赤云”呼应。④“若是”二句：如果春天要归去，那就该早些儿吧，这残春只会搅得人心情懊恼！末二句又作曲折；推倒上文“无限好”之意。 水龙吟?杨花 用章质夫苏子瞻唱和均 《人间词话》原稿第二十四则云：“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偶尔游戏，作《水龙吟》咏杨花用质夫、东坡倡和韵，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韵，皆有与晋代兴之意。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静安固有自知之明，而此词于集中长调亦为合作。试方诸章、苏二家，其命意用事不如章，格韵高远不如苏，而感情深挚处则似在二家之上，读者三复是词，当有会意。章质夫，即章□〔上“次”下“呆”〕；苏子瞻，即苏轼。其倡和之作见《全宋词》。均，古“韵”字。作于1905年春暮。 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①日长无绪，回廊小立，迷离情思。②细雨池塘，斜阳院落，重门深闭。③正参差欲住，轻衫掠处，又特地、因风起。④花事阑珊到汝。更休寻、满枝琼缀。⑤算来只合，人间哀乐，者般零碎。⑥一样飘零，宁为尘土，勿随流水。⑦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贮得、离人泪。⑧ 【注释】①“开时”二句：花开的时候没有让人们看到，为什么霎时间又飘坠？按，杨花，实指柳絮。真正的杨花在旱春时先叶而开，柔荑花序。柳絮则为成熟的柳树种子，上有白色绒毛，随风飞落如飘絮。一般人不注意到杨柳开花，只见其飘絮。②“日长”三句：春日渐长，全无意绪。小立在回廊前看着它时，便生起了迷离的情思。日长：春末夏初，白画渐长。章《水龙吟?杨花》词：“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迷离：语意相关。既写杨花的状态，也指人的情绪。③“细雨”三句：在细雨迷的池塘边，在斜晖澹荡的院落里———正是重门深闭的时候。三句写杨花飘荡所至之处。④“正参”三句：它高飞低舞，正要停下来时，人们的轻衫掠过，它又特地被这微风吹起。参差：高低貌。章□〔上“次”下“呆”〕《水龙吟?杨花》词：“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⑤“花事”二句：春来的花事，轮到杨花时已是衰残将尽，不要指望寻回枝头上缀满鲜花的情景了。阑珊：衰落。将残、将尽之意。琼：指琼玉般的花。⑥“算来”三句：细算来，这杨花正好像人世间的哀与乐那样的零碎。者般：这般。⑦“一样”三句：同样是飘零的命运，那就宁愿化为尘土，也决不逐水漂流。三句见骨气。比“化作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更为斩截。⑧“怕盈”二句：怕的是，在那盈盈的春江中，都贮满了离人的泪水。章词云：“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苏词云：“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王词合二手而为一，意更盈满。 鹧鸪天 以诗入词，得峻健之致。“月中”一联着意，极近王安石“新霜浦溆绵绵白，入晚林峦往往青”的格调。下片发抒悲慨之情，末二语似豪宕而实苍凉，是入世人作出世语。1905年春作于苏州。 列炬归来酒未醒。六街人静马蹄轻。①月中薄雾漫漫白，桥外渔灯点点青。②从醉里，忆平生。可怜心事太峥嵘。③更堪此夜西楼梦，摘得星辰满袖行。④ 【注释】①“列炬”二句：与朋友们宴饮初罢，列烛归来，酒意未醒。大街上夜深人静，按辔徐行，马蹄声轻。列炬：灯烛成行。杜甫《杜位宅守岁》诗：“列炬散林鸦。”醒：读平声。六街：泛指城中大街。②“月中”二句：在月色中，望去是白漫漫的一片薄雾；在小桥外，闪着一点点青光荧荧的渔灯。漫漫：遍布貌，无际貌。③“从醉”三句：在醉里最易忆起平生的遭遇，最令人难过的是，少年时的心事过于高超，难以实现。峥嵘：本形容山的高峻。这里有不平凡、奇特之意。④“更堪”二句：更那堪此夜在西楼中的梦境：摘得星辰满袖，傲然而行。“摘星”，传说殷纣王曾建摘星楼，极高峻。后人常以“摘星”喻高昂的意气。末二句补充“峥嵘心事”。词人在现实中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只有形诸梦寐，而梦醒之后，又更觉悲凉。 清平乐 静安善写情词。在这些优美的小令中，我们看不到后来那位朴学大家严肃庄重的形像，在读者的心目中，那只是一个敏感工愁的情人，在为别恨离愁而凄凉欲绝。当为1905年在苏州之作。 樱桃花底。相见颓云髻。①的的银无限意。消得和衣浓睡。②当时草草西窗。都成别后思量。③遮莫天涯异日，转思今夜凄凉。④ 【注释】①“樱花”二句：记得那时在樱桃花下相见，她低垂着头，如云般的发髻也倾侧了。一“颓”字形象生动，写出初见时的娇羞。②“的的”二句：归来在闪烁的银灯下，怀着无限的情意———怎受得了和衣而睡的寂寞啊。的的：明亮、鲜明貌。银：灯的美称。“消”，这里有’怎消”、“那禁”之意。两句写当时相见归来时的相思。③“当时”二句：当时在西窗下草草清欢，如今，都成了别后的相思。草草：匆匆。④“遮莫”二句：我不问天涯他日如何，只想到今夜的凄凉景况。遮莫：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遮莫，犹云不论或不问也。”二语似晏小山的韵致。 点绛唇 静安词中颇多“造境”之语。《人间词话》提出：“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区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这里所言之理想，实指词人想像中之境界，古来浪漫主义诗人，如屈原、李白辈，其作品中率多此类虚构之境，想落天外，横被六合，以表现比现实生活更为高远超妙之意。此词写梦中所历，萦回岛屿，曲折舟行，楼台波上，层层倒影，惝迷离，殆《离骚》“曼曼求索”之意欤？此词疑作于1905年6月自苏州返里途中。词人把途中所见的情景升华为梦中所历，以寄情托意。可与下一首《点绛唇》词同读。 万倾蓬壶，梦中昨夜扁舟去。①萦回岛屿。中有舟行路。②波上楼台，波底层层俯。③何人住。断崖如锯。不见停桡处。④ 【注释】①“万顷”二句：昨夜梦中，我驾一叶扁舟，驶向万顷碧波中的蓬壶仙境。蓬壶：古代传说中的海上仙山。李白《秋夕书怀》诗：“始探蓬壶事，旋觉天地轻。”本词中亦以探蓬壶象徵对美好的理想的追求。②“萦回”二句：岛屿星罗棋布，流水萦回，中有曲曲折折的船行之路。萦回：盘旋，回绕。王勃《胜王阁序》：“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③“波上”二句：烟波上是高矗的楼台，俯视波底，还看到一层层的楼影。两句写梦中的仙境，碧波荡漾，上下层台，极缥缈迷离之致。④“何人”三句：是谁人在这儿居住？只是如锯般参差的断崖，找不到停船之地。停桡：停船。桡，船桨。末二句写追求失败。 点绛唇 《人间词话》评姜夔《点绛唇》词“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云：“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在本词中，静安竟作效颦之举。三、四两句，隔则不隔矣，而格韵较诸白石，则相去何止以道里计也。其实，只要是人间好言语，则隔亦何妨，雾里看花，自有其特殊的风致。真切与朦胧，同样可臻美的最高境界。乙巳年六月初二（1905年7月4日）静安一度由苏州返里。此词当作于途经海宁峡山之时。 高峡流云，人随飞鸟穿云去。①数峰着雨。相对青无语。②岭上金光，岭下苍烟□〔左“氵”右“互”〕。③人间曙。疏林平楚。历历来时路。④ 【注释】①“高峡”二句：高峻的峡谷中，烟云缭绕活动。人随着峡中飞鸟，穿云而去。高峡：指作者南归时所经的峡山。峡山，在海宁东北。古称夹谷，自唐后更为硖山。有东西二山，相传为秦始皇所凿。飞鸟：指清晨时离巢之鸟。次句奇警。②“数峰”二句：那几座经雨的青峰，相对而立，寂然无语。两句用拟人法，写出空山的寂静。③“岭上”二句：岭上是一片金光，岭下却见苍烟凝聚。□〔左“氵”右“互”〕（hù互）：凝结，闭塞。两句的确是雨后朝霁的山景。明人陈鉴《游硖山》诗：“天斧何年劈两峰，半空金翠出芙蓉。”可参看。④“人间”三句：人间已是曙色迷离，遥望那疏林外的平原，清清楚楚地看到我来时的道路。平楚：平阔的林野。此指山外的原野。历历：分明。清楚。按，《人间词话》删稿云：“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静安深赏是词，故己作亦屡效之。如《蝶恋花》词：“换尽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旧年时辙。”此谓归途正是来时的旧路，当有其哲学上的意味。 踏莎行 词人遗世而独立，能了解他高尚节操的只有那万古长在的青山。他厌倦了人间无聊的争逐。孤寂、痛苦，悲剧的性格注定了静安悲剧的命运。1905年夏归家经峡山时作。 绝顶无云，昨宵有雨。我来此地闻天语。①疏钟暝直乱峰回，孤僧晓度寒溪去。②是处青山，前生俦侣。招邀尽入闲庭户。③朝朝含笑复含颦，人间相媚争如许。④ 【注释】①“绝顶”三句：在山的绝顶云影全无———昨夜里曾下了一场透雨。我来到这儿，仿佛听到天公之语。三句写在山顶的感受。“无云”与“有雨”呼应甚妙。“闻天语”，李清照《渔家傲》词：“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②“疏钟”二句：黄昏后，寺里疏疏落落的钟声，正在乱峰之间回荡；清晨时，孤僧正涉过寒溪出去。两句写山寺暮朝的情景。格调仿佛黄庭坚《松风阁》诗“野僧”数语。然此等语入词，则似嫌太硬。③“是处”三句：这儿的青山，是我前生的伴侣，我把它招请到清闲的庭户中。词人把青山看成是生生世世的知己，“相看两不厌”，这也是《人间词话》中所说的“词心”吧。末句犹王安石诗“庐山南堕当书案”意。④“朝朝”二句：朝朝暮暮，青山对我含笑含颦，人间的情谊哪能相比啊！词人认为，只有青山的颦笑才是真诚的，因为它绝对没有机心。辛弃疾《贺新郎》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静安当有同样的感受。可是，词人毕竟是生活在扰攘纷争的人世，他怎可能摆脱尘务的羁牵，长与他所爱的故乡山水相周旋呢？ 浣溪沙 这是静安词中颇受人注意的作品。叶嘉莹《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特标举是词，谓“近代西洋文艺有所谓象征主义者，静安先生之作殆近之焉。”《萧笺》亦谓“此阕以象征手法出之”，佛雏《王国维的诗学研究》又谓“此词应属于作为词的最高格的‘无我之境’”。此词当为1905年夏归海宁时登硖山所作。 登临抒感，意境高远，眼界阔大，甚具特色。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①上方孤磬定行云。②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③可怜身是眼中人。④ 【注释】①“山寺”二句：高处隐约模糊的山寺，背向着夕阳馀晖。鸟儿还未飞到半山之上，天色已昏暗了。山寺：当指海宁峡山古寺。在峡山山顶。明王守仁《峡山》诗：“古刹凌层云，中天立鳌柱。”即指此寺。鸟飞不到：明张宁《游硖山寺》诗：“古木回廊紫硖中，鸟飞不到梵王宫。”静安袭用其语。②“上方”句：高处传来孤寂的磬声，使行云也凝然不动。上方：天上仙界，指地势最高之处，亦指寺院。杜甫《山寺》诗：“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秋毫。”定行云：意谓响遏行云。李贺《李凭箜篌引》：“空山凝云颓不流。”孤磬之声，亦足以警醒世人。③“试上”二句：尝试着要登上高峰，窥探那皎洁的月亮。偶然睁开天眼，遥见扰攘的红尘。天眼：佛教所说五眼之一，即天趣之眼。能透视六道、远近、上下、前后、内外及未来等。觑（qù趣）：看，窥探。红尘：佛家称人世为红尘。词人意欲登峰窥月，追求脱离人世的高寒之境；但又眷怀众生，开天眼而透视尘世。其殆如《人间词话》所谓“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欤？④“可怜”句：可怜的是，连我自己也是天眼所见中的尘世之人啊！叶嘉莹云：“彼‘眼中人’者何？固此尘世大欲中扰扰攘攘忧患劳苦之众生也。夫彼众生虽忧患劳苦，而彼辈春梦方酣，固不暇自哀。”按，末语为全篇主旨。以山寺之清幽绝尘反衬世间之劳碌纷扰。己身为红尘中的一分子，若非登上高峰则未能知劳生之渺小虚幻。在悲天悯人中亦有自伤之意。 蝶恋花 冯延巳词堂庑特大，不独开北宋一代风所气，千年以来，作《蝶恋花》调者，除一二杰特之士外，无不受其影响。静安是词，亦步之趋之，用意词语声调皆逼肖冯作。静安论文艺，每以“古雅”为尚，其创作亦时露摹拟之迹。1905年夏作于海宁。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①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②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③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④ 【注释】①“阅尽”三句：我早已历尽天涯离别的痛苦，想不到归来时，却看到百花如此零落的情景。三句甚好。天涯离别之苦，不抵时光流逝之悲。加倍写来，意尤深厚。②“花底”二句：我跟她，在花底黯然相看，都无一语。绿窗下的芳春，也与天时同样地迟暮了。“无一语”，益觉悲凉。春暮，日暮，象征着情人们年华迟暮。③“待把”三句：本来准备在夜阑灯下，细诉别后的相思。可是，一点点新的欢娱，又勾起了无穷的旧恨。三句更着力写迟暮的悲感。当日的别离，辜负了大好芳春，这千丝万缕的怨恨是无法消除的。④“最是”二句：在人世间最留不住的是：那在镜中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和离树飘零的落花。“辞镜”二字新。有点铁成金之妙。两“辞”字重用亦佳。 玉楼春 强作放达之语，格调颇近欧阳修，然似欠六一词之真率。那是一位饱历忧患的中年人的苦笑。在失去了最宝贵的青春后，他总得要抓住点什么，而且想牢牢地抓住不放，因为，那是他最后的慰藉了。1905年夏作于海宁。 今年花事垂垂过。明岁花开应更□〔左“享”右“单”〕。①看花终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属我。②劝君莫厌金罍大。醉倒且拚花底卧。③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④ 【注释】①“今年”二句：今年的花事已渐渐过去了，明年花开也许会更繁盛吧。花事：花开之事。亦指花时赏花游宴等事。垂垂：渐渐。□〔左“享”右“单”〕（duǒ朵）：下垂。这里形容花多而使花枝垂下。②“春花”二句：自古以来，看花游乐总是少年人的事儿，只怕是少年时代不再属于我了。终古：往昔，自古以来。③“劝君”二句：劝您不要推说金杯太大了，还是痛痛快快地喝个醉吧，宁愿在花底沉沉卧倒。金罍：金杯。罍（léi雷），古代的一种盛酒器。《诗?周南?卷耳》：“我姑酌彼金?，维以不永怀。”拚（pān潘）：甘愿之辞。④“君看”二句：您看，今日在树头的花儿，已不是去年枝上的花儿了。二语与“只恐”句呼应。 阮郎归 词人归向江南的故乡，正是烟雨迷离的暮春时节。那如情似梦的景色，更使他沉醉了。1905年夏作于海宁。 女贞花白草迷离。江南梅雨时。①阴阴帘幕万家垂。穿帘双燕飞。②朱阁外，碧窗西。行人一舸归。③清溪转处柳阴低。当窗下画眉。④ 【注释】①“女贞”二句：女贞树上开遍了小小的白花，一望烟草迷离———正是江南的梅雨时节。女贞：木犀科常绿灌木或乔木。初夏开花，花白色。为我国长江流域以南各地习见的庭园或绿篱树种。古诗文中常以比喻有节操的女性。晋人苏彦作有《女贞颂》。梅雨：春末夏初在江淮流域雨期较长的阴雨天气。因正值梅子黄熟时期，故名梅雨。②“阴阴”二句：千家万户，垂下了阴阴的帘幕，忽见一双燕子，穿帘飞去。帘幕：古人垂帘以隔雨。杜牧《开元水阁》诗：“深秋帘幕千家雨。”“穿帘”句，亦前人常语。冯延巳《鹊踏枝》词：“穿帘海燕双飞去。”③“朱阁”三句：在红楼之外，在碧窗之西，远行人乘着小船归来了。朱阁和碧窗，都是江南水乡中的建筑物。小船儿在两岸无数的楼榭间穿行。④“清溪”二句：在那清溪转弯之处，柳阴低垂，有个人儿正当窗画眉装扮。此亦沿途所见的情景。 浣溪沙 这是《人间词》中的名作。《人间词话》原稿第二六则云：“攀抗夫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等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又，樊志厚《人间词?乙稿?序》云：“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阳修），而境次于秦（观）。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这种“无我之境”，朱光潜解释为：“诗人在冷静中所回味出来的妙境，就没有经过移情作用。”细味此词，纯是所谓的“造境”，词人采用拟人的想像手法，以失行孤雁的不幸遭遇与闺中的欢宴作比，写出人生的痛苦和不平等。作者的情感是真实的。比喻是鲜明的，也能使读者得到真切的感受。但我们总觉得，这样的手法并不算得特别高明，它是有为而作的。句句坐实，词人的思路也很狭窄，缺少供幻想和联想自由驰骋的空间。所以，这只是一首“作”出来的词，是好词，但不是绝好的词。也许，词人为了追求“不隔”，把运用比喻或象征手法时所须具的朦胧美丢掉了，为了达到“物我一体”的境界，也把“物”自身的特点丢掉了，“物”变成了“我”，那就失去了兴会感发的特殊情趣。此词涉于理路，落于言诠，迹象过显，并未能臻于作者所认为的“第一义”的妙悟之境。1905年作于海宁。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①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宵欢宴胜平时。② 【注释】①“天末”三句：灰色的阴云延展向遥远的天边，失行的孤雁逆风飞翔。唉，在这寥落的江湖上，你要归向何方呢？同云：云成一色，天将下雪的迹象。《诗?小雅?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四垂：四境。失行：离群。首句喻社会环境的险恶。二、三句以孤雁设喻，写出个人孤独无所依归的处境。②“陌上”三句：突然，从路上射来金弹，孤雁毛羽纷飞，颓然而坠。闺中的女子正用她洁白的双手着意烹调———今夜里宴饮的欢乐啊，真是远胜平时了。金丸：汉武帝的宠臣韩嫣好弹，常以金为丸弹射。后人沿用为贵游子弟射猎之典。调醯（xī希）：调味。醯，即醋。三句愤激。揭露社会中的不平等现象。富贵人家的欢乐是建筑在别人的痛苦和死亡的基础上的。 蝶恋花 此词前三语深刻。缪钺谓“可以象征冲突之苦”，叶嘉莹谓“是他内心之矛盾痛苦的一幅极好写照”，固未尝不可如是说，但细味词旨，仍是唐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之意。以潮水涨退设喻，慨叹世界的无常，与下文“潮落潮生”相呼应。词格沉郁悲慨，颇含哲理。近人说词，每愈唱愈高。即使起古人于九原下讯之，亦当结舌。1905年作于海宁。 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①终古越山□〔左“江”右“页”〕洞里。可能消得英雄气。②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③千载荒台麋鹿死。灵胥抱愤终何是。④ 【注释】①“辛苦”三句：钱塘江上的水是何等辛苦啊，日日向西回流，日日又东流入海。钱塘江：浙江省内最大的河流，其上游分别称衢江、兰江、桐江、富春江、之江，东流至杭州闸口以下始称钱塘江。江口呈喇叭状，海潮倒灌，成著名的“钱塘潮”。“西流”，潮涨时，水自海口灌入，故向西流。②“终古”二句：千年万代，越山在这弥漫无际的水流中，岂能消尽英雄之气？终古：往古，自古以来。越山：泛指钱塘江以南，绍兴以北的山。这里古代属越国。□〔左“江”右“页”〕（hóng洪）洞：弥漫无际。“英雄气”，《录异记》载，伍子胥为吴王所用，吴王战败越国后，他多次进谏，要注意越国报复，吴王不听，反而赐剑让他自杀。子胥临死时，命其子把他的尸体用鱼皮包裹好，投到钱塘江中，以便早晚乘潮来看吴王的失败。自此以后，江潮大起，有人见子胥乘素车白马在潮头上。词意本此。可能：岂能。③“说与”三句：我想告诉江潮，用不着这样辛苦往来吧。潮落潮生，换了几番人世。词意说，江潮千古以来都是这样涨落不已，而人世间已不知多少回改朝换代。④“千载”二句：事过千年，姑苏台早已荒废，游于台畔的麋鹿也死去了，伍子胥的灵魂抱着终古的幽愤又有什么意义呢！荒台：指姑苏台。可参看本书《青玉案》词“姑苏台上乌啼曙”句注。《越绝书?外传》记吴地曰：“胥门外有九曲路，阖庐造以游姑苏之台。”又《内传》曰：“申胥（伍子胥）曰：‘今不出数年，鹿豕游于姑苏之台矣。’”“鹿豕”，后人常引作“麋鹿”。灵胥：指伍子胥。以其死而有灵，故称。两句用反《骚》方式，颇有哲学意味。 点绛唇 夏夜追凉，驾一叶扁舟，徜徉在垂杨荫里。遥望见云层中熠熠电光，词人在纵声高唱。静安词中难得这样豪迈的意气。1905年夏夜作。 暗里追凉，扁舟径掠垂杨过。①湿萤光大，一一风前堕。②坐觉西南，紫电排云破。③严城锁。高歌无和，万舫沉沉卧。④ 【注释】①“暗里”二句：在幽暗的夏夜里追凉，驾着一叶扁舟，直掠垂杨而过。径：径直。②“湿萤”二句：在潮湿的夜气中，萤火虫的光更明亮了，一一向风前飞堕。一“大”字体物入微。在天雨前萤光愈显。③“坐觉”二句：渐觉在西南方的天空中，电光撕裂厚厚的云层，熠熠照耀。坐觉：正觉，恰觉。紫电：青紫色的电光。④“严城”三句：入夜后，城门关闭。我放声高歌，无人相和，只见千万只小船，沉沉地躺在河面。沉沉：深静貌。 浣溪沙 景真情切，直抒胸臆，静安词中以此等作最具特色，然每有词语率露之病。此词上半阕写秋夜之景，幽深清切，意境颇佳。下半阕直而无味，收句尤为率易，或有寄意，终觉浅露。作于1905年秋。 月底栖鸦（一作雅，同“鸦”）当叶看。推窗□□〔左“足”旁右“占”，两字同〕堕枝间。霜高风定独凭栏。①为制新词髭尽断，偶听悲剧泪无端。可怜衣带为谁宽。② 【注释】①“月底”三句：在月色中，把栖息在树梢的乌鸦看成了叶子，刚一推窗，它们便地飞堕到树枝间了。霜夜高寒，风定后独自凭栏凝望。□□〔左“足”旁右“占”，两字同〕（dié蝶）：下堕貌。《后汉书?马援传》：“仰视飞鸢，□□〔左“足”旁右“占”，两字同〕堕水中。”②“为制”三句：为了制作新词，真把髭须都捻断了。偶然听演悲剧，无端的泪下潸潸。可怜又为谁消瘦，衣带成宽？“髭尽断”，卢延让《苦吟》诗：“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衣带宽”，《人间词话》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并引柳永《凤栖梧》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二语云：“此第二境也。”本词中是否有此意，就难以详证了。按，王国维完成《人间词》及《人间词话》后，旋即从事戏曲的研究。在《宋元戏曲考》中，把戏曲文学推尊为“一代之文学”。王氏并认为悲剧是文学的“顶点”。本词谓“听悲剧”而“泪无端”，可见作者对戏曲的态度。静安对自己的文学创作才能颇为自负，其内心深处也许想当一位大词人、大悲剧家吧。 少年游 清宵游乐归来，馀兴未已。词人感到，生活中还是有值得回味的事儿的。在静安词中，颇有这种峻爽豪宕之作。下半阕情境俱佳。1905年作于苏州。 《萧笺》引笑枫文云：“据说，有一个晚上，与同伴几个人路过沧浪亭，恰好遇到有人骑马擎着火炬迎面而来。那时亭边林木相当繁茂，林间宿鸟被火光惊得乱飞。一位同伴脱口吟起杜工部‘炬火散林鸦’的诗句，他（王国维）闻诗大喜，沿途默想新词，返回学堂宿舍，连夜填成了……《少年游》。” 垂杨门外，疏灯影里，上马帽檐斜。①紫陌霜浓，青松月冷，炬火散林鸦。②归来惊看西窗上，翠竹影交加。③跌宕歌词，纵横书卷，不与遣年华。④ 【注释】①“垂杨”三句：在垂杨披指的门外，在依约的疏灯影里，上马时倾侧着帽檐，欣然四望。“帽檐斜”，《周书?独孤信传》：“信在秦州，尝因猎，日暮，驰马入城，其帽微侧。诘旦，而吏民有戴帽者，咸慕信而侧帽焉。”因以“侧帽”称人的放逸潇洒的风度。②“紫陌”三句：效野的道路秋霜正浓，青松树上笼罩着清冷的月色，游人的炬火惊散了林中的栖鸦。紫陌：指都城效野的道路。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炬火”句，杜甫《杜位宅守岁》诗：“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③“归来”二句：归来后忽然惊见：西窗中投下了翠竹纵横凌乱的影子。杜甫《春日江村》诗：“种竹交加翠。”两句写朝阳升起时的情景。④“跌宕”三句：那跌荡不羁的新词，纵横几案的书卷，都未能与我消遣这美好的年华啊。跌宕（dàng荡）：放纵不拘。亦指音节抑扬顿挫。 青玉案 吊古之词，低徊掩抑。“绝代”一语，当发自词人怆痛的内心。静安《咏蚕》诗云：“茫茫千万载，辗转周复始。嗟汝竟何为，草草阅生死。”同此悲慨。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文云：静安先生“以其深挚的感情，对此痛苦与罪恶之人世深怀悲悯，而不能无所关心。这种富于悲悯之心的情怀，乃是使静安先生终于陷入矛盾而无法解脱的一大原因”。我们读到汪容甫《经旧苑吊马守贞文》这样的句子“人生实难，岂可责之以死。”“奈何钟美如斯，而摧辱之至于斯极哉！”“俯仰异趣，哀乐由人。如黄祖之腹中，在本初之弦上。静言身世，与斯人何异。”就可以理解古来失意的文人之所以对沦落风尘的女子充满着悲悯之心的原因了。1905年秋作于苏州。 姑苏台上乌啼曙。剩霸业、今如许。①醉后不堪仍吊古。月中杨柳，水边楼阁，犹自教歌舞。②野花开遍真娘墓。绝代红颜委朝露。③算是人生赢得处。千秋诗料，一□〔左“扌”旁右“不”〕黄土，十里寒□〔“奖”去“大”改为“虫”〕语。④ 【注释】①“姑苏”二句：姑苏台上，一夜鸦啼到晓。当年吴王的霸业，只剩下今朝如此荒凉的情景。姑苏台：春秋时吴王所筑之台，又称胥台。在江苏吴县西南的姑苏山上。或谓此台始基于吴王阖闾，而成于夫差。相传吴王夫差曾携西施游于台上。李白《乌栖曲》：“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霸业：势力强盛的诸侯凭藉其武力威势建立的功业。吴国曾一时强大，欲称霸中原。②“醉后”四句：我喝醉后，情怀难堪，又起了吊古之悲：仿佛那月中的杨柳、水边的楼阁，依然有人在征歌逐舞。李白《苏台览古》诗：“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③“野花”二句：在真娘墓前，开满了野花。这位绝代佳人，就这样如朝露般萎谢了。真娘墓：唐代有吴妓真娘，时人比之苏小小。死后葬于吴宫之侧。今苏州虎丘山有真娘墓。白居易《真娘墓》诗：“真娘墓，虎丘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朝露：古人常以朝露比喻人生的短暂。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绝代红颜”，词中亦有自伤之意。④“算是”四句：她的一生，总算是得到这样的结果：成为千年来文人墨客的诗料，葬身于一黄土之中，还有周围十里寒蝉的悲鸣。“千秋诗料”，意谓后来文人好事者过吴，大多有过真娘墓凭吊之作。一□〔左“扌”旁右“不”〕（pōu涪）黄土：一土，即一捧土。《史记?张释之传》：“假令愚民取长陵一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长陵为汉高祖陵，后因以一土指坟墓。寒□〔“奖”去“大”改为“虫”〕（jiāng浆）：寒蝉。蝉的一种。似蝉而小，青赤。 满庭芳 此词着意摹拟秦少游的风格，然写景语语皆陈，抒情亦觉浅泛，唯赖末数语稍振起耳。静安长调，每苦意少而语繁，笔力欠重，境界欠大，通体浑融者甚少，盖未于南宋诸家深下工夫所致。1905年秋作于苏州。 水抱孤城，云开远戍，垂柳点点栖鸦。①晚潮初落，残日漾平沙。②白鸟悠悠自去，汀洲外、无限蒹葭。③西风起，飞花如雪，冉冉去帆斜。④天涯。还忆旧，香尘随马，明月窥车。⑤渐秋风镜里，暗换年华。⑥纵使长条无恙，重来处、攀折堪嗟。⑦人何许，朱楼一角，寂寞倚残霞。⑧ 【注释】①“水抱”三句：江水围绕着孤城，浮云开处，望到远方的戍所。垂柳中栖息着点点昏鸦。“垂柳栖鸦”之语，旧诗词中无虑千百见，何必摭拾凑韵也。②“晚潮”二句：晚潮初落，残日馀晖荡漾在平坦的沙岸上。③“白鸟”二句：白鸟悠悠地飞去，飞到那汀洲外一望无际的芦苇丛中。白鸟：指鸥、鹭等羽毛白色的水鸟。《人间词话》中盛称元遗山“白鸟悠悠下”之语，认为是“无我之境也”，爱而不舍，移入词中。④“西风”三句：西风吹起，芦花如雪般飞舞。远去的船儿倾侧着帆席缓缓前行。飞花：指芦花。芦苇在秋日开花扬絮。芦花下面有很多丝状毛，风吹过则一片如雪。⑤“天涯”四句：如今流落在天涯，还不时忆起旧日宴游的情景：那沾染着落花芬香的尘土，被走马扬起缓缓随行，初升的明月偷偷地窥探着车中的佳丽。“香尘”二语，本苏味道《上元日夜游》诗：“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⑥“渐秋”二句：可是，经历过几番秋风秋雨，偶然揽镜自照，不禁暗惊大好的年华已换。两句写迟暮之感。顾影自伤，亦前人常意。⑦“纵使”二句：即使是长长的柳条依旧，但重来攀折，已令人无限叹嗟了。长条：指柳枝。韩《章台柳》诗：“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⑧“人何”三句：人在何处？只见那一角红楼，寂寞地凭倚在残霞的光影里。收处见怀人之意。人去楼空，佳人何在，益增流落衰迟之慨。“倚残霞”，李商隐《闲游》诗：“西楼倚暮霞。” 青玉案 词人徜徉于江南秀丽的湖山之间，心中依旧充满着无可排遣的愁绪。他是那失行的孤雁，永远也寻不到栖身的地方。“可怜”二句，意佳而辞拙，“尘劳截愁”，几不成语。1905年秋作于苏州。 江南秋色垂垂暮。算幽事、浑无数。①日日沧浪亭畔路。西风林下，夕阳水际，独自寻诗去。②可怜愁与闲俱赴。待把尘劳截愁住。③灯影幢幢天欲曙。闲中心事，忙中情味，并入西楼雨。④ 【注释】①“江南”二句：江南的秋色已渐渐地衰暮了，细算来，这时探胜寻幽之事依然不少。垂垂：渐渐。幽事：幽雅之事。指闲适生活中寻芳赏胜、饮酒赋诗等事。杜甫《早起》诗：“幽事颇相关。”②“日日”四句：日日来到沧浪亭畔的路上，在西风吹拂的树林中，在夕阳返照的流水外，独个儿去寻诗觅句。沧浪（láng郎）亭：在江苏苏州城南。是江南现存历史最久的古园林之一。五代末年为吴越中吴军节度使孙承佑别墅。北宋庆历年间，诗人苏舜钦买下别墅，临水筑亭，作《沧浪亭记》。沧浪，取义于《楚辞?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③“可怜”二句：最令人为难的是：忧愁伴随着闲适的生活同时到来，我想用忙碌的俗务把忧愁堵截住。尘劳：尘世中的劳务。事务。④“灯影”四句：夜来，空对着幢幢的灯影，天也快亮了。无论是闲时的心事，还是忙时的情味，都在西楼的雨声中一时涌来心上。幢幢（chuáng床）：晃动貌。元稹《闻乐天授江州司马》诗：“残灯无焰影幢幢。”四句写一夜不眠。万般思绪无法排解。 浣溪沙 1905年11月，罗振玉以父丧辞江苏师范学堂监督事，静安不久亦辞职归里。此词当为送别罗氏之作。陈乃文《静安词序》引此词过片二语，谓“方之小山、小游，何多让也”，又谓静安词“格高韵远，极缠绵婉约之致，能使宋人坠绪，绝而复续”。此词淡语深情，“只恨”、“不关”二虚词尤委曲有致。 画舫离筵乐未停。潇潇暮雨阖闾城。那堪还向曲中听。①只恨当时形影密，不关今日别离轻。梦回酒醒忆平生。② 【注释】①“画舫”三句：在画舫中设下了别离的筵席，音乐不停地演奏。这时，正在幕雨潇潇的苏州城外，怎能再听那一曲别离之声呢？画舫（fǎng仿）：彩绘装饰的游船。阖闾城：指苏州。春秋时吴王阖闾在此大修宫室台观，国力强大。故称。李嘉?《送严员外》诗：“春风倚棹阖闾城。”②“只恨”三句：只恨我们当时过于亲密，形影不离，不关今日的别离容易。当在夜里酒醒梦回的时候，就会忆起生平之事了。静安于1898年见知于罗氏，八年来一直亲密无间。“只恨”两句是反语。正为今日轻易地别离而感到痛心，故忆起当时的亲密情景更难为怀。“酒醒”与上文“乐未停”呼应。 浣溪沙 苕、□〔上“雨”下“言”〕（zhà闸）的风光，天下称绝。可是在词人的眼中，它却大异于昔时了。《人间词话》云：“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去岁还家，心情欣悦，故觉松竹媚人。如今别离情绪，更觉难堪。故词中“景语皆情语”，无一不带上作者的主观色彩。作于1905年底。 才过苕溪又□〔上“雨”下“言”〕溪。①短松疏竹媚朝晖。去年此际远人归。②烧后更无千里草，雾中不隔万家鸡。风光浑异去年时。③ 【注释】①“才过”句：我才经过苕溪，又来到溪。苕溪：在浙江省北部。有东西两源。东苕溪（一称龙溪）出天目山南，西苕溪出天目山北，在湖州附近汇合注入太湖。□〔上“雨”下“言”〕（zhà闸）溪：在浙江吴兴县境。苕溪、前溪、馀不溪和北流水汇入而成。苕地区，风景优美，古来诗人吟咏不绝。②“短松”二句：矮矮的松树、稀疏的竹林，在朝晖中更觉美丽。去年这个时候，远方的游子回到他的故乡来了。媚（mèi寐）：美好。这里作动词用。去年：指1904年。时静安自苏州暂归海宁度岁。两句回忆去年归家途中所见的美景。③“烧后”三句：经过野烧之后，已失去一望无际的青草。可是，千家万户的鸡声，却透过浓雾远远传来。今日的风光已跟去年时候完全不同了。烧（shào少）：放火烧野草，以草灰肥田。可参看《贺新郎》词“只极天野烧明山郭”句及注。 贺新郎 词中表达了静安对人生的根本看法。欢乐是短暂的，痛苦是永恒的。人们受着历史和现实的重压，无法摆脱。最后，只得把人生归结成一场梦幻。词人饱历世变，心中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他毕生都在矛盾和绝望中挣扎着。研究静安思想的学者们当从静安词中获得启发。1906年初作。 月落飞乌鹊。更声声、暗催残岁，城头寒柝。①曾记年时游冶处，偏反一栏红药。和士女、盈盈欢谑。②眼底春光何处也？只极天、野烧明山郭。侧身望，天地窄。③遣愁何计频商略。恨今宵、书城空拥，愁城难落。④陋室风多青灯炧，中有千秋魂魄。似诉尽、人间纷浊。⑤七尺微躯百年里，那能消、今古闲哀乐？与胡蝶，蘧然觉。⑥ 【注释】①“月落”三句：夜阑月落，乌鹊惊飞。更听到城头上声声更柝，透过寒气传来，仿佛在暗暗地催促一年将尽。“月落”句，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寒柝（tuò拓）：寒夜的柝声。柝，巡夜者击以报更的木梆。时为光绪三十一年乙巳岁暮，即1906年初。②“曾记”三句：曾记得那年初嬉游的地方，一栏红艳的芍药在风前翻舞。我和男女青年们一起愉快地戏谑。游冶：出游灵乐。偏反：反，翻动。《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朱注：“偏，《晋书》作翩，然则反亦当与翻同，言华之摇动也。”谢《直中书省》诗：“红药当阶翻。”红药：红芍药。晁补之《金凤钩》词：“一栏红药，倚风含露，春自未曾归去。”栏，指红药的栏槛。“和士”句，语见《诗?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谑，戏谑，耍笑逗弄。按，古代风俗，三月踏青春游，青年男女欢聚，以芍药相赠，表示互结情好。三句回忆春时欢会的情景。③“眼底”四句：如今，眼底的春光哪里去了？只有那延展向天边的野烧，把山川城郭都照个通亮。侧身眺望，只觉得天地都狭窄了。野烧（shào少）：野火。烧草以肥田。侧身：倾侧身体，忧愁不安貌。④“遣愁”三句：有什么方法排遣愁情？自个儿频频思忖。只恨今夜里空自簇拥着书城，却无法把愁城攻下。商略：估计，忖度。陆游《枕上》诗：“商略明朝当少霁。”即用此义。书城：藏书环列如城，极言其多。《北史?李谧传》：“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因称收藏图书多为“坐拥书城”。愁城：比喻忧愁固结难解。陆游《山围》诗：“十丈愁城在解围。”这里意说，钻进书堆中也消不了愁绪。⑤“陋室”三句：在我简陋的房子里，阴风阵阵，青灯也将点残，仿佛有千秋万代的精魂，向我诉说人间的污浊。炧（xiè卸）：灯烛烧残。千秋魂魄：指古书中人物的精魂。罗隐《漂母冢》诗：“虽然寂寞千秋魄，犹是韩侯旧主人。”与上文“书城”相应。纷浊：纷扰，污浊。按，静安自云：“余平生惟与书册为伍，故最爱而最难舍去者，亦惟此耳。”读书问学，也是静安唯一的慰藉吧。⑥“七尺”四句：人们七尺微小的身躯，在短促的百年里，怎受得了今古以来无数的哀与乐的刺激啊。人生在世，不过像庄子的一场胡蝶梦，很快就惊觉了。《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蘧蘧（qú渠）：惊动貌。 人月圆 《人间词话》中强调，写咏物之词，“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又反映出咏物要得物之“神理”。可是，这谈何容易。此词着意写梅的“幽”意，却过于清空，不能给读者以“真切”的感受。“月中”三句，亦有隶事因袭之嫌。作于1906年初春。 天公应自嫌寥落，随意着幽花。①月中霜里，数枝临水，水底横斜。②萧然四顾，疏林远渚，寂寞天涯。③一声鹤唳，殷勤唤起，大地清华。④ 【注释】①“天公”二句：老天爷也许是嫌过于寂寞吧，随意在大地上安置了这幽洁的梅花。着：放置，安排。②“月中”三句：在明月中，在清霜里，有几枝靠近水边，在水底映出那横斜的疏影。月中霜里：李商隐《霜月》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数枝”二句，咏梅诗词多有此境。如：杜牧《梅》诗：“轻盈照溪水。”林逋《梅花》诗：“水边篱落忽横枝。”又《山园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尤其是“横斜”一语，已成咏梅熟套，不意静安亦蹈袭之。③“萧然”三句：萧索地回望四方，只见稀疏的林子和远方的江渚，天涯一片寂寥的情调。渚（zhǔ煮）：水中间的小块陆地。词中叠用“寥落”、“萧然”、“寂寞”等语，意复而味寡。④“一声”三句：只听到一声鹤唳，像要殷勤地唤醒大地上清美的春花。清华：清美华丽。形容景物之美。按，宋诗人林逋（和靖）高尚不仕，隐于西湖孤山，终身不娶，种梅养鹤，时有“梅妻鹤子”之说，故前人咏梅诗词，每连类及鹤。末数语有高远之致，也许寓有作者的抱负吧。 卜算子?水仙 静安论词，于隶事用典颇致不满。并谓“词忌用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又讥弹用代字，谓“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然其自作咏物词，仍未能免俗，如咏柳则“金城”、“司马”，咏梅则“鹤唳”、“横斜”。此词之“罗袜”、“凌波”，亦前人咏水仙烂熟之典，不意静安竟袭之，大奇。求雅反俗，不可不慎。作于1906年初春。 罗袜悄无尘，金屋浑难贮。①月底溪边一晌看，便恐凌波去。②独自惜幽芳，不敢矜迟莫。③却笑孤山万树梅，狼藉花如许。④ 【注释】①“罗袜”二句：她像一位水中的仙子，穿着洁净无尘的罗袜悄然而来，世间的金屋又怎能把她留住！罗袜：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金屋：《汉武故事》载，“胶东王（刘彻）数岁，长公主嫖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不？’胶东王曰：‘欲得妇。’长公主指左右长御百馀人，皆云不用。末指其女问曰：‘阿娇好不？’于是乃笑对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阿娇，即后来汉武帝的陈皇后。两句谓水仙花品格清高，不慕荣华富贵。②“月底”二句：在月下，在溪边，恋慕地看了一会儿，便怕她凌波而去了。一晌：片时。按，黄庭坚有《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诗，云：“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为此词所自。③“独自”二句：独个儿爱惜这幽洁的春花，不敢去矜怜她年华迟暮。矜：怜惜，同情。迟莫：同“迟暮”。两句既写水仙花，亦是词人自况。④“却笑”二句：却笑那孤山中的万树寒梅，这时已残花狼藉了。孤山：在杭州西湖边。宋诗人林和靖隐居于此，种梅养鹤。今孤山中尚建有“放鹤亭”以为纪念。二语以梅花作反衬。 八声甘州 词人在风光秀丽的城中迎来了新的春天，在千家万户的爆竹声中，他依然感到痛苦和孤独，春天，已不再属于他的了，除了举杯痛饮之外，还有什么能解慰中年的羁愁呢？此词收入《甲稿》，为度岁之作。各家《年谱》载，光绪三十年（甲辰）除夕，静安在故乡海宁。三十一年冬，静安辞职归里。然于何处度岁，则语焉不详。佛雏《王国维诗学著述系年》云：“1905年冬，静安在苏州度岁，倒大有可能。” 直青山、缺处倚东南，万堞浸明湖。①看片帆指处，参差宫阙，风展旌。②向晚橹声渐数，萧瑟杂菰蒲。③一骑严城去，灯火千衢。④不道繁华如许，又万家爆竹，隔院笙竽。⑤叹沉沉人海，不与慰羁孤。⑥剩终朝、襟裾相对，纵委佗、人已厌狂疏。⑦呼灯且觅朱家去，痛饮屠苏。⑧ 【注释】①“直青”二句：遭绵不断的青山展向东南，在这儿出现了开阔的平野。春城万堞的影子，正倒浸在明丽的湖中。万堞：指城墙。堞，城上如齿状的矮墙。中有射孔，以伺非常。②“看片”三句：看那片帆一叶驶向的地方，正见参差的宫阙，春风吹展着旌旗。参差：形容楼阁高低不齐之貌。宫阙：泛指楼阁。旌（yú余）：旌旗。，为旗的一种，上画鸟隼，进兵时所用。③“向晚”二句：黄昏已近，归船的橹声渐密，夹杂着菰蒲丛中萧瑟的风声。数（shuò朔）：频数，繁密。菰蒲：两种水生植物。菰，即茭白；蒲，蒲草。④“一骑”二句：我骑着马儿进入城中，正是千百条大街上灯火通明时候。一骑（jì冀）：一人一马的合称。严城：古时入夜后关闭城门，故称。李商隐《赠妓》诗：“严城清夜断经过。”⑤“不道”三句：想不到这里如此繁华。又听到万家燃放爆竹，隔院传来了悠扬的笙竽之声。笙芋：两种簧管乐器。“隔院”、“万家”，以别人的欢乐反衬自己的愁苦。⑥“叹沉”二句：可叹的是，在这广大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能解慰我客中的愁绪。人海：比喻人群，社会。两句意与黄景仁《都门秋思》诗“侧身人海叹栖迟”相近。“羁孤”，谓羁旅中的孤独。⑦“剩终”二句：只剩孤独一身，终日形影相吊。即使是勉强去应付世务，别人也会讨厌自己的疏狂的。襟裾相对：对着自己的衣衫。委佗（wēiyī威夷）：同“委蛇”。虚与委蛇。谓对世人随便应付。《庄子?应帝王》：“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与委蛇。”成玄英疏：“委蛇，随顺之貌也。至人应物虚己，忘怀随顺。”⑧“呼灯”二句：姑且叫人打上灯笼，去找那市中的豪士，一起痛饮新春的屠苏美酒。朱家：秦汉之际鲁人。好结交豪士，以任侠知名。见《史记?游侠列传》。这里以指侠士。屠苏：酒名。古代风俗于农历正月初一饮屠苏酒。末二语于豪宕中寓愤激，实有“举世无知己”之意。 浣溪沙 上片用卢家海燕的典实，表现事过境迁时深切的悲怀。“不堪重问”四字，怆痛之极。过片二语语浅而意曲，“非”、“况”二字有味。静安屡以“疏狂”自谓，可见其内心世界。此词在《甲稿》中紧承《八声甘州》，疑静安此时尚出游在外。 曾识卢家玳瑁梁。觅巢新燕屡回翔。不堪重问郁金堂。①今雨相看非旧雨，故乡罕乐况他乡。人间何地着疏狂。② 【注释】①“曾识”三句：那觅巢的新燕，好像曾认识卢家的玳瑁屋梁，在这儿屡次飞来飞去。它哪里知道，一切都变了，怎能再寻得旧日的郁金堂呢！三句语出沈期《古意呈补阙乔知之》诗：“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卢家”，见乐府古辞《河中之水歌》：“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玳瑁，一种海龟，其甲半透明，黄黑相间，可为饰物。“玳瑁梁”，以玳瑁为饰的屋梁。“郁金堂”，指燃炷着郁金香的厅堂。三句抒写今昔之感。时移物换，感慨系之，词人亦有“曾经沧海”之叹欤？可参见《好事近》词“几年相守郁金堂”题解及注。②“今雨”三句：徒然对着新交的朋友———这哪能跟旧友相比！即使在故乡也没有多少乐事———何况如今流落他乡！茫茫人世，哪儿能安置下我这疏狂的人！上句语本杜甫《秋述》：“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意谓宾客旧日雨时仍来，今日雨时不来。后以“旧雨”指旧交，“今雨”指新交。疏狂：狂放不羁。素以谨饬著称的静安，也自命疏狂，可见其内心的矛盾。 踏莎行?元夕 写元夜欢游、观灯赏月的情景，虽无甚新意，亦自可喜。“忙杀闲车马”五字颇有讽意。此词当作于光绪三十二年丙午元夕（1906年2月8日）。 绰约衣裳，凄迷香麝，华灯素面光交射。①天公倍放月婵娟，人间解与春游冶。②乌鹊无声，鱼龙不夜。九衢忙杀闲车马。③归来落月挂西窗，邻鸡四起兰。④ 【注释】①“绰约”三句：游人们穿着柔美的衣裳，到处弥漫着似有还无的芳香。华灯的清辉与素面的光彩互相交射。绰约：柔美貌。凄迷：迷茫，模糊。素面：指女子的脸庞。三句写士女看灯的情景。及香鬓影，令人迷醉。②“天公”二句：老天爷特地使月华加倍清妍，人世中也知道要趁这芳春愉快地玩乐。“倍放”与“解与”二语甚炼。③“乌鹊”三句：黄昏后乌鹊已悄然无声，不夜城中鱼龙变幻，在大街上那些闲人的车马川流不息。鱼龙：古代百戏的一种。《汉书?西域传赞》“漫衍鱼龙角抵之戏”句下师古注云：“鱼龙者为舍利之兽，先戏于庭极，华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鱼，跳跃漱水，作雾障日，毕，化成黄龙八丈，出水敖戏于庭，炫耀日光。”这里指元宵的灯彩。夏竦《上元观灯》诗：“鱼龙曼衍六街呈，金锁通宵启玉京。”不夜：谓城中灯火通明，光照如画。九衢：四通八达的道路。杀：形容极甚之词。④“归来”二句：归来时落月正挂在西窗下，邻鸡的啼声四起，灯也将灭了。兰：灯的美称。指香灯。王元长《咏幔》诗：“但愿置樽酒，兰当夜明。”（xiè谢）：指灯烛熄灭。 蝶恋花 冬去春来，时光易逝。这里抒发的不光是年华迟暮的感慨，也许还有在探索过程中遇到挫折时的痛苦。《人间词话》把“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作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的第一境，而本词中正表现“望而不见”时的忧思。作于1906年初。 急景流年真一箭。残雪声中，省识东风面。①风里垂杨千万线，昨宵染就鹅黄浅。②又是帘纤春雨暗。倚遍危楼，高处人难见。③已恨平芜随雁远，暝烟更界平芜断。④ 【注释】①“急景”三句：急促的时光，流逝的年华，真像箭一般快。在残雪声中，开始窥到春天的面目了。急景流年：形容光阴速逝。晏殊《蝶恋花》词：“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省识东风面”，意说春天到来了。活用杜甫《咏怀古迹》诗“画图省识春风面”句。②“风里”二句：在春风中，那飘拂着的千万缕垂杨，昨夜里染上了浅浅的鹅黄色。线：指杨枝。鹅黄：鹅儿黄。淡黄色，常以形容初春的杨柳。③“又是”三句：又到了细雨迷蒙的春阴时节，独自倚遍楼上的栏干，可是，远的人啊，在高处也难望见。帘纤：细雨貌。危楼：高楼。④“已恨”二句：早已恨那平原随着飞雁伸展向远方，而黄昏时的荒烟更把平原界断！平芜：杂草繁茂的原野。欧阳修《踏莎行》词：“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本词用意似之。一“界”字得暝烟的神理。 荷叶杯（六首）戏效花间体 静安在《人间词话》中强调说：“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组词六首，亦可入“艳词”之列。摹仿《花间集》中顾?所写的《荷叶杯》词九首的体裁，写相思相别的情思。此体的特色在末二语用叠句叠字，如顾作云：“知摩知，知摩知。”万澍《词律》释曰：“末叠三字，‘摩’”字应系‘麽’字。设为问答之辞，当于‘知麽’二字略豆。”1906年春，静安应罗振玉之邀入京。此组词当为别筵上劝酒的歌女而作。 其一 手把金尊酒满。相劝。情极不能羞。乍调筝处又回眸。留摩留。留摩留。① 【注释】①“手把”六句：她手持着金杯，盛满了美酒相劝。情到极时就顾不得害羞了。正调筝处又回眸相盼：留下麽？留吧！留下麽？留吧！这首写酒席上相见的情意。 其二 矮纸数行草草。书到。总道苦相思。朱颜今日未应非。归摩归。归摩归。① 【注释】①“矮纸”六句：接到了来信，在短纸上草草写着几行字，都是说苦苦相思。如今那人的容颜大概还未改变吧。归去吗？归吧！归去吗？归吧！矮纸：短纸，短书。陆游《临安春雨初霁》诗：“矮纸斜行闲作草。”这首写接信后的思归之意。 其三 无赖灯花又结。照别。床作一生拚。明朝此际客舟寒。欢摩欢。欢摩欢。① 【注释】①“无赖”六句：最没道理的是，灯焰上又结了灯花，却在照人离别。啊，你还是不要拚出这一生吧，明朝这个时候，我已在凄寒的客船上了。今夜里尽欢吗？尽欢吧！今夜里尽欢吗？尽欢吧！无赖：无可如何。不合道理。因灯花结本象征好事到来，可是却在照人相别，故云。一生拚（pān潘）：拚弃一生。甘愿以一生为代价。这里语本牛峤《菩萨蛮》词：“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这首写别前的欢会。 其四 谁道闲愁如海。零碎。①雨过一池沤。时时飞絮上帘钩。愁摩愁。愁摩愁。② 【注释】①“谁道”二句：谁说闲愁像海一般宽广？它只是零零碎碎地不断袭来。愁如海：秦观《千秋岁》词：“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②“雨过”四句：雨过后，满池中泛起泡沫，纷飞的柳絮不时扑上帘钩。感到忧愁吗？忧愁啊！感到忧愁吗？忧愁啊！沤（ōu欧）：浮沤，水中气泡。喻世事变化无常及生命之短暂。范成大《石湖中秋二十韵感今怀旧而作》诗：“身世一浮沤。”池沤飞絮，既写春景，亦喻愁绪之空虚与零乱这首写别后的闲愁。 其五 昨夜绣衾孤拥。幽梦。一霎钿车尘。道旁依约见天人。真摩真。真摩真。① 【注释】①“昨夜”六句：昨夜里独自簇拥着绣被，作了一回幽梦。梦到她的香车霎时驶来，卷起尘土，我在路边隐约地看到这位天仙似的佳人。是真的吗？是真的！是真的吗？是真的！钿车：用金宝装饰的车子。女子所乘坐。杜牧《街西长句》：“绣鞅璁珑走钿车。”钿，读去声。天人：仙人。喻女子之美。这首写梦中路遇的情景。 其六 隐隐轻雷何处。将曙。隔牖见疏星。一庭芳树乱啼莺。醒摩醒。醒摩醒。① 【注释】①“隐隐”六句：那像轻雷似的隐隐车声今在何处？天色也将亮了。隔着窗户窥见稀疏的星星，在庭中的芳树上群莺乱啼。醒来了吗？醒来了。醒来了吗？醒来了。隐隐轻雷：喻车声。参见《蝶恋花》词“陌上轻雷听隐辚”句注。牖（yǒu有）：窗户。芳树：花树。这首写梦醒后的情景。 浣溪沙 光绪三十二年（1906）春，罗振玉为学部尚书荣庆奏调，入为学部参事。静安遂追随入北京。此词收入《人间词?甲稿》，当作于1906年2月间。时静安由苏州取道镇江、扬州，经运河北上。一路上所见的无非是猛雨湿云，暮鸦汀雁，一切，都触起了他的愁绪。 昨夜新看北固山。今朝又上广陵船。金焦在眼苦难攀。①猛雨自随汀雁落，湿云常与暮鸦寒。②人天相对作愁颜。③ 【注释】①“昨夜”三句：昨夜才游览了壮丽的北固山，今朝又登上了去扬州的客船。最遗憾的是，金、焦二山入望不远也无法攀登。北固山：在江苏镇江市东北江滨。北临长江，山壁陡峭，形势险固，因名北固。有甘露寺、清晖亭、凌云亭等著名古迹。广陵：扬州的别名。金焦：金山和焦山。金山在镇江西北。有金山寺、妙高台、七峰亭、留玉阁等古迹。焦山在镇江东北长江中，耸立于滚滚波涛中，气势雄伟，有定慧寺、吸江楼等古迹。②“猛雨”二句：一阵暴雨随着沙汀上的雁行降落，浓湿的云层下暮鸦归飞，更觉荒寒。汀雁：雁常栖息于沙汀中，故云。陆游《拟登岘》诗：“风回半汀雁，云护一天霜。”次句一“寒”字，点出词人的感受。③“人天”句：人和天，无言相对，彼此都充满着愁绪。“作愁颜”三字妙，天若有情。在词人眼中，“物皆著我之色彩”，作者的感情移入外物中，使外物生命化、人格化。朱光潜称之为“同物”的境界。 鹊桥仙 词人厌倦了客中的生涯。十年来，江北江南，行踪无定，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不实在的，自己找不到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末二句颇有巧思。作于1906年2月北上途中。 沉沉戍鼓，萧萧厩马，起视霜华满地。①猛然记得别伊时，正今夕、邮亭天气。②北征车辙，南征归梦，知是调停无计。③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④ 【注释】①“沉沉”三句：远处传来沉沉的戍鼓之声，厩中的马儿发出萧萧的悲鸣。起来看到地上铺满了洁白的浓霜。戍鼓：戍楼中响起的暮鼓。萧萧：马嘶声。《诗?小雅?车攻》：“萧萧马鸣。”霜华：指浓霜。以其呈结晶状，斑驳如花，故称。②“猛然”二句：突然记起当初跟她分别的时候，正像今夜旅宿邮亭这样的天气。邮亭：古时设在沿途、供送文书的人和旅客歇宿的馆舍。陶谷《风光好》词：“只得邮亭一夜眠。”③“北征”三句：车辙向着北方伸展，归梦却飞向南方。我深知无法解决这不可调和的矛盾。车辙：车轮辗过的痕迹。三句说自己身在北方，心在江南。④“人间”二句：人间事事都是虚幻难凭的，只有“无凭”两字，才称得上是真的。末句加倍写法。 鹊桥仙 上半阕是想像之辞，是虚写，是词人理想中的家庭生活情景。《人间词》中多此种“造境”之语。下半阕才是作者真切的感想。末二语格调与上首相近，然稍嫌质直。作于1906年2月北上途中。 绣衾初展，银旋剔，不尽灯前欢语。①人间岁岁似今宵，便胜却、貂蝉无数。②霎时送远，经年怨别，镜里朱颜难驻。③封侯觅得也寻常，何况是、封侯无据。④ 【注释】①“绣衾”三句：才铺开了锦绣的被褥，又剔亮了桌上的银灯，说不尽灯前欢乐的话语。旋：随后，接着。三句写初归与妻子相聚时的欢乐情景。②“人间”二句：如果人生中年年都像今夜这样，便远胜什么高官厚禄了。貂蝉：汉代侍从官员帽上的装饰物。《后汉书?舆服志》：“武冠，一曰武弁大冠，诸武官冠之，侍中、中常侍加黄金铛，附蝉为文，貂尾为饰，谓之赵惠文冠。”因用作达官贵人的代称。纳兰性德《少年游》词云：“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静安当会此意。二语套用秦观《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句式。③“霎时”三句：可是，不多久便相送远行，接着是一年又一年的伤离怨别。青春的容颜再也不能长驻镜中了。会短别长，年华易老。“镜里朱颜”之语，旧诗词中常见。④“封侯”二句：即使是万里封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啊，何况现在连封侯的事也没个影儿！封侯：古人常把拜相封侯作为建功立业的最高理想。汉班超投笔从戎，万里封侯，为后人所艳羡。 减字木兰花 写的是月夜里的情思。一切都是那样的清幽、静美，词人仿佛与这清夜融为一体了。可是，他突然省悟过来，他依旧生活在污浊的人世间，留下的只是无限的惆怅。作于1906年。 皋兰被径。月底栏干闲独凭。①修竹娟娟。风里时闻响佩环。②蓦然深省。起踏中庭千个影。③依旧人间。一梦钧天只惘然。④ 【注释】①“皋兰”二句：泽中的兰草已遮蔽了径路。在明月下，悠闲地独凭栏干。皋兰：泽中所生的兰草。《楚辞?招魂》：“皋兰被径兮斯路渐。”被：覆盖。凭（pìng）：读去声。②“修竹”二句：修长的绿竹娟娟静好，在风里不时听到像佩环碰击的响声。娟娟：美好貌。佩环：古代的衣饰，以玉制成，碰击时发出清美的声音。两句写清风动竹之声。黄《晚泊钓台下》诗：“清风闻佩环。”③“蓦然”二句：突然，触起自己深深的内省，起来踏着庭中千竿竹影。蓦（mò墨）然：猛然，突然。深省：深刻的省悟。杜甫《游龙门奉先寺》诗：“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这里谓风竹之声发已之深省。个：量词。《史记?货殖传》：“竹竿万个。”《正义》：“竹曰个，木曰枚。”“千个影”，犹言“千竿影”。④“依旧”二句：眼前所见的依旧是原来的人世，那美好的钧天之梦醒来，只留下惘然的思忆！钧天：《史记?赵世家》载，赵简子曾梦到天帝之所，“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两句写从梦想跌回现实，因而惘然若有所失。 鹧鸪天 这首词是上篇“一梦钧天”的具体写照。高耸入云的楼阁，旗帜飘举，万户千门，那是词人理想中的华严世界。他认为只有这才是“不可疑”的，而现实世界的一切存在皆非真实。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无时不亘于静安的胸中。静安此词，幻想奇特，寓意深新，求诸古人，未曾得有。此词疑为1906年春初抵北京时作。 阁道风飘五丈旗。层楼突兀与云齐。①空馀明月连钱列，不照红葩倒井披。②频摸索，且攀跻。千门万户是耶非。③人间总是堪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④ 【注释】①“阁道”二句：栈道上风飘着五丈大旗，层楼高高耸立，上与云齐。阁道：即栈道。在高楼间架空的通道。五丈旗：大旗。宫中所用。《三辅黄图》卷一：“作阿房前殿，东西五十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万人，下建五丈旗。”突兀：高耸特出貌。“与云齐”，形容楼的高峻。《古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②“空馀”二句：只见高楼中一片珠光宝气，一排排的银灯辉煌灿烂，但却照不到藻井上倒披下来的红莲花了。上句语出班固《西都赋》：“隋侯明月，错落其间；金衔璧，是为列钱。”明月，指明月珠，即夜光珠。“连钱列”，谓珠灯像连钱般排列着。下句语出张衡《西京赋》：“蒂倒茄与藻井，披红葩之狎猎。”又，左思《魏都赋》：“绮井列疏以悬蒂，华莲重葩而倒披。”李周翰注：“井中皆画莲花，自下见上，故曰倒披。”井，指藻井，即天花板。两句描写高楼上华美的装饰。③“频摸”三句：我不断地摸索着前进，努力地向上攀登，唉，眼前的万户千门，究竟是真实的呢还是虚幻。千门万户：形容宫室屋宇广大。《史记?孝武本纪》：“于是作建章宫，度为千门万户。”是耶非：疑似之辞。汉武帝《李夫人歌》：“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姗姗其来迟。”三句当有寓意。我们也可以看成是静安在哲学王国中的艰苦求索的情景。④“人间”二句：人间中，总是有许多值得怀疑的情事，但只有这个难以解释的疑团是实在的，不能置疑的。兹疑：此疑。指上边所写的奇境。其实这天宫般的奇境，也许是静安想像中朝廷宫殿的情景吧。从哲学上来说，静安认为，一切都是幻想，唯有这“疑问”是永恒的，无可置疑的。 浣溪沙 静安忧郁的天性，随时表现于词中。词人认为，只有文学艺术，才能使他从寂寞和痛苦中暂时解脱出来。因为，只有文学艺术，才能使他“超然于利害之外”，“心有所寄而后能得以自遣”。他是“为己”而创作的。1906年春初在京作。 夜永衾寒梦不成。当轩减尽半天星。带霜宫阙日初升。①客里欢娱和睡减，年来哀乐与词增。更缘何物遣孤灯。② 【注释】①“夜永”三句：长夜漫漫，独拥寒衾，不能成梦。看着小轩前半天的星星也逐渐黯淡消失。在那带霜的宫阙上升起了朝阳。三句写寒夜无眠至晓。②“客里”三句：在客中的欢娱正连同睡眠时间不断减少，年来的哀乐之情也随着写词的数量日益增添。如今还有什么能排遣独对孤灯时的愁绪呢？年来哀乐：《晋书?王羲之传》：“谢安尝谓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顷正赖丝竹陶写。’”哀乐，指引起内心强烈震动的感情，这里偏于“哀”义。三句说年来欢少愁多，无法排遣。按，静安曾作《去毒篇》云：“感情上之疾病非以感情治之不可，必使其闲暇之时心有所寄而后能得以自遣。夫人之心力不寄于此则寄于彼，不寄于高尚之嗜好则卑劣之嗜好所不能免矣。而雕刻、绘画、音乐、文学等，彼等果有解之之能力，则所以慰藉彼者世固无以过之。”又云：“美术之慰藉中尤以文学为尤大。”静安在这两三年中，致力于词的创作，也许就是想从中获得慰藉与解脱吧。其《拚飞》诗亦云：“欢场只有增萧瑟，人海何由慰寂寥。不有言愁诗句在，闲愁那得暂时消？”把内心的愁思升华于文学作品中，这才是摆脱愁思的最好办法。 蝶恋花 词人也许还未能忘情于仕途，他希望能通过政治改革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在立宪派积极活动的时候，静安来到北京，免不了受到立宪风潮的影响。末二语见意。作于1906年春。 □〔上“穴”下“卒”〕地重帘围画省。帘外红墙，高与银河并。①开尽隔墙桃与杏。人间望眼何由骋。②举首忽惊明月冷。月里依稀，认得山河影。③问取嫦娥浑未肯。相携素手层城顶。④ 【注释】①“□〔上“穴”下“卒”〕地”三句：那低垂至地的重帘围绕着尚书省的厅堂，帘外是四面红墙，高得可与银河相并。?□〔上“穴”下“卒”〕（sù速）地：犹言拂地。画省：省，指尚书省。《汉宫义》载，“省皆胡粉涂画古贤人烈女”，故称“画省”。杜甫《秋兴》八首之二：“画省香炉违伏枕。”“帘外”二句，语出李商隐《代应》诗：“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三句意说朝廷门墙高峻，难以进入。深得“怨而不怒”之旨。②“开尽”二句：隔着红墙，一春的桃花和杏花都开尽了，可是，一般人哪能去放眼观赏呢？二语颇有艳羡之意。“骋”，指骋目，犹言纵目。③“举首”三句：举首翘望，忽然惊觉明月太冷了。在月里还依稀认得山河之影。山河影：月中有阴影，旧谓是山河的影子。《记纂渊海》卷二引《淮南子》：“月中有物者，山河影也。”④“问取”二句：试问问嫦娥，能否携着她的素手直上层城之顶？她定然未肯答应。层城：古代神话谓昆仑山有层城九重，分三级：下层叫樊桐，一名板桐；中层叫玄圃，一名阆风；上层叫层城，一名天庭，为太帝所居，上有不死之树。张衡《思玄赋》：“登阆风之层城兮，不死而为床。”层城为天帝居所，此以喻朝廷。 浣溪沙 闲适的生活，闲逸的情趣。词人也难得这样的心情去欣赏春日的美景。“夹岸”二语于刻画中见自然。作于1906年春。 舟逐清溪弯复弯。垂杨开处见青山。毵毵绿发覆烟鬟。①夹岸莺花迟日里，归船箫鼓夕阳间。一生难得是春闲。② 【注释】①“舟逐”三句：小船儿沿着弯弯的清溪曲折而行。两岸是浓密的垂杨，偶在风吹开处窥见远远的青山———仿佛像那丝丝绿发披覆着女子的髻鬟。毵毵（sān三）：毛发或枝条细长貌。孟浩然《高阳池》诗：“绿岸毵毵杨柳垂。”绿发：喻纷披的杨枝。烟鬟：指妇女如云般的鬓发，也以喻峰峦。末句设喻亦佳。②“夹岸”三句：夹岸莺啼花放，在那迟迟的春日里；归船吹箫击鼓，在那西下的夕阳间。啊，一生难得的正是这春天的闲暇。莺花：莺啼花放，是春天景色的特色，亦用以概指春景。迟日：指春日。《诗?幽风?七月》：“春日迟迟。”箫鼓：当指春社祭神时的箫鼓。“一生”句，可为天下的知识分子发一浩叹。“闲”字于静安先生大概也是无缘的。 点绛唇 词人曾经叹息过：“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静安是一位既富于感情，又有邃密的理性的诗人兼学者，他傍徨于文学与哲学之间，最后终于选择“经史、古文字、古器物之学”，以图“远于现实之人生，亦可暂忘生活之欲”。本词中“侧身颇觉生平左”一语，道尽了静安在三十岁前后矛盾的心事，也是他事事乖牾的一生的总结吧。 厚地高天，侧身颇觉平生左。①小斋如舸。自许回旋可。②聊复浮生，得此须臾我。③乾坤大。霜林独坐。红叶纷纷堕。④ 【注释】①“厚地”二句：置身于高天厚地之间，渐觉得自己平生一事事乖左。厚地高天：《诗?小雅?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诗人遭逢世乱，觉得在天地之间无处容身，每有此叹。侧身：厕身，置身。杜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侧身天地更怀古。”侧身，亦有倾侧身体，忧愁不安之意。《晋书?孙惠传》：“侧身昏谗之俗，?凶谄之间。”左：乖牾，不协调。这里指理想与现实、感情与理性等方面的矛盾。作者《杂感》诗云：侧身天地苦拘挛”，与此同意。②“小斋”二句：我小小的书斋如同一只小船，可任我左右回旋，无拘无碍。舸（gě）：小船。苏轼《寒食雨》诗：“小屋如渔舟，水云里。”回旋：语意相关。以船在水中回旋设喻，谓自己在齐中读书时取得相对的自由，游息自乐。③“聊复”二句：姑且在这浮幻的人生中，暂时地获得了“自己”。浮生：古人以为人生虚幻，世事无定，因称人生为“浮生”。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须臾：片刻。暂时。两语有沈厚的哲学意味。词人要在虚幻的人生中掌握住“自己”，追求自我完善，独善其身，以保持个人独立的品格。④“乾坤”三句：乾坤是多么广大啊，我独坐在经霜的树林中，看那红叶纷然而堕。这里以乾坤之大作衬，表现自己广远的心境。末二语景中有情，如读王维辋川诸什。 扫花游 此词上片写秋日的景色，下片追忆旧游，抒发个人迟暮之感。长调非静安所擅，此词意亦平庸，盖未于南宋诸家用力故也。《人间词话》中每多贬斥长调之语，亦属偏见。 疏林挂日，正雾淡烟收，苍然平楚。①绕林细路。听沈沈落叶，玉骢踏去。②背日丹枫，到眼秋光如许。③正延伫。便一片飞来，说与迟暮。④欢事难再溯。是载酒携柑，旧曾游处。⑤清歌未住。又黄鹂趁拍，飞花入俎。⑥今日重来，除是斜晖如故。⑦隐高树。有寒鸦、相呼俦侣。⑧ 【注释】①“疏林”三句：秋晚。稀疏的林木像在挂着斜阳。远望那苍茫辽阔的原野，已是雾淡烟收。首句意旧诗常见。如刘得仁《村中闲步》诗：“新秋高树挂斜晖。”平楚：指平阔的原野。谢《郡内登望》诗：“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楚”指丛木，“平楚”，犹言“平芜”。②“绕林”三句：小路曲曲折折地绕着树林，静听那悄悄的落叶声，我骑着马儿踏叶归去。沈（yīn音）：静寂貌。玉骢：青白色的马。指骏马。③“背日”二句：背着阳光的枫叶，更觉艳红。满眼秋光，就是这样使人心赏不已。“如许”二字，包有无限情致。如卢祖皋《卜算子》词“一夜秋如许”意。④“正延”三句：我正在流连伫望，可是却见一片枯叶飞来，像在说与年华的迟暮。延伫：久久地伫立，引颈而望。《离骚》：“延伫乎吾将反。”“迟暮”一语，为全篇主旨。词人年甫三十，便作此语，亦良可哀矣。⑤“欢事”三句：昔年欢事，再也难以追回。这是我当日带着美酒双柑清游之地。溯：逆。挽回。载酒携柑：南朝宋时高士戴?，尝携双柑斗酒春游往听黄鹂之声，被认为是逸情遐举的韵事（见《云仙杂记》）。这里暗用此意。⑥“清歌”三句：佳人的清歌尚未停歇，那黄莺儿却应着节拍婉转啼鸣，乱花飞进酒筵之中。黄鹂：即黄莺。羽毛黄色，从眼部到头后部有黑色斑纹，嘴淡红色。鸣声婉转动听。俎（zǔ阻）：古代盛肉的器皿。因用为宴席的代称。韦应物《酒肆行》：“晴景悠扬三月天，桃花飘俎柳垂筵。”为本词所自。三句追写旧游欢宴的情景。“黄鹂”与“柑酒”呼应。⑦“今日”二句：今日重来，只有夕阳斜晖还像过去那样。意说，其馀的一切，包括景物和人的感情都已大异于当时了。⑧“隐高”二句：高树上传来了寒鸦的阵阵悲啼———它们在互相呼唤着朋侣。俦（chōu稠）侣：同类，伴侣。收处以寒鸦呼唤朋侣反衬自己的孤独。 蝶恋花 光绪三十二年（1906）秋，静安曾奔父丧南归故里。这期间所写的诗词充满着悲凉的情调。本词写离别时的情景，残月出门，西风瘦马，词人不幸的遭遇加上他忧郁的天性，使他更感到人生的虚幻了。 满地霜华浓似雪。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①一曲阳关浑未彻。车声渐共歌声咽。②换尽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旧年时辙。③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④ 【注释】①“满地”三句：满地凝结着寒霜，浓得像覆上一层白雪。人们立在西风中话别，瘦马也向着残月不断悲鸣。霜华：此指严霜。因其每呈结晶状，故云。张祜《旅次上饶溪》诗：“秋竹静霜华。”“人语”二句，所写情境屡见于古人诗词中。此等语似佳而实非佳，盖以有摹拟之迹故也。②“一曲”二句：送别时，《阳关》一曲犹未奏完，离人就已出发了。咿轧的车声仿佛应和着歌声，在痛苦地呜咽。阳关：指《阳关三叠》曲。为古代送别的曲调。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后来谱入乐府，即以诗中“渭城”或“阳关”名曲。次句好。“渐共”一词尤佳，写出渐行渐远的情景。③“换尽”三句：天涯芳草青青的颜色已换作枯黄，可是，陌头上深深的车辙依旧是我来时的模样。三句为前人未道之语。静安于是年春跟随罗振玉入京，数月后即奔丧回里。来去匆匆，情事已更，故深感人生之无常。④“自是”二句：这虚浮无定的人生，还有什么可说呢？在人间最令伤心的事莫过于离别了。浮生：《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老庄学说认为人生世事虚幻无定，故云。耽：耽于。“耽离别”，谓沉溺于离愁之中而不能自拔。离别，在本词中有生离死别之意。 蝶恋花 词人是多感的。静安亦“古之伤心人”，忧生忧世，自入京后，眼界益大，感慨益深，发而为词，哀乐无端，中有多少要眇难言的心事。《人间词话》云：“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如此词，则可谓有境界者。作于1906年秋。 陡觉宵来情绪恶。新月生时，黯黯伤离索。①此夜清光浑似昨。不辞自下深深幕。②何物尊前哀与乐。③已坠前欢，无据他年约。④几度灯花开又落。人间须信思量错。⑤ 【注释】①“陡觉”三句：夜来突然感到情绪恶劣，新月生时，更为自己离群索居而黯然神伤。陡觉：忽觉。汪莘《忆秦娥》词：“夜来陡觉霜风急。”黯黯：心神沮丧貌。离索：离群索居。离开同伴而孤独地生活。《礼记?檀弓》：“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②“此夜”二句：今夜清亮的月光还如昨夜，可是，我却放下了深深的帘幕，甘愿把自己隔绝开来。两句谓见月添愁。故索性垂帘独处。③“何物”三句：当日在别筵间的哀乐之情，如今又算得什么呢！《世说新语?言语》载，谢安对王羲之曰：“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意谓如今在离索中的哀乐之情更令人难受。④“已坠”二句：从前的欢乐已经逝去，他年的佳约又遥远无凭。“坠欢”，指已经过去的欢娱。鲍照《和傅大农与僚故别》诗：“坠欢岂更接，明爱邈难寻。”⑤“几度”二句：独坐灯前，看着烛花多少回结了又落。要知道，在人世间苦苦相思，终归成错！灯花：灯心的馀烬，爆成花形。思量：指相思。错（cuò）：旧读入声。两句谓相思已非一朝一夕，自怨自艾，溢于言表。 浣溪沙 此词为静安词中最为绮艳之作。或有本事，已难深考。格调近欧阳修之小令，如所谓“虽作艳语，终有品格”者。写少女的春困酣眠，过片二语，曲尽情态，方诸《红楼梦》中“憨湘云醉眼芍药”一大段描写，便觉后者辞费意尽了。当作于1907年春在海宁闲居之时。 乍向西邻斗草过。药栏红日尚婆娑。一春只遣睡消磨。①发为沉酣从委枕，脸缘微笑渐生涡。这回好梦莫惊他。② 【注释】①“乍向”三句：她刚才来过西邻，跟女孩子们愉快斗草。红日已照向芍药栏边，犹自盘桓不去。如今困倦闲眼，她大概要在睡梦中消磨这春日吧！斗草：即斗百草，为我国古代儿童及少一种游戏。三数人各寻春草数种，各道各目，进行比赛，以其名色吉祥而又罕见者为胜。斗草之戏起于南朝，盛于唐宋，可令妇儿多识草木之名。《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药栏：红药栏。种植红芍药花圃的栏槛。古人常凭栏赏花。张涅《祝英台近》：“独倚红药栏边，伤春甚情绪？”婆娑：盘旋，停留。宋玉《神女赋》：“又婆娑乎人间。”②“发为”三句：她的长发，只因睡得太熟了，一任它铺散在枕畔；她的娇脸，由于泛起了微笑，渐渐地生成了靥涡。呀，这回是作了好梦吧———且不要去惊醒她！沉酣：沉眠，熟睡。缘：因。晏殊《破阵子》词：“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晏词写梦后斗草时之笑，王词写斗草后梦中之笑，皆有一“赢”意，然王词不点明，更含蓄有味。 浣溪沙 这也许是作者对他的词集的一分“说明书”吧。他要向读者说清楚，特别是要向后世的笺注者说清楚：不必细细推求每一首词的“本事”。因为，一，词中的绮语可能是美人香草式的譬喻，逐句坐实之，则会弄出笑话；二，即使是真的写恋情，也容许有艺术加工，不一定与事实全符。1907年春作于海宁。 本事新词定有无。这般绮语太胡卢。灯前肠断为谁书。①隐几窥君新制作，背灯数妾旧欢娱：区区情事总难符。② 【注释】①“本事”三句：新词中所写的是不是实事呢？这样的绮语实在是太可笑了。在灯前悲悲切切的，是为谁而写啊。本事：原事，实事。绮语：佛家把藻饰不实之辞称为绮语。后来也称描摹男女私情的诗文文字为绮语。胡卢：“胡芦提”之省。这里有可笑、笑话之意。②“隐几”三句：凭在几案旁窥看您新写的词句，背着灯暗暗地细数我们旧日的欢情，唉，一桩桩的事儿跟所写的总不相符！隐几：凭着几案。几，一种小桌子。古代设于座侧，以便凭倚。《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区区：小小。 虞美人 词人把人生看作是一场赌傅，无论输赢，都是没有意义的。这未免太消极悲观了，但从中也可看到静安“鄙薄功利，轻视任何含有目的之欲求”的思想。鄙视功名富贵，无心官场的争逐，静安还是有旧时代读书人的骨鲠的。作于1907年春。 犀比六博消长昼。五白惊呼骤。①不须辛苦问亏成。一霎尊前了了见浮生。②笙歌散后人微倦。归路风吹面。③西窗落月荡花枝。又是人间酒醒梦回时。④ 【注释】①“犀比”二句：人们竞作犀比六博之戏，以消磨漫长的日子。呼卢喝雉之声，此起彼落。犀比（pí皮）：用犀牛角来制作。《楚辞?招魂》：“晋制犀比，费白日些。”王逸注：“言晋国工作博棋著，比集犀角，以为雕饰，投之皓然如日光也。”犀比六博，谓集犀角以为六博之棋也。六博：古博戏。共十二棋，六黑六白，两个相博，每人六棋。故名。五白：古五木之戏，若能掷得五子全白，称为枭，得头彩。故掷子时大声呼喝之，以望得彩。《楚辞?招魂》：“成枭而牟，呼五白些。”犹后世樗蒲戏之呼卢喝雉。②“不须”二句：不用辛苦地寻问人生的成败了，在酒筵前一霎间使清清楚楚地看到浮生的真相。亏成：成败，输赢。见《题况蕙风太守北齐无量佛造像画卷》之二“不思”二句注。尊前：即樽前。指酒席中。了了：清楚。明白。两句意说，赌博在一霎间输赢已定，从中可悟出人生虚幻的道理。静安每好探究人生的意义，以“看透生存意志的原形”，他在《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中说：“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在叔本华的悲观哲学影响下，他竟否定了人生积极的意义和价值，这种思想是造成他晚年悲剧的一个重要的因素。③“笙歌”二句：笙歌声歇，酒阑客散，人也微觉困倦了。在归家的路上，阵阵凉风吹面。两句意为前人诗词中习见，风吹面，谓酒更易醒了。④“西窗”二句：西窗外，落月的馀晖照着颤荡的花枝，啊，这已是人间酒醒梦回的时候了。两句用形像补足“不须”二句之意。 应天长 此词接近欧阳修词和婉的风格。写荡舟女子对马上少年的倾慕之情，着重刻画女子的心理活动，细腻优美，情致缠绵。作于1907年春。 紫骝却照春波绿。波上荡舟人似玉。①似相知，羞相逐。一晌低头犹送目。②鬓云欹，眉黛蹙。应恨这番匆促。③恼乱一时心曲。手中双桨速。④ 【注释】①“紫骝”二句：紫骝马徘徊在岸边，翠绿的春波照见少年的身影。波上泛着一叶扁舟，荡浆的姑娘啊美好如玉。紫骝：良马名。又名枣骝。杨炯《紫骝马》诗：“侠客重周游，金鞭控紫骝。”照：指照影。陆游《南园》诗：“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人似玉：谓女子如玉般洁白美好。《诗?召南?野有死?》：“白茅纯束，有女如玉。”上句写岸上骑马的少年郎，下句写水中的荡舟女。②“似相”三句：他啊似曾相识，我又羞于尾随而去，一会儿低下头来，禁不住偷偷送眼。一晌：片时。三句写女郎的心理和情态。③“鬓云”三句：侧着如云的鬓发，蹙锁着含情的黛眉———应怨恨这回相遇太匆促了吧。欹（qī欺）：倾斜，歪向一边。④“恼乱”二句：唉，真的一时扰乱了芳心，手中的双桨不觉划得更快了。心曲：内心深处。《诗?秦风?小戎》：“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一“速”字妙。 菩萨蛮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词人在这里当有寄意。青年时代的静安，也总是在追求他的美好的理想，他没有找到政治上正确的出路，他的理想也如梦影般破灭流散了。作于1907年春暮。 红楼遥隔廉纤雨。沉沉暝色笼高树。①树影到侬窗。君家灯火光。②风枝和影弄。似妾西窗梦。③梦醒即天涯。打窗闻落花。④ 【注释】①“红楼”二句：遥望您住的红楼，隔阻着迷细雨。黄昏后夜色沉沉，笼罩着庭前的高树。廉纤：细微、纤细。韩愈《晚雨》诗：“廉纤晚雨不能晴。”上句用李商隐《春雨》诗“红楼隔雨相望冷”句意。②“树影”二句：把树影照落我的窗前———是您家灯火的光辉。两句设想甚妙。③“风枝”二句：轻风摆弄着枝叶的影子，动摇不定，仿佛像我在西窗下迷离的梦境。张先《天仙子》词：“云破月来花弄影。”曹组《如梦令》词：“风弄一枝花影。”皆写花枝弄影之美。本词以梦境喻之，别出新意。④“梦醒”二句：梦醒时，人已远隔天涯，只听到一阵阵落花飘酒窗上之声。两句情景交融。残梦落花，追寻已邈，此情此景，亦难为怀了。 浣溪沙 词中所写的是一位饱经忧患的中年人索莫的心境。静思身世，万感平生，仿佛对什么事情都麻木了。作于1907年春暮。 掩卷平生有百端。饱更忧患转冥顽。①偶听□〔左“弟”右“鸟”〕□〔左“决”去“冫”右“鸟”〕怨春残。②坐觉亡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③闲愁无分况清欢。④ 【注释】①“掩卷”二句：阖上了书本，想到平生，不禁百感交集。我已经饱历忧患，现在反而变得冥顽不灵了。百端：百绪，百感。更（gēng耕）：经过，阅历。《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吾预知当尔，非圣也，但更事多耳。”更事，阅历世事。冥顽：愚钝无知。意谓情感麻木不仁。②“偶听”句：偶然听到的鸣声，才为春天的逝去而伤怨。□〔左“弟”右“鸟”〕□〔左“决”去“冫”右“鸟”〕（tíjué题决）：即子规，杜鹃。《离骚》：“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据说这种鸟儿一鸣，草木便开始萎谢。前人常以比喻小人为害。本词中或有此意。③“坐觉”二句：我渐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办法来消磨漫长的日子，只好随例做些点校文字方面的工作。坐觉：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坐，犹正也；适也。”“坐觉，犹云正觉也。”亡何：同“无何”。犹言未做旁的事。《汉书?爰盎传》：“能日饮，亡何。”注：“无何，言更无馀事。”随例：随便，照例。丹铅：丹砂和铅粉。古人校勘文字所用。韩愈《秋怀》诗：“不如觑文字，丹铅事点勘。”两句写出无可奈何而又愤懑不平的心情。④“闲愁”句：连闲愁都无分消受，哪能谈得上清欢？闲愁：指由无关紧要的事所惹起的愁绪，闲极无聊时所产生的愁绪。分：读去声。夏承焘《金元明清词选》评：“极言愁多愁重的痛苦。”按，末句当谓无时间去忧愁，更无时间去欢乐。 清平乐 全是晏小山的风调。语意虽佳，然终嫌有摹拟之迹。静安学北宋，每有此病，惜哉！作于1907年春暮。 垂杨深院。院落双飞燕。①翠幕银灯春不浅。记得那时初见。②眼波靥晕微流。尊前却按《凉州》。③拚取一生肠断，消他几度回眸？④ 【注释】①“垂杨”二句：在那绿杨袅娜的小院中，飞来了双双归燕。两句写别后独处的情景。以双燕衬托自己的寂寞。②“翠幕”二句：记得那时候两人初见的情景———重重翠幕，遮蔽着室内的银灯。此中有多少浓郁的春意！“春不浅”三字佳。③“眼波”二句：她双脸上泛起红晕，暗地里流过来一瞥眼波。可是，在灯前却奏起了悲怨的一曲《凉州》。凉州：《凉州曲》。唐天宝乐曲，常以边地名。《凉州曲》悲壮苍凉，故与“春不浅”的情调不协。陆游《花时遍游诸园》诗亦云：“常恐夜寒花索寞，锦茵银烛按《凉州》。”④“拚取”二句：我早甘愿一生痛苦憔悴了———能禁得她几度回眸流盼呢？牛峤《菩萨蛮》词：“甘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赵令?《清平乐》词：“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用意略似。 浣溪沙 此词写闺中的春思。下片刻画百无聊赖的情态入神。如果说有寄意的话，或者是抒发文人失职之悲感吧。作于1907年春暮。 花影闲窗压几重。连环新解玉玲珑。日长无事等匆匆。①静听班骓深巷里，坐看飞鸟镜屏中。乍梳云髻那时松。② 【注释】①“花影”三句：在那幽静的窗间，落下了几重花影？她的一双妙手，刚解开玲珑的玉连环。日长无事，何必匆匆度日呢。连环：《战国策?齐策》载，秦王遣使臣送玉连环到齐国。说：齐人聪明，能解此环吗？齐王以示群臣，都认为不能解。齐王后乃用椎把连环打破，对秦使臣说，这就解了。词中用此典，以写女子的巧慧。等：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等，犹底也，何也。”②“静听”三句：留神静听深巷里是否传来了马嘶声？坐下来细看镜屏中掠过的飞鸟影子。这时啊，新梳的云髻实在太蓬松了。班骓：即斑骓。黑白色相间的马。古乐府《神弦歌?明下童曲》有“陆郎乘斑骓”之句，因以指情人所乘之马。李商隐《无题》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亦用此意。下片谓待人不至，无心梳理。 浣溪沙 词中写泛舟的少女，纯是《花间》格调。辞语?丽，然终嫌有造作之迹，不及唐五代词的天然意态。作于1907年。 爱棹扁舟傍岸行。红妆素萏斗轻盈。脸边舷外晚霞明。①为惜花香停短棹，戏窥鬓影拨流萍。②玉钗斜立小蜻蜓。③ 【注释】①“爱棹”二句：她喜欢棹着小船傍岸而行。那浓妆的女子跟洁白的荷花各自亭亭玉立，斗丽争妍。在她的娇脸边，在船舷外，是一片明亮的晚霞。红妆：指妇女的盛装。以色尚红，故称。素萏（dàn淡）：白荷花。萏，菡萏，即荷花。“斗轻盈”，意谓女子修长的身子跟出水的荷花同在水面轻盈晃动。“晚霞”，补写上句。苏轼《江城子》词：“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情景相似。②“为惜”二句：为了欣赏花香而暂时停棹不前，拨开浮萍偷偷地窥看水中的鬓影。两句写自怜之意。惜花香，亦自惜也。③“玉钗”句：小蜻蜓斜斜的停歇在她的玉钗上了。刘禹锡《春词》：“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末句写出女子的情态。沉醉在自己的丽色中，久久不动，以至蜻蜓立于钗头而不觉。 虞美人 写小儿女娇痴的情态如画，佳则佳矣，然非北宋人情调。清人王小山、郑板桥每有此种。初学者好之、效之，扭捏作态，易堕恶道，不可不慎也。1907年作于海宁。 弄梅骑竹嬉游日。门户初相识。①未能羞涩但娇痴。却立风前散发衬凝脂。②近来瞥见都无语。但觉双眉聚。③不知何日始工愁。记取那回花下一低头。④ 【注释】①“弄梅”二句：想起儿时弄梅骑竹，一起嬉戏的日子。当门对户，彼此相识未久。弄梅骑竹：李白《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型青梅。”写小儿女天真无邪，嬉戏之状。②“未能”二句：她还未懂得羞涩，只是一味娇痴。故意立向风前，让纷披的黑发衬着她洁白的肌肤。凝脂：凝冻的油脂，柔滑洁白，比喻人皮肤细白润泽。《诗?卫风?硕人》：“肤如凝脂。”③“近来”二句：近来乍一看到她时，彼此都无一语。只觉得双眉悄然蹙聚。两句写日渐长成，开始避嫌了。④“不知”二句：不知什么时候她才真正懂得春愁———记得那回在花前相遇，含情低下头来。工愁：善愁。此指少女思春之愁。 点绛唇 写秋江上的情景，意浅语熟，似佳实非佳。此等作最易误人，所谓“麒麟楦”者是也。赖笔力尚健，不至于弱耳。1907年春作于海宁。 波逐流云，棹歌袅袅凌波去。①数声和橹。远入蒹葭浦。②落日中流，几点闲鸥鹭。③低飞处。菰蒲无数。瑟瑟风前语。④ 【注释】①“波逐”二句：清波，像在追逐着流逝的云影。棹歌声中，一叶扁舟缓缓地凌波而去。凌波：浮在起伏的波浪上。②“数声”二句：传来了几声柔橹———驶进了远处长满蒹葭的浦中。和橹：柔和的摇橹声。蒹葭（jiānjiā兼加）：没有长穗的芦苇，初生的芦苇。《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③“落日”二句：落日时分，遥望江中有几只悠闲的鸥鹭。二句表现闲适的情趣。④“低飞”三句：它们低飞歇息之处，有着无数的菰蒲，在风中发出瑟瑟的响声，如相共语。菰蒲：菰和蒲。两种水生植物。菰，即茭白，其实称菰米。蒲，蒲草。瑟瑟：风声。杨炯《庭菊赋》：“风萧萧兮瑟瑟。” 蝶恋花 此词为静安自赏之作。《人间词话》故引樊抗夫（志厚）之说，谓此数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并云：“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词人所谓的“第一义”，当自严羽《沧浪诗话》“以禅喻诗”而来：“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又，“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这“第一义”，据叶嘉莹解释，“就是诗人内心深处的一种兴发感动的力量”，也就是达到静安所谓的“境界”。至于此词，是否能“妙悟天成”，“开词家未有之境”，则尚待讨论了。词中的寓意难明，大概也是叹息王朝的没落和自己理想的破灭吧。1907年春作于海宁。 春到临春花正妩。迟日阑干，蜂蝶飞无数。①谁遣一春抛却去。马蹄日日章台路。②几度寻春春不遇。不见春来，那识春归处。③斜日晚风杨柳渚。马头何处无飞絮。④ 【注释】①“春到”三句：春天来到临春阁中，盛开的春花是多么美丽。春日迟迟，有阑干外无数的蜂蝶飞舞。临春：阁名。《陈书?张贵妃传》载，南朝陈后主至德二年，于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高数十丈，并数十间。其窗牖、壁带、悬楣、栏槛之类，皆以沉檀香为之，又饰以金石，间以珠翠，外施珠帘，穷极奢华。三句写盛时。②“谁遣”二句：是谁人抛弃了芳春而去？看哪，在章台路上，马蹄日日奔忙。章台路：章台，宫名。战国时建。在陕西长安县故城西南隅。在台下有街名章台街。《汉书?张敞传》载，汉京兆尹张敞罢朝会，走马过章台街。因以章台路泛指京城中的大路。二语似诘责当朝者。③“几度”三句：多少回寻春也遇不上芳春。不见春从何来，又怎识春归何处？词客惘惘情怀，自有难言之恨。④“斜日”二句：日斜时候，晚风吹拂着江渚畔的杨柳。行人的马头所向，到处都是飞絮。两句谓到处都是残春景状。事已至此，亦无可如何了。上下两片，恰成对比。 蝶恋花 全词之旨在“刻意伤春”四字。用意与上篇（“春到临春”）略同，当为同时之作，然词语稍浅露。1907年春作于海宁。 袅袅鞭丝冲落絮。归去临春，试问春何许。①小阁重帘天易暮。隔帘阵阵飞红雨。②刻意伤春谁与诉。闷拥罗衾，动作经旬度。③已恨年华留不住。争知恨里年华去。④ 【注释】①“袅袅”三句：挥动轻柔的马鞭，冲着飞絮。独自归到临春阁上，那美好的芳春如今又在何处？袅袅：轻盈柔美貌。临春：殿阁名。参看上篇的注释。这里泛指华美的楼阁。何许：何处。②“小阁”二句：小阁中垂着重重帘幕，天时仿佛很快又到黄昏了。隔着重帘，院子里阵阵落花飞舞。红雨：比喻落花。李贺《将进酒》：“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意境相似。③“刻意”三句：着意为春天的逝去而悲伤，可是却无人可诉。只好闷闷地簇拥着罗衾，一天又一天无聊地度过。刻意伤春：李商隐《杜司勋》诗：“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意谓杜牧多伤春伤别之作，以寄寓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本词亦用此意。经旬：过十天。④“已恨”二句：我已经恼恨留不住大好年华，可是，怎知道在恼恨中年华更悄然逝去！两句甚好。姜夔《琵琶仙》词“奈愁里、匆匆换时节”，凄婉似之。 蝶恋花 夏承焘、张璋《金元明清词选》论云：“此词写春感与离情。暮春天气，绿肥红瘦，正是恼人季节。加上‘所思在远道’，更难乎为情。”全词关键在“迟暮”一语，如义山所云“刻意伤春复伤别”，借惜春以寄慨。1907年春作于海宁。 窗外绿阴添几许。剩有朱樱，尚系残春住。①老尽莺雏无一语。飞来衔得樱桃去。②坐看画梁双燕乳。燕语呢喃，似惜人迟暮。③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④ 【注释】①“窗外”三句：看那窗外的绿树，又添了多少浓阴，只剩下红艳艳的樱桃，似乎要把残春留住。朱樱：深红色的樱桃。古代视为珍果。左思《蜀都赋》：“朱樱春熟。”②“老尽”二句：当日的雏莺已经长成，它悄悄地飞来，衔了颗樱桃又飞去了。老尽莺雏：周邦彦《满庭芳》词：“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这里以雏莺老去衬人的迟暮。按，莺衔樱桃，前人诗文习见。《吕氏春秋?仲夏》：“仲春羞以含桃，先荐寝庙。”注：“含桃，莺（樱）桃，莺鸟所含食。”王维《敕赐百官樱桃》诗：“非关御苑鸟衔残。”③“坐看”二句：独自坐着，静看那画梁上双燕在乳雏。燕语呢喃，像在惋惜我已年华迟暮。画梁：彩绘的屋梁。双燕乳：双燕在哺育幼燕。呢喃：燕子鸣声。刘兼《春燕》诗：“多时窗外语呢喃。”迟暮：比喻衰老、晚年。《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本词中亦有此慨。④“自是”二句：我自个儿在想念着他，燕子自然是不懂得的。唉，人间总被相思所误。渠：它。指燕子。不与：不共。按，夏《选》谓“渠”指所思的人，误。 点绛唇 这是一首刻骨铭心的情词。相思是无法摆脱的，在梦中，在醒后，它总是揪紧着情人孤寂的心。此词结语，真可谓“物我两忘”，在缥缈恍惚的追寻中，别有一种幽清的韵致。在静安抒情小词中，当以此等作品为极则。1907年春作于海宁。 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①不成抛掷。梦里终相觅。②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③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④ 【注释】①“屏却”二句：我决心要放弃相思了，因为近来更清楚地知道相思是无益的。屏（bìng摒）却：放弃，排除。两句关键在“近来”二字。相思已非一朝一夕，受够了相思之苦，才决意屏却它。②“不成”二句：可是，相思是无法抛撇的，在睡梦里还是要去找寻他。不成：意谓不得，没有成效。夏承焘张璋《金元明清词选》注：“不成，宋人方言，谓难道曰不成。”疑非作者本意。③“醒后”二句：残梦乍醒，望到远处依约的楼台———它跟我迷离的梦境那样若明若灭。两句与晏几道《临江仙》词“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意境相近。“楼台”一语，疑真疑幻，不必坐实之，既可指梦中寻觅时虚无缥渺的楼台，亦可指醒后所见的楼台，颇类近世电影中的镜头溶入法。④“西窗”三句：西窗外一片皎白———那溶溶的凉月，正照在满院如雪的丁香花上。纷纷凉月：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诗之九：“衣挂萝薜，凉月白纷纷。”纷纷，形容月色之盛美。丁香：木犀科灌木，农历二月开小喇叭花，有紫、白两种。白者香清，古人常植于庭院中。有“丁香院落”之语。夏承焘、张璋《金元明清词选》评曰：“最后以景语作结，用月光下的白丁香来烘托人的孤寂和惆怅。” 祝英台近 写别情须很低徊掩仰之致。此词宛曲叙来，虽无惊创之笔，然如怨如慕，自有动人心处。上下片分写闺人游子，各怀心事，是本色语。当作于1907年春，离海宁北上之时。 月初残，门小掩，看上大堤去。①徒御喧阗，行子黯无语。②为谁收拾离颜，一腔红泪，各留向、孤衾偷注。③马蹄驻。但觉怨慕悲凉，条风过平楚。④树上啼鹃，又诉岁华暮。⑤思量只有人间，年年征路。纵有恨、都无啼处。⑥ 【注释】①“月初”三句：明月初残，闲门半掩，看着他走到大堤上去。静安喜韦庄词。本词上片亦从韦庄《菩萨蛮》词“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化出。“小”字炼。点明闺人送别后即回。②“徒御”二句：仆夫们吵吵嚷嚷的，而行人却黯然无语。徒御：挽车者与驾车者。词中用此，似嫌太古硬。喧阗：哄闹声。黯：心神沮丧貌。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③“为谁”三句；在这别离时候，又能为谁装扮好容颜？只好忍着满腔悲泪，待到今宵别后，各自偷偷地洒向孤衾。“为谁”句，暗用《诗?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红泪：王嘉《拾遗记》：“文帝所爱美人姓薛，名灵芸，……闻别父母，?欷累日，泪下沾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承泪，壶则红色；既发常山，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因以指女子别离时的悲泪。孤衾：指独眠时的被子。上片写闺人在门前送别的情景。④“马蹄”三句：马儿也驻足不前。只感到心中充满着怨慕悲凉。霎时间，一阵急风卷过原野的草木。怨慕：怨恨，思慕。陆机《赠从兄车骑》诗：“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条风：疾风。⑤“树上”二句：树上的杜鹃鸟声声悲啼，像在诉说年华的迟暮。岁华：岁时。这里指春天。⑥“思量”三句：想起来，大概只有人生在世间才年年踏上征程，即使有恨也无处宣泄。三句写人生行役之苦，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词：“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凄婉之情，庶几近之。下片写行人别离时的心绪。 清平乐 《金元明清词选》评：“此词托意恋情；从结语看，当还含有政治内容。”所论甚是。此词寄意深微，然亦因追求“寄托”而生“隔”。1907年春暮，静安受罗振玉之荐，学部尚书荣庆命在学部总务司行走，充学部图书局编辑，主编译及审定教科书等事。作者初入官场，纵使他日的命运难知，但对“君恩”早已深心铭感了。 斜行淡墨。袖得伊书迹。①满纸相思容易说，只爱年年离别。②罗衾独拥黄昏。春来几点啼痕。③厚薄但观妾命，浅深莫问君恩。④ 【注释】①“斜行”二句：纸上一行行倾斜的文字啊，淡淡的墨痕———我把他的亲笔书信珍重的存放在怀袖里。斜行淡墨：意味着匆匆写成。字体草率，墨也不及磨浓。袖：这里作动词用。放进袖中。伊：他。指游子。②“满纸”二句：他呀，把相思之情写满信中———随便说说自然是容易的———却说爱年年别我而去！两句深曲有味，得“怨而不怒”之旨。③“罗衾”二句：我独自簇拥着锦被，度过寂寞的黄昏。一春来在这上边留下了多少泪痕？罗衾：用丝织品做成的被子。两句谓拥被怀人，怨极而泣。④“厚薄”二句：是厚还是薄，固然只看我的命运；至于是深还是浅，那就不必细问您的恩情了。“厚薄”、“浅深”，语意相关，与上文“罗衾”、“啼痕”呼应。罗衾的厚薄及人所感受到的冷暖，意味着思妇的命运。这里实际是自伤薄命，衾上啼痕的浅深多少，也意味着恋人的情意短长。“莫问”一语，故作拚弃之辞，以表现“忠悃”之意。所谓自怨自艾而终不疑君也。可与作者《蝶恋花》词“此恨今宵那得浅？思量旧日深恩遍”、“但与百花相斗作，君恩妾命原非薄”参看。 减字木兰花 此当为在北京时出游军都山之作。以重笔作小词，仿佛陈其年的格调。作为一位历史学家的王静安，对朝代兴亡自有更深刻的感慨。末二语在写景物中寓有哲理。此词编入《乙稿》，作于1907年春暮。 乱山四倚。人马崎岖行井底。①路逐峰旋。斜日杏花明一山。②销沉就里。终古兴亡离别意。③依旧年年。迤逦骡纲度上关。④ 【注释】①“乱山”二句：乱山从四面挤压过来，人马在崎岖的山谷中如行井底。一“倚”字写出乱山形象。宋之问《游陆浑南山》诗：“细岑互攒倚。”静安有《昔游》诗，亦写游军都山情景：“两崖积铁立，一径羊肠穿。行人入眢井，羸马蹴流泉。”②“路逐”二句：小路绕着山峰左右回旋，斜阳照射着烂漫的杏花，一山都明亮了。“路逐”句，犹欧阳修《醉翁亭记》“峰回路转”意。“照花斜阳”，情景甚美。《昔游》诗：“夕阳在峰顶，万杏明倚天。”③“销沉”二句：万古以来，多少兴亡离别之意，都销沉在此中了。两句语本杜牧《登乐游原》诗：“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④“依旧”二句：可是，人们都依旧年复一年地赶着骡队，一路曲曲折折地度岭过关而去。迤逦（yǐlǐ以里）：曲折连绵。此指曲折行去。骡纲：骡队。《昔游》诗：“我欲从驼纲，北去问居延。 蝶恋花 1907年夏，夫人莫氏病危，静安闻讯即自京赶回海宁。7月25日抵家，在病榻旁料理医药之事。8月4日，莫氏卒，年仅34岁。此词为悼亡之作，感情极为沉痛悲凉。 冉冉蘅皋春又暮。①千里生还，一诀成终古。②自是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③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来生，只恐来生误。④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⑤ 【注释】①“冉冉”句：在那长满香草的泽边，时光流逝，芳春已暮。冉冉：流动貌。蘅皋：生着芳草的沼泽。蘅，蘅芜，香草名。曹植《洛神赋》：“尔乃税驾乎蘅皋。”这句本贺铸《青玉案》词：“碧云冉冉蘅皋幕，彩笔新题断肠句。”②“千里”二句：我从千里外活着归来，可是，与她一回诀别之后，彼此已终生不能相见了。诀：长别。《旧唐书?李传》：“生死永诀。”终古：久远，永远。《楚辞?九歌?礼魂》：“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③“自是”二句：大概是她的灵魂比她的精魄更早地离开形体吧，在病榻中相对凄凉，却没有几多话语。魂：古人想像人的精神能离开形体而存在，这种精神称为“魂”。《易?系辞上》：“精气为物，游魂为变。”魄：指人身中依附形体而显现的精神，以别於能离体的魂。《左传?昭公七年》：“人生始化曰魄。”杜预注：“魄，形也。”④“往事”三句：遥远的往事还可以一一细数，但说到来生的话，只怕是来生已误。悠悠：长远貌。来生：佛教有三生之说，称前生、今生、来生。人死后再投生为人，对“今生”来说叫来生。⑤“纵使”二句：就算我们这盟誓能够实现，但到了那时还能记得今生吗？兹盟：此盟。指约来生为夫妇之盟。陈鸿《长恨传》载，唐玄宗和杨贵妃在天宝十年七夕，避暑于骊山长生殿，“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白居易《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末二语亦李商隐《马嵬》诗“他生未卜此生休”之意。苏轼《江城子》词：“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同一机杼。 菩萨蛮 静安料理莫氏夫人丧事毕，返回北京，孤独地度过了这年七月七日之夜。牛郎织女双星渡河相会的传说，使他心中又添了许多哀感。寂寞地坐在窗前，静听那桐梢滴下的泠泠清露。也许，他想起李羲山“他生未卜此生休”的诗句了吧。作于丁未年七夕（1907年8月15日）。 高楼直挽银河住。当时曾笑牵牛处。①今夕渡河津。牵牛应笑人。②桐梢垂露脚。梢上惊乌掠。③灯焰不成青。绿窗纱半明。④ 【注释】①“高楼”二句：层楼高耸，真要把银河挽住。那是我们当年七夕窃笑牵牛的地方。首句写层楼之高。“挽银河”，语出杜甫《洗兵行》：“安得壮士挽天河。”次句语本李商隐《马嵬》诗：“当时七夕笑牵牛。”意谓唐玄宗与杨贵妃在七夕相约世为夫妇，以为可永远相守，因而讥笑牵牛织女一年一度之期了。词中用此，写当年与莫氏夫人的少年意兴：真要挽住银河，长相厮守，因而瞧不起牵牛的别长会短了。②“今夕”二句：可是，今夜里却见牵牛渡过河津，与织女相会，他反过来要笑我的孤寂了。河津：指银河的渡口。两句谓牵牛犹能有一年一度之期，而自己与莫氏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了。③“桐梢”二句：在梧桐梢上垂下了滴滴凉露，树梢上掠过了受惊的乌鹊。两句写凄清的环境气氛。④“灯焰”二句：夜已将尽，灯焰也黯淡无光，绿窗纱上正抹上朦胧的曙色。两句写一夜无眠。 鹧鸪天 写客中索莫的情怀。玉杯难醉，残夜无眠，或是当时实况，然词语较庸，未能表达内心的悲感。结处尚深婉有味。当作于1907年秋。 楼外秋千索尚悬。霜高素月慢流天。①倾残玉碗难成醉，滴尽铜壶不解眠。②人寂寂，夜厌厌。北窗情味似枯禅。③不缘此夜金闺梦，那信人间尚少年。④ 【注释】①“楼外”二句：在楼外还悬挂着春日的秋千绳索，可是，如今已是寒霜高爽的时节，皎洁的月亮正转过中天。秋千：古代游戏活动。在木架上悬挂两索，下拴横板。玩者在板上或站或坐，两手握索，使之前后摆动。为妇女春日所喜爱的游戏。一般为临时搭就，初夏时即拆去。欧阳修《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两句谓春去秋来，时光流逝。见秋千而念及闺人。②“倾残”二句：喝乾了杯中美酒，终难一醉；听尽了铜壶滴漏，也无法成眠。铜壶：古代的计时器，以数铜壶上下叠置，盛水滴漏，最下壶中装有直立浮标，上刻时辰。水逐步升高，浮标亦随升，以此可知时间。③“人寂”三句：愁人是这么寂寞，秋夜又是这么宁静。独坐北窗之下，这种情味真似老僧参禅。厌厌（yān淹）：安静貌。《诗?小雅?湛露》：“厌厌夜饮，不醉无归。”枯禅：即枯木禅。佛教徒静坐参禅，呆若枯木，故称。陆游《闲味》诗：“身似枯禅谢世尘。”陶渊明在北窗下卧，自谓是羲皇上人，而静安却以枯禅设喻，可见其寥索的心境。④“不缘”二句：若不是今夜里重梦闺中，怎会信自己年华未老？金闺：对闺阁的美称。晏几道《少年游》：“金闺魂梦枉丁宁，寻尽短长亭。”按，金闺，又为金马门的别称，旧时常以指朝廷。本诗用此，当有双关意。末二语既是悼亡，亦为自己盛年不遇而感叹。与《浣溪沙》词“人间那信有华颠”恰成反对。 蝶恋花 清朝末年，政治黑暗腐败，国事已到无可收拾的地步。满腔“忠悃之忱”的词人，怀着极度不安的心情，注视着封建王朝一步步走向崩溃，他已知道无力可回天了。作于1907年。 忆挂孤帆东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①几度天风吹棹转。望中楼阁阴晴变。②金阙荒凉瑶草短。到得蓬莱，又值蓬莱浅。③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④ 【注释】①“忆挂”三句：想当年，我在东海边高高挂起船帆，那蓬莱仙山只在不远的海中，年年都可以望见。挂帆：表示乘船出发。李白《行路难》诗：“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两句以喻追求自己的政治理想。青年时代的王氏，思想上倾向改良运动。光绪二十四年（1898），静安从故乡来到上海，寻求新学，在维新人士主办的《时务报》中当书记校对，业馀时间去罗振玉所办的东文学社，跟日本人藤田丰八等学习外文及理化等科学。二十七年秋，东渡日本，在东京物理学校读书，并研究哲学、心理、伦理等学。这是王氏向“西方”寻求真理的过程，也是本词中所写的“挂帆东海”。②“几度”二句：可是，多少回猛烈的天风，把我船头吹转。入望中的仙山楼阁，也阴晴屡变。两句写追求的失败。王氏在《时务报》工作不久，戊戌政变爆发，维新人士多被捕杀或贬逐，这对王氏的思想当有很大的刺激。后来他又醉心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受到叔本华的影响，思想感情日趋悲观失望。在这前后，写了不少文章表示对国事的忧虑。如《教育小言十则》云：“今举天下之人而不悦学几何，不胥人人为不祥之人，而胥天下而亡也。”《教育小言十三则》又云：“夫至道德、学问、实业等皆无价值而惟官有价值，则国势之危险何如矣。”③“金阙”三句：神仙宫阙一片荒凉冷落，瑶草亦已凋残。唉，想不到来到蓬莱，正遇上蓬莱水浅的时候。瑶草：传说中的仙草。东方朔《与友人书》：“脱去十洲三岛，相期拾瑶草，吞日月之光华，共轻举耳。”《神仙传?王远》载，麻姑说：“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又水浅于往日会时略半耳。”三句写世事的变化无常。④“只恐”二句：我只怕一旦发生沧桑巨变，东海扬尘，谁知道在人世间有多少矢志不移的精卫啊！飞尘沧海：犹言“沧海桑田”。宋张元干《陇头泉》：“三十载黄粱未熟，沧海扬尘。”精卫：《山海经?北山经》载，炎帝的少女名女娃，游于东海而溺死，化为精卫鸟，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填于东海。词人已预感到清室的覆亡，词中流露出对革命的不安和恐惧。 喜迁莺 写晚清的宫廷生活，无甚深意。《人间词话》中痛斥的所谓“游词”，即此是也。静安强调“写真景物真感情”，“即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虚浮矫饰，游词是病。《人间词话》谓李白词“纯以气象胜”，后世唯“夏英公之《喜迁莺》差堪继武”，此词亦全仿北宋夏竦的应制词《喜迁莺》的格调，徒写宫中高华壮丽的气象，终乏真切之感。作于1907年秋。 秋雨霁，晚烟□。宫阙与云摩。①片云流月入明河。□鹊散金波。②宜春院。披香殿。雾里梧桐一片。③华灯簇处动笙歌。复道属车过。④ 【注释】①“秋雨”三句：秋雨新晴，晚烟成带。宫阙耸入云霄。□（tuō拖）：牵引。这里谓晚烟牵成带状。②“片云”二句：片云明月，流入银河。鹊观中散射着如金波般的月色。□（zhī支）鹊：汉武帝所建观名。《三辅黄图》卷二：“筑甘泉苑。建元中，作石阙、封峦、鹊观于苑垣内。”谢《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两府同僚》诗：“金波丽鹊，玉绳低建章。”③“宜春”三句：宜春院里，披香殿上，在烟雾中落下了一叶梧桐。宜春院：唐长安宫内歌伎居住的院名。在京城东面东宫内。擅长歌舞的教坊女伎，被徵调入院，常在皇帝前演奏。按，慈禧太后极喜看戏，在宫中建有戏台，并设有专门的戏班演出。披香殿：宫殿名。汉时及六朝时均属后宫。此泛指后宫的殿。④“华灯”二句：华灯密集之处，笙歌动地。复道中皇帝的车辇又隆隆经过了。复道：高楼间架空的通道，阁道。骆宾王《帝京篇》：“复道斜通鹊观。”杜牧《阿房宫赋》“复道行空，不霁何虹？”属车：古代帝王出行时的从车；副车。《汉书?司马相如传》：“犯属车之清尘。”颜师古注引应劭曰：“大驾属车八十一乘。”这里指皇帝的御辇。过：读平声。王氏自批此词云：“词境甚高，必读唐人诗。”其寓意已晦莫能明了。 齐天乐 蟋蟀，用姜石帚原韵 和古人的名作，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齐天乐》咏蟋蟀词，是南宋词人张?约姜夔席间同赋的。张、姜两词，素称名作，尤其是姜词，更为历代选家所必取。兹录如下，以供参看：“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静安不善长调，此词于原作亦步亦趋，殊少新意，韵律亦疏，未为合作。姜石帚：前人以为石帚即姜夔之别号。近人始疑其非，夏承焘《石帚辨》一文辨之甚详。梁启超有《吴梦窗年齿与姜白石》一文，谓静安亦尝以为疑，但未详著其说。作于1907年秋。 天涯已是悲秋极，何须更闻虫语。①乍响瑶阶，旋穿绣闼，更入画屏深处。②喁喁似诉。有几许哀丝，佐伊机杼。③一夜东堂，暗抽离恨万千绪。④空庭相和秋雨。又南城罢柝，西院停杵。⑤试问王孙，苍茫岁晚，那有闲愁无数。⑥宵深谩与。怕梦稳春酣，万家儿女。不识孤吟，劳人床下苦。⑦ 【注释】①“天涯”二句：天涯流落，已为秋节而无限悲愁，何须更听虫儿的切切之语呢？悲秋：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虫语：指蟋蟀的鸣声。②“乍响”三句：它的鸣声，骤然间在石阶前响起。接着穿过锦绣的房门，更进入画屏的深处。绣闼（tà挞）：指闺房。闼，小门。画屏：彩绘的屏风。③“喁喁”三句：它像在细语喁喁，倾诉着些什么。听哪，多少哀切的弦声，伴随着闺人轧轧的机杼。哀丝：哀伤的弦声。杜甫《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诗：“初筵哀丝动豪竹。”这里以喻蟋蟀的悲鸣声。按，《诗?唐风?蟋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暮）。”《毛诗正义?疏》：“蟋蟀，似蝗而小，正黑，有光泽如漆，有角翅，一名蛩，一名蜻，楚人谓之王孙，幽州人谓之趋织。里语曰：‘趋织鸣，懒妇惊。’”意谓蟋蟀催促妇女纺织，以备冬衣。次句意本此。“伊”，指织妇。④“一夜”二句：一夜间，像在东堂中暗暗抽引着千丝万缕的离恨。“离恨”二字为全篇之旨。“抽”字与上文“丝”字相应。⑤“空庭”三句：空庭中悲切的虫声，相和着淅沥的秋雨。南城上不再响起更柝，西院中也停歇了砧杵。柝（tuò拓）：打更用的梆子。杵：捣衣的木棒。⑥“试问”三句：试问远方的游子，在这情境苍凉的岁暮，那有无尽的闲愁去听它呢。王孙：见上注。这里亦以自比。⑦“宵深”五句：夜深了，率意吟成诗句。只怕那沉酣在春梦中的万家儿女，还不懂得在劳人床下孤吟之苦。谩与：同“漫与”。谓率意赋诗，并不刻意求工。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诗：“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注：“今老矣，所为诗则谩与而已，无复着意于惊人也。”劳人：劳碌的人。《诗?小雅?巷伯》：“劳人草草。”床下：《诗?豳风?七月》：“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蝶恋花 这是一首情词。重帘、香雾，浮动的烛光，??的烟气，烘染出如梦如幻的气氛，表现了抒情主人公惝迷离的心境。至于是否有所寄托，则匪易探求了。作于1907年。 帘幕深深香雾重。四照朱颜，银烛光浮动。①一霎新欢千万种。人间今夜浑如梦。②小语灯前和目送。密意芳心，不放罗帏空。③看取博山闲袅风。□□一气双烟共。④ 【注释】①“帘幕”三句：在深深的帘幕中笼罩着重重香雾。四面银烛照着她美丽的容颜，光影迷离浮动。香雾：指室中炷沉香时产生的烟雾。②“一霎”二句：一霎间，心中便生起了千万种新的欢意。啊，人间今夜，简直是在梦中似的。“一霎”之短，“千万”之多，极写“新欢”之意。③“小语”三句：在灯前切切私语，暗送秋波，芳心中充满了柔情密意，真的不肯让这罗帐无人，良宵虚度。目送：以目光送情。犹“目成”之意。《楚辞?九歌?少司命》：“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注：“独与我睨而相视，成为亲亲也。”空（kòng控）：成空。④“看取”二句：看哪，那博山炉中的凤凰，吐出两股的香烟，合成一气袅袅地升起。博山：博山炉。古代的一种铜制香炉。上有盖，刻镂为山峦飞鸟之状。炉中香，烟自盖中孔穴冒出。“闲袅凤”，语见陈鹄《耆旧续闻》引李后主所书《临江仙》词：“炉香闲袅凤凰儿。”“一气双烟”，语见李白《杨叛儿》诗：“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陈沆《诗比兴笺》释曰：“香化成烟，凌入云霞，而双双一气，不少变散，两情固结深矣。”此亦本词之意旨。 蝶恋花 此词写一位女子在夜里守着喝醉了的情人，心中充满了怨恨。大概作者是有所寄意的。以男女之情喻君臣关系，恐怕静安已是最后一批使用这种手法的诗人了。作于1907年。 手剔银灯惊炷短。拥髻无言，脉脉生清怨。①此恨今宵争得浅。思量旧日深恩遍。②花影一帘和月转。直恁凄凉，此境何曾惯。③故拥绣衾遮素面。赚他醉里频频唤。④ 【注释】①“手剔”三句：亲手剔亮了银灯，忽惊灯炷已快烧尽。捧持发髻，脉脉无言，暗生清怨。炷：灯中火炷。灯心。“炷短”，意谓时间过去，夜已将深。拥髻：用手扶髻。伶玄《飞燕外传》：“通德（伶玄之妾）占袖，顾视烛影，以手拥髻，凄然泣下，不胜其悲。”苏轼《九日舟中望见有美堂上鲁少卿饮处以诗戏之》诗：“遥知通德凄凉甚，拥髻无言怨未归。”脉脉：含情不语貌。清怨：静中的悲怨之情。钱起《归雁》诗：“不胜清怨却飞来。”②“此恨”二句：在今夜里，怎能稍减我无穷的幽恨？一遍遍回想他旧日待我的深恩！意说，由于旧日恩爱之深，对比起今夜的无情，心中的怨恨就更深了。③“花影”三句：看哪，一帘花影渐随着月华悄转。这样凄凉的情境我怎么能惯啊！“花影”句呼应“炷短”，怨恨良宵虚度。④“故拥”二句：特地簇拥着绣衾遮住我的脸儿———待他在醉里频频地呼唤着我。素面：洁白的脸庞。赚：哄骗。用假象欺蒙。两句委曲地写出被冷落的情人的心理。语虽细腻，终嫌造作，试与唐人《醉公子》词“醉则从他醉，还胜独睡时”相较，自有真伪之别。静安《人间词话》中力主“真切”“不隔”，如此词则恐怕未能达到这个标准了。 蝶恋花 此词比与寄托之迹较显，饶宗颐《人间词话平议》特意举出，谓其“拳拳忠悃，寄意正与乙庵（沈曾植之号）相近”。连静安也要借樊志厚之口，把“观物之微，托兴之深”作为自己诗词之特色，可见作者并非“专尚赋体”而反对比兴的。然静安此类有“寄托”之词，每受理性之干扰而失真，情与境俱浅，未能达到他所追求的“深微”之旨。作于1907年。 黯淡灯花开又落。此夜云踪，究向谁边着。①频弄玉钗思旧约。知君未忍浑抛却。②妾意苦专君苦博。君似朝阳，妾似倾阳藿。③但与百花相斗作。君恩妾命原非薄。④ 【注释】①“黯淡”三句：黯淡的残灯中，灯花结了又落。这夜啊，他如云般无定的行踪，究竟停歇在哪儿呢？灯花：古人谓结灯花则有喜讯。静安词中屡云灯花开落，以表现希望和失望的情绪。云踪：谓游子行踪如云般无定。“此夜”二句，语本冯延已《蝶恋花词》：“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值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②“频弄”二句：不住地抚弄着头上的玉钗，想起旧时的盟约，我知道，您是不忍心把它全都背弃的。玉钗：古人常以为信物。二语犹《离骚》“忍而不能舍也”之意。③“妾意”三句：我的情意苦于太专一，而您却苦于太广泛；您像光辉灿烂的朝阳，而我却像向阳的葵藿。倾阳藿：曹植《求通亲亲表》：“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加光，然终向之者，诚也。”杜甫《自京赴奉先县永怀》诗亦云：“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因以喻忠爱的天性。藿，豆吐。藿并不倾日，然葵藿常连用，故类及之。④“但与”二句：我如今只与百花欢乐地共度芳春，我深信，无论是您的恩情还是我的命运，本来都是不算薄的。相斗作：冯延巳《凤栖梧》词：“莫作等闲相斗作，与君保取长欢乐。”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云：“言莫作寻常之戏耍，须谋求长久之欢乐。”“斗，喜乐戏耍之辞。”上文既谓“云踪”，又怨君意“苦博”，此处却谓君恩“非薄”，这大概就是所谓“忠爱之忱”吧。 虞美人 谣诼蛾眉，千古同慨。狷介执着的王静安，也许会有更深的感受吧。陈寅恪在《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说：“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时间一地域而已，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时间地域之众人所能共喻。然则先生之志事多为世人所不解因而有是非之论者，又何足怪耶？”静安为世人所误解、诽谤，而终能独行己志，努力追求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在学术上取得杰出的成就，这是跟他倔强而执着的精神分不开的。本词真所谓“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人间词?甲稿?序》），表现了词人最真切的内心世界。作于1907年。 碧苔深锁长门路。总为蛾眉误。①自来积毁骨能销。何况真红一点臂砂娇。②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③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④ 【注释】①“碧苔”二句：浓绿的苔藓封锁着通往长门宫的道路，只因为有着美丽的容颜而受到人们的嫉妒。长门：汉朝宫殿名。汉司马相如《长门赋》序载，汉武帝陈皇后失宠，退居在长门宫，愁闷悲思，使人奉黄金百斤，请司马相如为作《长门赋》，以图感动武帝，复得亲幸。蛾眉：女子的眉细长弯曲，如蛾的触须。因以代指美人。《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着一“误”字，其意亦良苦了。②“自来”二句：从来知道，毁谤太多能使人骨也销蚀，何况是我洁白的肌体上那一点鲜红的守宫砂呢！积毁骨能销：语出《史记?张仪列传》：“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形容毁谤交集，使人无以自存。臂砂：张华《博物志》卷四：“蜥蜴或名?蜓。以器养之，食以朱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治捣万杵，点女人支体，终年不灭，惟房室事则灭，故号守宫。”守宫砂点于臂上，亦称臂砂。古人以为贞洁自持的象征。二语颇为愤激，殆有为而发。可参看《蝶恋花》词（“莫斗婵娟”）题解及注。③“妾身”二句；我只要使自己清清白白地活着，怎会悔恨生就这美好的容颜？但使：只使，只要。分明：意谓自己保持节操、清白做人。两句犹《离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之意。④“从今”二句：从此以后，承恩之事连梦也不复做了，还是自个儿簪花打扮，对着镜子好好地欣赏自己吧！夏承焘、张璋《金元明清词选》评云：“下片末三句写出一个不屈服的人的心声。”纵使在现实中不可能再望得到恩宠，词中的抒情主人公还是坚持“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操守。丁寿田《唐五代四大名家词》甲编谓自温庭筠《菩萨蛮》“照花前后镜”脱化而来，“但王词觉牢骚气稍重矣”。 蝶恋花 静安每以“隔”字讥弹南宋词人，如谓白石“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皆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其实他本人的某些作品又何尝不“隔”？《人间词?乙稿?序》中，静安借樊志厚之名，称此词：“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于千秋之间。”细味之，则觉其用意虽深而用力太过，未免伤气。夏承焘、张璋《金元明清词选》评：“此词似写离情。上片是写会见以前的情景，她独倚阑干，等待着情人的到来。下片写会合以后的分离。”此解似嫌稍实。全词皆写楼中人无望的等待，下片牵入陌上行人作衬，是加倍写法，并无“会合”之意。作于1907年秋。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①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②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③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④ 【注释】①“百尺”三句：那百尺高的红楼，正临着宽阔的大路。不管黄昏还是清晨，楼外总传来轻雷似的车声。百尺朱楼：极言楼之高，古诗文中常见。《金元明清词选》谓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时期商业城市中洋楼”，则嫌穿凿。此当取其临高远望之意，并暗示楼中人高尚的品格。轻雷：喻车声。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像君之车音。”本词中或用此，寓思君之意。②“独倚”二句：窈窕的佳人啊，孤独地凭倚着楼畔的阑干，无聊中把路上的行人一个个细数。窈窕：《诗?周南?关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形容女子的美好。“闲”字、“数”字表现女子的寂寞和期待。“小”字反衬朱楼之高。写出高楼俯瞰的神理。③“一霎”三句：霎时间车子驶过，卷起飞尘，扑向树梢。唉，路上的行人和楼中的女子，都在这红尘中不知不觉地老去了。夏《选》评：“‘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是说离愁能使人老。辛弃疾词‘人言头上发，都向愁中白’，也证明这个问题。”按，一“老”字为全词主旨。词人为自己年华渐老、志业无成而惋伤，所感甚大，当不尽为离愁也。“尘中”，红尘之中，指纷闹的人世。又，夏《选》谓词中之车是“机动车”，亦可不必。“一霎”句补足“轻雷”。④“薄晚”二句：傍晚时候，西风吹来了冷雨。到了明朝，当更为路上积满潦水而忧伤。薄晚：临近夜晚。流潦（lǎo老）：指雨后路上流水或沟中积水。夏《选》评：“末了以景语作结，用明天天气会比今天更坏，来烘托离人愁上加愁的愁情。”似未会词人本意。周邦彦《大?春雨》词：“行人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谓路上的泥泞积水，妨碍行人驱车赶路。而本词意是说，楼外终日车过，依然不见游子归来，何况是流潦遍路、车马断绝的明朝呢！末二语极着力，极曲折。用意难明，焉能谓之“不隔”？虽然“隔”，亦不失为佳制。 蝶恋花 《人间词话》一开端就标举出“境界”之说，云：“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第五十一则又云：“‘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此词写绝塞看月的情景，过片数语，从“明月照积雪”化出，然境更大，意更深，自是高格名句。词人孤峭的人格，高洁的襟怀，均于词中得之矣。1907年秋作于北京。 连岭去天知几尺。岭上秦关，关上元时阙。①谁信京华尘里客。独来绝塞看明月？②如此高寒真欲绝。眼底千山，一半溶溶白。③小立西风吹素帻。人间几度生华发。④ 【注释】①“连岭”三句：巍峨不断的山岭离天还有几尺？岭上是秦时的关口，关上是元时的城阙。去天：古人形容山岭高峻，常谓其去天不远。如李白《蜀道难》诗：“连峰去天不盈尺。”《辛氏三秦记》：“武功太白，去天三百。”②“谁信”二句：我这个沾满京华尘土的客子，谁想到会独自来到遥远的塞上，欣赏那明洁的秋月？京华尘：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又，苏轼《次韵蒋颖叔钱穆父从驾景灵宫》诗：“软红犹恋属车尘。”自注：“前辈戏语：‘西湖风月，不如东华软红香土。’”东华，即京华、京师。因以京华尘土指大都市的繁华。③“如此”三句：这样高寒的境界真是世上所无，眼底的千万重山岭，多半都溶进了皎洁如水的月色中。三语极佳。《人间词话》所示“千古壮观”之境界，可评静安是词。名句，作者代不数人，人不数语。④“小立”二句：小立片时，西风吹拂着我头上洁白的帽巾，唉，人生中又添了几多白发！素帻：白头巾。帻，包头发的巾。华发：花白头发。因风吹帽巾而想及华发，慨叹年华渐老。月色、山色、素帻、华发，均从一“白”字写，更觉情景的高寒。 浣溪沙 秋宵清会，黄菊佳人，知静安此时乐也。心上的严霜乍解，词人感到人间还是值得留恋的。作于1907年。 似水轻纱不隔香。①金波初转小回廊。离离丛菊已深黄。②尽撤华灯招素月，更缘人面发花光。③人间何处有严霜。④ 【注释】①“似水”句：像水一般透明，像水一般荡漾———轻盈的纱帐隔不断袅袅幽香。“似水”二字，既形容轻纱，亦暗喻词人的情怀。“香”，既是花香，也是玉体之香。②“金波”二句：溶溶的月色，刚转过回廊那畔。一丛丛深黄的菊花，正烂熳开放。金波：形容月光浮动，因亦即指月光。《汉书?礼乐志》：“月穆穆以金波。”颜师古注：“言月光穆穆，若金之波流也。”《人间词话》云：“词忌用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此处亦以“金波”代月，静安亦未能免俗耶？离离：繁茂貌。③“尽撤”二句：把华灯全都撤下，让月色显得更加皎洁。正因有了佳人的靓妆，才映发得秋花更为光艳。两句情景极美。灯月交辉，不如撤灯招月。张九龄《海上怀远》诗“灭烛怜光满”，李煜《玉楼春》词“归来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当解此题。次句写人花相映，亦古诗词中常见之语。如崔护《游城南》诗“人面桃花相映红”，温庭筠《菩萨蛮》词“花面交相映”等皆是。④“人间”句：在这美好的人世间，哪会有肃杀的严霜呢！忧郁悲观的词人，毕竟是有他热爱生活的一面的。 蝶恋花 小词写冬日围炉烹的闲适生活，表现了文人的情趣。末句忽作转折，微露词旨。此词见于《乙稿》当作于1907年初冬。 翠幕轻寒无着处。好梦初还，枕上惺忪语。①残夜小楼浑欲曙。四山积雪明如许。②莫遣良辰闲过去。起瀹龙团，对雪烹肥□。③此景人间殊不负。檐前冻雀还知否。④ 【注释】①“翠幕”三句：垂下翠色的帷幕，挡住黎明时候的轻寒。好梦初醒。还躺在枕上惺忪自语。惺松：苏醒时的状态。如云“睡眼惺忪。”②“残夜”二句：夜色将残，小楼外已露出曙光。啊，四围山岭的积雪，竟是这般明亮！祖咏《终南望馀雪》诗：“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意境略近。③“莫遣”三句：不要让这美好的日子白白度过，起来泡好了龙团佳茗，对雪烹煮鲜美的肥羊。瀹（yuè跃）：以汤煮物。这里指泡茶。龙团：茶叶品种名。宋代有大龙团、小龙团茶，皆为贡品。即后世的乌龙茶。□（zhù柱）：出生五个月的小羊。即羊羔。《诗?小雅?伐木》：“既有肥□。”按，五句暗用党家姬之典。《古今事文类聚》卷四载，宋陶为学士，得党太尉家姬，遇雪，陶取雪水烹茶，曰：“党家有此风味否？”对曰：“彼粗人，安有此？但能于销金帐中，浅斟低唱，羊羔儿酒耳。”本词云瀹茶烹，则欲兼党、陶之乐矣。④“此景”二句：人们真的没有辜负这美景啊，可是檐前的冻雀能了解其中乐趣吗？按，《太平寰宇记》载，山西大同县东有纥真山，山上终年积雪，鸟雀往往冻死，故彼人语曰：“纥真山头冻死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此谓檐前冻雀未知屋中围炉取暖之乐，当有所慨。陆梦熊《晓起见雪》诗：“夜静无风冷莫支，檐前冻雀早应知”意似逊此深曲。 浣溪沙 此词写岁暮中的客愁，中有刻骨之痛。静安悼亡词中，以此最为沉挚，盖其内涵亦更深厚也。读之令人掩卷怃然，不怡累日。当作于1907年冬。 漫作年时别泪看。西窗蜡炬尚澜。①不堪重梦十年间。②斗柄又垂天直北，客愁坐逼岁将阑。③更无人解忆长安。④ 【注释】①“漫作”二句：静夜无人时的悲啼，请不要当成是年时的别泪，看哪，西窗的蜡炬，在风前犹自烛泪纵横！年时：年初。可参看《蝶恋花》词“千里生还，一诀成终古”句注。西窗蜡炬：李商隐《夜雨寄内》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后人因以为思念家人之典。又，李商隐《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澜：泪流貌。《后汉书?冯衍传》：“泪澜而雨集兮。”②“不堪”句：啊，十年间的情事，那堪在今宵重梦。按，静安与莫氏结缡时始二十岁，莫氏卒时，静安已三十一岁了。“十年”二字，自有不堪回首之痛。③“斗柄”二句：那北斗七星的斗柄，又垂在天空的正北面。客中的愁绪，有一年将尽时更为加剧了。斗柄：北斗七星中未三星，像斗之柄。《□冠子?环流》：“斗柄北指，天下皆冬。”直北：正北。坐逼：更逼。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坐，甚辞，犹深也；殊也。”④“更无”句：这时啊，恐怕再没有人在怀念京城中的我了。长安：唐帝国的京城。这里指北京。杜甫《月夜》诗：“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杜诗意谓孩子们还不能理解母亲对月怀人的心事。词中用此，谓妻子已逝，孩子们更不懂得怀念远客在外的父亲了。静安三子，长子潜明方八岁。 谒金门 此调用入声韵，繁弦促拍，宜于表现内心抑郁不伸的感情。试诵一过，当能体会到词人气结肠断的深悲。词字多用齿音，声情一致。静安自评其词“往复幽咽，动摇人心”，观此信焉。作于1907年冬。 孤檠侧。诉尽十年踪迹。①残夜银□〔左“金”右“工”〕无气力。绿窗寒恻恻。②落叶瑶阶狼藉。高树露华凝碧。③露点声疏人语密。旧欢无处觅。④ 【注释】①“孤檠”二句：在孤灯畔，自诉尽十年来飘零踪迹。按，静安自光绪二十三年至三十三年间，行踪飘忽无定。二十三年赴杭州应乡试，不中；二十四年到上海依罗振玉。二十七年赴武昌农务学堂任译授，复赴日本留学。二十九年受聘于南通师范学堂。三十年就任江苏师范学堂教员。三十二年随罗振玉入京。“诉”，自己向自己倾诉。②“残夜”二句：秋夜将残，灯火也黯淡无光了。绿窗底阵阵牵人愁绪的轻寒。银□〔左“金”右“工”〕（gāng刚）：银灯。恻恻：同“切切”。这里形容寒声的凄厉。欧阳修《秋声赋》：“凄凄切切，呼号奋发。”③“落叶”二句：白石台阶畔落叶纵横，高树的露珠在绿叶上晶莹闪耀。瑶阶：玉阶。常以指宫殿的台阶。凝碧：凝成碧玉。喻浓绿。这里形容叶露。杜甫《白丝行》：“万草千花动凝碧。”又，凝碧池为唐禁苑中池名。王维《口号诵示裴迪》诗：“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一词一语，往往能唤起读者多方面的联想，这是中国诗词的特色之一。④“露点”二句：露滴的清响渐疏，而屋外行人的语声渐密。从前的欢娱啊，再也无处可觅了。“露点声”，指零露之声。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诗：“竹露滴清响。”两句写由夜乃晨的情景。极寂寞之意。“旧欢”一语，微露悼亡之旨。 苏幕遮 开头即写梦境，然梦中已有凄凉之意，梦醒之后，更难以为怀。静安伉俪情深，于此可见。《人间词话》赞美“以血书”之文学，此真以血书者也。1907年冬作于北京。 倦凭栏，低拥髻。丰颊修眉，犹是年时意。①昨夜西窗残梦里。一霎幽欢，不似人间世。②恨来迟，防醒易。梦里惊疑，何况醒时际。③凉月满窗人不寐。香印成灰，总作回肠字。④ 【注释】①“倦凭”四句：她困倦地凭着栏干，低着头捧持发髻。丰满的脸颊，修长的双眉，这一切，都像年时的情意。拥髻：以手扶髻。旧诗文中常以写女子含愁之状。起四句为“昨夜”三句倒叙，写梦中与亡妻相见的情景。②“昨夜”三句：在西窗下，昨夜梦中短暂的幽欢，全不似在人间那样。幽欢：语意相关。幽会中的欢娱，亦暗示幽冥中相见。人间世：人世。《庄子》有《人间世》篇。③“恨来”四句：恨她来得太迟，又怕醒得容易。在梦里也暗自惊疑，何况是醒来时候！四句婉曲。“梦里惊疑”四字，有无限悲凉。④“凉月”三句：凉月照进窗间，愁人不能成寐。印香将烧成灰烬，那袅袅的香烟，总幻出回肠九曲般的字样。香印：打上印的香。元稹《和友封题开善寺十韵》诗有“香印白灰销”之语。又，李煜《采桑子》词：“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回肠字：前人诗词中常以某种曲折形态的东西比喻“回肠”。静安《菩萨蛮》词亦云：“碧阑干十二，都作回肠字。”可参看。 菩萨蛮 这完全是北国的情调。写冬夜围炉欢宴的情景，绝非南人所易道也。此词好在一“真”字，当非静安所自夸的“天末同云”之作所及。此词见于《人间词?乙稿》，当作于1907年冬。 《萧笺》云：“在京作。疑与卖浆旗下女有关。” 玉盘寸断葱芽嫩。鸾刀细割羊肩进。①不敢厌腥臊。缘君亲手调。②红炉素面□。醉把貂裘缓。③归路有馀狂。天街宵踏霜。④ 【注释】①“玉盘”二句：白玉盘中盛着切成寸寸的柔嫩的葱芽，操着鸾刀，细细割开鲜美的羊肩进奉。鸾刀：环上有铃的刀。用以切肉。潘岳《西征赋》：“雍（饔）人缕切，鸾刀若飞。”羊肩：古人认为是羊体最嫩美处。②“不敢”二句：我怎敢说这羊肉有臊味而厌弃它呢，因为是您亲手调制的啊。腥臊（sào扫）：肉类的骚气。《吕氏春秋?本味》：“夫三群之虫，水居者腥，肉者臊，草食者膻。”③“红炉”二句：红泥火炉的热气烘得脸儿红红的，趁着醉意解开了身上的貂裘。□（chēng称）：赤色。两句写醉中的“狂”态。④“归路”二句：归路上犹有馀狂，在大街上乘夜踏霜归去。天街：指京城中的街道。两句写归去时豪兴未已。静安《晓步》诗云：“一事能狂便少年”，信然。 菩萨蛮 吴昌绶手钞本《人间词》，钞于宣统元年（1909）三月，录入此词。故此词当作于1908年秋。以纪梦为题材，追忆江南故里的生活。上片写水乡的晨景。过片二句，未至苏州、无锡一带的人，是无法体会其妙处的。收二句有“江上数蜂青”的神味。 西风水上摇征梦。舟轻不碍孤帆重。①江阔树冥冥。荒鸡叫雾醒。②舟穿妆阁底。楼上佳人起。③蓦入欲通辞。数声柔橹枝。④ 【注释】①“西风”二句：西风吹拂着江水，像在摇撼着行人的远梦。船儿轻盈地向前驶去，孤帆也沉沉地挂起。次句造语生硬。“重”字凑韵。高启《广陵孙孝子爱日堂》诗：“长江暮雨孤帆重”，何等自然。②“江阔”二句：江流宽阔，两岸的树影迷冥。在晨雾中传来阵阵鸡声，把人唤醒。冥冥：昏暗貌。荒鸡：在半夜不照一定时间啼叫的鸡。③“舟穿”二句：船儿在妆阁下穿过，楼上的佳人已起床了。妆阁：女子的闺房。江南水乡，女子的妆楼多临水际。④“蓦入”二句：猛然来到这儿，正想殷勤致意，可是船儿一下子又驶过了，只听到几阵柔和的橹声。通辞：致辞通意。《离骚》：“托微波以通辞。”末语橹声波影，令人抚玩无，即之己杳。 蝶恋花 这是一首咏松的词，以涧边盘屈的双松与冈头争高的万树作比，写在不同环境中松树各种不同的生态，描画了一幅壮美的劲松图。末二句是全词的主旨。词人认为，松树的高低不同之态，都是为了适应生活环境的，而人们却凭自己的主观想象，把它们人格化了。作于1908年。 落落盘根真得地。涧畔双松，相背呈奇态。①势欲拚飞终复坠。苍龙下饮东溪水。②溪上平冈千叠翠。万树亭亭，争作云势。③总为自家生意遂。人间爱道为渠媚。④ 【注释】①“落落”三句：松树疏疏落落的，盘根错节，真得地而生。看那涧畔的双松，各相背向，呈现出奇特的姿态。落落：稀疏貌。孙绰《游天台山赋》：“荫落落之长松。”盘根：树木根干盘曲。庾信《枯树赋》：“白鹿青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得地：沈约《高松赋》：“郁彼高松，栖根得地。”谓松根的生势与地相宜。②“势欲”二句：它的枝柯的形势，仿佛要向天上奋飞，最后还是低坠下来了———像苍龙飞下来饮着东溪的水。“势欲”句，犹谢道韫《拟嵇中散》咏松诗“瞻彼万仞条，腾跃未能升”之意。苍龙：旧诗词中常以喻松。如陆游《云门》诗：“护丹松老卧苍龙。”③“溪上”三句：溪上是低平的山冈，上有一层层的翠色，千万树高高耸立，争作凌云之势。“千叠翠”，形容山上长满绿树，远望去层层叠叠。云：犹凌云。这里既形容松树枝干高耸之状，亦喻其志向高远。④“总为”二句：它们这样都是为了使自己生机发展，而在人们心中，却认为松树是为人而媚了。生意：生机。张九龄《感遇》之一：“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渠：他。指人们。“为渠媚”，为人们而媚，如所谓“迎客松”之类。“自家生意遂”，当是静安毕生所追求的目标。这也许就是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所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吧！ 虞美人 这是一首眷念“故国”的词，充满了屈原式的孤愤。王国维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说：“屈子自赞曰廉贞……其于怀王又有一日之知遇，一疏再放，而终不能易其志。”他又一再赞美伍子胥死义的精神，看来他早已作好为清王朝“殉节”的打算了。1908年春，静安自北京返海宁，续娶潘氏为妻。此词当作于是年春暮。 杜鹃千里啼春晚。故国春心断。①海门空阔月皑皑。依旧素车白马夜潮来。②山川城郭都非故。恩怨须臾误。③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④ 【注释】①“杜鹃”二句：暮春时节，千里江山中杜鹃鸟正不歇地悲啼。追思故国，春心也为之而断绝。杜鹃：传说古蜀帝杜宇，失国后化为杜鹃鸟，呜声甚悲。后世常以喻失国之君。春心：指芳春时的心事。《楚辞?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又，李商隐《锦瑟》诗：“望帝春心托杜鹃。”两句写追怀故国时怆痛的情绪。②“海门”二句：海门东望，空阔无边，照临着皎洁的明月。依旧看到伍子胥的英灵，乘着素车白马在夜潮中到来。海门：指钱塘江口。皑皑（ái捱）：洁白貌。素车白马：《录异记》载，伍子胥死后，有人见他乘素车白马在钱塘潮头上。后人用此典，常以喻时时不忘故国的情绪。参看《蝶恋花》词“灵胥抱愤终何是”句注。③“山川”二句：故国的山川城郭今已成非，人们的怨怨恩恩，曾几何时也都成误。两句写出代异时移之后，环境和人们感情的变化。④“人间”二句：在人世间，最难以平息的是人心中的孤愤之情，又能经得起几回的潮落和潮生啊！孤愤：耿直孤行，愤世嫉俗。《韩非子》有《孤愤》篇。《史记?韩非传》《索隐》“孤愤，愤孤直不容于时也。”潮落潮生，亦喻世事的反覆变化。 浣溪沙 写悲秋的情怀而不落俗套。以诗法入词，骨格硬朗。起二语，写景中有寓意，芙蓉萎谢，萧艾得时，正是清末政治局面的写照。然冠以“半枯”二字，深讽入骨。1908年秋作于北京。 已落芙蓉并叶凋。半枯萧艾过墙高。日斜孤馆易魂消。①坐觉清秋归荡荡，眼看白日去昭昭。人间争度渐长宵。② 【注释】①“已落”三句：芙蓉花早已零落，连同叶子也凋残了，那半枯的萧艾长得高过墙来。日斜时候，在孤馆中更易使人难受。芙蓉：指荷花。萧艾：蒿类植物名。即艾蒿。《楚辞》中常以喻小人。如《离骚》：“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孤馆：谓独处于馆舍中。秦观《踏莎行》词：“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②“坐觉”三句：正感到清秋已在旷远无际的空间归去了。眼看着白日也毫不留情地逝去，在这时候啊，人们怎能度过这越来越长的夜晚？坐觉：正觉，恰觉。荡荡：渺茫，空旷广远貌。昭昭：明明白白。“去昭昭”，意谓公然地离去。按，静安《出门》诗：“白日昭昭未易昏”，意虽相反而感慨则一。 蝶恋花 借用宫词的体裁，以寓对“君国”的情思。封建宫廷中，专制君主和宫人的关系，纯粹是主奴关系，宫人们仰承君主的鼻息，盼望能得到恩宠，这与文人们希冀进入朝廷，谋取官位是一致的，所以历来文人宫词中的宫怨，实质上也就是文人失意时的怨愤。作于1908年秋。 月到东南秋正半。双阙中间，浩荡流银汉。①谁起水精帘下看。风前隐隐闻箫管。②凉露湿衣风拂面。坐爱清光，分照恩和怨。③苑柳宫槐浑一片。长门西去昭阳殿。④ 【注释】①“月到”三句：月亮转到东南方的天中，正是秋半时候在宫殿的双阙中间，银河在浩荡奔流。“月到”句，在北半球地区，秋天时月亮偏向东南。双阙：古代宫殿前的高建筑物，左右各一，建成高台，台上起楼观。以二阙之间有空缺，故名双阙。银汉：银河。秋天时，银河倾斜向西方的天空。②“谁起”二句：是谁人起来在水精帘下窥看？只听到晚风吹送来隐隐的箫管之声。水精帘：形容质地精细而色泽莹澈的帘子。元稹《离思》诗：“水精帘下看梳头。”上句写失宠的宫人。正句写君王在别殿作乐。即下文的“怨”与“恩”。③“凉露”三句：凉露沾湿了她的衣裳，西风拂面。她自个儿在欣赏明月的清光———分别照着宫中两处的承恩和孤怨。“凉露”句，写出失宠者在露天凝情久立。“坐爱”二句，写同一明月照耀下两种不同的命运。④“苑柳”二句：苑中的杨柳和宫里的槐树，望去连成一片，唉，长门宫西去就是昭阳殿了。苑柳宫槐：喻承雨露之恩者。长门宫：汉武帝的陈皇后失宠，居于长门宫中。因以指失宠后妃的居处。昭阳殿：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所居，因以指得宠者承恩之处。王昌龄《长信宫》诗：“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两句补足“恩”、“怨”之意。饶宗颐《人间词话平议》评云：“拳拳忠悃。”或谓为影射珍妃之事。 菩萨蛮 所写的也是上首《蝶恋花》词的“恩”“怨”之意，但更为凄婉，盖其怨亦深矣。下片之意亦屡见于前人诗词中。碧阑、倚阑，回肠、断肠，从字面取巧，格调不高。作于1908年秋。 回廊小立秋将半。婆娑树影当阶乱。①高树是东家。月华笼露华。②碧阑干十二。都作回肠字。③独有倚阑人。断肠君不闻。④ 【注释】①“回廊”二句：在曲折的走廊中小立片刻———这已是秋天将半的时节了。只见枝叶扶疏的树影，零乱地撒满阶前。婆娑：扶疏，纷披。《世说新语?黜免》：“槐树婆娑，无复生意。”②“高树”二句：高树那边就是东家，清美的月色笼罩着露里的娇花。东家：指东邻美女。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梦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谓承恩者。露华：露的美称。旧诗词中用此，每指花上的露。如李白“春风拂槛露华浓”、权德舆“时菊洗露华”等句，皆与花连言。③“碧阑”二句：那折折曲曲的碧阑干啊，像成了回肠的字样。“十二”，极言其曲处之多，《西洲曲》：“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回肠：形容内心的焦虑和痛苦。以阑干之曲比喻肠的回转，亦旧诗词中常用的手法。可参看《苏幕遮》词（“倦凭栏”）注。④“独有”二句：独有倚阑的人儿啊，她的痛苦是别人所不知道的。君：指倚阑人所思念的人。 醉落魄 闺中春日的闲愁。思春的女子对一切都已无心，清明的踏青春游，上已的湔裙幽会也等闲过却了，她只怨春天消逝得太快———为什么当初却没有抓紧机会尽情欢乐呢？静安也许是借以抒发志士失时之慨吧。作于1909年春。 柳烟淡薄。月中闲杀秋千索。①踏青挑菜都过却。陡忆今朝，又失湔裙约。②落红一阵飘帘幕。隔帘错怨东风恶。③披衣小立阑干角。摇荡花枝，哑哑南飞鹊。④ 【注释】①“柳烟”二句：淡薄的烟霭笼罩着杨柳，在月色中，的绳索低垂，无人游戏。杀：极其之辞。秋千：古代女子儿童的游戏器械。可参看《鹧鸪天》词“楼外秋千索尚悬”句注。②“踏青”三句：踏青挑菜的好日子都白白度过了，忽然记起，今朝正是上巳，又误了湔裙的佳约了。踏青挑菜：踏青，践踏青草，谓春天到郊野游览。旧俗以清明节为踏青节。挑菜，唐代风俗，农历二月初二日曲江拾菜士民游观其间，谓之挑菜节。贺铸《凤栖梧》词：“挑菜踏青都过却，杨柳风轻，摆动秋千索。”上片从此化出。过：读平声。湔（jiān煎）裙：洗涤裙子。古代的一种风俗。《荆楚岁时记》引《玉烛宝典》曰：“元日至月晦，今并食度水，士女悉湔裳酹酒于水湄，以为度厄。今世人唯晦日临河解除，妇人或湔裙。”后人亦于三月初三上巳时湔裙，并为幽会之约。三句谓屡误佳期。③“落红”二句：一阵阵落花飘来帘幕，隔帘的人儿啊，你错怨东风无情了。意说，花残自落，不能责怪东风。王建《宫词》：“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又，陆游《钗头凤》：“东风恶，欢情薄。”用意相似。④“披衣”三句：披衣在阑干角上小立片时，忽见花枝摇荡———惊起了鹊儿哑哑地向南飞去了。南飞鹊：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鹧鸪天?庚戌除夕和吴伯宛舍人 《人间词话》云：“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诗人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静安词甲乙稿中，除二、三咏物之作外，率皆无题。晚年之词，今仅存四篇应酬唱和之作，并皆有题，未免有背初衷了。吴伯宛，即吴昌绶（1868—1924）。浙江仁和人。有《松邻遗词》一卷。舍人，吴昌绶曾官内阁中书，故称。作于1911年1月29日。 绛蜡红梅竞作花。客中惊又度年华。①离离长柄垂天斗，隐隐轻雷隔巷车。②斟□醑，和尖叉。新词飞寄舍人家。③可将平日丝纶手，系取今宵赴壑蛇。④ 【注释】①“绛蜡”二句：蜡烛和红梅各自作花，争妍斗丽。作客他乡，忽惊又过一年了。绛蜡：绛红色的蜡炬。“绛蜡”句，意说绛蜡上结了烛花，照耀着盛放的红梅。客中：时静安尚寓居北京。②“离离”二句：只见那明亮的北斗七星在天中低垂着长长的斗柄，还听到隔巷传来轻雷似的隐隐车声。离离：明亮貌。晋卫恒《字势》：“星离离以舒光。”轻雷：喻车声。见《蝶恋花》词“楼外轻雷听隐辚”句注。两句写在除夕时索居无聊的情景。③“斟”三句：斟满了美酒，细和着友人的险韵诗句，把新词迅速寄到舍人的家里。□醑（lùxǔ绿许）：美酒。和尖叉：苏轼有《雪后北台书壁》诗二首，末句一押“尖”字，一押“叉”字，王安石次韵和之，苏轼又再次韵相答，因用为朋友间唱和押险韵之典。④“可将”二句：您能否以当日写大文章的手段，来缚住今宵将要游行到山壑中的长蛇呢？丝纶：《礼?缁衣》：“王言如丝，其出如纶。”后因称帝王诏书为丝纶。六朝、隋唐时，由中书舍人掌制诰（撰拟诏旨），以有文学资望者充任。吴昌绶为内阁中书，故词中称“丝纶手”，其实清朝的内阁中书，其职责仅为缮写文书，兼掌撰拟、记载、翻译等事务，权力远不如隋唐时的中书舍人了。赴壑蛇：苏轼《守岁》诗：“欲知垂尽岁，有如赴壑蛇。”喻时间之流逝，如长蛇赴壑，无声而迅速。因用为岁尽的常典。又，前人亦以系蛇喻寻章觅句。柳宗元《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索而读之，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得暇。”宋史尧弼《湖上》诗：“此间有句无人得，赤手长蛇试捕看。”本词中用此典，亦兼有两意。希望对方能再和自己的新词。 百字令?戊午题孙隘庵南窗寄傲图 静安在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携眷随罗振玉移居日本京都，专治经史之学。1916年回国后，为《学术杂志》编辑，继续从事甲骨文及考古学的研究。本词作于1918年。词中借题图以寄寓“亡图遗臣”的感慨。孙隘庵，即孙德谦（1873—1935）。江苏苏州人。精研经史，能书画。历任大厦、交通等大学教授。南窗寄傲，语见陶潜《归去来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楚灵均后，数柴桑、第一伤心人物。①招屈亭前千古水，流向浔阳百折。②夷叔西陵，山阳下国，此恨那堪说。③寂寥千载，有人同此伊郁。④堪叹招隐图成，赤明龙汉，小劫须臾阅。⑤试与披图寻甲子，尚记义熙年月。⑥归鸟心期，孤云身世，容易成华发。⑦乔松无恙，素心还问霜杰。⑧ 【注释】①“楚灵”二句：自楚国屈原之后，就数到柴桑的陶渊明是第一伤心人物了。灵均：屈原的字。《离骚》：“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柴桑：古县名。在今江西九江市西南。晋诗人陶渊明故里在柴桑栗里原，因以柴桑代称陶渊明。陶在东晋亡后，隐居不仕，缅怀故国，与屈原同调。②“招屈”二句：那招屈亭前千古的流水，百折千回地流向浔阳。招屈亭：亭在湖南汨罗县，相传于屈原投水处，为招屈原之魂而建。唐人汪遵《招屈亭》诗：“三闾溺处杀怀王，感得荆人尽缟裳。招屈亭边两重恨，远天秋色暮苍苍。”浔阳：即今九江。两句意说，陶渊明是屈原的继承者，陶诗是沿着《楚辞》一脉而来的。③“夷叔”三句：像伯夷、叔齐那样隐于西陵，像山阳公那样屈于下国，这亡国的大恨那堪重说呢？夷叔：伯夷和叔齐，商朝末年孤竹君之二子。周灭商后，伯夷叔齐隐于西山（即首阳山），采薇而食，终于饿死。后世把他们作为亡国遗臣的代表人物。西陵：即西山。山阳：县名。故城在今河南修武县西北。汉建安二十五年，曹丕废汉献帝为山阳公。下国：诸侯国。两句以夷叔喻晋朝的遗老，以山阳公喻被刘裕废黜的晋安帝。亦暗喻清废帝溥仪。④“寂寥”二句：谁知在寂寂无闻千载之后，有人却抱有同样的忧愤。伊郁：愤懑，忧烦。两句暗用陶渊明《咏贫士》诗：“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意说，孙隘庵也像陶渊明那样，念念不忘覆灭了的王朝，心中充满着悲愤。⑤“堪叹”三句：最可叹的是，他写成了这招隐之图后，人世间又经过了几多岁月，劫数也转眼终尽了。招隐：招人归隐。晋左思、陆机有《招隐》诗。招隐图，指《南窗寄傲图》。赤明龙汉：道教的年号。《隋书?经籍志》：“天地沦坏，劫数终尽……然其开劫，非一度矣，故有延康、赤明、龙汉、开皇，是其年号。其间相去四十一亿万载。”又，《西阳杂俎》：“赤明开运，岁在甲子。”小劫：佛经谓天地的形成到毁灭谓之劫。《法苑珠林?劫量述意》：“夫劫者，盖是纪时之名，犹年号耳。”道家亦袭用此语，称三千六百周为小劫。三句叹息清王朝的覆灭。⑥“试与”二句：试展开此图，找出图上所署的干支，还是记载着与晋朝义熙相同的年月。甲子：甲为天干首位，子为地支首位，以干支相配，可得六十数，统称六十甲子。甲子用以纪岁月。义熙：晋安帝的年号（405—419）。义熙十四年戊午十二月，宋王刘裕杀安帝，立恭帝，逾年，晋室遂亡。沈约、萧统谓陶渊明之作，“义熙以前书晋年号，永初以来惟书甲子。”以示其“易代抗节”之意，后人因用“义熙年月”为眷怀故国之典。静安题《南窗寄傲图》，亦在戊午年，故称“义熙年月”，以寄寓对覆灭了的清王朝的怀念。按，沈约、萧统之说，前人早已辟其妄，陶渊明诗亦有晋安帝年而书甲子者。⑦“归鸟”三句：像归鸟投林般的心愿，像无依孤云般的身世，这使人的头发也容易变白了。归鸟：陶渊明有《归鸟》诗，抒写“倦飞知还”的心事，与《归去来辞》同意。心期：心愿。孤云：陶渊明有《咏贫士》诗七首，其一云：“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以孤云自喻，寄寓“宁忍饥寒以守志节”之意。三句写归隐田园，固穷终老之志。⑧“乔松”二句：赖有这高大的松树依然无恙，这经霜岁寒的豪杰与仁人志士质素的本心是一致的。乔松：陶诗中多以松柏自喻，以寄其高尚的志节。《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抚孤松而盘桓。”素心：淡泊的心地。陶渊明《移居》诗之一：“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霜杰：指松树。陶渊明《和郭主簿》诗：“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 霜花腴?己未用梦窗韵补寿侍郎 此词作于1919年己未。时静安寓居上海，兼任哈同办的所谓“仓圣明智大学”教授，并应藏书家蒋孟之请，为他编写《密韵楼书目》，又参加纂修《浙江通志》的工作。在这期间，与清室遗老沈曾植、朱孝臧、况周颐、吴昌绶等同游，思想也日益与他们接近。是年朱氏寿辰，命人绘《霜腴图》，取吴梦窗词“霜饱花腴”之意，在沪词人如况周颐等皆填《霜花腴》词为寿。静安此词，为寿辰过后补作。这首寿词中，也可以嗅到静安的遗民气味。梦窗：吴文英，字君特。南宋词人，有《梦窗甲乙丙丁稿》词四卷。：朱祖谋（1857—1931），字古微。后改名孝臧，号沤尹，又号。浙江归安人。光绪进士。累迁至礼部侍郎。辛亥革命后，以遗老自居。专力于词，尝刻唐宋金元词为《业书》，尤喜梦窗词，亲为校订，其词集《语业》中亦多用梦窗韵之词作。 海漘倦客。是赤明延康，旧日衣冠。①坡老黎，冬郎闽峤，中年陶写应难。②醉乡尽宽。更紫萸、黄菊尊前。③剩沧江、梦绕觚棱，斗边槎外恨高寒。④回首凤城花事，便玉河烟柳，总带栖蝉。⑤写艳霜边，疏芳篱下，消磨十样蛮笺。⑥载将画船。荡素波、凉月娟娟。⑦倩郦泉、与驻秋容，重来扶醉看。⑧ 【注释】①“海漘”三句：这位蛰居在海边的倦客，是饱经劫难的旧日衣冠之士。海漘（chú唇）：海边。时朱客居上海，故云。赤明延康：本道教年号，这里指清王朝的统治日子。语见《隋书?经籍志》。可参看《百字令》词“赤明龙汉”句注释。衣冠：古代士以上戴冠。衣冠连称，指世族、士绅。三句写朱的遗老身分。②“坡老”三句：恰如苏东坡流放在黎，韩冬郎避难于闽峤那样，中年时的哀乐之情，想要排解也不容易。坡老：苏轼号东坡居士，因称。黎：黎村。苏轼在元符年间被流放到海南岛儋州（今儋县），儋州为黎族同胞与汉人杂居之地。冬郎：韩，字致尧，小字冬郎。唐末诗人。在昭宗朝曾任兵部侍郎。后以不附朱全忠而被贬斥，南依闽王王审知而卒。韩晚年之作，颇有沉郁悲愤之语。闽峤：后梁时王审知据今福建之地，被封为闽王。闽峤，指今福建地区。中年陶写：《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安）语王右军（羲之）曰：‘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陶写，陶冶性情，排除忧闷。③“醉乡”二句：醉中的天地是非常宽广的，何况在酒杯前还有紫萸黄菊呢！醉乡：指饮醉后神志不清的状态。聂夷中《饮酒乐》诗：“安得阮步兵，同入醉乡游。”醉乡宽，意说在醉中寻求自由解脱。黄庭坚《鹧鸪天》词：“万事令人心骨寒，世途唯觉醉乡宽。”朱孝臧《霜花腴》词用梦窗韵亦云：“酒杯自宽。系旧情、长驻花前。”与此同意。紫萸黄菊：重九应节之物。古人在重阳节佩茱萸囊，插菊花，以祓除不祥。④“剩沧”二句：如今，身在沧江之上，而魂梦却长绕故宫的觚棱。恨的是那高寒之境，即使想乘槎犯斗，也无路可通。沧江：以江水呈青苍色，故称。朱孝臧《戚氏》词：“沧江倦客吟晚。”觚棱（gūlíng孤零）：宫阙上转角处的瓦脊。“梦觚棱”，有怀念故国之意。陆游《蒙恩奉祠桐柏》：“回首觚棱渺何处，从今常寄梦魂间。”斗边槎外：张华《博物志》载，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此人乘槎而去，竟至天河，见到织女牵牛。斗，指斗宿，南斗六星。与牛宿相邻。上半阕写朱的身世。并以苏轼韩相喻，表现朱氏在清朝灭亡后的遗老情怀。⑤“回首”三句：回想当年在京城中芳春的花事，就是玉河畔笼烟的垂柳，也都栖息着鸣蝉。凤城：京都的别称。谓帝王所居之城。此指北京。花事：泛指美好的情事。玉河：河名。《燕都游览志》：“玉河，即西苑所受玉泉注入西湖，逶迤从御沟流而东以注于大通河者……西堤旧有高柳，垂荫水面。”汪佃《玉河柳》诗：“御沟新柳暗如烟，万缕长条碧可怜。”三句回首往事，写今不如昔之感。⑥“写艳”三句：如今，悠闲地描写着经霜的秋花，采撷那篱边的黄菊。就这样，消磨着岁月，美好的诗句写满了各式的蛮笺。写艳：《南史?苏侃传》：“兰涵风而写艳，菊笼泉而散英。”这里谓用诗词歌咏美艳的花，亦指绘写《霜腴图》。疏芳：《楚辞?九歌?湘夫人》：“疏石兰兮为芳。”疏，有陈别、布置之意。十样蛮笺：唐代四川造的彩色笺纸。有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绿、铜丝、浅云等十色。韩浦《寄弟洎蜀笺》诗：“十样蛮笺出益州，寄来新自浣花头。”三句写朱氏从事词的创作和研究。“写艳”二语，谓其雅致。⑦“载将”二句：驾着画船，荡漾在万顷素波之中，欣赏那娟娟凉月。二语犹姜夔《扬州慢》词“波心荡冷月无声”之意。⑧“倩郦”二句：真的想叫那郦县的菊泉留驻这秋花的容色，好让我们再来时带醉相看。倩（qìng庆）：请。郦泉：《风俗通》：“南阳郦县有甘谷，谷水甘美，云其山有大菊，水从山上流下，得其滋液，谷中有三十馀家，不复穿井，悉饮饮此水，上寿百二三十，中百馀，下七八十者，名之大夭。”又《荆州记》：“郦县菊花水，太尉胡广久患风羸，恒汲饮此水，后疾遂瘳，年近百岁。”庾信《谢滕王集序启》：“郦县菊泉，差能延寿。”秋容：指菊花。这里以喻朱。末二句祝辞。祝愿朱氏健康长寿。 清平乐?庚申况夔笙太守索题香南雅集图 况夔笙，即况周仪。后改名周颐，别号蕙风。广西临桂人。清末词家，著有《蕙风词话》、《蕙风词》等。况氏曾以会典馆纂修，叙劳用知府，分发浙江。故称太守。本词作于1920年。1916年，梅兰芳赴上海演出，以“黛玉葬花”、“嫦娥奔月”等剧轰动一时。况蕙风是梅兰芳的戏迷，特往观赏，并为赋词多阕。梅氏邀上海名流，作“香南雅集”，为图以纪此时盛事，遍征文人题咏。在这应酬之作中，也可看到王氏的遗老立场。 蕙兰同畹。着意春光转。①劫后芳华仍婉晚。得似凤城初见。②旧人惟有何戡。玉宸宫调曾谙。③肠断杜陵诗句，落花时节江南。④ 【注释】①“蕙兰”二句：芬芳的蕙草和兰草都同生在田圃中，晴日好风特意地吹拂着它们。蕙兰：芳草名。《楚辞》中常以喻贤人君子。《楚辞?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畹（wǎn碗，又读yuàn怨）：古代地积单位。或谓三十亩为畹，或谓十二亩。说法不一。光风：《楚辞?招魂》：“光风转蕙，崇兰些。”王逸注：“光风，谓雨已日出而风，草木着光也。”两句写况、梅二人的交谊。梅兰芳字畹华，首句“蕙”、“兰”亦点况、梅二人的名号。②“劫后”二句：经过世乱之后，这芬芳的花草依然是这样的美好，但怎似得当年在京城中初见的时候啊！婉晚：柔顺美好貌。得似：怎似。两句谓梅氏丰采犹昔，并抒发时移世易之感。③“旧人”二句：旧人只有何戡还在，他曾熟悉宫中的乐调。何戡：唐长庆时著名歌者。刘禹锡《与歌者何戡》诗：“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玉宸：指天上宫阙。这里指帝王的宫殿。玉宸宫调，谓京剧。慈禧太后是京剧迷，常在宫中演剧。这里以何戡比梅兰芳。④“肠断”二句：当吟诵起杜甫“落花时节江南”的诗句的时候，就更令人心情痛苦了。杜陵，指杜甫。杜甫《江南逢李龟年》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适君。”李龟年是开元、天宝时的著名歌者。两句写自己寓居上海时的心情。借杜甫诗语抒发今昔之感，流露出对清王朝眷怀之意。《人间词话》谓“蕙风题《香南雅集图》诸词，殊觉泛泛，无一言道着”，然王氏此词却语语坐实，转失词味矣。 简编《人间词》 如梦令 点滴空阶疎雨，迢递严城更鼓。睡浅梦初成，又被东风吹去。无据，无据，斜汉垂垂欲曙。 浣溪沙 路转峯回出画堂，一山枫叶被残阳，看来浑未似秋光。 隔座听歌人似玉，六街归骑月如霜：客中行乐只寻常。 临江仙 过眼韶华何处也？萧萧又是秋声。极天衰草暮云平，斜阳漏处，一塔枕孤城。 独立荒寒谁语？蓦回头宫阙狰狞：红墙隔雾未分明，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 浣溪沙 草偃云低渐合围，琱弓声急马如飞，笑呼从骑载禽归。 万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须惜少年时，那能白首下书帷！ 浣溪沙 霜露千秋木叶丹，远山如在有无间，经秋何事亦孱颜？ 且向田家拚泥饮，聊从卜肆憇征鞍，只应游戏在尘寰。 好事近 夜起倚危楼，楼角玉绳低亚，唯有月明霜冷，浸万家鸳瓦。 人间何苦又悲秋，正是伤春罢；却向春风亭畔，数梧桐叶下。 好事近 愁展翠罗衾，半是余温半泪。不辨坠欢新恨，是人间滋味。 几年相守郁金堂，草草浑闲事。独向西风林下，望红尘一骑。 采桑子 高城鼓动兰釭炧，睡也还醒，醉也还醒，忽听孤鸿三两声。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西河 垂柳里，兰舟当日曾系。千帆过尽，只伊人不随书至。怪渠道着我侬心，一般思妇游子。昨宵梦，分明记：几回飞度烟水，西风水断，伴灯花，摇摇欲坠，宵深待到凤凰山，声声啼鴂催起。锦书宛在怀袖底，人迢迢，紫塞千里。算是不曾相忆！倘有情，早合归来，休寄一纸无聊相思字！ 摸鱼儿 问断肠，江南江北，年时如许春色。碧阑干外无边柳，无落迟迟红日。长堤直，又道是连朝塞雨送行客，烟笼数驿。剩今日天涯，衰条折尽，月罗晓风急。 金城路，多少人间行役？当年风度曾识，北征司马今头白，唯有攀条战臆。都狼藉，君不见舞衣寸寸填沟洫，细腰谁惜？算只有多情，昏鸦点点，攒向断枝立。 蝶恋花 谁道人间秋已尽？衰柳毵毵，尚弄鹅黄影。落日疎林光炯炯，不辞立尽西楼暝。 万点栖鸦浑未定，潋滟金波，又幂青松顶。何处江南无此景，只愁没个闲人领。 鹧鸪天 列炬归来酒未醒，六街人静马蹄轻。月中薄雾慢慢白，桥外渔灯点点青。 从醉里，忆平生，可怜心事太峥嵘。更看此夜西楼梦，摘得星辰满袖行。 点绛唇 万顷蓬壶，梦中昨夜扁舟去。萦回岛屿，中有舟行路。 波上楼台，波底层层俯。何人在？断崖如锯，不见停桡处。 点绛唇 高峡流云，人随飞鸟穿云去。数峰着雨，相对青无语。 岭上金光，岭下苍烟冱。人间曙，疎林平楚，历历来时路。 踏莎行 绝顶无云，昨宵春雨，我来此地闻天语。疏钟暝直乱峰回，孤僧晓度寒溪去。 是处青山，前生俦侣，招邀尽人间庭户。朝朝含笑复含颦，人间相媚争如许。 清平乐 樱桃花底，相见颓云髻，的的银釭无限意，消得和衣浓睡。 当时草草西窗，都成别后思量；遮莫天涯异日，转思今夜凄凉。 鹧鸪天 阁道风飘五丈旗，层楼突兀与云齐，空余明月连钱列，不照红葩倒井批。 频摸索，且攀跻，千门万户是耶非？人间总是堪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 浣溪沙 月底栖鸦当叶看，推窗跕跕坠枝间，霜高风定独凭栏。 为制新词髭尽断，偶听悲剧泪无端；可怜衣带为谁寛。 青玉案 姑苏台上乌啼曙，剩霸业，今如许。醉后不堪仍吊古，月中杨柳，水边楼阁，犹自教歌舞。 野花开遍真娘墓，绝代红颜委朝露。算是人生赢得处：千秋诗料，一抔黄土，十里寒螀语。 满庭芳 水抱孤城，云开远戍，垂柳点点栖鸦。晚潮初落，残日漾平沙。白鸟悠悠自去，汀州外，无限蒹葭。西风起，飞花如雪，冉冉去斜帆。 天涯，还忆旧；香尘随马，明月窥车。渐秋风镜里，暗换年华。纵使长条无恙，冲来处，攀折堪嗟。人何许？朱楼一角，寂寞倚残霞。 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玉楼春 今年花事垂垂过，名岁花开应更亸！看花终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属我。 劝君莫厌金罍大，醉倒且拚花底卧。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朶。 阮郎归 女贞花白糙米力，江南梅雨时，阴阴帘幙万家垂，穿帘双燕飞。 朱阁外，碧窗西，行人一舸归。清溪转处柳阴低，当窗人画眉。 浣溪沙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南寥落尔安归？ 陌上挟丸公子笑，座中调醢丽人嬉，今宵欢宴胜平时。 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青玉案 江南秋色垂垂暮，算幽事，浑无数。日日沧浪亭畔路：西风林下，夕阳水际，独自寻诗去。 可怜愁与闲俱赴，待把尘劳截愁住。灯影幢幢天欲曙。闲中心事，忙中情味，并入西楼雨。 浣溪沙 昨夜新看北固山，今朝又上广陵船，金焦在眼苦难攀。 猛雨自随汀雁落，湿云常与暮鸦寒，人天相对作愁颜。 鹊桥仙 沉沉戍鼓，萧萧廐马，起视霜华满地。猛然记得别伊时，正今夕邮亭天气。 北征车辙，南征归梦，知是调停无计。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 鹊桥仙 绣衾初展，银釭旋剔，不尽灯前欢语。人间几岁似今笑，便胜却貂蝉无数。 霎时送远，经年怨别，镜里朱颜难驻。封侯觅得也寻常，何况是封侯无据？ 减字木兰花 皋兰被经，月底栏杆闲独凭。修竹娟娟，风里时闻响佩环。 蓦然深省，起踏中庭千个影。依旧人间，一梦钧天只惘然。 浣溪沙 夜永衾寒梦不成，当轩减尽半天星，带霜宫阙日初升。 客里欢娱和睡减，年来哀乐与词增，更缘何物遗孤灯？ 浣溪沙 画舫进筵乐未停，潇潇暮雨阖闾城，那堪还向曲中厅。 只恨当时形影密，不关今日别离轻：梦回酒醒忆平生。 浣溪沙 纔过苕溪又霅溪，短松疎竹媚朝晖：去年此际远人归。 烧后更无千里草，雾中不隔万家鸡：风光浑异去年时。 贺新郎 月落飞乌鹊，更声声，暗催残岁，城头寒柝。曾记年时游冶处，偏反一栏红药，和士女盈盈欢谑。眼底春光何处也？只极天野烧明山郭。侧身望，天地窄。 遣愁何计频商略？恨今宵，书成空拥，愁城难落。陋室风多青灯炧，中有千秋魂魄，似诉尽人间纷浊。七尺微躯百年丽，那能消，今古闲哀乐！与蝴蝶，蘧然觉。 人月圆 天公应自嫌寥落，随意着幽花。月中霜丽，数枝临水，水底横斜。 萧然四顾，疎林远渚，寂寞天涯。一声鹤唳，殷勤唤起，大地清华。 卜算子 罗韈悄无尘，金屋浑难贮，月底溪邉一晌看。便恐凌波去。 独自惜幽芳，不敢矜迟莫，却笑孤山万树梅，狼藉花如许。 八声甘州 直青山缺处倚东南，万堞浸明湖。看片帆指处，参差宫阙，风展旌旟。向晚橹声渐数，萧瑟杂菰蒲。一骑严城去，灯火千衢。 不道繁华如许，游万家爆竹，隔院笙竽。叹沉沉人海，不与慰羁孤。剩终朝襟裾相对，纵委蛇，人已厌狂疎。呼灯且觅朱家去，痛饮屠苏。 浣溪沙 曾识卢家玳瑁梁，觅巢新燕屡回翔，不堪重问欎金堂。 今雨相看非旧雨，故乡罕乐况他乡！人间何地着疎狂。 踏莎行 绰约衣裳，凄迷香麝，华灯素面光交射。天公倍放月婵娟，人间解与春游冶。 乌鹊无声，鱼龙不夜，九衢忙杀闲车马。归来落月挂西窗，邻鸡四起兰釭炧。 蝶恋花 急景流年真一箭，残雪声中，省识东风面。风里垂杨千万线，昨宵染就鹅黄浅。 又是廉纤春雨暗，倚徧危楼，高处人难见。已恨平芜随雁远，暝烟更界平芜断。 蝶恋花 窣地重帘围画省，帘外红墙，高与青天并。开尽隔墙桃与杏，人间望眼何由骋？ 举首忽惊明月冷，月里依稀，认得山河影。问取嫦娥浑未肯，相携素手阆风顶。 蝶恋花 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渐隐，梦里难从，觉后哪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蝶恋花 独向沧浪亭外路，六曲栏干，曲曲垂杨树，展尽鹅黄千万缕，月中并作蒙蒙雾。 一片流云无觅处，云里疎星，不共云流去。闭置小窗真自误，人间夜色还如许。 浣溪沙 舟逐清溪弯复弯，垂杨开处见青山，毵毵绿发覆烟鬟。 夹岸莺花迟日里，归船萧鼓夕阳间：一生难得是春闲。 临江仙 闻说金微郎戍处，昨宵梦向金微。不知今又过辽西，千屯沙上暗，万骑月中嘶。 郎似梅花侬似叶，朅来手抚空枝。可怜开谢不同时，漫言花落早，只是叶生迟。 南歌子 又是乌西匿，初看雁北翔，好与报檀郎：春来宵渐短，莫思量！ 荷叶杯 手把金尊酒满，相劝。情极不能羞，乍调筝处又回眸。留摹？留！留摹？留！ 荷叶杯 矮纸数行草草，书到。总道苦相思，朱颜今日未应非。归摹？归！归摹？归！ 荷叶杯 无赖灯花又结，照别。休作一生拚？明朝此际客舟寒。欢摹？欢！欢摹？欢！ 荷叶杯 谁道闲愁如海，零碎。雨过一池沤，时时飞絮上帘钩。愁摹？愁！愁摹？愁！ 荷叶杯 昨夜绣衾孤拥，幽梦。一霎钿车尘，道旁依约见天人。真摹？真！真摹？真！ 荷叶杯 隐隐轻雷何处，将曙。隔牖见疎星，一庭芳树乱啼莺。醒摹？醒！醒摹？醒！ 蝶恋花 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 玉楼春 西园花落深堪扫。过眼韶华真草草。开时寂寂尚无人，今日偏嗔摇落早。 昨朝却走西山道，花事山中浑未了。数峰和雨对斜阳，十里杜鹃红似烧。 蝶恋花 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终古越山澒洞里，可能销得英雄气？ 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千载荒台麋鹿死，灵胥抱愤终何是。 蝶恋花 谁道江南春事了？废苑朱藤，开尽无人到。高柳数行临古道，一藤红徧千枝杪。 冉冉赤云将绿绕，回首林间，无限斜阳好。若是春归归合早，余春祗搅人怀抱。 水龙吟 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坠！日长无绪，回廊小立，迷离情思，细雨池塘，斜阳院落，重门深闭。正参差欲住，轻衫掠处，又特地因风起。 花事阑珊到汝，更休寻满枝琼缀。算来只合，人间哀乐，者般零碎。一样飘零，寗为尘土，勿随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贮得离人泪。 点绛唇 暗里追凉，扁舟径掠垂杨过。湿荧光大，一一风前堕。 坐觉西南，紫电排云破。严城锁，高歌无和，万舫沉沉卧。 蝶恋花 莫斗婵娟弓样月！只坐蛾眉，消得千谣诼。臂上宫砂那不灭？古来积毁能销骨。 手把齐纨相决绝，懒祝秋风，再使人间热。镜里朱颜犹未歇，不辞自媚朝和夕。 浣溪沙 七月西风动地吹，黄埃和叶满城飞，征人一日换缁衣。 金马岂真堪避世？海鸥应是未忘机，故人今有问归期。 浣溪沙 城郭秋生一夜凉，独骑瘦马傍宫墙，参差霜阙带朝阳。 旋解冻痕生绿雾，倒涵高树作金光，人间夜色尚苍苍。 扫花游 疎林挂日，正雾淡烟收，苍然平楚。遶林细路，听沉沉落叶，玉骢踏去。背日丹枫，到眼秋光如许。正延伫，便一片飞来，说与迟暮。 欢事难再溯，是载酒携柑，旧曾游处。清歌未住，又黄鹂趁拍，飞花入俎。今日重来，除是斜晖如故。隐高树。有寒鸦相呼俦侣。 祝英台近 月初残，门小掩，看上大堤去。仆御喧阗，行子黯无语。为谁收拾离颜，一腔红泪，待留向孤衾偷注。 马蹄驻，但觉怨慕悲凉，条风过平楚。树上啼鹃，又诉岁华暮。思量只有人间，年年征路，纵有恨都无啼处。 浣溪沙 乍向西邻鬬草过，药栏红日尚婆娑，一春只遣睡消磨。 髪为沈酣从委枕，脸缘微笑暂生涡：这回好梦莫惊他。 虞美人 犀比六博消长昼，五白惊呼骤。不须辛苦问亏成，一霎尊前了了见浮生。 笙歌散后人微倦，归路风吹面。西窗落月荡花枝，又是人间酒醒梦回时。 减字木兰花 乱山四倚，人马崎岖行井底。路逐峰旋，斜日杏花明一山。 销沈就里，终古兴亡离别意。依旧年年，迤逦骡纲度上关。 蝶恋花 连岭去天知几尺，岭上秦关，关上元时阙。谁信京华尘里客，独来绝塞看明月。 如此高寒真欲绝，眼底千山，一半溶溶白。小立西风吹素帻，人间几度生华发。 蝶恋花 帘幕深深香雾重，四照朱颜，银烛光浮动。一霎新欢千万种，人间今夜浑如梦。 小语灯前和目送，蜜意芳心，不放罗帷空。看取博山闲袅凤，蒙蒙一气双烟共。 蝶恋花 手剔银灯惊炷短，拥髻无言，脉脉生清怨。此恨今宵争得浅？思量旧日深恩徧。 月影移帘风过院，待到归来，传尽中宫箭。故拥秀衾遮素面，赚他醉里频频唤。 浣溪沙 似水清纱不隔香，金波初转小回廊，离离丛菊已深黄。 尽撤华灯招素月，更缘人面发花光，人间何处有严霜？ 蝶恋花 落日千山啼杜宇，送得归人，不遣居人住。自是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 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他生，又恐他生误。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 菩萨蛮 高楼直挽银河住，当时曾笑牵牛处。今夕渡河津，牵牛应笑人。 桐梢垂露脚，梢上惊乌掠。灯焰不成青，绿窗纱半明。 应天长 紫骝却照春波绿，波上荡舟人似玉。似相知，羞相逐，一晌低头犹送目。 鬓云欹，眉黛蹙，应恨这番匆促。恼一时心曲，手中双桨速。 菩萨蛮 红楼遥隔廉纤雨。沉沉暝色笼高树，树影到侬窗，君家灯火光。 风枝和影弄，似妾西窗梦。梦醒即天涯，打窗闻落花。 菩萨蛮 玉盘寸断葱芽嫩，弯刀细割羊肩进。不敢厌腥臊，缘君亲手调。 红炉頳素面，醉把貂裘缓。归路有余狂，天街宵踏霜。 鹧鸪天 楼外秋千索尚悬，霜高素月慢流天；倾残玉椀难成醉，滴尽铜壶不解眠。 人寂寂，夜厌厌，北窗情味似枯禅。不缘此夜金闺梦，那信人间尚少年！ 浣溪沙 花影闲窗压几重，连环新解玉玲珑，日长无事等匆匆。 静听斑骓深巷里，坐看飞鸟镜屏中，乍梳云髻那时松？ 浣溪沙 爱棹扁舟傍岸行，红装素（"艹爪臼"，自上而下）鬬轻盈，脸边舷外晚霞明。 为惜花香停短棹，戏窥鬓影拨流萍，玉钗斜立小蜻蜓。 蝶恋花 忆挂孤帆东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几度天风吹棹转，望中楼阁阴晴变。 金阙荒凉瑶草短，到得蓬莱，又值蓬莱浅。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 喜迁莺 秋雨霁，晚烟拖，宫阙与云摹。片云流月入明河，鳷鹊散金波。 宜春院，披香殿，雾里梧桐一片。华灯簇处动笙歌，复道属车过。 蝶恋花 翠幕清寒无着处，好梦初回，枕上惺松语。残夜小楼天欲曙，四山积雪明如许。 莫遣良辰闲过去，起瀹龙图，对雪烹肥羜。此景人间殊不负，檐前冻雀还知否？ 虞美人 金鞭朱弹嬉春日，门户初相识。未能羞涩但娇痴，却立风前散发衬凝脂。 近来瞥见都无语，但觉双眉聚。不知何日始工愁，记取那回花下一低头。 齐天乐 天涯已自悲秋极，何须更闻虫语。乍响瑶阶，旋穿绣闼，更入画屏深处。喁喁似诉。有几许哀丝，佐伊机杼。一夜东堂，暗抽离恨万千绪。 空庭相和秋雨。又南城罢柝，西院停杵。试问王孙，苍茫岁晚，那有闲愁无数？宵深谩与！怕梦稳春酣，万家儿女。不识孤吟，劳人床下苦。 点绛唇 波逐流云，棹歌袅袅凌波去，数声和橹，远入蒹葭浦。 落日中流，几点闲鸥鹭，低飞处，菰蒲无数，瑟瑟风前语。 蝶恋花 春到临春花正妩，迟日阑干，蜂蝶飞无数。谁道一春抛却去，马蹄日日章台路。 几度寻春春不遇，不见春来，那识春归处？斜日晚风杨柳渚，马头何处无飞絮。 菩萨蛮 西风水上摇征梦，舟轻不碍孤帆重。江阔树冥冥，荒鸡呌雾醒。 舟穿妆阁底，楼上佳人起。蓦入欲通辞，数声柔橹枝。 蝶恋花 落落盘根真得地，涧畔双松，相背呈奇态。势欲拚飞终复坠，苍龙下饮东溪水。 西上平冈千迭翠，万树亭亭，争做拏云势。总为自家生意遂，人间爱道为渠媚。 醉落魄 柳烟淡薄，月中闲杀秋千索。踏青挑菜都过却：陡忆今朝，又失湔裙约。 落红一阵飘帘幕，隔帘错怨东风恶。披衣小立阑干角，摇荡花枝，哑哑南飞鹊。 虞美人 杜鹃千里啼春晚，故国春心断。海门空阔月皑皑，依旧素车白马夜潮来。 山川城郭都非故，恩怨须臾误。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 鹧鸪天 绛蜡红梅兢作花，客中惊又度年华。离离长柄垂天斗，隐隐轻雷隔巷车。 斟绿醑，和尖叉，新词飞寄舍人家。可将平日丝纶手，系取今宵赴壑蛇。 百字令 楚灵均俊，数柴桑、第一伤心人物。招屈亭前千古水，流向浔阳百折。夷叔西陵，山阳下国：此恨那堪说。寂寥千载，有人同此伊欝。 堪叹招隐图成，赤明龙汉，小刼须臾阅。试与披图寻甲子，尚记义熙年月。归鸟心期，孤云身世，容易成华发。乔松无恙，素心还问霜杰。 霜花腴 海漘倦客，是赤明延康，旧日衣冠。坡老黎邨，冬郎闽峤，中年陶写应难。醉乡尽宽，更紫萸黄菊尊前。剩沧江梦绕觚棱，斗边槎外恨高寒。 回首凤城花事，便玉河烟柳，总带栖蝉。写艳霜边，疎芳篱下，消磨十样蛮笺。载将画船，荡素波凉月娟娟。倩郦泉与驻秋容，重来扶醉看。 清平乐 蕙兰同畹，着意风光转，劫后芳华仍晼晚，得似凤城初见。 旧人惟有何戡，玉宸宫调曾谙，断肠杜陵诗句，落花时节江南。 少年游 垂杨门外，疎灯影里，上马帽檐斜。紫陌霜浓，青松月冷，炬火散林鸦。 酒醒起看西窗上，翠竹影交加。跌宕歌词，纵横书卷，不与遣年华。 阮郎归 美人消息隔重关，川途弯复弯。沉沉空翠压征鞍，马前山复山。 浓泼黛，缓拖鬟，当年看复看。只余眉样在人间；相逢艰复艰。 浣溪沙 六郡良家最少年，戎装骏马照山川，闲抛金弹落飞鸢。 何处高楼无可醉？谁家红袖不相怜？人间那信有华顚。 点绛唇 厚地高天，侧身颇觉平生左。小斋如舸，自诩回旋可。 聊复浮生，得此须臾我。乾坤大，霜林独坐，红叶纷纷堕。 蝶恋花 满地霜华浓似雪，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一曲阳关浑未彻，车声渐共歌声咽。 换尽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旧年时辙。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 蝶恋花 斗觉宵来情绪恶，新月生时，黯黯伤离索。此夜清光浑似昨，不辞自下深深幕。 何物尊前哀与乐？已坠前欢，无据他年约。几度烛花开又落，人间须信思量错。 蝶恋花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蝶恋花 黯淡灯花开又落，此夜云踪，知向谁边着？频弄玉钗思旧约，知君未忍浑抛却。 妾意苦专君苦博，君似朝阳，妾似倾阳藿。但与百花相斗作，君恩妾命原非薄。 浣溪沙 掩卷平生有百端，饱更忧患转冥顽。偶听啼鴂怨春残。 坐觉无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闲愁无分况清欢！ 清平乐 垂杨深院，院落双飞燕，翠幕银灯春不浅：记得那时初见。 眼波靥晕微流，尊前却按凉州，拚取一生肠断，消他几度回眸。 浣溪沙 漫作年时别泪看，西窗蜡炬尚汍澜，不堪重梦十年间。 斗柄又垂天直北，官书坐会岁将阑，更无人解忆长安。 谒金门 孤檠侧，诉尽十年踪迹。残夜银釭无气力，绿窗寒恻恻。 落叶瑶阶狼藉，高树露华凝碧。露点声疎人语密。旧欢无处觅。 苏幕遮 倦凭阑，低拥髻，丰颊修眉，犹是年时意。昨夜西窗残梦里，一霎幽欢，不似人间世。 恨来迟，防醒易，梦里惊疑，何况醒时际？凉月满窗人不寐，香印成灰，总作回肠字。 浣溪沙 本是新词定有无？斜行小草字模糊，灯前肠断为谁书？ 隐几窥君新制作，背灯数妾旧欢娱：区区情事总难符。 蝶恋花 袅袅鞭丝冲落絮，归去临春，试问春何许？小阁重帘天易暮，隔帘阵阵飞红雨。 刻意伤春谁与诉？闷拥罗衾，动作经旬度。已恨年华留不住，争知恨里年华去。 蝶恋花 窗外绿阴添几许？剩有朱樱，尚繋残红住。老尽莺雏无一语，飞来衔得樱桃去。 坐看画梁双燕乳，燕语呢喃，似惜人迟莫。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 点绛唇 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不成抛掷，梦里终相觅。 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 清平乐 斜行淡墨,袖得伊书迹。满纸相思容易说，只爱年年离别。 罗衾独拥黄昏，春来几点啼痕。厚薄不关妾命，浅深只问君恩。 浣溪沙 已落芙蓉并叶凋，半枯萧艾过墙高，日斜孤馆易魂销。 坐觉清秋归荡荡，眼看白日去昭昭，人间争度渐长宵！ 蝶恋花 月到东南秋正半，双阙中间，浩荡流银汉。谁起水精帘下看？风前隐隐闻箫管。 凉露湿衣风拂面，坐爱清光，分照恩和怨。苑柳宫槐浑一片，长门西去昭阳殿。 菩萨蛮 回廊小立秋将半，婆娑树影当阶乱。高树是东家，月华笼露华。 碧阑干十二，都作回肠字；独有倚阑人，断肠君不闻。 像赞 汗德①像赞 人之最灵，厥维天官。外以接物，内用反观。小知间间，敝帚是享。群言淆乱，孰正其枉。大疑潭潭，是粪是除。中道而反，丧其故居。笃生哲人，凯尼之堡。息彼众喙，示我大道。观外于空，观内于时。诸果粲然，厥因之随。凡此数者，知物之式。存于能知，不存于物。匪言之艰，证之维艰。云霾解驳，秋山。赤日中天，烛彼穷阴。丹凤在霄，百鸟皆喑。谷可如陵，山可为薮。百岁千岁，公名不朽。 按：此赞录自《静庵文集?续编》。作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八月。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否定其为诗，萧艾《王国维诗词笺校》及近人一些辑本则列入诗中。“赞”虽为韵语，与诗体不同。本书将“赞”及“对联”编入附录。 【注释】①汗德：即康德（Kant）。 叔本华像赞 人知如轮，大道如轨。东海西海，此心此理。在昔身毒，群圣所都。吠陀之教，施于佛屠。亦越柏氏，雅典之哲。悼兹众愚，观影于穴。汗德晚出，独辟扃涂。铸彼现象，出我洪炉。觥觥先生，集其大成。载厚其址，以筑百城。刻桷飞甍，俯视星斗。懦夫骇马，流汗却走。天眼所观，万物一身。搜源去欲，倾海量仁。（但指其学说言）嗟予冥行，百无一可。欲生之戚，公既诏我。公虽云亡，公书则存。愿言千复，奉以终身。 按：此赞为佚文。刊于光绪三十年四月（1904年6月）《教育世界》杂志第77号。 某君像赞 懿与先生，蜚遁贞吉。敬以持己，恕以待物。修能既加，内美斯发。声溢庠序，荣谢簪绂。遂弃儒服，言贸素丝。陋彼三倍，谨我再思。于贾为廉，于人为畸。五湖四水，式此清徽。 按：此赞录自王国维致蒋汝藻书。撰写年月不详。原件藏上海图书馆。书略云：“某君像赞，率占数句，不成文理。然此等极无谓事，正如此乃可称耳。”见《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版457页。 徐母太囗人像赞 早挺劲节，荼苦所从。晚受胡福，其乐融融。绎洁白，玉树青葱。五世萃于一堂，五福集于一躬。劬劳以寿其身，慈俭以大其宗。岿然怀清之台，穆如敬姜之容。是殆兼古列女之贤仁智贞顺辨通者欤。 按：此赞录自王国维致蒋汝藻书。撰写年月不详。原件藏上海图书馆。书略云：“像赞草草拟就，请收。”见《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版458页。 联语 代罗振玉作挽沈联 问君胡不归，赤县竟无干净土； 斯人宜有后，丹心喜见凤皇雏。 挽沈联 壮志竟何为，遗著销烟，万岁千秋同寂寞； 音书凄久断，旧词在箧，归迟春早忆缠绵。 按：两联录自王国维致罗振玉书（1918年3月24日）。原件罗继祖藏。书略云：“今日与抗父送昕伯之丧。此次代公作挽联一，又自作一。”“近昕伯在巴黎之遗物已到，闻无只字笔迹，亦一奇事。其老母至今未知其死，亦可怜矣。”见《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版254页。 挽劳乃宣联 五岳岱宗高，尚有劳山峙东海； 九重归?厚，不须皋羽恸西台。 按：此联录自王国维致蒋汝藻书（1921年8月16日）。原件藏上海图书馆。共两书，前书略云：“昨晚谈甚快。挽劳玉初联拟就，请酌之。”后书略云：“午刻寄一缄，亮蒙入。挽联拟改数字较妥，录后请酌。”下联前段，初作“百朋天锡厚”。见《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版315页。 挽沈曾植联 是大诗人，是大学人，是更大哲人，四照炯心光，岂谓微言绝今日； 为家孝子，为国纯臣，为世界先觉，一哀感知己，要为天下哭苍生。 按：此联录自王国维致罗振玉书（1922年11月27日）。原件罗继祖藏。书略云：“挽乙老联录呈，语未修饰而意颇到。”见《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版331页。 寿哈同联 书亥人应来绛县； 复丁篇拟续黄门。 按：此联录自王国维致蒋汝藻书（1923年8月）。原件藏上海图书馆。书略云：“哈园下月生日，弟拟送一寿联，拟请代购二元之泥金七言联，并请大笔代书，或烦欣木先生一书均可。”见《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版362页。 寿袁励准联 世乱春秋文愈治； 岁寒松柏意常青。 按；此联录自王国维致袁励准书（1926年）原件藏北京图书馆。书略云：“前日拟寿公一联，属取旧有定邸制纸，属厂中画朱丝装褙，拟自书之。乃装成寄来，并未画格，遂不敢下笔。兹送上，请饬送沈庵宫保处，（并附致沈一函）请其代书，用二人下款。否则，污此佳纸，亦可惜也。联语云‘世乱春秋文愈治，岁寒松柏意常青’，尚不坠寿联俗套也。”见《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版449页。 挽联（二副） 有子有孙有曾孙有玄孙，五世同堂，偿得早年苦节； 曰富曰寿曰康宁曰好德，九畴锡福，谁云天道无知。 五世萃于一堂，五福萃于一身，苦节溯当年，天道报施真不爽； 内以教其孙曾，外以庇其戚党，寒家有内助，高堂慈训苦难忘。 按：两联录自王国维致蒋汝藻书。撰写年月不详。内容与《徐母太□人像赞》相近，所挽者疑亦为徐母。原件藏上海图书馆。书略云：“挽联已拟就，请正。连日哈园有会，晚间又遇一旧友，顷归始撰就。奉呈，请政。”见《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版458页。 |
|
|
